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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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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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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

首发于《短篇小说》2019年第11期

丁龙海

哈达岭是长白山的支脉,有多少个山头,多少条沟,延伸多远,没人数过,也没谁用尺量过。南岭乡医院,就在一条沟里,是幢钢筋水泥的三层楼房,斑驳的墙面,白癜风似的,露出灰黑的底色。顶灯是白炽灯泡,也就百十瓦吧!很古董地亮着。走廊清冷,有股酸腐味儿。医生鹤发童颜,模样值得信赖,查完房就走了,沈岫岩急忙跟了出去,问小姨的伤情。医生警觉地看了看他说,没什么大碍,就是血压高……回到病房,小姨夫说,来的医生姓潘,是副院长,当过赤脚医生,家里开着诊所,是乡里的名医。小姨说,有个灾患个病,都到县医院、省医院、还有去北京的呢!你看街上好几家药店,开药都不来乡医院了。说完,就用眼剜小姨夫,似乎在埋怨,怪小姨夫没带她去更高级的医院。

喜子来的时候,小姨说迷糊,眩晕,头要炸开了,还唉哟唉哟地用手揉额头。沈岫岩配合着说,叫医生吧?小姨摆着手说,别讨人家嫌了。小姨是做给喜子看的,喜子拎着水果、糕点进来,小姨的脸上,就一点一点凝聚成痛苦。喜子一副无辜的样子,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就站在那儿看小姨。小姨筋筋鼻子,转过身去,背对着喜子,脸上抽搐了几下,泪就流了下来,花白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

这种尴尬,需要调节,最好的办法,先让喜子离开……沈岫岩扯了扯喜子的衣襟,喜子看了眼小姨,就随他下楼了。

路灯亮着,影影绰绰,延伸到路边。夜幕垂垂,星光满天,一轮铜镜似的圆月,悬在东南方。沈岫岩递给喜子一支烟,喜子掏出火机先给他点着,就唉叹了一声说,哥,我妈住三天了,她也没伤着,这不是烧钱吗!沈岫岩吸了口烟,吓唬喜子说,我问医生了,不排除脑震荡,而且血压高、冠状动脉硬化也挺严重的,这两天点的药水,就是治这病的。喜子如释重负,嘿嘿笑了两声说,是这样啊,那就跟英子没关系了。喜子的反应,令他大失所望,怎么能说没关系呢!很想像小时候那样,踢喜子屁股,脚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呵斥喜子,你到会帮媳妇解脱,如果你老婆不动手,你妈能躺在医院吗?你这当儿子的,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吧?喜子把烟头弹出个抛物线,落在前方的地面上,溅起了火花。或许是这星点的火花,点燃了喜子的犟劲,他语气冷漠地说,英子没动手,我妈就爱瞎掰。儿子不护娘,反到护着媳妇,这是沈岫岩难以接受的。他压着火气质问,喜子,如果你老婆没动手,你妈头上的包,是自个儿长上去的吗?喜子嘿嘿笑了两声,怎么听都像撕裂的音符,跳跃着往他耳里钻。令他更为惊诧的,是喜子要说的话和做法……这就不好说了,自个儿撞的,算吧?哥,如果没事儿,我就先走了,明个起早捡蘑菇哩,雇人一天两百块哩!

喜子把他丢在路边,向门旁的摩托车走去。他喊,喜子,不管你妈了。喜子回头,向他摆了摆手说,有我爸哩!摩托车轰鸣起来,喇叭响两声,算是跟他打招呼。车灯亮了,划开了夜幕,突突远去了。

沈岫岩无奈地看着远去的车灯,心里愁苦纠结,那个诚实、善良的喜子,怎么没人情味了呢?他下意识地看二楼住院部,几盏灯亮着,小姨就躺在一个亮灯的房间里,回去怎么说呢?

医院对过是南岭乡政府,中间是一条板油路,两侧是二层的商业房,格局不大,种类齐全。不远处超市门前支着灯,几桌麻将哗啦哗啦响着,时而传来说笑声。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沈岫岩郁闷地靠在路旁的树上,仰望着星辰,这是在城里难得一见的绚烂,水洗般清澈透明……

早晨,沈岫岩所在的城市,天空灰蒙蒙的,只有东方露出光亮。

穆妍不同意他回老家,还挖苦他说,你真拿自己当菩萨了。他想着小姨,还能怎么办,小姨在苦难中挣扎,是拿他当救命稻草了。穆妍鄙夷不屑说,你就是一根筋,装犊子,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冷笑了一声说,我往东走,擦墙而过。

穆妍开车送他去车站,路上,他想说昨晚的梦,几次欲言又止。梦里,有堆乌云,海浪般拍打岩石,飞起的浪花溅在脸上,舌尖添到了,泪的味道。于是,他幻化成海鸥,冲破乌云,像雨滴落入河流,没了踪迹。他恐怖地睁开眼睛,万籁俱寂,穆妍鸟鸣般吐纳着,这种酣睡营造了属于自己的小宇宙。在火车站下车,穆妍一句话也没说,一脚油门就走了,他患得患失地站在那儿,雨就下来了,稀稀拉拉的。

他坐城际快车到哈尔滨,又换乘高铁,下午三点多钟,就到凤城了。在长途车站等了二十分钟,上了空调大巴,车票涨了十五元,不过车里干净了,车上的人也干净了,没有抽烟的。前排座穿着黑色T恤的中年人,和临座短袖衬衫的小伙唠嗑,中年人说他的卡车,给矿里拉矿石。老家的地方腔有趣,拐弯拉着长音。小伙藐视地说,不在矿里干了,新买了辆解放轻卡,往城里拉蘑菇。听到蘑菇,沈岫岩留意起小伙,八字胡很骄傲,小眼睛透着精明,表弟种蘑菇,不会是卖给他吧?如果有机遇见到,还能多说几句话。

车出了市区,就上了高速,这条路他走过,穿过两条隧道,出了收费站,上了那条狭窄的板油路,就离小姨家不远了。他和穆妍能开车回来,是因为有了这条路,如果还是盘山道,是不敢开车的。

或是话不投机,那两人不在说话,各自摆弄着手机。沈岫岩想着小姨,目光游离出窗外,和远山磨擦起来。起伏的山峦,绿得养眼,地里的玉米,整齐划一。小姨家门前,就有片玉米地,与之相隔的,是条两米宽的沟,沟里流着溪水,潺潺的那种,把啤酒瓶泡在水里,喝的时候捞出来,口感甘醇,沁人心脾。小姨夫不喝啤酒,六十二岁那年,还能喝半斤烧酒,夸表弟能干,在城里开饭店,特色是老家的菜团子,日进斗金,孙子读什么族学校。他提示说,贵族。小姨夫说,是贵,花老钱了。小姨溜缝说,可不是吗,这些年,你弟钱没少赚,都搭在孩子身上了。穆妍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用眼剜他,他装做没看见,和小姨夫碰杯。

喜子那时在大连开饭店,附近有家外资厂,他仍怀疑小姨夫日进斗金的说法,可穆妍信,晚上跟他算账说,一万多人的工厂,还是外国人开的,多有钱呀!菜团子成本三毛钱,两千个多少钱?一千四啊!而且还不止两千呢!还有炒菜呢!面条、米饭呢!酒水利润更可观。他哼了一声说,谁知将相王侯外,别有优游快活人。穆妍问什么意思,他翻身,把背给她,这可惹火了穆妍,耳朵被扯得生疼,传进了大尾巴狼的咒怨。在穆妍的眼里,老家人特别抠,就说小姨吧,买点猪肉青菜,就念叨着肉有多贵,如果不是外甥来,是不舍得买的。更令穆妍难以接受的,是小姨炒菜用大油,厨房有口装猪油的缸,穆妍看到了直咋舌,胆固醇多高呀!他劝小姨别用猪油炒菜,小姨说猪油香,即便答应了,也不舍得用豆油。塑料豆油桶立在猪油缸旁,满是污垢,模糊能看清小半桶的液面。沈岫岩到超市买了两桶豆油,这个头开了,什么鱼肉呀、青菜呀,他都包买了,刚开始,小姨还难为情,习惯了也就自然了。

这些年,他偶和喜子通电话,喜子还邀他去大连,没等他回答,喜子又说,我忙啊!来了能陪你半天。在他的记忆里,喜子是个帅气的小伙,长得白净,笑得灿烂。两年前,他从老家回来,路上给喜子打电话,才得知在鲅鱼圈落脚了。他思前想后,小姨为什么没说呢?穆妍调侃说,肯定不日进斗金了,你看着吧,没多久就得回家。女人的敏感胜于男人,去年喜子果然回家了,种上了蘑菇。

年前,小姨频频来电话,说受儿媳的气,喜子还损达她,骂她老不死的,说着说着就哭了。他愤怒了,给喜子打电话,兴师问罪,可喜子不承认,还说小姨事儿多,饭都不给做,又不帮捡蘑菇,还背后嚼耳根子。他又问小姨,小姨说,别听你弟瞎说,你小姨夫年头捡到年尾,才给三千块钱。这话他没法问喜子,就有了去调节的想法,可穆妍赞同,说他拿热脸贴冷屁股,喜子不是以前的喜子了。他犹豫的时候,小姨被儿媳打了,而且住院了,他想到了报警,可警察能管吗?一股火涌上头顶,火光里有母亲,在痛苦中煎熬着。母亲二十岁嫁给父亲,就离开了山村,四个姨在他小时候轮流来过家里,照看他和姐姐,她们本可以嫁到油田的,可姥爷不让,她们又都回到了山村。这也难怪,那时油田苦,住着干打垒,怎么能和老家的青石瓦房比呢!更何况男人上了前线,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事事无常,命途多舛,仨个姨和母亲一样,都没活过六十岁,唯有小姨,坚强地活着。在他的心里,小姨是情感的牵挂,有了苦难,怎么能装聋作哑无动于衷呢!

沈岫岩是下午六点多到医院的,小姨见了他就泪水奔涌。他问喜子呢?小姨夫在边上说,蘑菇棚忙,离不开人。小姨抹着泪说,住院三天了,别说来了,电话都没一个。他强压着怒火,给喜子打电话,打到第三遍,喜子才接听。他愤恨地说,我在你妈这呢,你马上过来。喜子惊喜地问,哥呀!什么时候来的?他说,刚到。喜子说,行,等我,还有两个棚,捡完就去。

收了电话,他告诉小姨,喜子一会儿来。没想到小姨却哭泣起来,诉说起不幸的遭遇……我怎么娶了这么个黄鼠狼,我做饭晚了,就损达我,说我是诚心饿她。你小姨夫帮捡蘑菇,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说买点酒呀,解解乏,什么都不买,菜呀、米呀、油呀,回来一年多了,看到米粒油渣了吗?不信你问你小姨夫。那天下午,我蹲那燃火,你吱个声呀,我给你让道,可那黄鼠狼说我好狗不挡道,有这么说话的吗!我瞪她一眼,她到好,操起锅铲就打我……呜呜呜……你看我头上这包!小姨仰起头,指着额头上一块青紫的淤痕,呜呜哭着。

小姨突然止住哭声,指责小姨夫说,唉,都几点了,还不带外甥去吃饭。小姨叫小姨夫唉,沈岫岩已经习惯了,就像穆妍开心时叫他岫一样,这个字不识得的,会发出“由”音,穆妍就对这个“岫”感兴趣,像称呼闺密似的,甜甜地叫他秀。

暮光温柔,流动的风,送来几分清凉,公路上有群花枝招展的妇女,例着队,欢快地舞动着,有车来了,她们就自觉地闪出一条道。路边是两个吹唢呐的男人,扭动着身子,叫着劲儿吹唱着……

在路边的饺子馆,小姨夫喝着小烧,唉声叹气地唠叨,不在一起吧,还想,在一起了吧,就干仗。他宽慰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小姨夫说,是呀、是呀,你说喜子在外吧,挣着钱我们高兴,你小姨在村里逢人就夸,腰杆也直了,媳妇吧,也都挺好,你说回来了,怎么就处不到一块呢?

沈岫岩问小姨夫,英子为什么打小姨?小姨夫说,我在溪边洗脸,听到屋里哭喊声,就往屋里跑,你小姨捂着头躺在地上,喊着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你弟媳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地喊,日子没法过了。你小姨要上医院,我就找村头老李家的面包车,给拉来了。

小姨夫不善言谈,在他记忆里,这是说得最多,表述最生动的一次。他思虑着,试探着问小姨夫,喜子能掏住院费吗?掏或不掏,都是锅里的肉,我看小姨没什么事儿,劝劝她出院吧!一会喜子来,我让他给小姨道歉,你说,我小姨能答应吗?

小姨夫喝了口酒,眯缝着眼想了想说,不好说,试试吧!我是劝不动。

沈岫岩喊服务员结账,小姨夫手伸进衣兜,他制止说不用掏钱。小姨夫难为情了,呵呵笑着说,这怎么好呢!这怎么好呢!手在兜里迟迟没拿出来。他加了盘猪肉芹菜饺子,给小姨打包回来。

喜子是九点多来的,拎着水果、糕点进屋就冲他笑,没等喜子说话,他就递眼神,让喜子去给小姨道歉。从饺子馆出来的时候,他给喜子打电话,让买点东西来。喜子扭捏地问买什么呀!他厉声说,让你买你就买,给你妈赔礼道歉。喜子比他小五岁,对他敬仰爱戴,言听计从,而如今,在大连开过饭店,当过老板,什么世面没见过,还会听话吗?看到喜子拎着东西进来,他的心才放下来。

喜子走后,沈岫岩留在了医院,小姨不让他住街上的宾馆,说病房有空床,花那钱干啥。

沈岫岩一夜无眠,闭上眼睛,仿佛掉进了一个闷热的洞穴里,无数粘稠的触手,如同科幻片里的外星生物,互相争抢着,耍弄着他的躯体……他安慰自己,别过度悲观,把事看得太严重,心放下,闭上眼,睡一觉,说不定明天就有转机了。他想好了,明早去找喜子,即便没有转机,即便是八头牛,也要把脑袋扭过来。

一条随山沟蜿蜒的板油路,通向月亮沟。望山跑死马,三十多公里的山路,似乎没的尽头。路过的村庄,都是水泥红顶的房子,窗户开得很大,每家都有宽敞的院子。月亮沟在路南的山凹里,两个小时后,沈岫岩在路边下车,还得步行一公里。砂石路一米多宽,两侧种着玉米,地面坑坑洼洼,露出的石块磨得滑润,踩上去硌脚。这是个五十多户的村落,房子错落有致依山而建,一条溪流穿村而过,槐树、杨树、柳树散种在溪旁。他离开乡医院的时候,小姨泪眼婆娑,满脸的期待,怀疑儿媳会来道歉,他信心满满地做了保证。小姨夫送他到路边等车,小心翼翼地叮嘱他,别强求,你姨是要个面子。他果断地说,放心,面子会要来的。

正午的阳光灿烂,炊烟徐徐地从烟囱里飘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村子里寂寥,连条狗都没看到,溪水里,有几只鸭子在嬉戏,看到了他,就煽动起翅膀,嘎嘎地叫了起来。小姨家在山凹拐角处,朝南的三间房,碎石砌的院子,铁质的院门。门敞开着,一辆蓝色的农用车停在院中。喜子从屋里出来,端了盆水泼在地上,抬头看到了他,就把盆放在台阶上,欢喜地迎了上来,接过他肩上的背包说,哥,我妈呢?他用眼剜喜子说,这得问你。喜子愣了一下,随后就嘻嘻笑着说,哥,进屋,我感觉你能来,啤酒都放河里镇上了。

英子出现在门口,比十年前胖多了,在大连开饭,当老板娘的日子肯定舒心。她手里抓了把芹菜,显然是刚摘过叶子,她笑呵呵说,唉哟,哥来啦!他答应着进了屋。炕上摆着方桌,还有几盘菜,他脱鞋上炕,喜子把背包放在地柜上。这幢房分东西两屋,小姨和小姨夫住东屋,西屋是喜子的,他对这间屋子相当熟悉,喜子在外打拼,他和穆妍来就住在这屋,棚上吊着海蓝色的扣板,靠窗的长炕铺着红花地板革,西侧是一排墙柜。他伸展着腿坐在炕上,喜子出了门,一会儿,就拎着湿淋淋的啤酒回来了,堆在桌上。喜子说,哥,这是当地酒,水好,酒就好。说着,就拿起一瓶,左手握着瓶颈,拿起桌上的筷子,插在瓶盖下,用大拇指做支撑点,砰的一声,瓶盖飞了出去,雪白的泡沫涌了出来,喜子急忙往桌上的碗里倒,笑嘻嘻说,哥,咱俩有十年没见了。他说是呀,十年都出头了。

英子端着一碗鸭蛋放在桌上,笑呵呵说,哥,自家下的,刚腌一个月,鲜着呢!

他盘起腿,坐直身子说,英子,你坐。

英子说,一会儿,我炒个鸡子。说完,就出去了。

喜子上炕,盘腿坐在对面,拎起桌旁的塑料桶,往碗里倒着酒说,别管她,咱们喝!

有些话,清醒着说会靠谱,如果酒后说,酒精的神奇做用发挥不好,会适得其反。沈岫岩思量着,和喜子碰了下碗,又放回桌子上。喜子喝了一口,问他怎么不喝?他思忖着说,喜子,哥的话听不?喜子嘿嘿笑,哥,咋不听哩。他沉着脸说,你妈在医院躺着呢,咱们在家喝酒,心里能安稳吗!喜子脸上的笑收敛了,点了支烟,咳嗽了两声。英子端着炒鸡蛋进了屋,笑呵呵说,哥,咱有十年没见面了,不说不开心的事儿。一股火涌上头顶,他强压着,心平气和地说,没有不开心的呀!我就想不明白,你们也在外打拼过,见多识广,家和万事兴,这么点道理不懂吗?

英子脸色红紫,像憋着一股气,她颤着音说,哥,我知道你啥意思,老太太说啥我不管,我没打她你信不?她脑门自己磕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们在外那么多年,老太太关心过吗?她就认钱,可我们的钱都投到蘑菇棚了,买木屑蒸料做菌筒,从她那借了两万块钱,又不是不还她,天天磨秧……

喜子接过话茬,不耐烦地说,别磨叽了,哥大老远来的。他端起碗说,哥,咱们喝酒,我妈愿意住,就让她住吧!

他端起碗,和喜子碰了一下,郁闷地把酒干了。看来,婆媳的矛盾是因钱,与钱搭上的事,还得需要钱解决。

种蘑菇考验的是体力和耐力,喷水、采摘都是体力活,凌晨三点就得起床,摘下来的蘑菇,七点钟拉到收购点,九点多回来吃饭。补足觉后,下午三点摘二茬,如果蘑菇伞开了,等级降了,就不值钱了。吃完饭,沈岫岩睡了一觉,等他醒来,喜子两口子准备去蘑菇棚。他急忙起来,信誓旦旦说去帮忙,把小姨的事儿放一边,是无奈之举。农用车蹦哒了十多分钟,就到了河套,十座黑色尼龙网遮掩的大棚,沿着河道排开,这里曾是片玉米地,喜子租了五年。有三个中年人蹲在棚边吸烟,边上停着三辆摩托车,他们是喜子雇来的。车停下来,他们扔掉烟头,从车上卸黑色的塑料网筐,一个黑面穿迷彩服的人笑嘻嘻说,英子,早上没少卖吧?英子往下递着筐说,屁呀,一等货少,还他妈藏了两筐,让我发现了。另一个人打抱不平说,老李家坑着呢,北山又建了个收购点,冷库都盖好了。英子说,没个好东西,我有了路子,也弄个冷库,省着受王八气。

沈岫岩拎着塑料筐走进蘑菇棚,场面令他赏心悦目,墨绿色尼龙绳悬挂一尺多高,碗口粗的料桩有序地靠在绳子上,上面一簇簇长着大大小小的香菇。他观察了一会儿,喜子过来说,哥,这活你干不了。他不屑一顾地说,什么活我没干过,放心,不要你工钱。喜子嘿嘿笑了,弯下腰,示范给他看,左手按住料桩,右手抓住蘑菇根部,轻轻用力,一朵漂亮的蘑菇就到手了,还叮嘱说,开伞的和没开的要分箱,等级不同,价格差八毛呢!

他弯了三十次腰,摘了三十朵蘑菇,就感到腰椎酸痛。英子给他送来个塑料凳说,哥,坐着捡,腰受不了。他坐在凳上伸着腰,笑呵呵说,这活真不好干。英子嘻嘻笑着说,一个棚五千个桩,我们回来看别人种,跟捡钱似的,干了才知道苦,比买菜团子苦多了。英子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城里人不喜欢饮料,特地给你买了瓶水。看到水,还真渴了,他就接过水,没等说谢谢,英子就走了。

他感到很无聊,呆呆地看着香菇,怎么看都觉得像灵芝。他掏出手机,在百度里输入香菇两字,信息就出来了:香菇属担子菌纲、伞菌目、口蘑科,是久负盛名的珍贵食用菌,也是药用菌。最早文字记载的则是公元1313年王桢的《农书》:“今山中种蕈亦如此法。但取向阳地,择其所宜木(枫、椿、栲等)伐倒,用斧碎,以土覆之,经年树朽,以蕈吹锉,匀播坎内,以蒿叶及土覆之。时用泔浇灌,越数时以锤击树,谓之惊蕈。雨露之余,天气渐暖,则蕈生矣。末讫遗种在内,未岁仍复发。”所谓“用泔浇灌”、“以锤击树”,即是以前菇农的“浸水打木”。

穆妍拿手菜是香菇炒菜心,娃娃菜、油菜、小白菜都可配炒,更喜欢把香菇剁碎包饺子,制蘑菇酱拌面,不管做什么,重要的调料是蚝油。

晚上七点多钟,太阳红彤彤地,停在了西山上。沈岫岩腰酸背痛地坐着农用车,到收购点卖蘑菇。喜子让他座摩托车先回家,他执意去蘑菇收购点,喜子就让他坐在身边,英子坐到了车斗里。农用车在山间砂石路上蹦达着,嘟嘟地像是踩上了某种节拍,他抓着扶手,很怕自己被甩出去。他高声问喜子,为什么不买带驾驶室的车。喜子啊了一声,高声说,差五千块钱呢。他调侃说,你在大连挣大钱,还差五千呀!他说,屁呀!房租、吃用,吊毛没剩。

收购点与村委会相临,几个蓝框灰色的铁皮简易房围成的院子,东侧靠墙是个棚子。灯光明亮,一排桌子,桌中间堆着蘑菇,两边坐着妇女剪蘑菇根。沈岫岩有些奇怪,在市场买香菇,都是带根的,怎么要剪掉呢?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说,好的蘑菇都出口日本、韩国,差一点的烘干,根做酱。他笑着问妇女,怎么知道这么多?妇女笑着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妇女抬头看他,愣了一下问,你是谁呀?他说,我是喜子他哥。妇女白愣他一眼,随后问,我知道你,来看你姨吧?他点着头说,是呀!妇女鼻子哼了一声,说,你姨不是在医院吗?怎么不去看她。

旁边的妇女说,你姨也跟我们一块剪蘑菇,怎么样?她好点了吧?我还想着呢,有时间去看她呢!她面无表情,似乎带着某种怨气,拿起面前的香菇,剪刀贴着根部,咔嚓咔嚓地剪着,香菇根落进两腿下的筐里,动作熟练又很机械。

喜子喊他,他冲妇女笑了笑说,我姨挺好的,就转身离开了,心里想着那女人说的话。

农用车在夜幕中嘟嘟地颠簸到月亮沟,村庄沉寂,毫无生气,偶有几户亮灯的,院门紧闭。一个黑影赶着几只白羊在路上走,喜子放慢车速,扯着嗓子喊,二叔,放羊回来了?黑影高声说,喜子呀!今天收成好吧!喜子嘿嘿笑着喊,球啊!挣不了几个。车子过去了,喜子扭脸对沈岫岩说,我二叔,两姑娘在上海,死脑壳,接他去还舍不得几亩地。

回到家,英子忙着热饭菜。穆妍来的时候,不吃剩菜,他开导说,农村人热情,炒菜都用盆装。穆妍说,不会少炒吗?他说,那么大个锅,能少炒吗?

院里的鸡鸭还没上架,见了他就围着呱呱叫,喜子端盆出来,往地上一放,鸭子就嘎嘎地伸脖抢食。他仰望星星,密集的星河,如同电视台演播厅的led装饰灯,一闪一闪的,放射着光芒。喜子乐呵呵地问,哥,看啥哩?他说星星。喜子嘿嘿笑着说,有什么好看的。他说,还记得小时候吗?我到你家来,咱们在村子里藏猫猫,鸡飞狗跳,那时你有条狗,叫大黑吧!喜子嘿嘿笑,说,可不是吗?我们玩解放军抓特务,你记得二狗吧?那小子在珠海,当大老板了,还有天柱、三愣子、桃子……喜子说了一堆名,他搜索着记忆,没有影像。

我们到村里走走?他建议说,实质上,是想避开英子,说小姨的事。喜子犹豫了一下,说,我去拿手电。

他的目标是村东头坡上的老榆树,那树有百岁树龄,粗壮的树杆斜在溪流上,小时候,他和喜子坐在树上,往溪流里跳。

真不管你妈了?沈岫岩打破沉默,喜子,我不管以前怎么样,带你媳妇去道个歉,也不丢人。

喜子晃动着手电光柱,照着一个铁门说,哥,这家卖房呢?连地一起卖,你说我要是多买些地,建个农场怎么样?

沈岫岩气愤地说,喜子,说你妈呢?别扯没用的。

喜子嘿嘿笑了,自信地说,哥,过不了两天,她准回来了,甭管她。再说了,英子就那犟脾气,更何况她在理呢?

沈岫岩纠正喜子,在父母面前,什么理都是没理。

喜子不愿意了,情绪激动起来,哥,你不清楚,这么跟你说吧,多年前,我就说回来种蘑菇,我妈说给他丢人,在外闯荡就风光了?我虽然没衣锦还乡,也不丢人呀!跟你说实话,我有几个发小,在煤矿挖煤,还得和家人说,当上了老板。就说我吧,就是个小贩,站街卖菜团子,我妈和村里人怎么说,开饭店的,还是个大饭店,不是放屁吗!我和英子早上三点钟起床,熬油滋拉,剁菜、合馅,包菜团子。风雨无阻,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有什么办法呢,儿子上私立中学,英子说不能苦了孩子,不能落在起跑线上,不是扯吗!她要这么干,只能苦我们自己了。日本人开的厂子黄了,没人了,我们只有收摊,到鲅鱼圈混了一年,赔钱啊!

在那棵老榆树下,沈岫岩停住了脚步。喜子的手电光照在树杆上,问,哥,怎么到这来了?他提醒喜子,小时候,咱俩不就喜欢在这玩吗?喜子思虑着说,去年秋天,我刚才说卖房那家的老爷子,在这棵树上上吊了,仨个儿子没人管他,姑娘孝顺,车祸死了,老头想姑娘,就跟着去了……

夜风徐徐吹来,老榆树的叶子哗哗地碰撞起来,沈岫岩看着坡下的村庄,点点灯火与灿烂的星河辉映着,他多想找一张网,捉下一片星星,点亮这寂寥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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