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龙海
马玉栋不仅喜欢吃西瓜,他还要种西瓜。可是,城里没有地种西瓜,成片成片的地种草种花也不让他种西瓜。有时,马玉栋在街上遛达,眼里就瞅着街边的草坪心疼……多好的地啊!他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西瓜。一辆脚踏三轮车停在树荫下,绿莹莹的西瓜堆在车斗里,马玉栋舔了舔唇,强忍着和西瓜擦肩而过。五月的西瓜甜,但这种甜不是他所能享受的。
这几年,马玉栋契而不舍地在阳台种西瓜。西瓜似乎有意捉弄他,长到鸡蛋大时,就叭达落了地,让马玉栋心疼几个夜晚。马玉栋会想到爷爷,爷爷的西瓜甜甜的,在他的梦里,像精灵般,游荡个不停。爷爷种的西瓜闻名遐迩,百十里没有不认识西瓜马的。妻子赵淑洁不温不火,说他怪僻,好好的一个阳台,弄了个大木箱子,种什么不好,非要种西瓜。儿子也说,七月,满地球都是西瓜,十块钱一大堆,可着劲儿吃个够。马玉栋不敢说赵淑洁,他骂儿子从不口软,他说你小子懂个屁,我给你十块钱到街上买一堆去。儿子没电了,这是五月,五月的西瓜十块钱只能买一小瓣儿。
现在,马玉栋冲破重重阻碍,把自已划到农民的行列,赵淑洁和儿子形成同盟战线,始终在抵御着他的腐蚀。谷雨这天,太阳刚露脸儿,马玉栋就坐在了屋前的木凳上,不紧不慢地吸着烟。太阳火红火红地洒着光辉……草原红了,远处的防护林红了,马玉栋也被染红了,而最令马玉栋感动的是眼前这片西瓜地……花样的瓜叶儿,圆滚滚的西瓜儿,在红彤彤的霞润里,像娃娃们的笑脸,灿烂地带给了马玉栋希望和未来!
北方的时节不像日历那样准确,它循序着大自然的时令,左右着万物的生长周期。马玉栋在城里时,对季节的更迭是淡漠的,他是石油机械厂的电工,企业重组改制后,他成了物业管理所的电工。在马玉栋的眼里,不论怎么改,电工就是电工。他每天早晨从家出来,准时到电工班报到,而后背上工具包,去完成修复或改造的电路。季节对他而言,只是多几件衣服或是少几件衣服。而现在不同了,电工马玉栋不再是电工了,他彻头彻尾地成了农民。他曾问儿子马兴盛,农民你知道吗?儿子不屑一顾地说,俗,你别和我提农民!马玉栋没有恼,他父亲是农民,他父亲的父亲也是农民。三十年前,如果不随着找油人离家出走,他仍旧是个农民。从农民变成工人,就是野鸡变成了凤凰,而从工人变成了农民,能说是凤凰变成了鸡吗?
时下,朝晖中的马玉栋无暇回顾往事,他想的是眼前的西瓜。再过十来天,西瓜就可以上市了,他回到城里,可以放开喉咙喊;西瓜,绿色的西瓜。西瓜本是绿色的,这样喊,无疑是画蛇添足。他的本意是绿色食品,但他无法找到能够表达的词汇。他是城里人,他讨厌用过化肥农药的蔬菜瓜果。马玉栋承包这块土地时,首先想到的是农积肥。赵淑洁是农民的女儿,懂得农药化肥的作用。马玉栋说,我要的是质量,不是数量,质量你懂吗?赵淑洁怔怔地瞅他,而后矜持地笑,她说,老马,我随你进城二十来年了,没坐过小汽车,咱还没见过吗?马玉栋看着赵淑洁眼角的皱纹,情不自禁地想二十年前的她。赵淑洁就像一只手,温暖了他二十多年。马玉栋清楚,赵淑洁当初是奔城市来的,先是爱上了城市后爱上他的。一年前,马玉栋在买断公证书上签字时,他流泪了!在无人的旮旯里,他悲切地哭泣。他太喜欢这座城市了,这座城市和他的经历一样,从无到有,再从弱到强,而在这座城市,从他签了第一个“马”字开始,他就一无所有了。
西瓜啊西瓜!你是我的寄托啊!马玉栋注视着朝晖在西瓜地里渐渐地消淡,每一个西瓜都像精灵的眼睛,在熠熠的阳光里,眨动着眼睛瞅着马玉栋。三个月前,在马玉栋建起了塑料大棚时,他似乎就在盼着这一天。现在,西瓜像气球般一天天膨胀起来了,而马玉栋的思想里由西瓜转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出生在城市里,但儿子忽略了,他的祖辈都是农民啊!有时,马玉栋试图改变儿子的观念,尤其是在买断之后,他更加深刻地向儿子解释:想当年,没有农民,就没有解放战争的胜利,就没有咱们现在的幸福生活,现在也是这样,没有了农民,你吃什么喝什么?儿子油盐不进,他的理念和上海人一样。儿子喜欢上网、跳迪士高,这一年多来,居然在一个夜晚喝多了酒,被同学架回了家。就是从那时起,马玉栋开始讨厌儿子了,儿子中专毕业就呆在家里,仿佛一切都在等着马玉栋。儿子是自已的,不论怎么说,马玉栋不该有这个念头。可是,这个念头在马玉栋买断后萌芽了,而且正茁壮地成长起来,于是,马玉栋产生了改变儿子的想法,儿子有他的思想,要想从根本上改变儿子,就得从赵淑洁抓起,赵淑洁惯儿子,儿子的零花钱都是她偷偷给的。马玉栋想到赵淑洁的时候,他就看到远处的土道上,一辆自行车晃晃荡荡地向这里行来,赵淑洁的样子渐近地呈现出来了。赵淑洁每次来看他,都要坐长途车进村,而后换上自行车到这里来。马玉栋站起了身,目光呆呆地瞅着,这些日子,马玉栋多希望儿子出现,哪怕没有烧酒没有红烧肉。但是,现实中赵淑洁离近了,在马玉栋身边跳下了车说:“老马,这瓜到时候了吧,你知道吗,城里的西瓜买到二块了!”西瓜有了模样后,赵淑洁的态度明显改变了,这也是马玉栋意料之中的事儿。当然,马玉栋没有想到,儿子居然一次也不来看自已。赵淑洁架好车后,就从车后架上取下一个大布包,里面装着马玉栋换洗的衣服。马玉栋默默地瞅着,赵淑洁放下布包后,马玉栋说:“晓晓呢?晓晓怎么没来?”晓晓是儿子的小名。赵玉洁说:“你这人也真是的,从城里坐车不算,就是骑自行车,还有十多里,你想累死他啊!”马玉栋恼火了,三个月了,西瓜一天一天地茁壮,而儿子呢!从来没到瓜地来过。马玉栋不会和赵淑洁发火,二十多年了,他只会对赵淑洁说是,这很符合马玉栋的性格。可是,赵淑洁上次来时,他特意让赵淑洁带儿子来,是赵淑洁没告诉儿子,还是儿子不想来呢?马玉栋说:“我猜就是你没告诉晓晓,他二十三岁了,怎么就不知来帮帮我!”赵淑洁把布包送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她出来说:“你也是的,五十来岁了,怎么和儿子过不去。”马玉栋不满地说:“我怎么能和儿子过不去呢,你看,三个来月了,那小子来看过我吗?还有,他一天天在家干什么,他想到我了吗?”赵淑洁噗地笑了,她说:“你怎么和孩子一个样,谁让你是他爸呢?”
马玉栋不再吱声,他的眼睛流落在西瓜地里,晶莹的西瓜散落开来,像他一个个的梦想。
“老马,听说市里来了新市长,要建什么全国卫生和文明城市,还说什么今后不让农民进城卖菜了。”赵淑洁坐在马玉栋身边的木凳上,有点儿忧心重重地说:“你说西瓜能让买吗?”
“怎么不让卖。”马玉栋说:“我一没偷二没抢,用自已的劳动挣钱。”
“是这个理儿,可是……”
“你放心,你看这些西瓜儿,就像我的儿子一样。”说到儿子,马玉栋又想到了马兴盛,儿子从小就乖巧,怎么大了就不听话了呢?有时,马玉栋就想自已的儿时,想着想着,就觉得儿子很像自已,如果自已不果断地离家出走,也不会演变成城里人。马玉栋不会对儿子失去信心,但他仍旧情不自禁地叹息起来。
“也是,西瓜怎么能和青菜一样呢?”赵淑洁注视着西瓜地说:“老马,这些西瓜真换成了钱,可顶你好几年的工资啊!”
马玉栋听了心里舒坦,买断那会儿,赵淑洁对自已横竖都看不上眼,仿佛他在败坏这个家。马玉栋有他的想法,不久,马玉栋回到了赵淑洁的家乡。二十年前,马玉栋在附近打井时,认识了赵淑洁,并成了这个村的姑爷。他每年都陪赵淑洁回来,而这次不同,他不是来看岳父岳母,这次,他是来拜访村主任的。村主任也姓马。大兴村离城市四十多公里,几十年来没有多大的发展,农民住得仍然是土房。马主任老诚持重,和马玉栋坐了一会儿,他说,小马,有些年没到我家来了吧?你们打井时,还吃了我家的猪肉炖粉条,把我们村的姑娘骗跑,就不来看我了!马玉栋嘿嘿地笑,他正是奔着那顿猪肉炖粉条来的。马玉栋给马主任敬了烟后,说要承包防护林边儿的十亩地。马主任先是犹豫,见了马玉栋的二千块钱后,他说,老马,我是想钱,可我不能要,你也不容易,咱们农民有地支撑,你有什么?马玉栋被村主任感动得直落泪,他激动地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马,马大哥,你信我,三年我就带咱们村脱贫。马主任笑了,他有力地拍了拍马玉栋的肩说,老马,你是城里人,头脑活,真脱了贫,我这村主任让给你。马主任还找来了他的内弟李二虎,李二虎中等身材,有点儿虎头虎脑,说话大嗓门,三十开外的李二虎给马玉栋一种纯朴,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染着黑土地芳香的纯朴。马主任说,二虎,这是你马大哥,以后你就跟他干!李二虎愣着神儿说,干什么?马主任事先没和马玉栋商量,马主任这样说了,他只是怔了一下,说,种西瓜。李二虎乐了,他说,好啊!只要能挣钱,让我干什么都行。
马玉栋不是说瞎话的人,和马主任签了承包合同后,就花了二万多块钱买了农用车和生产用具。这时,马主任又给马玉栋找了三个大兴村的贫困户来帮工。马主任说,让他们干着吧。
马玉栋说,先干着吧!
马主任说,工钱你看着给。
马玉栋说,挣了钱亏不着他们。马主任是想把村里的包袱甩给马玉栋,而在马玉栋的眼里,这不是包袱。
在李二虎的眼里,马玉栋就像一座神,李二虎说,他一辈子都想当城里人,那年,他进城打工,在汽车站吐了口痰,就罚了五块钱。李二虎说,五块钱啊!马大哥,吓得我城都没进就跑了回来。李二虎是个农家好把式,他带着三个帮工把地侍候得井井有条,这让马玉栋少操了不少心,他只跑农具和种子。
西瓜籽儿入土了,马玉栋的心也随着埋了进去,可是,在李二虎面前,他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静,仿佛他正在做着一件做了几十年又轻车熟路的事。西瓜籽种下的第七天,西瓜苗儿在马玉栋憔急的期待中破出而出了,这是好大一片的西瓜苗,西瓜苗儿的两瓣儿还合着,顶着西瓜籽的外壳,那黑亮亮的外壳上沾着点儿泥土,就像淘气孩子的帽子。马玉栋就蹲在西瓜苗儿的前面,眼睛温和地睁着,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湿润了,他想到了爷爷,那个喜欢吃西瓜皮的爷爷。
幸福的日子过得飞快,,西瓜苗儿从暖棚里种到了地里,一日一日地狂长着,仿佛在扯着马玉栋的血管儿。育苗的时候,马玉栋就从井队买来了一栋淘汰的野营房,落在了地的南侧,二虎也不回家了,把行李搬来和马玉栋住。李二虎不仅喜欢西瓜,他还喜欢听马玉栋说话,马玉栋就把自已的憧憬说给了李二虎。西瓜刚下地时,马玉栋说得最多的是爷爷,爷爷如神灵般耸立在他心中。现在,西瓜快熟了,而马玉栋说的是市场。马玉栋说,市场你懂吗?西瓜只要早上市一天,就能挣个好价钱,五月份的西瓜一个就能卖到二十多块钱,到了六月,就不值钱了。为什么呢?马玉栋自问自答地说,因为市场饱和了。
李二虎领那三个帮工正往回运农积肥,这些肥料是为种白菜准备的,西瓜丰收了,地不能闲着。二虎见了马玉栋就急切地说:“马大哥,听说城里不让卖菜了,村里的菜农都被堵了回来。”
马玉栋笑呵呵地说:“咱卖的是西瓜,也不是卖菜。”
“也是。”李二虎说,眼睛瞅着西瓜地,露出了幸福的笑。西瓜地有李二虎的五百块钱,是马主任出的钱,马主任说是入股。马玉栋说就入吧。马主任说用李二虎的名。马玉栋说谁的名都一样。二虎不懂什么叫入股,但是,如果真像马玉栋说的那样,地里的西瓜有他的份儿,还可分红,李二虎问马玉栋什么叫分红?马玉栋说,就像打土豪分田地一样。
赵淑洁从屋里出来就冲人们笑了笑。赵淑洁从内心喜欢这帮年轻人儿,虽说这些人衣装不整,但她喜欢他们的真诚朴实,这真诚朴实勾起她年轻时的回忆。
“嫂子要走啊?”二虎憨憨地说:“这么远来就多呆一会儿吧!”
“不了,家里还有儿子。”赵淑洁看了看西瓜地,说:“再过十来天就见现钱了,城里两块来钱一斤呢!”
“是吗!”二虎欢天喜地地跳了起来,他兴奋地说:“这十亩地得挣多少钱啊!”
幸福的等待是漫长的,但它最终来临了。离立夏还差十天的这个早晨,太阳爬出地平线的时候,翡绿的西瓜装了满满一车。这是一辆农用四轮车,发动起来就冲天冒出一股黑烟,轰隆的声响在草甸子久久回荡。马玉栋向其他人交待完地里的事儿后,就带着二虎进城了!三个多月了,马玉栋一直在盼着这一天,而这一天来到了,他反到显得异常平静。马玉栋儿时就喜欢西瓜,他不仅喜欢吃,还时常陪爷爷守瓜棚,他的陪宿让伙伴们好不羡慕,不过,他一直在保证说,爷爷从不让他吃西瓜。这话都是假的,是爷爷让他说的。半夜时分,爷爷会把他叫醒,让他一气儿吃个够。当然,爷爷不吃,爷爷只吃他剩的西瓜,爷爷连皮儿都吃了。大了,马玉栋才想通,不是爷爷喜欢吃西瓜皮,他是怕留下罪证。那时,瓜地是生产队的,没有生产队长的话儿,谁也甭想吃上西瓜。当然,在那年月,没人敢种西瓜,西瓜是什么,是资产阶级的毒瘤。吃饱西瓜的马玉栋会尿床,但他睡的不是床,是一堆草,爷爷就可着劲儿让他吃,也可着劲儿让他尿。也许,从那时起,他对西瓜有着别样的情感。进城后,马玉栋对西瓜的热爱仍是那样的执著,到了西瓜上市时,他会成袋地往家背。剩下的瓜皮他会制成腌酱菜,口感香脆,别有一番滋味儿。不过,儿子马兴盛不喜欢,每见马玉栋腌酱菜,他就不温不火地说,爸,你能不能腌点儿别的。
农用四轮车欢快地跑在油田公路上,坐在马玉栋身边的二虎不时地说着他的憧憬,他说要买辆摩托车。一会儿,他说要给女儿买架电子琴,让女儿和城里人一样有见识。三十多岁的二虎像个孩子,把手伸出车窗,不时会对天空的鸟儿呼唤几声。离城一公里多地时,路边停了一排三轮或四轮的农用车,车上装着青菜。再往前看,一辆警车停在前面,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路边。二虎下了车说去看看,过了一会儿,他颓丧地回来说:“警察真不让咱进城卖。”
马玉栋急了,他说:“你没说咱这是西瓜。”
“说了,可人家说傻瓜都不让卖。”
“妈的,还让不让人活了!”马玉栋跳下车,怒冲冲地奔向警察。距警察近了,马玉栋的步子缓慢下来,脸上的愤怒渐渐地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的笑。马玉栋距警察三步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下,说:“同志,怎么不让我们进城了!”
“谁拦你了!”那个面色黑红的警察瞪着马玉栋,或许是过多的风吹日晒,他的面色布满了细密的纹路。
马玉栋被问得哑口支言,他吱唔了一会儿,说:“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城卖瓜?”
警察噗地笑了,他说:“为了创建卫生文明的城市,不过,为了照顾你们,你们得交五十块钱的卫生费。”
“你们这是乱收费。”马玉栋辩驳地说:“我可不是农民,我就住在这城里。”
“是吗!还真看不出,不过,不管你是农民还是什么,没钱,对不起,哪儿来回哪儿去。”警察冷漠地说。
马玉栋本想辩论,可警察上了路中央,挥手截一辆奔来的农用车。马玉栋咬了咬牙齿,用力咽了口吐沫,愤慨地回到了自已的车上。二虎小心地问马玉栋怎么样?马玉栋说:“没事儿,明天早点儿进城。”说着,他驾车从原路返回。
这天夜里,马玉栋翻腾了一夜没睡。二虎睡得踏实,酣声一声高过一声。马玉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建文明卫生城市关他卖西瓜什么事儿?招谁惹谁了!马玉栋这样想着,就更加难眠了。于是,他起身来到屋外。月亮明亮地挂在头顶,风徐徐拂来,送来了西瓜淡雅的馨香。马玉栋注视着月亮,轻轻地呼吸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瓜香,不知怎的,他想起了爷爷。爷爷离世快十年,可他叭达叭达嘴儿,就会涌出爷爷递到嘴边儿的西瓜香味儿……这香味儿透人心肺,让马玉栋一辈子也忘不掉。
天麻麻亮的时候,二虎就给农用车加好了水。马玉栋从屋里出来后,二虎说:“马大哥,咱们走吧!”
“走吧!”马玉栋说:“我就不信警察会比咱们起得早!”
“他们还搂着媳妇睡觉哩!”二虎应和着说。
农用车在曲折的草原路上穿插,很快,就上了板油公路。东方呈现出了一片桃红色,那桃红色渐渐地加深了,似乎在一眨之时,地平线上露出了一线红丝,那红丝膨胀着,向四周放射着赤红的光芒,再一眨之后,太阳像一个削了皮的大西瓜,突地跳上了天空。
“马哥,你是城里人,你说咱农民进城犯法吗?”
“犯哪门子法,咱们农民用百分之七的土地,养活了世界百分之二十一的人口,你说咱们不伟大吗!”
“也是,这样说,咱们还是城里人的衣食父母哩!”二虎幸福地笑了。
“一点儿没错。”马玉栋说着,不禁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在笑我自已,二虎,不瞒你,在城里时,我也歧视农民。”
“现在呢?”
“我成了农民。”马玉栋感叹地说:“农民伟大啊!没有农民,就没有农村包围城市的果实。历史是这样,现实也是这样。”
一路上,二虎沉浸在幸福的理解之中,当农用车飞快地穿过昨天被拦截的路段时,二虎激动地说:“还是咱农民勤劳,你看,咱们顺利通过了。”
马玉栋有了几分自得,可是,当农用车拐过一个弯后,马玉栋的自得荡然无存了。几辆满载蔬菜的农用车停靠在路边,一群农民正围着几个交通警。二虎说了声坏了,就呆呆地瞅着前方,紧张的手紧紧抓着车门上的扶手。城里人就是城里人,马玉栋将车缓缓停在了路边儿!这时,一个交通警迎了过来,在马玉栋面前叭地打了个立正,机械地敬礼后,说:“对不起,为争创卫生文明的城市,请你们不要进城卖菜。”
“我卖的是西瓜。”马玉栋说。
“西瓜也不行。希望你们支持我们工作,请你们返回吧!”
前面的几辆农用车欢快地开向城里,马玉栋不解地问:“你看,他们怎么都进城了?”
交通警回头看了看说:“他们交了卫生管理费,你们交了也可以进城。”
“多少钱?”二虎问。
“六十。”
“昨天不是五十吗?”二虎急了。
“你怎么这么多事儿,不交就回去!”交通警严厉地说。
“我们回去。”马玉栋愤恨地上了车。
这天,马玉栋回来后,就郁郁寡欢地坐在门旁的板凳吸烟,二虎和那帮工都知趣地在地里干活。车上的西瓜经过了颠簸,从复盖的青草里露出了脸儿,青草儿已失去了水分,软弱地散落在西瓜上。马玉栋对西瓜地里的李二虎喊:“二虎,去弄些青草,你没看到车上的草都焉了吗?二虎答应着,就去草地里割草。这时,马玉栋看到了远处骑车的赵淑洁,赵淑洁先是和地里的人打了招呼,就直奔马玉栋而来。马玉栋没有起身迎她,他只是默默地瞅着赵淑洁。赵淑洁在农用车边儿下了车,她瞅着车里的西瓜说:“老马,怎不进城卖瓜?”她见马玉栋没有理自已,又说:“怎么,心里有气啊!”
马玉栋眼泪叭达叭达往下落,他说:“进了两次城,都没进去。”
赵淑洁笑了,她说:“你也是,不会找辆汽车进城。”
马玉栋霍然开朗,他跳起身接过赵淑洁手中的自行车说: “我怎么没想到,车队的王老五是老哥们儿,我这就去他。”
“我和你一块儿去。”
马玉栋的西瓜是黄昏进的城,在闹市区的一角,马玉栋的西瓜堆在一棵老杨树下。从王老五的客货车卸西瓜时,就围上了许多人。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今年城里卖西瓜的少了,往年,这时节满街都是西瓜。不仅西瓜卖菜的街上也见不到了。马玉栋和李二虎卸完了西瓜,一个穿着白汗衫的中年人问过价之后,对马玉栋说:“多好的西瓜啊,给我选个大个的,一定要熟啊。”为了展示西瓜的质量,李二虎手起刀落,当场杀开了一个。或许是经过太多的颠簸,西瓜熟过了头。马玉栋笑着鼓励二虎说:“再杀一个。”二虎手起刀落,又是一个熟透的西瓜。马玉栋急了,接过李二虎手里的刀,连杀了十几个瓜,马玉栋的笑容在脸上僵硬了,李二虎哇地哭了起来,他哭喊起来:“这可怎么办啊!我的西瓜啊!”
“怎么会这样呢?”那中年人说。
“都怪我,舍不得几十块钱交卫生费,这下好了!这下好了!”马玉栋盯着西瓜,眼泪哗啦地流淌下来。
这时,一个老年人说:“市里要参加今年的全省卫生文明城市评比,不让农民进城卖蔬菜和瓜果。”
“我说呢,这些日子菜一个劲地涨价。”
马玉栋接过话茬说:“评卫生先进城市我也高兴,不让我们进城,我的西瓜怎么办?”
突然,人群骚动起来,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出现了,他们指着地上的西瓜问是谁的?李二虎吓得直抖,怯弱地瞅着马玉栋,马玉栋说:“是我的。”
“你不知道市里不让卖吗?”那个略胖的人冷漠地说。
“不知道。”马玉栋说:“不让买我们的西瓜会烂在地里。”
“这关我们屁事儿。”那个较瘦的人说。
“你们不能不讲理。”
“什么理?政策你懂吗?”略胖的踢了一下脚下的西瓜,说:“没收,这是规定。”
“你们凭什么?”马玉栋争辩着,“我自已种瓜卖瓜有罪吗!”
李二虎跳了起来,他脸色胀得紫红,是愤怒与失落使他找到了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扑向那俩个人。他嘴中吼着:“你们城里人太欺人了,你们敢没收西瓜我就和你们拼命。”
马玉栋拦腰抱住了李二虎,虽然李二虎可以击败这俩个人,但马玉栋不会让他这样做。
这时,几辆黑色的小轿车从远处驶来,第一辆在路边停下后,后面的几辆也停了下来,第一辆车上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向人群走来。前面走着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先几步问围观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儿,回头就对身后的中年人说了。中年人皱了皱眉梢,问随后跟上的人:“是谁不让农民进城的?”人们相互看着,没有人回答。“看来,是我不让的喽!”中年人说完,就挤过围观的人,问那两个穿制服的人怎么回事儿?那两个人见了他,就像猫见了老鼠,略胖的说:“市里不让农民进城卖西瓜,你看,他们违法乱纪。”
“什么叫违法乱纪。”那中年人质问道:“我们要建文明城市,不是要阻挠农民。”
中年人不再理会那两个人,他注视着西瓜好一会儿,突然上前拍了拍李二虎的肩说:“多好的西瓜啊!小伙子,给我称一个西瓜。”
“西瓜熟过了头,会吃坏肚子。”马玉栋看出此人来者不善。
这时,中年人身边的年轻人对李二虎说:“称个大的。”
马玉栋没有想到,中年人卖走了西瓜后,他身后跟着的那群人三个五个地买光了他所有的西瓜。最后的西瓜被人拎走后,马玉栋已经感激涕零。这时,他想起了第一个买他西瓜的中年人,于是,他问最后买走西瓜的人?那人狠毒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
这天晚上,马玉栋没有想到,儿子居然来看他了,在西瓜地里,儿子摸着西瓜说:“爸,西瓜好种吗?”
“好种,只要你有心。”
“你种的西瓜真甜。”
“你会种出更甜的西瓜。”
马玉栋望着天空,他似乎看到了希望,城市广阔的市场大门正向他敞开,如同夜空中静静的月亮!不,那不是月亮,在马玉栋的眼里,那是一个美丽的大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