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花 落 无 声
丁龙海
梁吉道时常会梦到那朵粉红色的花儿,花儿在他的梦中开得热情奔放,每当他快要醒来的时候,那花儿就枯萎了……最初,梁吉道把那朵花儿想象成妻子宋玉茹,三十多岁的宋玉茹正如枯萎的花儿一样在他的心中凋谢着。
惊蛰的早晨,浓浓的晨雾笼罩着松嫩平原,沉睡的树木和干枯的草枝上,一夜之间,挂满了特级面粉一样白的雪霜……
梁吉道这天梦到了那朵花儿在一阵狂风中坠落了,他没有被惊醒,而是在迷迷糊糊中,看到了那朵坠落的花儿变成了父亲。他看到父亲正和死神坐在对面,死神披着一身黑纱,父亲穿着蓝色的制服,他们彼此相互对视。梁吉道的心“咚咚”狂跳,他怕父亲惹恼死神,睁着黑洞一样眼睛的死神,只要挥一下手,父亲就得跟着去——没有反抗。不过,在梁吉道的心目中,父亲不会惊,和母亲一样,平静地对死神说:走吧!我想我的哥们儿和老伴儿了……
爸,爸爸!梁吉道在喃喃中醒来,额头渗出的汗珠儿流进了他的耳朵里,他用枕巾擦拭着额头,他想:父亲老了!父亲真的老了吗?于是,梁吉道看到了穿过云层的光明,一闪一闪的。前几天,他去看望父亲,他对父亲说:我没工作了。父亲沉默。他对父亲说:我不想再开车了。父亲咳嗽得更加痛苦了,像是要把肺子吐出来。进入春天,父亲咳得更凶了,梁吉道多次提出要领父亲去看病,父亲不同意,父亲说:前楼的老李年前去看了,你看,进去了就没出来,他不是病死的,是被吓死的。谁不怕死呢?如果我得了绝症,你说我还能活几天……梁吉道不知道,面对绝症,谁能坦然处之呢?
梁吉道下了床,他想:在找到工作之前,一定要把父亲的病看了,不然,就没有时间了。他想着,下意识地拉开了窗帘。梁吉道感觉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惊呼:玉茹,快来看啊,你看窗外是什么?
宋玉茹懒在床上,她始终不赞成梁吉道买断工龄。可是,梁吉道就像王八吃称砣——铁了心,怎么说也不行,什么锦绣前程、什么发展自我,如今看来,都见鬼去了。宋玉茹翻了了个身,避开了窗外投进来的光。
女儿巧巧表现相反,她敏捷地跳下床,穿着水粉色的小睡衣,光着小脚丫踩得楼板“咚咚”作响。“咚咚”的声音像一首晨曲,击得梁吉道心旷神怡,他蹲下身,迎着扑进怀里的女儿说:还是巧巧懂得美,看妈妈多懒啊!
巧巧楼着梁吉道的脖子,眯缝着眼睛看着窗外。一会儿,巧巧说:爸爸,树怎么都白了呢?
哪是树挂。梁吉道说:快把妈妈叫起来,吃了饭咱们去照相,很多年没有这么美的树挂了……
巧巧欢快地钻进了宋玉茹的被窝……
或许是受外界环境的影响,梁吉道这天早晨心情格外的好。他哼着小曲儿,熬了一小锅小米粥,又特意拌了黄瓜丝。吃早餐的时候,他对宋玉茹说:咱们去照相吧,难得有这样好的景致。你还记得吗?咱们相识那天,如果你不是因为照相掉进了雪里,咱们就没有这份缘了。梁吉道有意强调着咱们,他想用咱们唤起宋玉茹对美好往事的回忆。
宋玉茹放下筷子,眼泪“叭达”“叭达“的往下落。
梁吉道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他把玩着手中的筷子,想了想,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他对巧巧说:巧巧,你在家陪妈妈,爸爸一会去看爷爷,爷爷的哮喘病犯了,没准儿得到医院打点滴。他斜眼看了看宋玉茹,宋玉茹仍在“叭达”、“叭达”地落泪,这泪滴像沉重的铅坠儿,直往梁吉道的心里落,搅得他心慌慌的。不过,梁吉道不是那种沾火就着的男人,和宋玉茹生活的八年里,他一直严守着婚前的承诺——我永远是你身边的小绵羊。用这种比喻有失男人的风度,更失去了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气魄。在梁吉道的心目中,只要宋玉茹喜欢、高兴,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哪怕做一只京巴狗呢?
梁吉道离开家的时候,巧巧哭闹着要去照相。梁吉道用目光乞求着宋玉茹,宋玉茹没有一点儿反映,只是把巧巧揽在怀里,对梁吉道说:你早点儿回来。
有些病是看不得的,这和人的精神情绪一样,精神头好了,有个小病小灾一挺也就过去了,抗癌剧乐部为何如火如荼,就是在练习一种不怕死的精神(热爱生活的精神)。人活着,就怕没有精神,精神很糟糕的时候,坏了,一定得了绝症,信不?看破红尘的人还可以多活几年,怕死的人就坏了,忧郁的日子没几天就过去了。
梁吉道在路边上了一辆破旧的小公共汽车,小公共汽车在油田公路上晃荡着,车主为多捡几个乘客,横在路口,每到一个路口都要停上十分钟八分钟的,上了车的乘客只有等待的份儿了,急不得火不得。梁吉道曾见过乘客发怒的,但车主的火气要比乘客爆燥,口语惊人地说:你急打“的”去呀,我请你上来的啊!实质上,那乘客不仅是被请上来的,可以说是被拉上来的,售票的小伙子连推带拉地说:上车就走,二十分钟准到火车站。如今,四十分钟过去了,谁不急呀!如果那乘客不再争辩,就没有后面的暴力了,可那小子自认为身高马大,没把身子骨单薄的车主和售票的小伙子放在眼里,口里表现出了不文明的态度,他说:你们他妈的讲不讲理,说是二十分钟到火车站,都他妈的四十分钟了。车主没有还嘴,而是抄起身边的撬杠离开了驾驶座位,直扑上来。那个售票的小伙子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他和车主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武打片中的鸳鸯剑一样,车主直攻那乘客的上三路,售票的小伙子直扑下三路。身躯高大的乘客被打下了小公共汽车——头破血流,幸好他机智地沿着公路狂奔,如被追上,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从那之后,梁吉道从他人身上看到了教训——在任何场合,沉默是安全保证。虽然,他无法忍受车主把乘车的乘客当成物件一样捡来捡去,虽然,他发誓不再坐小公共汽车。可是,这座城市已没有国营公交车了,所有的公交车辆都改革给了个体户,再也不会有电影“小字辈”里的温馨了。
早晨九点多钟,水墨画一样的树挂在阳光中消融了,干枯的树和枯草在风中摇晃着,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春天。梁吉道仿佛看到了春天,春天正穿过山海关,步子稳健地向这片土地走来了……路边的积雪正被热情的太阳融化,就像三十年前的积雪一样,被父亲不经意的一脚,踩出了一个巨大的脚印,在泥土里生了根。
梁吉道不知为什么,开始怀念童年的时光了——干打垒,草原,水泡子,构成了他童年的画面。爬在树上,一望无际的玉米高梁地像日本鬼子,而他则是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潇洒地从树上跳下,挥舞着战刀一样的木棍横扫这些鬼子兵……每次母亲从地头窜出来,他则表现出一付爱抚禾苗的样子,让母亲和阿姨大娘们露出阳光一样的灿烂笑容,这笑至今印在他的脑海里。二十年后,母亲在病床上面对她的姐妹说:我们都老了,不要告了,看看咱们的儿女,还有什么值得告的呢?母亲的目光落在了窗台上那盆落地生根的植物上,这植物开着成串的小红花,叶子肥大厚实,不论它的花籽儿还是你任意折下枝杈插在土里都能存活。母亲说:咱们呀!就像这花一样,生长在哪里就生根发芽。岁月把母亲和他的姐妹们雕塑成了枯木,她们的脸上和她们的手上,布满了树枝一样的年轮。五十块钱的生活费啊!她们悲伤地说:六十年代,我们陪着男人来到了这片土地,我们用双手种下了玉米、高梁和大豆,喂养了成群的牛马羊,解决了我们男人的温饱,让他们放开手脚干革命,现在,我们老了,谁能解决我们的温饱呢!那年,在北京,一位石油老领导痛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大庆精神哪儿去了?真给大庆丢脸呀!那年,从北京告状回来的家属们哭了——母亲在病床上说:我们不能丢了大庆精神啊!三天后,母亲永远离开了她热爱的土地和她的姐妹们,把沉重的医疗债务压在了父亲和儿女们身上。
在梁吉道曾去过的乡镇里,他对那些雕塑着“工业学大庆“的牌子有种亲切感,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他就成了全中国人学习的榜样,这种自豪感一直伴随着他。从小学到中学,他的意识里只有当一名石油工人,就像那首歌一样:我当个石油工作多荣耀,头带铅盔走天涯……
父亲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了,尤其到了春天,他的哮喘更加厉害了。梁吉道见到父亲后,父亲正没命地向外咳着浓痰。梁吉道为父亲捶着背说:爸,到医院打点滴吧,总不能在家靠着吧!父亲用力咳了几口后说:老毛病了,看不看都这样。
梁吉道去给父亲倒水,暖水瓶空着。于是,他从地上拿起了水壶,去拧自来水管,水管里发出“吱吱”的空响,没有水流出来,他突然想到,还没到供水时间,他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句。不知从何时起,这个楼区开始了分时供水了,早中晚各供水二个小时。厨房里很冷,他摸了摸暖气,暖气温度还没有他的手热。梁吉道放下水壶,离开了厨房。父亲仍在咳嗽,他的身躯弓成了虾状。
爸,咱们还是去医院吧,梁吉道心里酸酸的说:不管怎么说,住了院还可以百分之八十报销呢?
父亲没有回答他,仍在咳嗽着。
父亲在梁吉道的心目中,永远是高大的,童年时代的父亲,一年四季穿着蓝色的工作服,风尘仆仆地在梁吉道的记忆里走来走去,如果六十年代父亲不来到这块土地,吃野菜,住地窝子,如果不得水肿病,父亲的身体怎么会一天不如一天呢?父亲曾对他说:六一年那会儿,每天都有好几百人倒下,那不是病的,那是饿的呀!母亲听了这话,就哭泣着说:如果没有我们妇女,你们的病能好得那么快吗!
梁吉道听不懂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但他能感觉到在苦难中走到一起的父母,是不参水份的恩爱,实质上,梁吉道一直想看到描写有关石油会战的文章,他从电影“创业“中看到了父辈,但是,那是高于生活被神化的父辈,生活中,他想念真实,但他离那段生活相距太远了,仿佛隔离了一个世纪。而如今,一个庞大的石油企业,像父亲一样老了,他就没有生机了吗?梁吉道在办买断公证时,他有一种父亲走进这片草原时的情感。所不同的是,父亲是满怀豪情地走来了,而他,能满怀豪情地闯进另一次创业的队伍里吗……十五岁初中毕业当了钻井工,二十多年了,架子工、钻井工、特车司机,他何时离开过钢铁呢?数十万的石油业一分为二,采油这个曾令人逃避的字眼火热起来,走进市场经济,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你能怎么办?梁吉道在没和宋玉茹商量的情况下,果断的买断了,他安慰着宋玉茹说:狼多肉少,我还年轻,再说,国家还给几万块钱,像其它企业,一分不给,你不也得回家吗?
梁吉道知道宋玉茹为自已的买断而失眠了,当初,为解决两地分居,她从采油厂调到了钻井公司,如果有长远目光,让梁吉道调到采油厂,又怎会摊上这事呢?这些日子里,宋玉茹时不时地就会流泪,拿着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能不流泪吗?梁吉道理解面对镜子的宋玉茹,每天早晨,宋玉茹都会面对着镜子愁眉不展,每次都会让梁吉道想到梦中那朵开始凋谢的花儿
梁吉道把父亲送到医院后,经历了扒皮一样的痛苦。梁吉道在医院没有熟人,只能一道手续一道手续地过,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梁吉道才把父亲安顿在八个人的病房里。这间病房里除了一个六岁的小孩外,全是父亲一样的老人,或许是经历了相同的命运,父亲的气色明显地好了起来。
这天晚上,梁吉道没有回家,他给宋玉茹打电话说:父亲住院了,如果打出租车回家,还得花三十块钱。
宋玉茹表现出难得的温柔,她说:检查了吗?是什么病,明天早晨我过去……
梁吉道感动得想哭,快一个月了,宋玉茹一直对他冷冰冰的。他说:明天检查,对了,你来的时候买点儿水果,爸想吃鸭梨了。
一个人在困难的时候,渴望的就是温暖,梁吉道被宋玉茹温暖得心花怒放。他回到病房,见父亲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临床的老人聊天,咳嗽明显地减轻了。那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说:四川石油会战那会儿都没想到会跑到东北来,你说,打了那么多空井,老外还说咱们国家没有大油田,如果康部长不果断,咱们就不会到这儿来了。
父亲点着头笑着说:下火车那阵子,就好像蹲在石油上,这一辈子呀,虽然苦没少吃,心里乐呀!咱们为国家做了贡献,光荣。
是呀,另一个床的老人说:好几万人呀,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我们队有的伙计下了车就往安达跑……
可不是吗?那些走的人前些年回来不少,你们说当了逃兵的咱们还能要吗?
我们这辈子呀,走到那儿就在那儿生根,哈哈哈……
梁吉道想起了母亲,他知道,母亲是六一年带着大姐来到油田的,两岁的大姐在母亲的背上,经历了铁揪革命。她们,是否也感到了荣耀呢?
三天后,梁吉道在医生的办公室里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肺癌。医生平静地说:你父亲够本了,快七十岁了,他们那些老会战能活到这岁数该知足了……
梁吉道挥手向那张白净的脸上搧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一个大夫,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大夫震惊,目瞪口呆地盯着梁吉道——梁吉道一屁股坐在地上悲哀地流着泪。
大夫没有恼怒,很平静地看了梁吉道一眼,走了。
宋玉茹跟着大夫去了,虽然她徒劳地去陪罪,她相信,大夫会理解梁吉道的。很快,宋玉茹就回来了,她扯着梁吉道说:你是不是人呀?大夫有什么错,你为什么打人。
梁吉道没有回答,嘴里发出的声音是悲哀哭泣声。
姐,我和你一样热爱着爸爸。梁吉道说:爸爸是我的精神,是我的镜子啊!
梁吉道的大姐梁吉花从海南赶回来的时候,父亲的神色明显好了起来,这也许就是回光返照吧?父亲艰难的说:吉花,爸没事,工作那么忙回来干啥啊!
梁吉花笑着说:爸,我从海南带来了进口的治肺药,你很快就会出院的。
在医院门前一棵杨树旁,梁吉花偎着树杆哭了。梁吉道守在姐姐的身边,他多想安慰姐姐,可是……二十年前,姐姐嫁给了上海知青的姐夫,婚后不久她就随姐夫回了上海,而后又去了海南。母亲病逝的时候,没有通知姐姐,母亲对梁吉道说:不要告诉你姐,她忙,回来一趟要花很多钱。母亲最后时刻,呼唤着姐姐的名字,离开了人世……梁吉道因为母亲的离去,被姐姐骂得狗血喷头,她理解姐姐的心情,更理解母亲的心情,现在,他瞒着父亲把姐姐喊来了,父亲没有怨他,只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姐姐。悲哀的姐姐突然转过身来,抱起了巧巧痛哭起来……
大姑,不哭好吗?巧巧抚摸着梁吉花的长发,她不知道大姑为什么要哭。
第二天,梁吉道唤父亲吃药的时候,发现父亲永远不会回答他了,那个挨了梁吉道一嘴巴的大夫离着梁吉道很远的走廊里,宣布了死亡通知。梁吉道平静地注视着父亲,没有流泪,他很平静地对姐姐说:爸爸死了。
梁吉道火化了父亲后,从殡仪馆取出了母亲的骨灰。在清明的前几天,和姐姐梁吉花回到了长白山里的故乡,这是父亲和母亲最后的心愿。虽然,属于父亲的故乡已没有了亲人,但是,安葬父母那天,村里的人都来了,村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梁吉道和梁吉花来的那天,村长热情地把他们安排在他家,村长说:你家老房子按老梁的意思卖了,你们就住在我这儿吧。当自己家一样,这话让梁吉道和梁吉花感动得落下泪来,多么好的村民啊!
安葬父母那天,村长说:老梁家是咱村的单户,听我父亲说,闹日本那会,老梁的父母逃难到咱这儿,后来,就在这儿落了根,老梁为国家做了那么大的贡献,是我们村的光荣啊……
憨厚的话语激起了梁吉道心中的涟漪,他没想到,离乡四十多年的父亲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是如此的高大。不过,梁吉道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根,爷爷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的根又在哪里呢……梁吉道想起了母亲,他的目光游离向远方,远处,一朵粉红色的杜鹃开得正艳,一阵风拂来,突然,那朵杜鹃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很快,就消失在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