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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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束康乃馨
丁龙海
张元兴做出的伟大决定，完全是被儿子张卫卫逼出来的。张卫卫兴奋地跑上了楼，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我。他太兴奋了，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嘴中不停地说，太好了，我就要有部属于自已的车了！丁叔，你说买什么车好呢？夏利是不行了，听说明年就要取缔这种车，实用的还得是捷达。
这时，张元兴敲门进来，他先冲我嘿嘿地笑。张元兴不笑是不说话的，他说，小丁啊，你看这孩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急着给你通风报信儿。
张卫卫急了，红润的脸露出了苍白的底色，他急切地说，爸，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当初你让我到驾校学习，说好了给我买辆出租车，丁叔，你可要做证啊！
无形中，我落在了他们父子中间。对别的事儿，我可以打个圆场，而这可是件关系到一家人生计的大事啊！
张元兴品出了我的尴尬，他嘿嘿笑着说，小丁啊，你说我能可着性子让他祸害吗！买断就那么点儿钱，买了车一家人不都得喝西北风啊！
张卫卫抢过话茬说，谁让你喝西北风了，买车是为了挣钱，如果不买车，就你那十来万块钱只能坐吃山空。
我看到了张元兴眼里的泪，泪聚在他的眼角，大有破眶而出之势。我非常理解张元兴的心情，车是个活物，碰一下就是无法承受的损失，尤其是报刊上宣传的车匪凶杀，更是让人触目惊心。我扶张元兴坐到沙发上，他就将脸转到了一边。张卫卫仍摆出一副不到长城死不休的盛气，不依不饶地说，别以为我只在家呆着，我也在想着这个家，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你们能养我一辈子吗？你说出租车不挣钱，不挣钱怎么还一年一年地增多。
我很理解张卫卫的心情，五年前，张卫卫技校毕业就闲置在家，最初到酒店当过保安，没干三个月就跑了回来。没想到在酒店的三个月改变了张卫卫的思想，他对什么事物都玩世不恭，见了我也不热情地叫丁叔了，习惯地把手搭在我肩上，嘻嘻哈哈地称我哥们。张卫卫高我半头，搭在我肩上的手虽说轻重适度，但我总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他说叫我丁叔显得不够亲切，最主要的是怕把我叫老了。其实，我比张卫卫只大十几岁，叫什么是他的事儿。不过，妻子知道了很不高兴，她把这话有意地传给了张元兴。张元兴自然不会放过不知天高地厚的张卫卫，把张卫卫收拾得见了我就远远地躲。直到有一天在街上碰面，他才不再躲我，并且更勤地往我家跑了！
那天，我坦诚地对张卫卫说，卫卫，你叫丁叔也好叫大哥也罢，都是咱们两个人的事儿，没熟人时叫我大哥有熟人时叫我丁叔，你说这样好吗？
张卫卫激动地左右瞅了瞅后，激动地说，丁叔，以后咱俩就是铁哥们儿了。
我不知道是张元兴战胜了张卫卫，还是张卫卫战胜了张元兴，夏至这天，我下班回来时，看到了一辆崭新的捷达轿车停在了楼下。张卫卫正用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洗车，见了我就笑逐颜开地说，丁叔，你看这车怎么样？
我细致地围车走了一圈，回到了张卫卫的身边儿说，不错，是辆新车。
张卫卫兴奋起来，他说，谁见了都说是新车，其实，是部旧车，跑了快两年了。
是吗？还真看不出来。
当然了，重新烤的漆，连座套都换了。
这天，我拗不过张卫卫，他开车带我转了很大一个圈。途经超市时，就被一对情侣打住了。那男人长得贼眉鼠眼，上下打量着我说，天还没黑怎么就有压车的？你当我们是抢匪啊！
我急忙解释说，我不是压车的，我现在就下车。
张卫卫伸手拦住了我，说，你下什么车呀，他们愿坐不坐。
那男人显然被惹怒了，他猛地关上车门说，牛逼个屁，老子还不喜欢坐呢！
我牛逼什么了！张卫卫恼怒地去开车门。我急忙扯住了他，并怒斥他说，卫卫，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懂事儿。
那男人被女人拉走了。张卫卫在车里闷闷地生气。我开导着张卫卫说，做生意不是抢东西，你知道和气生财吧！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不是用长辈的语气和你说话，我是用哥们的口气和你说话，忍字心头一把刀，你不能意气用事儿，你要想到你的父母，他们提心吊胆地在家盼你。
这话我懂，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张卫卫愤愤地说，你瞧他们那熊样吧，我真想……
你必需咽下这口气，不仅仅为了你，也为了你的父母。
我不知道张卫卫能不能听进这些话，但我能感觉到，张卫卫早晚要出事儿。那天晚上，我把这事儿对妻子若梅说了，若梅说我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已活得都不容易还想着别人。我没和若梅争辩，和她草率地行完房事后，就静静地想着心事儿。若梅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她有意背对着我，似乎在给我一个思想的空间。
过去，我和张元兴都在钻井机械修理厂工作，张元兴是电焊工，我是车工。那时，我有电焊的活就找他，他有了车工活就找我，一来二去的，我们就不分彼此了。张元兴是七八年转业到地方的，而我是八九年的技校生，论年龄他长我一轮，但在我面前，他从不摆架子，也许，这正是我与他交往的基础。再后来，我就成了他家的常客，认识了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妻子是地道农民的女儿，吃饭从不上桌。后来，在我强烈的抗议中，她上桌吃饭了，不过，也是点到为止地吃几小口。我和若梅恋爱时，到张元兴家吃过几回饭，才改变了张元兴妻子的观念。张元兴文化不高，据他说是扫盲时认识了自已的名字，但他老成持重，从不在背后说瞎话，即使有人为评先进偷偷地到领导那儿告他干私活，他也会笑呵呵地说，咱本来就干了吗！其实，他干的私活都是领导安排的，充其量的好处是一包香烟。再后来，机关需要宣传员，由于我平时好出个黑板报，就被领导看好了，没多久，又出去培训，一来二去和张元兴接触的少了。机关和基层的区别显而易见，培训回来我就急着结婚，看房那天，万没想到楼下住的是张元兴。我知道住房是按工龄排的，按这种排法张元兴住的楼层决不会是一层。张元兴是乐观的，这道让我觉得占了他很大的便宜。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离开修理厂两年后，张元兴居然买断了。据我了解，技术工人是不允许买断的，而工人技师张元兴怎么会买断了呢？一天，张元兴坦诚地对我说，他是为儿子买断的，卫卫二十三了，再呆下去就完了，用买断的钱帮卫卫支撑个店，也为今后找个出路。我听了这话心酸酸的。为了张卫卫的工作，张元兴没少找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元兴接触的都是劳动人民。他找到我那天，我动情地说，张哥，我一直在帮卫卫呢，我是想找到了再告诉你，让你高兴啊！张元兴哭了，泪水叭达叭达地往下落，他说，兄弟，老哥没有看错你。说心里话，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国企招工别说我一个小记者，就算是个处长也要打个狗血喷头。我为张卫卫找了几份工作，都是些个体的厂店。每次张卫卫都兴致勃勃地去，垂头丧气地回来，他哭丧着脸对我说，丁叔，你能不能给我找点儿人干的活。
这个夏天，张元兴的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张元兴也考了个驾照，负责跑白班的车，张元兴的妻子也轻闲地喜欢上了麻将。张卫卫很少来找我了，他正在恋爱，那女孩长得有几分狐样，不论在任何场所，胳膊都挂在张卫卫的胳膊上，张卫卫的头发也锔成了栗色。一天，他带着女朋友到我家，就闪亮地把我推了出来，他对他的女朋友说，我丁叔可是著名作家，你读过《鲜花献给恋人》吗？女孩甜蜜蜜地瞅着我，带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张卫卫继尔说，也是，人家那可是高品味的，丁叔，你送她一本，她可喜欢文学了，我提到你她就想见你。我微笑地瞅着张卫卫，这小子变得油腔滑调了。张卫卫没等我说话，就跑到书架上把书取来，死活让我签字。待他们走后，妻子若梅脸上露出了几分厌烦，她说，卫卫这孩子怎么变得这样，以后你少搭理他，没大没小的。
从内心讲，我不太喜欢城市，城市就是一个染缸，而我在这个染缸里，始终在努力挣扎。
这个夏天和我经历的任何一个夏天一样，没有什么区别。秋仿佛不太关爱这座城市，在人们感觉到落叶的时候，它就匆匆地去了。冬天来得也不是轰轰烈烈，到了冬至这天，气温才渐渐地降到零下15摄氏度。天擦黑的时候，雪就星星点点地飘落下来了。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自然会带着不同的情绪感染着人们。在我的意识里，雪是净化空气的灵丹妙药，在雪中行走，我的呼吸流畅起来，总有一丝凉爽透过我的肺部。而我没有料到，在我畅快地行走在街上时，张元兴确在做着一件惊心动魄的好事。在我了解事件的全部过程后，我落在键盘上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如何正确地报道这件好事呢？
张元兴是气愤的，他始终不渝地认为，被救人的家属不应这样对待他，如果不是他英勇的行为，老人就会被冻死在城市的大街上。张元兴说他不是看重那二百块钱，他是被这二百块钱伤了心啊！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冬至这天，入冬的第一场雪飘落下来。天渐渐地黑了，路灯亮了，雪朵儿也一片一片变得醒目了！张元兴的心情和全市一万多辆出租车司机的心情一样，仿佛看到了钞票正夹在雪朵里，晃晃荡荡地往口袋里钻。这天，张元兴的运气很旺，先后接了几个几十元的大活，他本想把车开回去交给张卫卫，当他驾车途径团结路的时候，看到一个老人正坐在公路中央。各种车辆缓缓地从老人身边经过，老人在路中央挣扎着，并艰难地摆动着手拦着车辆。然而，每一辆车都无声地滑过了。张元兴把车停到了路旁，快步向老人跑去……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他手扶腿坐在冰凉的雪地上，见了张元兴就像抓住了救命草，他痛苦地对张元兴说，刚才有辆缺德的小汽车飞快地从我身边开过去，吓得我腿脚都不好用了。老人开始哭泣起来，他对张元兴说，我家住在团结路的八楼区，你帮帮我好吗？张元兴正要上前扶老人，突然想起前几日看的《离开雷锋的日子》就停住了手。如果被赖上，他不会像电影里那么幸运。老出租车司机曾说，救人最好先找两个证人。可是，证人在哪里呢？一辆辆小汽车从他身边滑过，张元兴试图拦截，都被响亮的喇叭声赶到了路边，远处公共汽车站牌下有几个人，他们显然正在看着他，如果能给他作证，早就会上来帮忙了！张元兴迷惘了，他想一走了之，可是，老人孤独无助地坐在路中央，他能袖手旁观吗？张元兴灵机一动，快步跑到车里取来了纸和笔，他对老人说，大叔，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给我写个保证书，保证不是我撞了你。老人哭泣起来，他说，兄弟啊！我的手都不好用了，你让我怎么写啊！张元兴被老人的哭泣声搞得心酸疼，但为了以后他铁了心地对老人说，大叔，这也是为了我好，要不，我写好了你签个字？老人点了点头。张元兴写好保证书让老人签字时，老人的手已经拿不起笔了，泪水混着鼻涕淌在脸上，张元兴在无奈中，从车上取来了复写纸，让老人按上了手印。
张元兴做得无可厚非，他的的确确地做了一件好事。事件原本到此可以结束了，张元兴也许能得到一封表扬信，或是一些感谢金。然而，第二天老人的儿子找到了张元兴后，无意中送给了他一个无形的包袱。老人的儿子言词激烈地说，救人是件好事，可你做的好事让人心里堵得慌，你怎么能让那么大岁数的老人在大道上坐那么长时间？人都冻成啥样子啦！现在，老人想了就哭，说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好心人，结果不按手印就不救。张元兴被他说得心头堵塞，他忍了忍没有发怒。当老人的儿子送给他二百块钱时，他果断地说，给老人买点儿补品吧！
张元兴说完这件事的时候，他眼里含了很多泪，他后悔自已不该这样做，看着老人在冰天雪地里坐着，他心里也疼啊！可是，万一被赖上了，一家人又怎样生活呢？
张卫卫一直闷头听着，待张元兴说完后，他说，爸，不是我说你，满大街都是人，怎么就你风格高尚。
张元兴暴跳起来，这是我认识他十年来第一次发火。他颤抖着手指着张卫卫的鼻子怒斥，老子风格高尚怎么了，你小崽子要好好学学，做人不能没有良心。说着，他的手突然伸张开，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响亮地落在了张卫卫的脸上。
张卫卫被煽得目瞪口呆，他迷惑地瞅着父亲。
张元兴被自已的行为震撼了。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儿子，他想，我为什么要煽张卫卫呢？
我很快回过神来，面对这尴尬局面，我只能往门外扯张元兴，并安慰他说，张哥，孩子不懂事儿，一会儿我训他，你先回去消消气儿。
送走了张元兴，张卫卫就开始痛哭起来，他不时地抽泣说，我做什么错事了，他凭什么打我。
我劝慰着张卫卫说，你没有错，你爸也没有错。
张卫卫止住了哭泣问，谁的错呢？
是呀！谁的错呢？我想。我苦想着答案，但我的潜意识里无法找到答案。
张卫卫要走了，他不能让车闲着。临出门时，他认真地问我，丁叔，如果我遇上这事儿，你说我救吗？
答案在你的心里，为什么要问我呢？我有力地拍了拍张卫卫的肩。张元兴的行为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张卫卫，我还能说什么呢！
第二天，我把一篇《好司机雪夜救老人》的特写交到了主任的手里。主任看后，兴奋得难以自持，他激动地说，我们需要文明，我们需要正义，救死扶伤是每一个公民的责任。从这张保证书上能看出，市民的法制意识增强了，他们能够自我保护，谁是谁非，让世人评说。说完，他就欢快地去找主编了！
次日，市报在头版刊登了一篇《不该出现的保证书》的报道，并加了编者按。能看出编者按是主编的手笔。编者按在呼吁正义的同时，号召全市人民要提高自我保护意识，还紧密地把反腐败联系起来，举一反三地开展社会性的讨论，并设了三个奖项。说心里话，我是按好人好事写的，没想到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讨论的结果对张元兴不利，我将如何面对他呢！更让我惊愕的是，电视台和电台也冲了进来，他们的报道更加直截了当。把张元兴和被救的老人摄进了镜头，不仅让他们谈救人时和被救人时的心情，还在街上随意地采访市民，闹得满城风雨。
报道刊出三天后，主编找我说，这篇报道有望被评为全国好新闻奖，他说市领导很重视，要以这篇报道为契机，提高全市人民的思想觉悟和政治觉悟。我明白主编的意图，我说这件事儿我只是发现，可这是您写的啊！您把名挂在我头上是抬举我。
这天晚上，张卫卫突然闯进了我家。他进屋就嚷，丁叔，我爸找你。我问张卫卫有什么事儿？张卫卫说，你去就知道了。于是，我莫明其妙地跟张卫卫下了楼。张元兴和他妻子都在等我，给我让座后，张元兴说，小丁，这些天我心里老堵得慌，不管人们怎样说，我都有种犯罪感，咱这可是社会主义国家啊！把老人放在冰天雪地那么久，我有罪啊！
张卫卫这天显得很乖巧，只是默默地听。
我说，张哥，过去的让它永远过去，至少，是你救了老人，这是事实。
是呀！我也是这样安慰自已，可我这颗心不允许啊！张元兴叹了口气，又说，我想去看看老人，可又没脸见人家，卫卫说送老人一束花表达一下心意，你看这事儿行不？
有什么不行的。我说，打个电话让服务公司送去，再写上你的心意，即避免了见面的尴尬，又表达了你当事人的心情。再说，这也是一种时尚吗！
我也这样说，可我爸不信。张卫卫自豪地说，爸，我现在就打电话了。张卫卫拿起电话问张元兴，爸，你说送什么花儿，多少钱的。
张元兴犹豫了一下，说，送好的，多少钱都行。
张卫卫从包里取出了很厚的一叠名片，从中取出一张红色的，看了一会儿，他说，送一束康乃馨吧！人家保证半个小时送到。
说心里话，我被张元兴的举动感染了，在我试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时，门铃突然响了……很快，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出现在门前，她怀里抱着一束康乃馨，笑眯眯地说，请问，这是张元兴先生家吗？
张元兴激动地迎了上去，他颤着音说，是我，是我，我就是张元兴。他颤抖着手接过了女孩子递来的那一束康乃馨，那束康乃馨如一股暖流，扑进了他的怀里。不知不觉中，泪从他的眼里缓缓滑落……一霎，我眼前呈现出了一个缤纷的世界，在康乃馨的花蕊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老人露出的笑颜……当然，还有张元兴先生灿烂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