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短篇小说》2019年第7期
丁龙海
苏醒扭坐着身子,双手撑在地板上,脸都快探进红色塑料盆里了,这是个难度很高的姿势。我蹲在他对面,猫着腰,屁股翘着,目不转睛盯着水里游弋的小东西。苏醒说,你不要眨眼睛,盯着这条小龙……的确是条龙,有角、有爪,还有闪着光的鳞片。我合上眼睛,再睁开时,还是那条怪异的泥鳅。流行过一种三维图,凝视细碎的网格,神奇的幻化出动物或风景。我眼前游弋的龙,就是这样生成的。我第五次鉴定为泥鳅的时候,苏醒怒不可遏,他的手在水盆和我的脸上移动,怒吼着说,这不是龙吗?你好好看看,是条幼年的小龙,蝌蚪怎么变青蛙的,蜻蜓怎么飞翔的,还记得我以前写的故事吗?黑龙江、秃尾巴老李……
我无意激怒苏醒,来的路上,还提醒自己,苏醒说什么是什么!可是,为什么总扭着劲儿说是泥鳅呢!叶梅听到了苏醒的吼声,她靠在沙发上摆弄着手机。我从书房出来,叶梅才抬起眼皮笑,她说,你呀!还不了解他,一根筋,就让他当龙养着吧!我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门说,他是不是这儿有问题了?叶梅笑出声来,她说,你才发现呀!
苏醒对龙的痴迷,可追溯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往前推若干年,我们都是文学爱好者。那时候,我们从不同专业的技校分配到钻修厂,苏醒是电焊工,叶梅是车工,我在服务队食堂。厂里有个丁香树文学社,我们都参加了,几次活动就混熟了。苏醒来打饭,专找我的窗口,会把成沓的饭票甩给我,我默契地撕下后面的分票,找毛票给他。一个月下来,饭票没少,还多了几块钱。苏醒帮叶梅打饭,我就不客气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呀!有一次他激怒了,打完饭甩我几张分票要走,让班长抓了现行,他羞红着脸从兜里掏饭票,一个劲地解释说给错了。从那之后,班长盯上了我,就不让我站窗口了,我乐得轻闲。苏醒日子到苦了,他家五个孩子,排行老二,每月留下二十块钱伙食费,工资都交给他母亲。现在好了,三毛钱的烟卷抽不起了,有段时间抽烟叶子,熏得宿舍乌烟瘴气,同寝的跑的跑逃的逃。我在食堂值班,他就拿本书或新写的小说,找我交流体会。他坦然地说写作或是读书,错过了饭点,于是我就给他炸馒头片。一次两次还说得过去,赶上我值班,他就习惯性地错过饭点,就是包藏祸心了。有时,他当着我面,从钱票箱里找毛票,我睁只眼闭只眼,详装看不到,可这家伙太明目张胆了,还高调地问我,两毛的怎么一张都没有呢?
那时候,苏醒对外国文学情有独钟,眼睛是心灵之窗这句诗,是他说给我听的。说这话的时候,隔着他写作的课桌,向我眨动他的窗,窗角有坨眼屎,要掉下来了,他怎么开闭窗口,眼屎都有惊无险。我提醒苏醒,注意形象。苏醒正追叶梅,形象很重要。他提前几分钟下班,捧着卡夫卡、巴尔扎克、雨果,在机修车间旁那排榆树林下,如饥似渴往文学的独木舟上挤。实质上,他是在等叶梅,总能第一时间看到叶梅。叶梅黑、瘦、小,象刚种在路边的穿天杨,我这么形容,绝没有羞辱之意,当年她就是这个样子,头发稀疏,营养不良地泛点黄。叶梅写诗,而且变成了铅字,在圈子里轰动了一阵子。对苏醒而言,是晴天的劈雷,劈中了他脆弱的自尊。苏醒把叶梅引进文学社,指导叶梅写作,发在市报副刊的诗,他帮着润色修改了很多遍。那段时间,苏醒熬血熬心熬肺,终于在市文联的文化报上变成了铅子,厂里的文学社黄了,黄得悄无声息,就是不再组织活动了,自然解体了。更可悲的是,叶梅成了别人的新娘,这对苏醒而言,有悲壮而不失风度。婚礼上,他很矜持地笑,对那个卡车司机赞不绝口,说他有福气,娶了叶梅这么好的姑娘,说叶梅虽然不漂亮,可特受看受端详,心地可善良了,会织毛衣,心灵手巧……当着新郎夸新娘,不是包藏祸心吗!我相信苏醒是肺腑之言,没有恶意,但这是一粒罪恶的种子,埋下了,迟早会发出芽,不会结出什么好果子。那天晚上,闹完洞房回来,苏醒拉我去他宿舍,他变戏法似的从不离身的黄挎包里,掏出了大半瓶白酒,稿纸包的花生米和几块烧鸡,显然是在酒席上顺来的。宿舍的课桌,是在小学校边捡到的,苏醒如获至宝,修修补补就成他的写字台了。他把课桌上的卡夫卡推到了桌角,巴尔扎克和雨果靠在墙上,喝了一口酒,他就巴哒巴哒落泪,还掏出了枕头底下的棕色毛衣让我看,说叶梅的手多巧呀!这话卡夫卡听到了,巴尔扎克、雨果没有听到,因为他们靠在墙边,离我近。苏醒低声说话,卡夫卡象餐盘,在苏醒的嘴下面听着。
天空挂着弯月,刀子似地割着苏醒的心。是1986年的月亮吧!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苏醒不记得了,他只能问叶梅,你和卡车司机结婚是哪年了?女人是个怪物,在人类演化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塑造了多种形态,体态丰腴纹了眼眉割了双眼皮的叶梅,羞答答的时候,能找到从前的影子,当然,她不会再羞答答了。
苏醒十九岁追叶梅,即使结婚有了孩子,他也惦念着。后来,卡车司机受不了了,长年往前线跑,眼前总晃悠着苏醒, 收车回家,他就碰到过三回。苏醒像个主人,笑呵呵说单位分了鱼,就送过来了,正巧,妹夫回来了,咱哥俩喝两杯。叶梅给苏醒介绍过几回对象,见几面就不了了之了。叶梅找过我,让我劝苏醒别总去她家,我是劝不住的,因为苏醒总敲打我,说他拿出叶梅当亲妹子,哥哥到妹子家不行吗?
叶梅嫁人后,苏醒不写小说了,转变文风写民间传奇故事,他对故事会爱不释手,翻烂了多少本,自己都不记得了。好象是1992年吧,那时我在公司当公务员,他神兮兮来找我,逼我看他带来的传奇故事汇。他翻开画条龙的一页,神情淡定地说,看看我写的怎么样?他的手在抖,激动的心情是隐藏不住的。故事叫什么名呢?好象叫黑龙传说,故事算不上精彩,说白龙江里有条白龙,在江里做恶,专吃小孩,有个李姓人家,女人怀胎三年,生了条黑龙。男人打柴回来,看到窗口露着条大尾巴,挥起柴刀就砍断了,那条黑龙负痛而逃。他进屋才发现,老婆躺在床上,肚皮瘪了。他问孩子呢?老婆说是条黑龙,见风就长,突的一下就飞走了。在窗台下,老婆看到了龙的尾巴,就大哭起来,说梦里有个神仙,借胎化成黑龙,要为民除害。如今黑龙受伤了,没了尾巴,还能斗过白龙吗?女人让男人找来村长,说五月初五,黑龙要大战白龙,让村里人准备粘豆包和石块,江水变黑的时候,往江里扔粘豆包,江水变白了,就投石块。一条黑龙尾巴,证实了女人的话。五月初五这天,天空阴云密布,黑龙和白龙打斗起来,从云里斗到了江里,江水翻起大浪,村长指挥投粘豆包和石块,几个回合下来,白龙得不到食物补充战败了。但他不肯离去,划水中间线为界。黑龙虽然得到食物补充,由于没了尾巴,他只能盘踞在半条江里,保护村民的安全。为了纪念黑龙,这条江更名为黑龙江,如果到嘉荫看黑龙江,一边流着白色的江水,一边流着黑色的江水,一江两色成为了奇观,绝对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黑龙出生在李家,没有尾巴,人们都叫他秃尾巴老李……
苏醒从这时喜欢上龙的,他说,叶公好龙是虚伪的,咱可是掏心窝子的喜欢。我对龙的了解,都是苏醒灌输的。他说,龙具有虾眼、鹿角、牛嘴、狗鼻、鲶须、狮鬃、蛇身、鱼鳞、鹰爪,是九种动物的集合体,是四灵之首。我想着动画片哪吒闹海里的龙。苏醒说,龙有为民造福的,也有与民为害的,名著《封神榜》、《西游记》,戏曲《柳毅传书》、《张羽煮海》中的龙,不就有善恶之分吗?他最后总会提到秃尾巴老李。我想,没有尾巴的龙,就像没有翅膀的鸟,怎么飞呢!苏醒对龙的研究,是不分国界的,中国的龙是神圣的,为什么皇帝都自命真龙天子呢!国外的龙都是恶毒贬义的,否则欧洲怎么会有那么多屠龙的神话故事呢?看看好莱坞大片,不都是这样吗?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里,当朱丽叶听说表哥被罗密欧杀死了,她伤心地说,啊,花一样的面庞里藏着蛇一般的心!哪一条恶龙曾经栖息在这清雅的洞府里?苏醒满怀深情地学了朱丽叶的话,最终的结论是中国龙好,为什么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身边的童男童女,男的叫善财,女的叫龙女呢!
苏醒养了一条龙,本来是个秘密,叶梅拍图片发朋友圈,就产生了蝴蝶效应。最初,苏醒和叶梅敞开门热情接待,没多久,就闭门谢客了。苏醒的书房本来就拥挤,十平米的房间,一面墙的书柜,写字台靠在另一面墙上,还有几把折叠椅。很多人不理解,一个看大门的,装什么学者,家里怎么还有书房呢!这话虽然没人说,但眼神里都表露出来了,尤其是敏感的苏醒,怎么能容忍呢!仿佛人们参观的不是龙,而是他的书房,这是他的隐私,更不能让外人偷窥了。
电焊工常年蹲着干活,苏醒四十岁那年,膝关节出了问题,就蹲不下去了,正好经警扩编,他就报名了。警经的制服除了臂章,和警察制服一样,走在街上或朋友们聚会,他都喜欢穿这身行头。苏醒喜欢读书,都电媒时代了,他仍喜欢纸媒,书店进了获奖的新书,他都买回来。他对国内欣赏的作家不多,总说浮躁,是谁浮躁呢!他说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无论读多少次,都深奥得令人着迷。他读鲁迅、巴金、老舍、托尔斯泰、果戈理、契科夫,说历史沉淀的都是精华,读着贴心。他依然用钢笔写作,市报上偶能看到他发表的千字散文。酒喝潮了,苏醒会诡异地冲我笑,说他不鸣则以一鸣惊人,真拿自己当楚庄王了。
苏醒家住在杏树岗,离城区二十多公里,楼房是上个世纪八十年的老房子。那时候,油田各单位自建房,紧邻厂矿。取消分房了,开发商在公司机关周边,建起了漂亮的电梯高层,房价坐火箭似地往上涨,边远的房子不涨反降。邻居都搬走了,苏醒不眼气,谁不是贷款呀!都是挣工资的,谁不了解谁呀!房子是住的,大小重要吗?身边买房的人多了,楼上楼下换成了生面孔,他也动了心思!叶梅挖苦他说,早干什么了?
苏醒的龙移居到了一尺宽两尺长的水族箱里,装饰着假山水草,给氧泵吹起的气泡,很像西游记里的龙宫。苏醒邀请我,不仅是龙有了新家,可喜的是龙头上那两个包长大了,而且泛着红。这是个周末,北方的十二月贼冷,而且没有雪,象过了玉门关的戈壁。苏醒住在八十年代的老楼房里,是父母留给他的,我把车停在楼下,就拎着两瓶酒上楼了。见到我,苏醒兴奋了,他让叶梅到厨房炒菜,就拉着我到书房。水族箱占据了苏醒的写字台,他按亮了箱顶的灯,让我看箱里的龙……泥鳅头顶的瘤子长大了,泛着丝丝的红,它趴在水箱底层的细沙上,偶尔抖动一下身子。我怎么看,都是一种抽搐或是一种痛,隐约能看到,瘤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还有肚皮下苏醒说长脚的地方。苏醒激动地说,看到了吧!蜕变是痛苦的过程,蝴蝶不化蛹能成蝶吗!鲤鱼不扒层皮能跳过龙门吗?秃尾巴老李,还得寄胎千天呢!我问苏醒,在哪里发现的龙?这已是我N次问他了,他总是高深莫测的表情,这次也一样,说天机不可泄露。苏醒得意时,都会甩了一下头发,露出了额头上的疤,那是块月牙形的疤,让我想到了包公。我对这块疤记忆犹新,接到叶梅的电话,我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她在电话里哭喊着,带着世界末日的绝望。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两个性情温和的男人,会真枪实弹火拼,一片狼藉、鲜血飞溅、空气都凝结了!叶梅见了我,就放声哭喊起来,打呀!往死里打呀!怎么会这样呢!
苏醒坐在地上,脖子挺着,脑袋翘着,血染红了半边脸。卡车司机手里攥着木棒,岔着脚站在阳台门旁,他眼里充满了恐惧。我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也没说,扶起苏醒下楼了。上了车,苏醒呜呜地哭诉起来,单位分肉,我给叶梅送来,坐一会儿要走,那小子进屋就拿棒子削我……
不久,叶梅离婚了,带女儿搬到了苏醒家。卡车司机经常半夜回来,明显是查岗,生活在猜忌里,日子能平静吗!叶梅生气了,和苏醒根本没事儿,有事又怎么样呢!卡车司机打了苏醒后,两人感情彻底破裂了,所幸彼此解脱出来了。叶梅虽然徐娘半老,青春的火花点燃烧了,两人谈诗写作,相得益彰,乐趣了几年。跨世纪那年,叶梅对我说,苏醒不能再写了,如果再写下去,非出事不可。能出什么事呢?我想,这是叶梅的胡思乱想。叶梅说,苏醒有梦游症,经常半夜起来,在书房里翻书,在稿纸上涂鸦奇怪的图案,第二天,就问我是不是动他的书了,还指责我在他稿纸上乱画。一晃又十多年过去了,叶梅带来的女儿都上大学了,苏醒依然平静如初,如果不是那条泥鳅,我还真看不出,苏醒有什么变化。
苏醒喝酒用小杯,俗称牛眼珠子,他一口一杯,带着自嘲说,你看我这身制服,帅气吧!就是个看大门的。这些年我就读读书,不再写什么了,网上那些胡编乱造的神经病小说,我是写不来的,西游记可是名著呀!你看改成什么样了,还有三国、水浒,更别说现在纯文学了,还纯吗?没有点裤裆里的事儿,根本发表不了。我调侃他说,既然这样,你也写裆下的事呀!也没人拦着你。苏醒举起酒杯,扬脖干了说,咱扯远了,我经常想,咱们在文学社的时候,多纯洁呀!有理想有追求,可是现在呢!讲奉献吧!说你傻,不奉献吧,说你懒!苏醒属愤青类,看事物都用批判的眼神,有必要纠结吗?跟他屁毛关系都没有。我想,用这种眼睛观察社会,能写出什么好作品,更谈不上发表了。《颂龙旗》是清朝陆军的军歌,苏醒伤感地提到了这首歌,而且还哼唱起来,于斯万年,亚东大帝国!山岳纵横独立帜,江河漫延文明波;四百兆民神明冑,地大物产博。扬我黄龙帝国徽,唱我帝国歌!苏醒微闭着眼睛,睁开了就往我脑子里灌输龙知识,他说,清朝把龙绘在旗上,作为国旗,龙就成中国人形象了,起初龙旗是三角形的,后来与国际接轨,改成长方形的了……
我很后悔,那天酒后说的话,为什么和苏醒争执,说水族箱里就是泥鳅!如果不这么说,苏醒怎么会摔酒杯,怎么会发誓说,如果不是龙我就去死……一个月后,苏醒跳楼死了,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以经冻硬了。我接到电话就赶来了,叶梅见了我就哭,说以为苏醒梦游呢,谁知到会跳楼呢!早上听楼下有人喊,才发现苏醒没在书房……死了。
水族箱里的泥鳅死了,头上和身体上的瘤子破碎了,上面是线状的寄生虫……我想,苏醒的死,肯定与泥鳅有关,宣扬了许久的龙,演化成这副样子,还有什么颜面,苟且偷生呢!他是随他的龙去了。这时候,我想起喝酒时说的醉话,激灵地出了一身冷汗……
叶梅拉开书柜下的几个抽屉,里面是捆绑好的牛皮纸信封,油印的杂志、报社编辑部的落款和地址。叶梅说,苏醒一直在写稿投稿,以前,还给退稿,他都珍藏着!现在投了,如牛泥入海,苏醒有十年没收到退稿了,可他还一个劲地投,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春天的时候,朋友约钓鱼,我去了,离市区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一片水域,天然的水溏,杂草丛生。朋友说,这里鲫鱼多,都是野生的,虽然个头不大,口感地道。我是个失败的钓手,水边有婆婆丁,我就所幸挖了起来,这可是春天败火的蘸酱菜,走着挖着,我远离了捶钓的地方。无意中,我发现有一条碗口粗的管子,伸进了水里,正咕噜往上冒着黑水,而且散发着一股子臭味儿……远处,有两家化工厂,烟囱正喷着白烟。排水口周边的污泥里,很多泥鳅在涌动。我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些泥鳅,和苏醒养的龙一样。我想,苏醒心里肯定有条龙,翻江倒海,腾云驾雾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