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地火》2022年第1期
或许是楼层太高,他不需要抬头,就看到了天上的朵云,一朵一朵地,飘在天边。他游离的眼神落在了楼下,路边的丁香树开满了鲜花,一个年轻人在树旁拍照。他探了下身,怎么看都像孙子李春晓,他郁闷的心情不禁好了起来。
四儿,你看,小小回来了?
爸,小小今天上班,你又眼花了。
礼拜天上什么班?这孩子,是不让我说生气了。
爸,他是你孙子,说几句能怎么地儿。
风从窗口涌进来,夹带着花香,还有父亲李国成的叹息……李大庆看了眼父亲,用筷子搅着锅里的面条,心里五味杂陈。八十有三的父亲总是疑神疑鬼,抱怨新房子有魔咒,唠叨着要搬回老房子。一周前,儿子李春晓回来了,父亲高兴得不得了,亲自到厨房洗樱桃,端到孙子面前。李春晓从盆里拿起颗红樱桃,很自然地放进了嘴里,还没品出味儿呢,陈桂香的责难就来了,怪儿子不懂事,让爷爷伺候,屁股订沙发上了,就不知道自己洗。李春晓发懵没醒过劲呢,父亲先不愿意了,他瞪着陈桂香说,孩子上班那么累,伺候他我愿意。陈桂香讨了个没趣,怨怨地剜儿子一眼,回厨房了。父亲扶着沙发坐下身,安慰李春晓说,别听你妈的,小小,上井要小心,都是铁家伙,砸到哪儿都受不了。李春晓吐出了樱桃子儿,不耐烦地说,爷爷,我都三十啦,你不瞎操心吗。父亲嘿嘿笑,自言自语道,是呀,三十了,我什么时候抱上重孙子呢?李春晓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走了,临出门时,冲着厨房喊,妈,我晚上不在家吃饭。陈桂香闻声出来,李春晓已经消失了。
李大庆不在意儿子的婚事儿,他不相信儿子会打光棍,只是没碰到对眼的。陈桂香则不然,四处张罗着,拿着儿子的照片,参加各种相亲会,还得到了父亲的支持。
说了你不信,油田招工不仅需要大学毕业证,还要考试,考上了还要培训两年。那时各种补习班层出不穷,什么采油、钻井、电气焊等等小广告满天飞,即便是硕士生又能怎么样,都得回炉再造。李春晓在四川上的大学,虽然是所三流大学,升学宴不能少,陈桂香忙前忙后,把几十年不联系的同学都请来了。李大庆没什么人脉,不过是队里的几十人,陈桂香拿出个小本本,把几十年前随过的份子都翻腾出来,这不是难为人吗?单位都改黄了,到哪找去呀。儿子从小就不省心,上了大学到省心了,毕业就找到了工作,是家专业对口的私人企业。陈桂香心不安稳了,怎么能去私企呢,那饭碗能牢靠吗?她和儿子你来我往踢球,一会儿你爸病了,一会儿你爷爷病了,甚至发展到绝症。儿子三年后回来了,没参加补习班,自己复习些时日,就考上了钻探固井班。铁饭碗是捧上了,陈桂香又忙活起儿媳妇,儿媳妇没着落呢,看着呈呈涨的房价,心就慌了,急三火四地要买婚房。东城西城地看,看到最后,还得问儿子。儿子痛快,一句随便让她摸不到头绪。正彷徨的时候,油田要给老石油建石油城,房子可租可买,价格是市场的一半。天上掉馅饼谁不想接呢?更何况有先天的硬条件。李大庆姐弟四人,两个姐姐排除在外,哥哥家是姑娘,接不了户口本。李大庆打击她说,房子是爸的,给谁不给谁,你操什么心呀。没想到,这种打击成了警醒,陈桂香往父亲家跑得勤了,张罗着搬过去或接来住。三哥到没说什么,三嫂到不愿意了,抢先把父亲接了过去,原本和气的妯娌成了敌人,害得父亲谁家都不敢去了。
李大庆在面条里打了蛋花,又把切碎的香菜葱花洒在锅里,就喊父亲吃饭。父亲的胃不好,搬到一起后,他制定了少食多餐,一小碗面或米粥肉汤。起初,陈桂香不赞同,麻烦不说,父亲也吃不饱呀。李大庆不争辩,暗地里劝父亲,少食多餐健康长寿。房子争到手了,姐姐妯娌看着呢,父亲过得不舒心,打的是陈桂香的脸。
李国成喝了口汤,叭哒叭哒嘴说,四儿呀,小小是不嫌弃我呀,家都不回呢?
李大庆解释说,这不要考研吗,住我家老房子呢,离单位近。话出口,心里涌出了怪滋味儿。搬进石油城的时候,陈桂香就算计好了,老房子先租出去,儿子结婚带着父亲搬回来。可人算不如天算,儿子说什么也不搬,他要住在老房子,害得陈桂香有苦难言,时常跑过去打理儿子的生活。
问问三儿,房子没卖,我想搬回去。
爸,你想什么呢,三哥到没什么,三嫂能答应吗?
屁,我的房,怎么啦,还听她的。
爸,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当初你把房子给三哥,三嫂为什么急着公证,不就是要卖吗。
父亲不再说话,认真地吃起面来。李大庆把酱瓜条推到他跟前,他才下意识地夹一块儿。搬进石油城后,父亲变得沉默了,有一天他看到父亲在卧室里看老照片,还对他说,你妈没福呀,这么大的房子,做梦都想不到。父亲看着相册里的全家福,想的不是母亲,而是站在后排的姐姐哥哥,为了房子,每个人心里都订了根钉子,想拔都拔不出来。
搬家那天,李大庆遇到了邻居周婶,周婶感激地说,大庆呀,感谢你家桂香,她的建议多好,楼花卖了,钱分了,就皆大欢喜了。李大庆想起了吴大爷。石油城奠基剪彩,吴大爷查出了癌症,为了挺到拿号,北京上海地跑,手术就做了三回,脑死亡了,身上插满了管子,保持心脏跳动。后来说,家属也有资格,㕦婶和孩子们才同意拔管。陈桂香的消息多,在她的眼里,吴婶家是幸福的,跳楼的有吧,喝药的有吧,打得头破血流的有吧,更别说火气重突发心梗脑梗的了。为了安全,她让李大庆去陪父亲,老爷子的命关系着全家的幸福。
去过石油城的人,都会被磅礴建筑气势,规划整洁的欧式风格所震撼。远远望去,石油城墙体染料光鲜亮丽,像刚刚拆去包装的巨大积木,错落有致地摆放在草原上。四纵八横的水泥路面,宽敞的六车道、菠萝纹石板铺的人行道、白色的路灯杆以及两侧的绿化带,彰显了这座新城的品味和庄重。楼道里双向电梯,房间布局更是可圈可点了,面积都在一百四十平米以上,宽敞明亮的主卧都带有卫生间,宫殿似的富丽。这是一项惠及老石油的工程,是对他们贡献一生的褒奖。拿到钥匙时,虽然已是十二月了,天寒地冻,可屋里是热的,银艺城的装饰材料疯涨,几万户的石油城,多么大的蛋糕呀!陈桂香聪明,她的蛋糕怎么会让别人吃呢,她在网上订的家具灯饰,水泥沙子电线能要就要,地板水暖材料都到临县买的。她不找装饰公司,而是到路口找站大岗的,她讲价不是论天,而是论项,快慢都那些钱,她盯在现场,关键时候还搭把手,让站大岗的有苦难言。
搬进了石油城,李桂香又忙活起儿子的婚事了,只要李大庆休息,她就见缝插针出去跑。就说今天吧,她早晨出门,下午两点钟才回来,进屋就说,我又给小小看了一家,那姑娘水灵,在水务公司上班。你说多巧,班上我俩坐一起,加了微友就聊孩子。
这好事儿。李国成抬起头来,问陈桂香,姑娘看到啦。
没有,看的照片。
李国成有些失望,仍不死心地问,姑娘她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比我都高兴。
这就好,这就好……
李大庆看不惯陈桂香的作派,争强不说还好事儿,上班时当乘务员不吃亏,退休了谁还惯着你,还当你车上的乘客呀。李大庆赞同她参加书法班、绘画班,前提是照顾好父亲,当年争房子的时候,可是叭叭拍着胸脯的。
爸,吃完饭,让大庆带你下楼,院子里花儿都开了,前楼的凉亭,有人拉二胡唱京剧呢。
我又不会,去干啥。说是这么说,李国成的心还是动了,他想到老秦头,退休后就弄了把二胡,在楼后的树林子里拉,刚拉出点节奏,就引来个老太婆,咿咿呀呀地唱,老不正经开心的不得了。
陈桂香目送爷俩送出门,就给李春晓打电话,听筒嘟嘟响着,这小子干什么呢?怎么不接电话……
汉城烤肉店里,李春晓在滋滋响的烤盘里煎着鱿鱼,他看了眼电话,注意力又回到了鱿鱼上。李雪提醒他电话,他确心不在焉地说,我妈,平时发微信,电话响,肯定帮我看上靓妹了。李雪说,小婶的火爆脾气,回家不找骂。李春晓哼了一声说,她敢,面都让她见不到,三姐,喜欢吃鱿鱼,不怕胖。李雪说,胖不胖关你屁事。李春晓说,你就欺负我吧。李雪说,为啥请我吃饭?我妈可说了,远离你家人。李春晓故作惊讶,是吗,和我妈说的一样。他拿起烤盘旁的剪刀,剪着鱿鱼说,三姐,快吃,烤老了就嚼不动了。
李春晓请李雪吃饭,是想缓和两家的关系,家庭会上发生了什么,他无从知晓,但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不祥的信号。当天晚上,李雪在微信里说,咱俩家绝交了,我妈让我随她姓。李春晓说,你姓什么都一样,反正都得嫁人。李雪说,是哈,我又是男的,爷爷的房子就轮不到你了。李春晓说,谁稀罕呀。李雪说,吹,有本事别驻进去。李春晓说,三姐,你不用刚我,我压根儿就没打算搬进去。
两年过去了,李雪又想起了这件事儿,她嚼着鱿鱼说,我跟你开玩笑,没想到你小子这么犟,是不是和大姐二姐说了?
没有呀,是我不愿意搬过去。李春晓讨好地说,咱姐俩一个姓,比她们亲。三姐,我是这么想的,爷爷要过生日了,大娘不能总躲着吧!是,爷爷把房子给我了,我妈伤了大娘的心,好几年了,气也该消了吧。
还好意思说,你知道小婶怎么说我妈的么?
李春晓茫然地摇着头说,不知道。
回家问你妈去。李雪用纸巾擦着嘴角说,小小,大人的事咱少操心,你放心,姐心胸不狭隘,多大点事儿呀。
李雪的心胸何止不狭隘,还大得没了边际。她性情泼辣,性格嬗变,任性又胆大,高中毕业考上了北京一个职业艺术学校,向明星梦迈了一小步。一年后回来了,抱回个孩子,大爷大娘死的心都有了,三姐没事人似的,学也不上了,搞起了直销,包治百病的玉床、神奇的厨房用品。那几年她赚得盆满钵满,还和两个男人闪过婚。李春晓奇怪,李雪怎么越活越年轻呢?李雪不避讳任何话题,她坦然地说,女人要年轻,需要滋养,更要有一颗少女的情怀。为什么说鲜花插在牛粪上呢?因为牛粪有营养。这两年,李雪玩起了网红,目标是圈粉十万。
是呀,多大点事儿呀。李春晓应着声,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为自己的单纯可笑,又怪母亲口无遮拦。每次回石油城,总觉得自己走进了陌生人的家里,母亲精心布置的卧室,他也过年时住上几宿。两个姑姑表面上不说,心里也不舒服,更别说大爷大娘了。有时他怪母亲,为什么不把楼花买了,雨露均沾一团和气多好呀。还有爷爷,房子点名给了孙子,多此一举开什么家庭会呢?不是自找麻烦么。他没有李雪大大列列的心,就说回油城吧,是受《读者》或类似杂志的故事影响……故事发生在海边,一个年轻游客看到沙滩的破木船,船梆坐着个中年人,一身地摊的修闲装。他走过去和中年人聊了起来。年轻人说,看您正当壮年,为何不买条船出海打鱼呢?中年问,然后呢?年轻说,把鱼卖了,再出海,日积月累,再买船,成立公司。中年人问,然后呢?年轻人说,挣很多钱,当大老板。中年人笑了,还是问他然后呢?年轻人先是疑惑,很快醒悟过来,坐在中年人的身旁,看向大海。读到这个故事,他多次到海边,看潮起潮落,如同人生的反复重叠。他当时在一家上市公司上班,忙得脚打后脑勺,月薪从七千涨到一万八了。看看房价,半平米都买不起。父母含辛茹苦,有个兄弟姐妹还好,可他是独生子,怎么能伤父母的心呢?他思前想后,辞职回到了油田,可参加了工作,拿着两千多块钱的工资,李春晓的心又活泛起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李春晓听李雪的阳光梦想,圈粉计划,还闪烁其词地聊到了一对一的直播,李雪不屑地说,那帮傻逼男人,钱多脑残。
吃饱喝足了,李雪抢先用手机扫码付款,还对李春晓说,小小,跟姐干吧,工资养活不了人。李春晓讪讪地陪着李雪,到了停车位,李雪拉开车门,又说,小小,爷爷那儿我抽空去,生日宴吗,爸妈我不保准。
他们不都听你的吗?李春晓动情地说,这两年,爷爷苍老多了,你不心疼呀?
心疼有什么办法,且行且珍惜吧。
三姐呀,我最近总做梦,爷爷他……
闭上你的乌鸦嘴,你是累的,工作压力大,这样很容易做噩梦,调整好心态,放松,就不会做噩梦了。
如果我带爷爷去你家呢?大爷大娘会怎么想?
能怎么想,爷爷那么大年纪了,别起妖娥子。
送走李雪,李春晓才回母亲的电话,和他猜想的一样,答应与女孩见面,母亲才善罢甘休。他又提到了爷爷的生日,母亲夸他懂事了,说饭店订在了生日楼。他又问了大爷大娘,母亲不高兴地说,座位留了,愿来不来。李春晓拿定了主意,不管李雪怎么想的,现在就去石油城看看爷爷。
北方的季节,最美的莫过于五月了,蓝天白云不说,城里花草树木,都是引进的新品种。李大庆陪父亲走了一会儿,就找了棵树下的木质长椅上坐下,父亲身子骨硬朗,只是想事的时候,有点儿糊涂。陈桂香说父亲不糊涂,是装的。如果真这样,也是她陈桂香逼的。
四儿呀,下周叫你姐来家吧,过了年到现在,也不来看看。
爸,大姐昨天不来了吗?
啊,对,她来了,你二姐呢?
爸,二姐不是到海南猫冬了吗,请你去,你又不去。
我去干啥,她说好几家一块儿去的,我不添乱吗。
院子里静谧,李大庆身旁那棵不知名的树上,寂寞地开着五瓣红花……
石油城清一色的砖红色楼房,涂着白色、蓝色、黄色的边儿。李大庆住了段时间,才发现那不同的边颜,代表着不同的区域,就像他住的小区,是蓝边的楼房,就是D区了。李大庆突然想起来,下周六是父亲的生日,搬进石油城两年了,三哥一家从没来过,父亲虽然不说,心里能不惦记着吗。
四儿呀,我工资卡里拿五万块钱,我想,你给你三哥送去。
爸,你不是说,给小小赞的吗?
小小是小小的,你三哥是你三哥的,你这死脑子,有桂香一半就好了。
李大庆心里不舒坦,又不能跟父亲顶嘴。他看着远方的云,觉得三哥够狠的,两年不来看父亲,逼着父亲拿钱买感情。他又一想,父亲说自己死脑子,也不无道理,像他这岁数人了,谁还上班呢?即使上班,也找个轻松的调度,可他呢?还在一线奔忙着。几天前,队长找他谈话,劝他不要撂挑子,前线工人都喜欢吃他做的饭。这话点在了他的死穴上。三十岁上餐车的时候,他就一门心思研究饭菜,面条都一样,他打的卤炸的辣椒油,可不是吹出来的。有人说餐车好呀,往家拎肉拿菜不花钱,都是屁话,别的餐车不知道,李大庆的餐车绝对不会那么干。
四儿呀,桂香说要过生日,我想在家里过行吗?
爸,这话说的,你想到那儿过都行。
我是说,回以前的家。
可是,那房子还在吗?李大庆目光游离着石油城,空旷得不见人迹,他突然理解父亲了,心里有了打算。他说,爸,你放心。
远处树枝上落了一只青色红头小鸟,叽叽喳喳地歌唱。李国成闻声望去,两只麻雀落了下来,那小鸟儿飞走了……
李春晓把车停在路边,就看到了爷爷和父亲,他们雕塑般静静地坐着,看着前方。前方有什么呢?李春晓快步走去,高声喊了声爷爷。李国成转过头来,惊喜地站起身说,小小,我就说你回来了嘛。李大庆起身扶住了李国成。李春晓走到跟前,脑海里蒙生个念头,就说,爷爷,我拉你兜风去呀?李大庆阻止说,别没正经的,你爷这么大岁数,兜什么风。李国成瞪了李大庆一眼说,也不拉你,小小,咱们走。
把爷爷扶上车,扎好安全带,李春晓问爷爷想去什么地方?爷爷说,听你的。
路宽,车也多,李春晓往郊区开去。他说,爷爷,我带你看草原吧?
李国成似乎没有听到,他注视着车窗外,六十年了,草原变成了城市,当年有这么宽的路,有这么多车该多好啊!下了雨,土路经常误车,人推揪挖车才能出来,如果车出不来,他们得抬着油管走,那时多年轻呀,一把子力气,敢与天斗与地斗。李国成的眼里,幻化着不同的景象,这片草原他太熟悉了,虽然有那么多楼房,他知道往南三十多公里,有松基三井,过了松基三井,就到葡萄花油田了,那是他退体前干过的最后一个油田,多好的名字呀。草原是曾经的草原,景致变了,成片玉米地、成排的抽油机,远处的树林像绿色的城墙……
爷爷,这里你都来过吧?
怎么没来过,当年这叫绿色草原,你奶奶还在这种过地呢。
我听说,你们刚来时,住地窨子,还有牛棚,是真的吗?
那是幸福的,我们那会儿去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一片大草地儿,大家挤着取暖,等了好几天,帐篷才送来。
我听说,有怕吃苦的,不少人偷跑回老家了?
有跑的,吃不上饭,得浮肿病的人多……李国成眼眶潮湿了,他不敢想那个年月,如果不是指导员偷偷给了他把炒黄豆,他也有了逃跑的念头,为了那把炒黄豆,他坚持了下来。
李春晓的电话响了,他划开了免提,母亲的话音急风暴雨般冲了出来,死小子,快把你爷拉回来。
妈,没事儿,我爷开心着呢!
你听不听话,要不不回来,回来就起妖娥子。
爷爷,你跟我妈说。
桂香儿,没事儿,我挺好的。
小小,你慢点开车,给你爷爷扎好安全带。
陈桂香放下电话,就埋怨李大庆说,死人呀,怎么不跟着去。李大庆说,有重要事儿和你商量。陈桂香说,就你,还有重要事儿。李大庆说,老爷子想搬回老房子。陈桂香说,怎么可能呢,我跟奴婢似地伺候着,还不满意。李大庆说,不在这个,老房子多热闹呀,楼下都是熟悉人,你看看这儿,景是美,没人呀。陈桂香说,你答应了。李大庆说,我敢吗。陈桂香说,不答应有什么办法。李大庆说,老爷子跟我说,从他退休金里拿五万块钱给老三。陈桂香说,凭什么呀。李大庆说,别急呀,我是这么想的,老三房子没卖,咱就把钱给老三,让老爷子去住。陈桂香说,他能答应。李大庆说,如果不答应,咱再添点钱,给老爷子买个两居室。陈桂香点着李大庆的脑门说,你能不能开开窍,老爷搬过去谁伺候,你知道雇个保母多少钱吗?李大庆说,是哈,你有什么办法?
陈桂香后悔了,为了石油城的房子,把全家都得罪了,如果老爷子搬出去了,李大庆的姐姐哥哥能善罢甘休吗?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体验到了热锅上蚂蚁的滋味儿。她果断挥了下手说,愿咋咋地吧。
李大庆说,还有呢,老爷子想在家过生日。
陈桂香急了,生日楼定金都交了,开什么玩笑呀。
李大庆说,你没明白,他是想回老房子过生日。
什么。陈桂香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李春晓不会受母亲影响,他开着车,又有了新想法。他在路边超市停下车,嘱咐爷爷在车里等一会儿,就匆匆地跑进了超市。过了一会儿,他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后排坐。上车后他就兴奋地说,爷爷,我领你串个门。李国成愣愣地瞅着他。爷爷,不远就到我大爷家了,你不想他呀。李国成没有拒绝也没有反对。李春晓不管不顾了,一脚油门车冲了出去。
李国成的心颤动了一下,欣赏地注视着李春晓,不禁想起了家庭会上的事儿。那天,乱哄哄地争个没完,三儿媳妇说得对,四个子女都有继承权,法律这么规定的,可一户房子怎么分呢?卖楼花得到了一致通过。四儿媳妇坚决反对,谁给李家传宗接代,谁拥有这套房产。三儿媳妇说,都什么年月了,还这么古板。四儿媳妇说,有本事你生一个。家里人都知道,三儿媳妇的孩子是领养的,如果不是两个姐姐拦着,妯娌就打在了一起……三儿拉着媳妇走,到了四儿跟前,挥手就一耳光,还指着四儿说,这巴掌打你老婆的。
李国成望着车窗外,蓝蓝的天空飘着一朵云,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云里隐藏着老伴儿的脸,正笑眯眯地瞅着他。他突然悲哀起来,老伴儿走了快二十年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二十二岁那年,他回山里接老伴儿,没有迎亲的队伍,喜庆的锣鼓。他背起行李卷,掏出捂着发烫的一百块钱,轻轻地放在炕头,就出门了。晨雾迷弥在山村,他听到了老伴儿嘤嘤的哭声,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心情可想而知。他又一想,他不是陌生的人,十岁那年,他来过这个家门,知道那个羞涩的小女孩,将来是自己的媳妇。他长大了,来接媳妇了,天经天义的事儿,有什么可悲伤的呢?队里开大会,指导员在会上说,咱们现在日子好过了,有房有粮了,谁有媳妇就接来。指导员指着空旷的草原吼,看到这片大地了吧,媳妇来了可以种地,生产粮食,谁去接亲,到我那儿登记,分配房子,报销路费。两年前,指导员可不这样,他带头送走了老婆孩儿,回头就动员有家室的工人,国家供应的粮食有限,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他想着想着,就觉得呼吸困难,伸胳膊的时候,就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关节磨合声,这把康德年间的骨头,真要散架子了。人呀,和机器一样,到了一定的年限,就会锈腐,咱不说思想,关节和脏器不就这样吗。
他的视线离开了云朵,看着路边鳞次栉比的楼房,多么鲜亮啊!六十年前可不是这样,干打垒像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一排排规整地排列在草原上。领老伴来的那天,指导员就乐呵呵送来了钥匙,打亮着梳着大辫子的老伴说,小李子,真有两下子。当时他说了什么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老伴儿低着头,脸红得像个大苹果。草原上的太阳热烈,风里有泥土和草的香味儿。那天夜里,老伴儿变戏法似地拿出了两支红蜡烛,虽然有电灯,她还是点燃了……
李春晓在楼下停好车,就从后坐上拎出了礼品袋,扶着爷爷下了车,向单元门走去。这是个八十年代后期建的楼房,清一色的六层楼,大爷家住在二单元202房间,小时候他总来,大娘用最好的食物招待他,大他一岁的李雪更大方,新买的滑板都让他先玩。李春晓的团圆梦,无意间就实现了,他想到了爷爷生日宴,不禁有了满满的幸福感。
李雪从单元里跑出来,她向李春晓抛了个眼神,挽着李国成的手譬说,爷爷,我都想死你啦。李国成觉得骨头都结实了,心里暖暖,有泪要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