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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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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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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首发于《北方文学》2022年7期

山口的老槐树,鸾孤凤只,远远望去,像只展翅的鸟儿。筱凤第一眼看上去,就惊喜地说,那树好有特点哟!林波说,那是迎客槐,和黄山的迎客松一样。筱凤挽起林波的胳膊,羡慕地说,好有才啊!谁起的名?林波说,我起的呀,迎接我亲爱的老婆。筱凤抚摸着凸起的腹部,幸福地说,还有我们的儿子。

现在,筱凤每每途经这棵老槐树,就莫名地涌出了新名……望夫槐。林波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有时六神无主,冥冥中被一只手抓着,又摸不着看不到。她视频和林波沟通,不管在工地还是住处,林波都第一时间接听了,她忧郁的心结就打开了一小会儿。林波说的对,为了儿子,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

林家沟是个自然村,住着三十几户人家,筱凤嫁进来的时候,大家都说她呆不长久,顶多一个月就走了。筱凤似乎要与整个村子做对,竟然呆了八年,还没有走的意思。难怪大家会这么想,村里的小伙子小媳妇,都成双成对外出挣钱,单身的姑娘小伙,也没有懒在家里的。难道林波娶了个媳妇送回来,就为了当花瓶摆着?还有婆婆刘凤英,就管不了了?实质上,筱凤是扭不过林波,因为林波说,不能让儿子当留守儿童,留守的儿童多可怜看啊!筱凤想到了溺水的孩子,想到了被车撞伤的孩子……现在到好了,她的后脊梁都要被戳破了,也得忍着。有人说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能怪谁呢?自来水都进屋了,封山了柴火也不能打了。还有很多难听的话,她都不愿意计较了。幸好,铁头上小学了,铜头腻着奶奶,对她这个母亲可有可无,她就有了离开的打算。可林波不让,说刚落脚秦城,稳定下来了,带孩子们一起来。筱凤想想也是,拖家带口去了,林波放不开手脚不说,租房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林家沟隶属于东营村,村部所在的位置,是个百十户的村落,红砖青瓦,一派新农村欣欣向荣的景象。一条县道穿村而过,每天有四趟通往县城的客车,在村中心的兴旺超市门前调头,掐准了时间,有客没客都准时离去。候车的和下车的人都会到兴旺超市歇脚,超市里有烟酒糖茶,还有麻将扑克,二楼还有几间客房,花上十块钱,就可以休息两个钟头。

有传闻说,东营村曾是爱新觉罗·皇太极的兵营,名字也由此而来。这里山谷平坦,土地肥沃,水草充沛,山上生长着茂密的红松林。大炼钢铁年代,山上的红松化成了碳火,破四旧的时候,河口的龙王庙被移为了平地。当然,肥沃的草地早已变成了良田,河水也变成了季节性的小河了。

老辈人讲,兴旺超市的位置,就是龙王庙的所在地,超市小老板兴旺,对这个传闻有过兴趣,产生过恢复龙王庙的想法,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兴旺是个有头脑的人,也是务实的人,他中等偏高的个头,面相白净,黑发油亮,不笑不说话。婆婆刘凤英说他是笑面虎,筱凤心里认可,嘴上却说是忌妒心。

筱凤是送铁头上学那会儿到去兴旺超市的。她骑着青椒绿的自行车,后架上坐着铁头,从林家沟山凹里出来,一条蜿蜒的小道通向东营村,小道两侧种着玉米,玉米长高的时候,筱凤就会胆战心惊的怕,总感觉玉米地里隐藏着坏人要伏击她。到了这个时节,她就在兴旺超市等铁头放学,有了铁头,她就不怕了。超市的墙上挂着一台电视机,是城里干部扶贫慰问送的,村里计划放在村部,不知是谁提议,兴旺超市能娱乐能候车,小电影似的电视机就落户到了兴旺超市的墙上了。

兴旺还是个热心肠的男人,至今筱凤还记得第一次和他说话的场景。

来,喝杯热茶,暖和暖和。兴旺笑眯眯地递来一个红色塑料杯,筱凤迟疑了一下,才接到了手里,连声谢谢都没说。今年是倒春寒,又下着雨,你穿的太少了。兴旺用抹布擦着柜台,带着怜悯的口气说,林波也是,去了秦城那么多年了,怎么不带你一起去呢?

筱凤眼角潮湿了,她突然恨起了林波,兴旺的话像针似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生活都不容易,林波也是为了孩子,留守儿童咱这儿挺多的……也就林波吧。春节他回来,在我这儿打麻将,净搂宝了。兴旺说得含糊其辞,眼神不时地瞟着筱凤。

筱凤也算常客了,此前从没和兴旺说过话,见面点个头算打招呼了。可今天,因为雨天,她提早送铁头到学校,超市里只有她们两个人。首班车停在了门前,七八个男女说笑着走了进来……麻将三缺一,兴旺劝筱凤,她扭捏了一会儿,不就是消磨时间吗,就没再坚持。

刘凤英有些天没和筱凤说话了,她不是不想说,真的没什么话可说。一周前,她带着铜头到兴旺超市,却没有看到筱凤。铜头透过玻璃看柜台里的糖果和小食品,就开始找筱凤。刘凤英在门口和几个妇女闲聊,正哈哈笑的时候,铜头跑出来扯刘凤英的衣角说,奶、奶,俺娘呢?刘凤英扯过铜头的手,仍笑着听李老婆子脚脖子长包的事儿,有人说是腱鞘炎,李老婆子说那包一按,就软咕叽的,里面却硬硬的。有妇女说,硬也硬不过榔头,用榔头砸。刘凤英还没笑出声呢,铜头用力扯她的一根手指嚷,奶、奶、俺娘没了。

农闲时,麻将是打发时间的好东西,如果赢上十块八块的,买块豆腐一把青菜,也有种满载而归的成就感。刘凤英不反对筱凤玩麻将,三缺一的时候,她也能凑个手,一毛钱麻将就是个彩头。听到铜头说俺娘没了,刘凤英先是一愣,随后就笑着说,怎会没哩,再去找找。李老婆子接话说,别找了,你家凤儿和兴旺去县城了。刘凤英脑子“嗡”地声,涨大起来,筱凤和兴旺去县城了?她不信,摇着头说,瞎掰,去县里中午能赶回来吗,她还接铁头放学呢。李老婆子白了刘凤英一眼,骗你我是茄子,她们没坐客车,是兴旺开车去的。兴旺有辆银灰色面包车,一上午从县城打个来回,是完全可能的。刘凤英牵着铜头的手,在屋里找了一圈,果然没有筱凤,她心不在焉地给铜头买了两根火腿肠,铜头要薯片,她也给买了。

刘凤英没心思关心李老婆子脚脖子上的包了,她的心里像长了草,草里还有只小兔子,上蹦下跳的,没有安生的时候。她有些失魂落魄地靠在墙头,眼神游离地看向县城的方向。偶有车辆驶来,她的心就不自觉地紧一下,尤其看到面包车,她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铜头吃完了火腿肠和薯片,又要喝饮料。刘凤英掏出一块钱,铜头欢欢喜喜地转过墙头,跑进了超市。刘凤英是个聪明人,纠结过后就想开了,铜头喝着饮料来到跟前,她就扯着铜头的手果断地回家了。

这些年来,刘凤英看不惯筱凤的颦笑,就像发情的母猫,或是犯贱的母狗,怎么看都骚哄哄的。她偶尔到超市偷偷地观察过,有几个男人闷骚着往上贴,筱凤倒把握得恰当,举止也有尺度,可今天扯上了兴旺,就不一样了。

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绿得鲜亮清静,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犁过的黑土地一趟趟垄沟,规规矩矩排列着。玉米播种完了,等待着禾苗发芽,钻出泥土,再洒上除草剂。兴旺超市楼后是条河,两丈多宽,河水在鹅卵石下稀稀拉拉地流着,到了雨季,河道里五颜六色的塑料包装袋就会被冲走,还有饮料矿泉水瓶子。村里搞过几次清理河道垃圾,虽然不是人为有意丢进去的,风会把那些垃圾带进来。村部对过有座悬空的铁桥,一米多宽,锈蚀得很斑驳,来兴旺超市的人走近道,踩着河道里的石头就过来了。刘凤英背起铜头,踩着石头过了河,就把铜头放下来。她怨恨地看了眼兴旺超市灰色的墙体,仿佛听到了二楼窗户里传来淫荡的笑声,令她厌恶得毛骨悚然。

铜头蹦达蹦达地往前走,把喝净的饮料瓶当球踢,那淡绿色的瓶子“叭”地一声,像沙半鸡似的飞了出去,铜头不急不慌地过去,又是一脚……烂蹄子,鞋踢坏了,鞋、鞋、鞋,该死的破鞋。刘凤英歇斯底里地咒骂,这莫名其妙的骂让铜头消停了。

林家沟三面环山,像被巨大的陨石冲击形成的。筱凤听林波讲家乡,带给她的是美好的憧憬。林波说,咱家门前是条小溪,四季潺潺流水,溪边有梨树、栗子树,如果你喜欢,我再种上樱桃树。这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园,筱凤问林波有桃树吗?林波拍着胸脯说,咱俩一起种蟠桃。这话给她带来了莫名的冲动,想到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

筱凤是在东莞认识的林波的,在同一个服装厂打工,搬运工林波少言寡语,和女人说话脸都会羞红起来。筱凤从缝纫到整烫再到质检员,都是靠业绩干出来的,她身上有着南方女性的秀丽和清纯,白净的肌肤瓜子脸,给人小鸟依人的甜蜜感。林波说她的眼睛会说话,她听了这话,深度怀疑林波对女人的羞涩是装出来的。但她打心眼里喜欢林波高大壮实的身体,和他在一起,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们第一次约会,去的是观音山,在耀佛岭上,林波攥着她的手说,我无法带给你富贵,但我会用一生守护着你带给你安全幸福。那一年筱凤二十五岁了,在家乡是老姑娘了,经历了两次失恋。林波二十八岁,是初恋。

从南方的偏僻小城嫁到北方的山村,筱凤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迎娶她,林波家新建了三间大瓦房,朝南的窗户宽大明亮。为了照顾她,还在室内建了卫生间和太阳能浴室。她睡不惯火炕,林波订制了两米宽的席梦思。她们和婆婆东西屋住着,公公不温不火没脾气,唯婆婆唯命是从。筱凤身上虽然没有小姐的习性,但她也刻意装扮。隔两天洗澡,早起化妆,对铁头铜头管得严,不健康的小食品不允许吃。让筱凤无法接受的,是两个孩子的乳名,林波想得开,林嘉祥林嘉杰是铁头铜头的真实姓名,其他的都无足轻重。

两年前,林波就离开了东莞,在秦城从事建筑行业,他是个多面手,土木焊接的活都拿得起放得下,每两个月都有一万块钱打到筱凤的银行卡上。筱凤怀孕后,就当了全职家庭主妇,而在婆婆刘凤英的眼里,她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尤其是这几年,婆婆到处说她是个花瓶,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林波都不嫌弃,你刘凤英说三道四不是多此一举吗?

兴旺超市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筱凤从陌生到熟悉再到融合,是个很短的过程,更何况还有个招蜂引蝶的兴旺。兴旺和林波是同学,初中毕业后,林波外出打工,兴旺接了父母的店,从最初的小卖部,发展成了能娱乐、住宿的超市。兴旺说,他还要建个洗浴中心,再开一家饭店,让农村人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你相信吗?我比林波有头脑有魄力。兴旺信心满满地说,打工才挣几个钱儿,给自己打工,才有前途和未来。

大话谁都会说,你们北方人都吹牛逼不打草稿。筱凤不无嘲讽地笑道,你看东北出过多少个富豪。

靠,山西富豪多吧?到北京上海买房都成幢的买。

那是巧取豪夺,靠头脑智慧才能笑到最后。和兴旺聊天,总会不自觉地抬杠,筱凤习惯了北方人的交流方式。

喝了兴旺那杯热茶后,或是知道他和林波是同学的关系,她产生了亲切感,这种感觉很微妙,若即若离难以舍弃。

乡村文化如火如荼的时候,村里规划的乡村大舞台、健身器材和蓝球架,都集中在兴旺超市的东侧,那是停客车的地方,场地得天独厚,再加上兴旺的运作,水到渠成地成了村里的文化娱乐中心。到了夏天,兴旺会支起烧烤摊,摆上几张桌子和硬塑凳子,因为能赊账,村里的小青年都蜂拥而至,整箱地从超市里搬啤酒。由此可见,兴旺不是个简单的主儿。

夜晚,是超市最热闹的时候,但筱凤很少来,除非铁头铜头嚷嚷着到街上玩耍,她才陪来。即便来了,她只是把把眼,从不玩麻将。筱凤还躲着烧烤摊,他讨厌那味道,沾到身上久久不散,她也不跳广场舞,看着那些跳舞的妇女,怎么看都会产生群魔乱舞的抽象感。

筱凤是个自信的女人,包括身上的味道,都欣欣向荣与众不同。但婆婆刘凤英不这么想,她看筱凤的眼神内容复杂,在她的世界里,山里的女人就应该有点儿汗水味儿,那是劳动者的味道。

回到家的刘凤英感到了憋屈,她问林建业,你说咱这儿媳妇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除了臭美还有什么用?

林建业靠在炕头,盯着电视机没吱声。

刘凤英起身关掉了电视机,转身愤恨地瞪着林建业。

咋了,咋关啦。林建业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地问。

刘凤英唉声叹气,随后就指点着林建业吼,筱凤给你儿子戴绿帽子了。

不能吧?林建业眨巴着眼睛,拉过炕上的烟笸箩卷起了烟。

你个没脑子的东西,兴旺是种什么人,村里谁不知道,不防贼也要防着那个损货。刘凤英在地当央转着圈说,他家超市楼上干嘛用的,就是搞破鞋的地儿,你去看看,山里开矿的老板,二半夜带女人来鬼混,还有他家的那个服务员,跟个妖精似的,就是个破鞋篓子。

林建业叭哒叭哒抽着烟,腰弯下来了,脑袋快垂到了膝盖上。

这事儿不能让小波知道,那孩子虎劲上来了,还不得要了兴旺的命。刘凤英焦虑起来,她有种不好的兆头,虽然接受不了儿媳红杏出墙,更不能承受儿子以命相搏。我想好了,让小波回来把筱凤接走,孩子也大了,咱能带,让她这样鬼混下去,早晚得出大事儿。

林建业吐了吐吸进嘴里的烟丝,在刘凤英面前,他没有发言权,只是个倾诉的对象而已。

刘凤英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她拿起电视旁充电的手机,快速地拨通了林波的电话。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说,小波没接,晚上等他下班了再打。

院子里,铜头把花猫绑到大门上,用根树枝用力的抽打,那猫嘶裂地惨叫着。刘凤英透过窗口看到了,就急步奔出了房门,声嘶力竭地喊,铜头,你个作死的要干什么?

铜头右手举着树枝,咧嘴笑着,眼里充满了兴奋和骄傲。

刘凤英冲上前去,一把抢过枝条,远远地扔了出去。她不解气,抓着铜头的肩膀,挥起右掌照着铜头的屁股拍了下去。铜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奶奶打,心里的惊吓远大于疼痛。

猫还能抓耗子呢,你能干啥,除了要吃要喝,就不能学学好。刘凤英想到了筱凤,就耸哒了几下铜头,急忙蹲下身解开绑在铁门上的猫。这只花猫对她有感情,为这个家立下过汗马功劳,鸡窝里有耗子,那猫就潜伏在鸡窝两天,把那只耗子抓住了。院子里进了条蛇,那花猫闪躲撕咬,救刘凤英于危难之中。刘凤英安抚好花猫,站起身的时候,就看到推着自行车的筱凤,还有她身边的铁头……她有点儿灵魂出窍,脑子“嗡”地大了起来,耳朵里传来铜头哇哇的哭声。她很庆幸,刚才没把心里的怨恨骂出声来。

筱凤去了三次县城,才如愿以偿地买到了新款苹果手机,这是林波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半个月前,林波就把钱打到了她的银行卡里,更好的消息是,林波到苏州创业了,带着一帮兄弟成立了工程队,承接了两个百万的项目,希望她早日来到身边,管钱管物。她清楚林波的想法,是让她管好厨房。要想收笼兄弟们的心,先要调理好兄弟们的胃,在这方面,她和林波观点相同。可是,铁头铜头怎么办,尤其是婆婆刘凤英的表现,相当地让她失望了。有时,她想把孩子带到身边,可漂泊不定的生活上学都困难。她也想过把孩子送到南方母亲那里,林波不同意,即使他同意了,婆婆刘凤英能答应吗?

人要是纠结起来,最好的办法是找个打发时间的活动,在兴旺超市呆久了,筱凤的性格也变了,说话也不喏喏的怕吵到别人了,爆口而出的粗话也不脸红了。前几天打麻将的时候,她就为去县里买手机还得接孩子上火,火大了就腮邦子痛。她随口说下巴痛,吃什么药好使?对桌的妇女说什么消炎药都好使。她喊趴在柜台上看账本的兴旺,给找两片消炎药。兴旺进里屋很快就出来了,拿了两片药递给她。她接过药片问水呢?兴旺说停水了。她说,你家不有井吗?兴旺说,井干了。对桌的妇女坏笑着说,自家的井总不用,还不得干啊!兴旺没有理她,到柜台里取了瓶矿泉水。筱凤接过了水,才品出妇女话里的意思,不禁多看了兴旺两眼。

兴旺说,我后个去县里,需要带东西吗?筱凤的心格噔一下,这几年她让兴旺从县里带鲜鱼或时令水果,这些时鲜超市里不存货,都是预定到了一定的份额,兴旺才去进货。她说,中午接孩子放学能赶回来吗?兴旺笑了笑说,你说能就能。一个妇女瞄了瞄筱凤,阴阳怪调地说,凤儿说话,在兴旺这里,一句顶一万句。兴旺恶毒地冲那妇女说,你下面的嘴饿坏了吧,瞧把你憋的……

筱凤第一次搭兴旺车去县城,苹果手机没有到货,看着失忘的筱凤,兴旺宽慰她说,这几天我都来县里,随时你都可以搭车。

筱凤强忍着泪,推着自行车进院了,她没有看眼巴巴瞅她哭泣的铜头。刘凤英脸上松懈的肌肉抽搐在一起,或许是过度紧张了,嘴微张着话都没说出来。筱凤拎着铁头的书包进屋的时候,铜头的哭声停止了,她透过窗口看到,铜头吃着铁头给他的糖葫芦,用袖口抹着鼻涕,筱凤的心突然释然了。林波是满族,可以生两个孩子,而且两个民族的融合,生出的孩子聪明。当时她没什么感觉,怀孕和生产都是顺其自然的。

厨房的锅碗瓢盆声比以往小多了,筱凤从背包里掏出了手机,靠在床上摸索着内存功能。

而此时的刘凤英,心神不宁地做好了饭菜,喊铁头铜头进屋吃饭时,嗓门特意提高了。她不相信筱凤听不到,如果饭上桌了,筱凤还不出来,她会让铁头去喊一遍。这么多年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伺候姑奶奶似的做吃做喝,脾气都不敢发一个,筱凤的心与她越隔越远了。往深处想,她就怨恨起儿子林波了,媳妇的臭毛病都是儿子惯出来的,当年她进这个家门的时候,都是看婆婆的脸色,吃饭都不敢吧哒嘴,到了她熬成了婆婆,世道却变了。

安顿好铁头铜头吃饭,刘凤英就去喂猪喂鸡和鹅,五只白鹅挺胸阔步地走进了院子,花猫慵懒地躺在玉米仓子下面的石台上,不时地伸着腰,似乎还没从铜头舒展筋骨的手段里走出来。它看到了刘凤英,喵喵地叫了两声,过了一会儿,就跳下了石台走到刘凤英的身边,抬起头来喵喵地叫起来。刘凤英没有急着喂猫,只是怜悯地看了它一眼,心神又跑进了屋里。筱凤没有出屋吃饭,她在干什么呢?她压抑着情绪,不敢冲动物或任何人发脾气,如果传到筱凤的耳朵里,就成了指桑骂槐,虽然不是正面冲突,传到儿子林波的耳朵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味了。她有时怪自己命不好,生了林波后,就再也没怀上过孩子,这或许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吧。人过半百了,她唯一内疚的是诅咒婆婆了,婆婆得肝癌死去的,她诅咒的话应验了,如果说是一种巧合,就不必自责了。

她看到筱凤从屋里出来了,心紧紧地缩在了一起。她不是个怕事的人,铜头她打了,不管打得是轻是重,筱凤是看到了,当奶奶的,打孙子两下又能怎么地。

筱凤走到了她面前,轻声叫了声妈,还没待她应声,筱凤说道,嘉祥和嘉杰都大了,小波那里也需要我,如果您同意,我准备去苏州,小波的意思,是听妈的。

刘凤英听到嘉祥和嘉杰的名字,先是愣住了,但很快就对上了铁头铜头。俩孙子的小名,是她请村里张瞎子算的,张瞎子说,你家林波命里缺铁,这可带有遗传性的,铁由石生,火之锤炼,凝聚精华,命硬得财,百世之福。

筱凤见婆婆没吱声,心里七上八下地乱了起来,她想找婆婆心情好的时候再说吧,转身要离开。

凤儿。刘凤英突然说,凤儿,铁头铜头懂事儿,上学放学让你爸去接,县里有电动车,我找人捎一辆来,你爸的关节炎也能骑动。

筱凤突然有种失落感,眼神游离地看向远处的山林。就要离开了,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李凤英的时候,李凤英拉着她的手亲热说,凤儿,咱娘俩名字里都有个凤,多有缘分啊!

如今想来,筱凤心生感慨,女人最怕什么,是衰老,花开一季,女人不也是如此吗?从刘凤英的脸上,她或多或少能看到青春时代的残影,但岁月这把杀猪刀,把婆婆修饰的尖酸刻薄,斤斤计较,嘴唇子都磨平了,还张家长李家短消磨着时光。如果获得了独家的小道消息,婆婆会兴奋得不得了,在心里藏不上三个小时,就会到村里找分享者。对于筱凤,刘凤英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但总有走嘴的时候,筱凤听了,一笑了之,对刘凤英的成见更深了,日积月累起来,就会挖苦几句。刘凤英不正面冲突,会去骂猫骂鸡骂狗。

当然,筱凤和婆婆刘凤英也有蜜月期,那是林波回来的时候。筱凤见了刘凤英,叫妈的声音都柔情似水,刘凤英叫筱凤的时候,凤儿凤儿地亲情满怀。待到林波离去,她们都会不自觉地适应几天,渐渐地又各自保持着沉默。

细想起来,她和婆婆刘凤英没什么怨恨,无非是彼此的妒忌,这都是因林波引起的,但两个人给予的爱不同,收获的也不同。想到这儿,筱凤藏在心里的怨和恨就淡了,弥漫起了少许的同情。

铁头铜头,下晚奶奶带你俩吃烤串。刘凤英突然冲屋里喊了一嗓子,随后冲筱凤笑了笑,转身进屋了。花猫“喵喵”叫了两声,紧跟在她的身后。有两只鹅昂起了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疑惑地盯着筱凤。

筱凤推着自行车,在老槐树下站了一会儿,她仰脸看了看茂密的树冠,一只松鼠蹲在树杈上梳理着脸颊。筱凤骑上车子,扑面而来的风温和地拂在脸上。筱凤很想把自己变成鸟儿,在气流中任意扇动翅膀。她觉得自己特别傻帽,骑了这么多年自行车,怎么没想到换一台电动车呢?林波说,到了苏州,她首要的任务是考驾照,拥有一辆属于自已的小轿车,才是她的梦想。她突然觉得自己脱离这个世界太久了,蜗居在大山里,生活都变成单色调了。

兴旺算是一种色调,去年那个闷热的夏天,她鬼使神差坐上了他摩托车,七拐八拐地冲进了玉米地……那天,兴旺的笑太意味深长了,她能感觉到,村里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兴旺虽然有些猥琐,但却坦然地说,走个近道。筱凤如释重负。心里平静不下来,又想到了动物,她不想掩饰饥渴的本能,如果兴旺用强的话,她或许难以守住底线了。为此,她感谢兴旺了,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真是猜不透的怪胎。

筱凤去找兴旺,雇他的车去县里买辆电动车。她在微信里和林波说了,并让林波找兴旺雇车。林波和兴旺联系过后,又回话说,兴旺这小子,说什么也不要钱,如果他不要,咱们回乡时,给他带两瓶洋河天之蓝。

这些年筱凤看出来了,北方的男人墨守成规,抛家舍业外出打工的男人真不多,他们打工的地方都是家附近的矿山,那种极具污染性的粉石矿,容易造成肺病,但人们根本就不在乎,像林波这样出去闯的算是凤毛麟角了。

筱凤越发想念起林波了。她突然想起兴汪说过的话,那份思念就淡了下来。男人有钱就变坏,林波过年才回来一次,你相信他外面没别的女人?筱凤的思想摇摆起来……有女人又能怎么样?筱凤不是小肚鸡肠的人,那种对林波的思念再次萌生起来,热热的涌遍全身,血管都扩张开来。她相信,这种感觉林波也会感应得到的。

筱凤在河边下了自行车,不知为什么,她眼前的兴旺超市灰色的䢖筑,似乎被烟雾缭绕着,弥漫着香火气息,并有梵音钻进了耳朵里。这么多年了,走进兴旺超市都有种怪怪的感觉,她找到根源了,有些沮丧,但很快就清醒了。两只喜鹊从眼前掠过,落在了对岸的树梢上,跳跃了几下,就失去了踪影。

筱凤骑上车子往回走,她不打算买电动车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她要做一回主……可是,当她看到了那棵老槐树,心里就不安静了,如果林波不同意,她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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