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石油文学2021年第4期
短篇小说:
堂弟老三
丁龙海
周末,老三猝然打来电话,没有问候,直截了当地说,大哥,我在哈尔滨。我惊愕之余,随口便邀请他来串门。高铁开通后,城际间的往来,也就几十分钟的事,比市内交通都方便。老三没有答复,而是说忙完手里的活,还要去牡丹江,上海还有活等他。我心生忌惮,疫情远没有结束,不消停在家待着,要钱不要命呀!
我和老三通完话,就相互加了微信。
凌岚问我是谁?我说是老三。凌岚提醒说,别让他来,车站查得严,来了也进不了城。我嗤之以鼻,但嘴上却说,让让是个礼。凌岚愣了一下,用眼剜我说,什么礼不礼的,程光标,你可想好了,敢进我的家门,我就举报,不信就试试。一股火腾地从脑子里跳出来,但我抑制住了,不屑地看了凌岚一眼,不再理会她。
禁足六个多月,心神都懒惰了,细胞激活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了上班节奏。与漫长的疫情相比,周末无足轻重,两天的时间,眨两下眼就过去了。在阳台上点了支烟,目光看向东方,那是哈尔滨的方向。我心生疑惑,这个失联多年的堂弟,突然冒出来要干什么呢?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瘦骨嶙峋带着几分叛逆又桀骜不驯的老三,什么工作需要他如此的频繁换地方呢?
老三是我叔的三儿子,对我们这个家族,是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他的突兀出现或消失,没有谁会在意。如果说有人在意,仅有父亲一人,可是,父亲离世多年了,骨灰与泥土都融为一体了。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老三,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躺在床上叼着香烟,见我进屋,才不情愿地坐起身,眼皮向上挑了挑说,是大哥吧。我强挤出笑,点了点头说,来了。
父亲在厨房忙碌着,锅里炖着肉,一条鲤鱼躺在水池子里,青色的鳞片亮闪闪的,圆眼睛血红血红的。显然,父亲对老三很重视。我问父亲,他怎么来了?父亲说,你叔让他来看我。话语间,带着溢于言表的喜悦。我脑海里想像着不曾谋面的叔叔,这个相当于符号的叔叔,最早出现在母亲的口述。时间推算应该是一九六二年吧,叔叔二十岁左右,孑然一身来串门。母亲挺着大肚子,蒸了一锅白面馒头,父亲到商店买肉打酒。可是,叔叔第二天早上就消失了,背走了一套被褥,还有剩下的馒头。母亲说,当年家里就两套被褥,你没心肝的叔叔偷走了,白馒头一个没剩下,我都没舍得吃,怀老大七个月了,本想改成老大的被褥棉袄,什么都没有了。母亲恼羞成怒,逼父亲给老家写信。两个月后大姐出生了,爷爷的信才回来,说叔叔偷跑出来的,没有回家。于是,叔叔在母亲的心里变成了永远的贼。
凌岚扫了老三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拉我进北屋,低声提醒,你叔家的孩子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呢?我疑惑地看着凌岚。凌岚说,你傻呀,你叔让他来看爸,有空手来的吗?我思虑了一下,就去厨房问父亲。父亲不以为然,不加思索地说,家里不缺啥,来就好。父亲的豁达是对亲情的渴望,爷爷离世多年,奶奶走得更早,叔叔偷走被褥那年,到内蒙的一个煤矿找到了工作,然后娶凌岚生子,落地生根。
那年老三来看父亲,是个冠冕堂皇的谎言。吃饭的时候,父亲问叔叔的近况,老三闪烁其辞,还说不喜欢吃鱼吃肉。我劝着酒,对面黄饥瘦的老三很鄙视,农村刚解决了温饱,吹牛要有个尺度。老三的酒量很好,喝了半斤酒,没有停下的意思,筷子落在盘里,只夹青菜。酒喝到八两,突然问父亲,能不能找个活干。父亲看向了我,我突然明白了。我端起酒杯,和老三碰了一下问,是叔的意思吗?老三点了下头,马上又摇了摇头说,我有力气,什么活都能干。凌岚用脚在桌下踢我的腿,眼睛怒怒地瞪我。我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说,老三,我们这在改革,外雇工人都辞退了。老三看向父亲,乞求的眼神里充满了希冀。父亲神情有些慌乱,安抚了一眼老三,就试探地问我,到个体厂子也行。我说,个体工厂都要技术工人,有力气没用。
回家的路上,凌岚满意地冲我笑,夸我脑子不笨,还剖析了利弊。她说,帮老三找了工作,住房得管吧?娶媳妇得管吧?搭上了,没完没了的都是烦恼。
老三是一周后走的,他没有回家,因为没多久,叔叔和婶子追来了。接到父亲的通知,我们姐弟几个都把叔叔婶子请到各自的家里,热情地招待。叔叔很有亲和力,看上去很精干,穿着父亲的中山装。婶子胖脸总挂着笑,对我们都赞不绝口。在交谈中,我们知道老三是离家出走,原因是哥几个打架。叔叔婶子有四个儿子,这架是怎么打的呢?我没敢细问,怕触到叔叔婶子的痛处。父亲非常开心,还无意间透露,如果母亲在世,叔叔是不敢来的。逝者已矣,怨恨与纠结烟消云散了,如今看来,叔叔是生活所迫,如果他开口索要,作为哥哥嫂子,能吝啬到看着兄弟冻死吗?
或是旁观者清,送走叔叔婶婶后,凌岚表达了不同的看法,说叔叔在演戏,老三是来探路的,要不然,叔叔能这么快追来?还说父亲没断了和叔叔联系,否则,搬了几回家了,老三和叔叔怎么能找到呢。我不以为然,是又怎么样,父亲开心就好,难不成,母亲会怪罪吗?
此后,父亲的心里多了牵挂,他收集工衣工鞋,给叔叔邮去。还叮嘱我们,发的老保别卖给街上的小贩。
我们都能感觉到,父亲对老三有种偏爱,或许是老三受到兄弟们排挤,还是彼此有什么感应。总之,老三常来串门,冷不丁地出现在父亲家里,成了父亲的影子。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有时父亲在前,有时老三在前。我曾遇到过两回,从集市上回来,父亲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老三拎着塑料袋走在前面,距离拉开了,他会停下来等父亲。父亲走过去,他就跟在后面,一会儿,就超过去,把父亲拉远了……而我们对老三不冷不热,都不想把冷落多年的血脉亲情盘根错节地交织到一起,因为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叔叔的罪恶基因。
老三如愿以偿找到了工作,是建筑工地的小工。父亲退休时是七级瓦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那个浙江的包工头竟然收留了老三。得知这个消息,我悄悄去工地探查。那是个楼房建设的火红时代,百公里的油田以厂矿为基点为职工改善住房,干打垒升级的高级平房成为了过度房。父亲家的路对过,就是一片新建的楼区,楼房已经盖到二层了,邻居大爷告诉我,父亲带着老三就在这个工地干活。工地上热火朝天,工人们把独轮车推得风驰电掣,他们有的穿着背心,有的光着膀子……我避让着,用目光寻找父亲。我向一个戴藤条安全帽的工人打听,他身材矮小表情严肃,说着我听不懂的南方话。他比划着指向楼房,又指我的头部,再指了指他的安全帽。我点着头说谢谢,知趣地往工地的边缘靠。我虽然很小心,尽可能地隐蔽着,还是被父亲先发现了,逮个正着。父亲出现在我身后时,笑声先传过来,他说,小兔崽子,干啥呢?我惊异地发现,父亲的目光炯炯有神,闪烁着一种含蓄的刁猾。我无奈地笑了笑,摊开手掌说,能干啥,关心你呗。父亲的目光移向了工地,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箩砖,弯驼的腰,吃力地走向脚手架。父亲说,老三行,能背五十块了。我无语了,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在口腔里流动。我说爸,真不知道你是关心他还是害他。父亲白了我一眼,摆了下手说,该干啥干啥去。
在父亲的眼里,七级瓦匠不是摆设,抹泥打灰是手艺,一块块红砖砌起来,每块都马虎不得。油田很多的泵站、中转站的房子,都是他一块块砖砌起来的,几十年了,谁听过倒塌的。我有种感觉,老三在施工队里早晚得出事儿。我把担忧告诉了父亲,父亲不信。我说,用屁股想都能明白,看过动物世界吧?你看猴群、狼群、狮子群,哪个群体不排外,更何况人了。父亲哼了一声,说我的书白读了,人是高等动物,有生活秩序,有制度约束,有法治管控。看着满满自信的父亲,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一个月后,我的预测成真了,老三出事了,还住进了医院。我是回父亲家听邻居说的,就急三火四赶到医院。在病房门口,看到老三躺在病床上,额头包着纱布,床旁铁架上挂着药水瓶。父亲坐在边上,正剥着桔子,一瓣瓣往老三嘴里送。老三吃得心安理得,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谁孝敬谁呀!我快步走过去,压着怒火指责父亲,爸,你干嘛呢?父亲看到我,先是一怔,随后露出笑来说,你咋来了?
老三惊恐万状,触电似地坐起了身,这种条件反射给父亲压力不小,他更加意识到,我不会善罢甘休会诘责老三。父亲起身安抚老三躺回床上,就推搡着我说,出去说出去说。我倒退着步子用眼睛剜老三,真想抽他的耳雷子。在楼梯口,父亲见四下无人,才和我说了原委……我听得哭笑不得又无语相对。父亲说,楼房越盖越高,有的工人在墙夹缝使用碎砖头,他是监工,得为老板负责吧,就果断制止,可工人不干了,说是老板让的。父亲说老板让他做监工,就是收拾偷奸耍滑的人。那工人看不出眉高眼低,竟然鸡睐起来,还恼怒地推了父亲一把,给父亲一个结实的屁墩儿。老三赶来和工人撕吧在一起,躲闪不急,头上挨了一板砖。父亲说到这儿,眼里露出狡猾的笑来,他说,这么跟你说吧,我和老三在演戏呢,头破个小口,缝了一针,我让老三装迷糊,头疼,医院就留下观察了,说脑震荡就是脑震荡。父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有意躲闪着我的眼神,羞涩地捋了捋有些凌乱的白发,笑的时候,网状的皱纹在眼角堆积在一起,沧桑得目不忍睹。我不知道父亲在做什么,事情到了这一步更没法干预了,否则两人的双黄就穿帮了。
走前,我去病房看老三,他睡着了,显然是装的,被我最初的表现吓着了。我也装傻说,爸,等老三醒了,问他想吃啥,我送过来。老三是为父亲受伤的,我不能视而不见,要有个好态度。
没几天,事件的结果就出来了。打人的工人被罚了款,父亲得到了包工头赏识,叮嘱父亲岁数大,可别再爬楼了,磕到碰着是施工队的损失。老三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架子工,老板还吩咐老三看好父亲。父亲说,他的监理证好使,老板是看上他的证了。
老三出院后,干劲更足了,提出要和工友住一块。七月骄阳似火,工棚是白铁皮板房,几十张上下铺挤在一起,屋里充斥着各种味道,父亲的比喻是能把人憋死。老三上股拧劲,父亲苦口婆心劝,他却说,人家能住,咱怕啥。父亲把憋屈告诉了二姐,二姐当天就把老三骂得狗血淋头,老三虽然妥协了,有时加班晚了,就睡在工棚里。
父亲唉声叹气,仿佛自己在遭罪。我很难理解,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对我们姐弟上心,怎么对外来的老三牵肠挂肚呢。
秋天来了,楼房封顶了,老三的工作也要结束了。
周末,回家看父亲,父亲的精神有点萎靡,我摸他的额头,问他怎么了?父亲深深叹了口气说,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要跟施工队去南方。
我突然明白老三为什么住工棚了,所不能理解的是,父亲的多愁善感是自讨没趣。
时间是万能的,可以抹平忧伤失落,抹平一切没必要的不愉快。
家里安装电话后,父亲就有了跟踪老三的条件。他和老三有着一种默契,电话铃声响起,父亲会反拨回去。长途费让二姐苦不堪言,她声讨父亲说,有事打,没事瞎聊什么呀?这个月五百多块钱呀,你的退休金才多少?父亲笑而不答,逼急了会说,我就想听听他的声音。二姐更加恼火,尖锐地指责父亲,我们是你的亲血脉,他算什么东西。我理解二姐的心情,爱本身就是自私的,怎么能给别人呢。
父亲病重那年,老三匆匆赶来,一直在医院陪护。一天两天还好,时间久了,二姐提出了给陪护费。找老三谈的时候,老三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坚决不要。大姐说,老三呀,我们都上班,没时间陪我爸,我了解了陪护的行情,该多少就多少。二姐更敞亮,她打断大姐的话说,老三辛苦,能和陪护一样吗,你说,你打工多少钱吧,我们照样给。老三沉默起来,眼睛不时瞟向病房,或许是想断了二姐的想法,开口说出了一万。这个数让二姐感到了天旋地转,她工作了二十年,工资才两千出头。她疑惑地瞅着老三,吞吞吐吐地说,老三,你是跟姐开玩笑吧?老三嘿嘿笑了两声,转身向病房走去。望着老三的背景,二姐咬牙切齿地说,真他妈能吹,和他爹一样。
或许是老三的原因,下了三次病危的父亲渐渐好了起来,但脑梗的后遗症留了下来。出院回家后,小区里就多了推轮椅的老三和轮椅上呆滞的父亲。每次回家看到这个场景,一种难以言表的自责浮动在心里,这种自责演绎成了相衣为命,这完全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事儿。最终,在冬雪飘落的一个早上,二姐绝然地把老三送出了家。我们谁都不想拖累老三了,快三十岁的人了,应该奔个前程有个自已的家。
两年后,父亲去世了,我们谁都没想起通知老三,或许也不想给老三平添痛苦吧。而老三也失去了踪迹,没再和我们联系,仿佛在人间蒸发了一样。
站在窗口,凝视着楼下敞开的小区铁门,莫名地涌出了几分愁楚。年前,小区封闭时拉来的铁皮房,依然耸立在路旁,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一个月前,那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消失了。习惯了扫健康码,熟悉了口罩上那双冷峻的眼神,猛地消失了,心里反到空落落的,没了安全感。
第二天早晨,老三来电话说,大哥,我给你发微信了。我“哦”了一声,解释说还没看呢。老三说,中午咱们一起吃饭,你们那的饭店开了吧?我说开业了,还是来家吃吧,想吃什么,我去市场买。老三说,还是到饭店吧,给我发个定位,我叫网约车了。
我感到惊诧,老三的回答毋庸置疑,似乎带有什么目的性,来者不善。我看了老三发来的微信,就对厨房的凌岚说,老三中午来。凌岚没有看我,而是带着怨气说,别领家来,带他出去吃吧。
墙上的石英钟跳着秒针,我靠在沙发上按摇控器,电视里枪炮声转换成歌声又转换声笑声,声声搅动着我的神经。凌岚从身旁走过,问我还不走呢?我说还早,又心不在焉地调着台。
十点钟下楼,在街边找了家涮肉馆,就给老三发去了定位。在临窗的餐位上坐下,老板娘就送来了菜单。饭店里很清冷,老板娘微胖,面色白净,微笑着保证,羊肉绝对是海拉尔的。我选着单上的菜品,老板娘却抱怨起来,说自己命不好,去年租的店面,开业两个来月就疫情了,装修就花了二十多万,血本无归呀。我安慰说,房租不得减免呀。老板娘的脸色阴冷了,免个屁呀,少一分就不行,还有两个月就到期了,不干了。
老板娘拿着菜单走了。我的目光移向窗外,戴口罩的行人步子匆匆,驶过的车辆也是如此。一种莫名的孤独涌进了脑海,这孤独来自于老三,那个常年飘泊的黑瘦男人。
那年,我开车送老三去火车站,老三一直沉默不语。他不时地用牙齿咬下嘴唇,眼里忧郁又彷徨。我很怕他流出泪来,就缄默其口,不去触碰他的灵魂。到了停车场,老三突然问我,大哥,你们是不是瞧不起我?我被问得莫名其妙,赶紧笑着说,老三,怎么可能呢。泪从老三的眼里流淌出来,我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雪停了,窗外的世界白朦朦一片,一股透心的冷从车窗涌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我掏出纸巾递给他,老三没有接,而是用手抹了下脸,叹息一声说,我大爷过不了这个冬天。这话显然是对我们的挑衅,我们就照顾不好父亲吗?二姐强硬让他离开,虽然做法过激,也是为了他好呀。
我要送老三进候车室,他坚决阻止。我站在雪地里目送着他,进了候车室很久,也没有离开。黑瘦的老三神情沮丧,周身笼罩着落魄的悲催,搅得我心情苦痛。难道我们做错了吗?不应该逼他离开父亲?我突然意识到,老三的悲痛了,不禁内疚起来,二姐给老三买了卧铺票,谁也没提给钱的事,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来自那一万块钱的月薪。
现在,老三要来了,没有找大姐找二姐,为什么要找我呢?我的心忐忑起来,秋后算账的原始罪恶涌现出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年埋下的种子,到了破土而出的时候了。我被自己的想法搞得焦虑起来,更感觉到自己的狭隘自私。我呆呆地看着窗外,一个穿着灰色运动装的男人从远处走来,天蓝色的口罩遮在脸上,或许是运动鞋的缘故,他的步子富有弹性,给人意气风发充满活力的动感。那男人抬头看了眼牌匾,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饭店的玻璃门。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掏出手机对门上的健康码扫了一下,就向我走来。
大哥,一点没变。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胖乎乎的脸。怎么,大哥,不认识啦?
你是,你是老三?我狐疑地瞪大了眼睛。
老三把背包扔在对面的椅子上,才笑呵呵地说,是呀,有变化吗?
何止是变化,当年我眼里的老三有点颓唐,说话磕磕巴巴,瘦弱得不堪一击,狼见了都哭。而现在呢,衣着得体,表情丰富,带着风轻云淡的气度。
老三落坐解释说,天气挺好的,我就提前下车了,看看城市变化,溜达走过来能多吃点。
我喊了声老板走菜,又细致地打亮起老三,从眼神里,或多或少找到了曾经的影子。
老三订的是下午四点返程票,计算下来,我们有两个小时的吃饭时间。我抱怨老三着什么急呀,好不容易来一趟,大姐二姐得见见吧。
老三说,下次吧,疫情没过呢,不找麻烦了。
铜火锅提前摆好了,红白相间的羊肉片上桌后,老三就从木筐里夹羊肉,在沸腾的火锅里刷起来。此前,我根据自已的口味为他调好了蘸料,看他猴急的样子,就提醒他说,料不可口可自调。
大哥见笑了,我真的是饿了,时间紧任务重,我就不客气了。
老三嘿嘿笑了两声,就闷头吃了起来。我为他斟酒,他说了声谢谢,就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津津有味狼吞虎咽。我尴尬地不知所错,这样的举止和态度,明显地包藏祸心。我端起酒杯,倡议说,老三,欢迎来我家。老三和我碰了下杯,说干,就仰脖喝掉了。我木木地端着酒杯,心突然平静下来,那份自责和内疚在心里荡然无存了。我往火锅里夹肉,老三毫无顾忌地吃掉,老板娘胳膊搭在吧台上,心不在焉地嗑着瓜子,我一招手,她就利索地端上来羊肉。
饭店里只有我们一桌,我看着老三吃,老板娘看着我,时间在我们之间穿梭流走,空气中充斥着老三强有力的咀嚼声,这声音似乎要咬碎时空,咬碎过往的记忆。我更加肯定,老三是来讨债来了,他的举动和表情无不带着邪恶、带着胜利者的讨伐。但他想错了,在我的面前,他仍然是以前的老三,被兄弟打出家门在工地背砖的那个人。
老三终于放下筷子,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用手拍着凸起的肚子畅快地说,太他妈爽了,这羊肉不错,和我在内蒙吃的一个味儿,有嚼劲。
我冷笑一声,点了支烟,默默地瞅着老三。我在等待,酒足饭饱了,该来的是躲不掉的。
老三探身,抓过了桌上的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
在我的眼里,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挑衅。沉默需要打破,老三显然在酝酿着什么,他的口鼻冒着青白的烟雾,带着极大的杀伤力扑向了我。
老三,你恨我们家吗?
为什么要恨呢?
我爸去世,没有通知你。
我离开的时候,大爷就交待了,不让我来。
我怔了一下,突然无话可说。记忆中,父亲最后的两年,已经失语了,难不成,他们之间有种默契的交流方式。我猜忌着,莫名其妙地有了几分妒忌。
其实,我来了。
什么?我惊得睁大了眼睛。这话令人难以置信,但老三的表情坚定,又无法质疑。在他的眼晴里,我看不到曾经的懦弱,眸子里是看不到底的深邃。有种失落感在心底涌起,而后就波涛汹涌扰乱了我的心绪。
老三紧皱着眉头,似乎在记忆中寻找着什么。他用三根手指掐着烟,不时地送到嘴角,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大哥,很久以前,我就想来,可一直没有勇气。怎么说呢?他把烟头用力按在黄色的硬塑烟灰缸里,侧身拉开身边背包的拉链,掏出一个黑塑料包裹的东西放在我面前。
这,这是什么?
大爷的钱,他在工地当监工的工资。
是我爸给你的?
我替大爷领的,我说忘了给大爷,你信吗?
我惘然看着老三,这是无从对证的事,但他为什么要把钱给我呢?
还有我离开时,大爷给我娶媳妇的五万块钱,加起来正好七万块。
你,你什么意思?
大哥,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话,可是,见到你后,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很紧张,又害怕,我知道我爸为什么不敢来,他是怕见大娘,一辈子呀,压在他身上。我知道,大爷的存款不多,他为什么给我,是同情可怜吗?不,不是,他是替我爸,给我的关怀和爱。为了帮我找工作,他宁愿去当监工,爬上爬下的,那么大岁数,我心痛啊!
时间仿佛静止了,空气凝固了,我无话可说,眼睛潮湿地注视着泪流满面的老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而这本经都能在岁月的洗涮中修成正果了。
时间快到了,我叫了滴滴快车,等车的时候,我问老三,这些年,你做什么工作?
蜘蛛人,以前单干,现在,带了几个兄弟。
老三变了,变得神秘又令人难以捉摸,是社会改变了他还是他适应了社会呢?我在思想里挣扎着,但面对现实,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路边,我拉开车门,老三似乎如释重负,身子一闪,轻松地钻进车里,他微笑着向我摆了摆手,就带上了车门。车子起动的时候,我高声喊,老三,注意安全。我不知道老三是否听到,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叔叔的影子,这么多年了,音信杳无,他还好吗?
车子远去了,我恍惚地看到了一张网,在眼前飘浮着,庞大得没有边际,纤细的丝线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没有头绪。我感悟到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相信了离別是下次相聚的开始,是扯不断理还乱的血脉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