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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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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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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云朵

行走的云朵

丁龙海

那场潜在的战争,拉近了我与舅舅的距离。

那年,我上小学一年级,战争笼罩着东北平原。男人们夜以继日挖防空洞,女人和孩子们和衣而睡,如果尖利的警报声响起,就得背着储存的干粮,拉大抱小地往防空洞方向跑。我看过英雄儿女电影,如果没有水,嘴唇裂出血来,眼瞅着粮食饿死。我自作聪明地把两个空酒瓶灌满水放在枕头边,母亲唤醒我,多迷糊也会抓起酒瓶被母亲拉着跑。三个姐姐背着干粮跟在后面,老鼠搬家似地排成串。

如果战争真爆发了,工业重镇是首选的打击目标。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国家进入一级战备,一马平川的大草原,命运比日本广岛都惨烈。为了保住家里的根苗,许多家庭心照不宣地往老家送种子,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别无他选地要背井离乡了。

舅舅接到电报后,在那个秋天的早晨来的。母亲和舅舅嘀咕了很长时间,才一脸凝重地从屋里出来,告诉我回老家。我早预感到了,班里的男同学一天天少了,我的心思也一天天重了起来,母亲说回老家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不知道老家是什么样子,只是在姐姐们的眼里,看到了羡慕忌妒恨。

吃过午饭,舅舅背起母亲准备的包裹,牵着我的手去火车站了。母亲眼里噙着泪,叮嘱我听舅舅的话,生死离别的痛挂在母亲的脸上。

见到舅舅之前,我就把舅舅的样子想得差不多了。他是母亲的弟弟,生产队的小队长,一个冷静果断瑕不掩瑜的人。他目光炯炯,笑的时候,眯缝的眼睛透射着温暖的安全感……火车上,舅舅把我揽在怀里睡。次日早上,下了火车走出站台,路边有个买油茶面、麻花的摊位,舅舅问我饿了吧?买了碗油茶面和一根麻花让我吃。

破旧的长途汽车吃力地爬在山道上,我第一次看到山,比电影里的漂亮多了,满山红色、黄色、绿色的树叶,像蜡笔画出来一样,鲜艳多彩。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舅舅才叫醒我说,到站了。我机械地跟着下了车。

路边停了辆马车,车把式是个小个子老头儿,一身黑衣服,戴着解放帽。他看到舅舅就迎上来,笑着摸我的脸蛋说,这小家伙,细皮嫩肉的。我下意识地往后躲,那手像块木板,碰在脸上很不舒服。马车上有块黄色狗皮,舅舅让我坐上去,车把式喊了声“得儿加”,长鞭子在空中甩出了“叭”的声响,两匹马拉的胶轮大车向山里驶去。

舅舅的村庄隐藏在山沟里,石头墙面形成大小不规则的图案。房顶是小片的黑瓦,木质的小格窗户,只有中间一块玻璃。屋里黑暗,没有电灯,煤油灯橘红色的火苗,像是被一条黑绳子拉起来的。我强迫自己适应,可心里还是像长草似的,盼望着早点回家。

秋收了,舅舅忙着收粮分粮还有杂七杂八的税,经常早出晚归。走在村里,舅舅昂首阔步背着手儿,居高临下的神情令人敬畏。舅母说舅舅的威望是拼出来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舅舅农活样样精,上场簸簸箕,下地犁大田,对队里的地了如指掌。河滩地有多大块,坡地山地有多少亩,他张口就来。论干活,小伙子都怵他。尤其是派工,能精准到几个人,想偷懒活就干不完。

熟悉山村后,城里人的高傲潜移默化在我的骨子里,与我同龄的孩子都惯着让着我,就连村里的狗,吠的声音都柔弱无力。年长三岁的表哥与我如影随形,上学的书包都想替我背着,这份感情让我无以为报。战争来得轰轰烈烈,走得悄无声息。第二年的夏天,舅舅领着表哥送我回家,我把家里好吃的都找给他吃,哪怕是五分钱的冰棍,都能让他甜出美意。

时代让时间的脚步变得大步流星了,姗姗来迟的幸福让舅舅沉浸在羊群里。他不再是扯嗓子喊出工的小队长了,他包产到户最初的几只山羊,几何似地扩增起来。来信让母亲邮青霉素、链霉素、土霉素,用于治疗烂蹄的羊脚。舅舅来我家,都是因钱而来的,借或是还都留住一宿,到了第二天死活是留不住的。他惦念着家里的羊。母亲泪汪汪地瞅着舅舅,嘴里说着急什么呀,把工服、工鞋塞进帆布提包里,让舅舅拎走了。提包是父亲出差带回来的,上面印着漂亮的飞机,上海字下面是一排变形字母。记忆里,舅舅和表哥送我回家后,又来过两回,一回是买种羊、一回是表哥的婚事。

舅舅买种羊借钱那回,与父亲碰面了。那个年月,父亲很少回家,他是石油一线的工人,如果遇到了会战,有时一个月都见不到面。显然,舅舅在父亲面前有些拘谨,或许是和羊待久了,目光柔和乖巧,说话的口气温和了。

姐夫,借你家钱,春天卖了羊绒,就还回来。

三子,包产到户了,还有补贴,生活好过了吧?

再好也不如城里,有暖气自来水,不用砍柴。

当初让你来,为什么不来呢……

父亲话里的话,戳在舅舅的心窝子里。我听母亲说过,当年油田招工,拍电报让舅舅来,可姥爷不让。小队长管着一村的人,姥爷喜欢听舅舅的吆喝声。这是母亲的猜测,没有依据。

第一次见到舅舅的羊群,是我二十岁出头的年岁。那是个春天,我上班不久,到大连参加学习班,心里就惦念起老家了。大连离老家不远,在海城下火车换乘长途客车,三个多小时就到了。我凭着记忆找到了老家。山村的变化不大,还是青石黑瓦的房舍,只是路边多了几间红砖青瓦的房子。山还是以前的山,水还是以前的水,只是村里的人都没印象了。

我顺着凹凸不平的村道走,迈过村中那条溪流,拐过几间房舍,就看到舅舅家了。山坡下几棵大树,鹅卵石垒成的院子,一幢红砖瓦房醒目地呈现在眼前。这是舅舅的新房子,为表哥娶媳妇盖的。我加快步子,路边槐树上,开满了乳白色的花朵,一串一串地挂在树梢,散发着香味儿。院子的木栅栏门敞开着,右侧是枝条围起的菜地,左侧是鹅卵石砌的羊圈。一个妇女站在房前,木呆呆地瞅着我。我猜到了是舅母,她的衣服是灰色的,记忆中沾着草屑或某种污渍。少时我就说她土,为什么不穿漂亮颜色的衣服呢?舅母开怀大笑,说等外甥长大挣钱买。离近了,她犹犹豫豫问,你是,你是,油田的外甥吧?

我刚要应声,屋里出来个红衣少妇,一脸的灿烂笑容。

跨进房门,屋里两侧各有一个灶台,上面穴着一口大锅一口小锅。左边是表哥的房间,舅母把我让进了右间。屋子宽敞,北面是一排朱红色的地柜,墙上挂着镜框,我把背包扔在柜子上,就脱鞋上了南面的火炕。苇编的炕席换成了图案艳丽的地板革,舅母用掃把划拉着炕,嘴里不停地说,农村脏,别嫌弃,你们铺地上的东西,俺们都铺炕上了。

红衣少妇端来个葫芦瓢,放在我面前说,兄弟,去年山上打的榛子。不用猜,她就是表哥的媳妇了。我调侃说,嫂子,客气了,我进这个家门比你还早哩。嫂子羞涩起来,脸色红润了,不自然地笑了。

舅舅上山放羊。表哥在临乡的矿里上班,骑自行车往返得四个多小时。表妹也嫁到了那个乡,离矿山不远,表哥就住在表妹家,每周串休回来一趟。

和舅母聊了会儿天,嫂子就把午饭做好了。茄子炖土豆,炒了盘鸡蛋,主食大米饭。舅母说她们是两顿饭。我没客气,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炊烟弥漫开来,透着草木的香气。我睡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在园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就往河套走,去迎归来的舅舅,也想看看少时的河流。

出村的小路弯曲,两边是小块的菜园,路上的鹅卵石多了起来。我听到了流水声。过了个小土岗,就看到了河。河道宽阔,河水只在中间凹陷的卵石上流过,遇到大的卵石,就溅起了水花。河里有小鱼,白色的青色的,还有长着大钳子的喇咕。这种长不大的小鱼儿,是打鱼酱调鱼汤的上等食材,是父亲最得意的一口。

远处山峦叠翠,天宇晴朗,清澈无云。我听到咩咩的叫声,寻声望去,一大群羊从山凹里涌出来,白白的,像一片流动的云。一个黑影随在云后,时而挥动手里的东西……渐渐地近了,穿过河套。我挥动着右臂,激动地喊舅、舅舅……

晚上,表哥回来了,蓬乱的头发,黑红的脸颊,手的纹路里布满了污垢。在他的脸上,我找不到少时的印记了。舅舅看到表哥,就埋怨儿媳妇,为什么把表哥叫回来。表嫂花容失色。舅母解释说是她让表嫂打电话的。舅舅脸色更难看了。

表哥心情灿烂,没因舅舅的脸色影响心情。他杀完黄花公鸡,就向我许愿,明早去河套抓鱼,榔头、笊篱、水桶都准备好了。这是表哥的绝活,少时他带我去抓过鱼,把笊篱和水桶挂在腰间,举着榔头,目光盯着流动的河水。鱼儿钻进了卵石下,他对着卵石就一榔头,震晕的鱼儿漂出水面,他抽出笊篱捞起小鱼,放进了水桶里。

舅舅不喝酒,他温和地看着我,偶尔插话,无非是我父母的近况。

表哥说,他上班的矿生产镁石,出口日本,三伙人倒着上班。如果按天算下来,每天能赚三十元块钱,可是请假就不同了,一天要扣五十块钱。

舅舅是托关系把表哥送到矿里的,家里的几亩地,春秋忙一阵子就没事了,五大三粗的表哥不能闲着吧。舅舅话不多,总能说到节骨眼上,他指责乡里头头们无能,这么多的山头能没矿吗?难道说矿山都长在别的乡吗?如果山里开了矿,表哥有必要跑那么远上班吗?村里的小青年们不都有活干了。

表嫂一直在灶台旁忙活,我喊她几次吃饭,她都说你们吃你们吃。舅舅下桌去院子里照看羊,表嫂才端了碗米饭进屋。她屁股搭在炕沿,侧着身子,偶尔夹一点盘里的菜。我夹了块鸡腿肉放到她的碗里,她惊慌失措,手抖了一下,碗显险些掉了。表哥笑了,说,农村人,没见过世面,让你吃你就吃嘛。表嫂羞涩起来,瞪了表哥一眼,端着碗出去了。

舅舅的羊群很壮观,每只羊都打理得干净漂亮。在羊群里走动的舅舅,嗓音特别洪亮,脸都笑成了一团。他把打捆的玉米杆散扔在羊群里,羊吃光了叶子,杆用来烧火。羊群是舅舅的骄傲,三间大瓦房,表哥娶媳妇,还我家的钱,哪一样离开了羊。舅舅问我,澳洲的小耳朵羊好吗?我说,不知道。舅舅说,县里不让养山羊,这怎么可以呢?我说,不让养有不让养的道理。舅舅说,小耳朵羊得圈养,哪来草料喂呀,不是扯蛋吗,当官就是瞎拍脑门子。舅舅的羊群是鸡生蛋蛋生鸡的模式发展的,他控制羊群的数量,淘汰的老羊他都卖了,出生的羔羊他只留母羊。舅舅不吃自己的羊。有一年,父亲回来想吃羊,舅舅到邻村拎回杀好的羊,吃剩的汤水都让舅母倒到远处的沟里。父亲说舅舅假慈悲,不过是易子而食。舅舅笑而不答,很享受地看着自己的羊群。

第二天早上,舅舅上山放羊,表哥就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我能感觉到,在这个家里,舅舅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意义非凡,就如表哥这样,知趣地上班去了。

我洗漱的时候,舅母埋怨舅舅,外甥来一回不容易,让孩子休息两天陪外甥不好吗?我含着牙膏沫,递给舅母理解的笑。表嫂在院子里喂鸡,一把一把地往地上洒玉米粒,嘴里咕咕地唤着鸡。一只大公鸡啄抢食的母鸡,表嫂跑上去就踢了一脚,公鸡咯咯叫着跑到了一边。

舅母冲表嫂说,凤呀,你爸说,让你去愣子家看看,早上他去没去抓河鱼。

表嫂扬起脸,回眸冲我笑说,你哥走时嘱咐了,喂完鸡就去。

炊烟萦绕的山村,远山飘绿的视野,潺潺流动的溪水,影像在我的记忆里。我用虎丘相机拍照下来,镜头里有舅舅和他的羊群,表哥和表嫂的笑容,舅母梳理干净的模样。邮寄照片的时候,我就想象到他们收到照片时的喜悦。

母亲看到照片,留下了舅舅和羊群的那张,让姐姐用镜框装好,摆在电视机旁。照片的背景是山,舅舅身边是羊群,脚下是鹅卵石和流动的河水。夕阳西下,所有的景物都笼罩在阳光里,母亲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神情,也被阳光吸走了。

第二年的仲夏,母亲让姐姐陪着回老家了。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回来后就郁郁寡欢。姐姐说,母亲是心痛表哥,舅舅怎么那么狠心,让表哥到矿里干活。姐姐神采飞扬起来,兴奋地说,你没看到,咱妈把舅舅训得屁都不敢放,到羊圈里蹲了半宿。你表嫂天天给咱妈煮鸡蛋,凤这孩子真懂事儿,自己都不舍得吃。

北方八月的天空,白云苍狗,云卷云舒,幻化着多姿的形态。在我的眼里,那是移动的羊群,那朵灰褐色貌似人形的云,就是牧羊的舅舅了。

再次见到舅舅,已是十年后了,母亲病重舅舅匆匆赶来了。

在火车站接到舅舅,就直奔医院而来。母亲已进入昏迷状态,几日米水未进,输营养液维持着生命。如果晚了,和舅舅见不到面了,会成为彼此的遗憾。舅舅一身藏青色中山装,由于有些年代,衣领和袖口磨出了毛边。他神情凝重,简单问了母亲病情,就不再说话了。

我领舅舅走进了医院,走廊里他的眼眶就湿润了。进了病房,泪水哗地流了出来,快步走到母亲的病床前,抓着母亲的手,颤着音说,姐,你咋病了呢?姐,你看看我啊!我是三子。舅舅浑身颤抖着,蹲下身子,把母亲的手贴在他黑红的脸颊上。

母亲醒了,艰难地睁开眼睛,露出了笑容,三儿啊,姐、姐没事儿。

姐、姐,要好好活着,咱有钱了,治病不怕花钱。舅舅泣不成声。

舅舅在家里住了七日之久,母亲的生命特征回光返照,舅舅喂她鸡汤,竟然喝了一小碗儿。第三天的时候,母亲开始劝舅舅回去,舅舅抹着泪不走,他怎么会撒下姐姐不管呢?

舅舅走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他。舅舅拉着我的手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就不来了,我姐说,她回家陪我。

我不知道母亲和舅舅说了什么?他悲怆的神情感染着我,眼里充盈着泪水。舅舅给母亲治病的一万块钱,我悄悄藏进了他的提包里,不知道他发现的时候,是否会怨恨我。

舅舅走的那天夜里,母亲耗尽了最后的气力,离开了这个世界。第二天凌晨,姐姐以为母亲睡着了,保持着以往的睡姿,只是没了呼吸。

秋日的北方,天高云淡,那云朵变幻的形体,奇妙无比。我相信,母亲的灵魂已飘到云朵里,回到她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

母亲的骨灰一直存放在殡仪馆,每年清明祭奠,我都提出送回老家入土为安。父亲保持沉默,姐姐不同意,她们说,如果送回去,清明得回去祭祀。我没有说是舅舅的意愿,在她们的心里,舅舅是个亲戚的代名词。我则不然,年少时的老家生活,深深植入我的心灵,成为了一种牵挂。

父亲退休的第二年,生活里多了个中年妇女。姐姐们落得轻松,我又能说什么呢?各自有着家庭孩子,还得上班工作,谁有大把的时间陪父亲。我再提送母亲回故乡,父亲不再沉默了,而是点着头说,和你舅联系,入土为安吧。

清明前,我赶回老家,舅舅在等我。他直截了当地问我有什么想法?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用水泥全封闭的圆形坟头。记忆里,南山坡地曾是学大寨的梯田,如今梯田平整了,坟头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地头田间。我家的祖坟背靠着山坡,三面被地包围着,如果修坟的动作大一些,必然会占一些土地,我把顾虑和舅舅说了。舅舅说,地是你们本家的,给点钱就没事了。我说,即是本家,提钱不外了吗?

一个青衣男人顺着山路跚跚走来。舅舅轻声说,你看,你本家大哥来了。从远处看,那人有着乡村干部的风度,步履稳健而不急促。我快步迎上去说,是本家大哥河吧?河笑着向我伸来厚实的手说,早就听说你们要来,见山上有人,我就过来了。

刚来,和我舅商量买砖的事,没得空去看你。我握了下河的手,掏出烟敬他。

舅舅轻咳了一声。河转向了舅舅,讨好地说,上家坐坐。舅舅说,不了,你看,我姐送回来了,要占点地儿。我比划说,大哥,你看,仅占一块碑的地儿。河说,这是老二的地,没鸡巴事,你放心,占多少都行。河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老二不愿意,我就用后山的地和他换。

这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动情地说,大哥,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远处的风悠悠地吹来,夹带着大山深处浓重的青草味儿,这气味儿令我心旷神怡。舅舅说去找阴阳先生,让河带我去拜会他的父亲。我理解舅舅的用意,欣然地随河去了。

大爷的房子在山腰,是一座历经风雨的石头房。也许是窗户过于狭小,室内有些阴暗,在屋里呆了一会儿,我才看清大爷历经苍桑的面孔。七十有三的大爷身子硬朗,问过我父亲,他感慨地说,小时候我们就在一块儿玩,那时咱家的山上都是一搂粗的林子海了去了,钻进去就摸不着人影,要不是大炼钢铁,那林子这辈子也用不完……

大爷讲得兴趣盎然,我听得意犹末尽,但我仍然打断了大爷,提到了地的事儿。大爷果断地说,没事,都是自家的事,这事儿我做得了主。

葬礼的事千头万绪,舅舅把羊交给表哥,带我请阴阳先生,去乡里买水泥红砖。清明前一天,姐姐们带着母亲的骨灰盒来了。舅舅眼眶潮湿了,他把母亲的骨灰放在羊圈的一处木柜上,泪就涌了出来,他说,姐呀,你回家了,姐呀,你咋才回来呢……

清明的早晨,天空阴霾,细雨朦朦,姐姐到乡里拉碑和纸活,我则在坟上准备纸钱鞭炮。七点多钟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唢呐声,两辆蓝色时风三轮车在山道上缓慢地驶来,头辆车上坐着吹手,还有用红布包着的墓碑。后一辆是一车的纸活,有金山银山,楼房彩电……向坟上运碑的时候,炮仗响了起来,这都是舅舅安排好的,炮仗声远比吹手的唢呐响亮。

我和姐姐们跪在母亲的坟前,舅舅指挥若定,表情庄重。立碑喽!阴阳先生喊声刚落,一个强壮男人冲过来,抓住了舅舅的铁揪吼,问过是谁家的地吗?我脑子嗡地要炸开。那男人脸色扭曲了,声音近似于叫嚣地吼,妈了个巴子的,谁立碑试试!

原本悲痛的气氛染上了一层冷漠,舅舅的脸色刹白,我听到了舅舅牙齿的磨擦声,这声音像一支钢针,在我的脑海里左扎一下右刺一下。

大哥河从容走过来说,老二,都是自家的事,占了你的地,用我的地补你一垄。

好人都鸡巴让你做了,你当我傻逼啊!

大爷从山下赶来,他气喘嘘嘘地指着本家二哥吼,老二呀,丢人啊!还要不要脸啊!

我怎么不要脸了,妈了个巴子的,我看谁敢立碑。

大爷颤抖着身体说,你兄弟说要去找你商量,是我没让去的,有啥话找我说。

舅舅沉着脸说,老二,你们都是一家人,再说,就巴掌大块地,你兄弟大老远来的,别伤了感情。

我怎么伤感情了,哪有这么办事的,说补给我地,碑立了影就没了。

是不给你脸了。舅舅突然吼了起来,抬脚踢在二哥的腰上。二哥一屁股坐在地上,很快又跳了起来,眼里喷出火来。舅舅捡起地上的铁锹吼,小鳖犊子,信不信我拍死你。舅舅的吼声如爆雷,在山谷里回荡着,久久不散……我想起少时舅舅,这或许是他的最后吼声了。

碑立起来了,我和姐姐们跪在碑前,眼前一片茫然。

安葬了母亲,姐姐们第二天就返程了,我想留住些时日,就没回去。

我察觉舅舅很少笑了,和羊待在一起,愁云也密布在脸上。是因为母亲?还是本家二哥?我感觉舅舅在挣扎,似乎在与命运抗衡着,表哥无意间,给了我答案。

舅舅上山放羊,我心情烦闷,想到河套走走,表哥说,没水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执意要去,表嫂说,屁股懒出蛆了,兄弟要去,就去呗。

表哥嘿嘿笑,屁股离开了炕下地了。

清明时节,远处千峰百嶂,藤枯叶黄,只有山腰上几处松林是绿色的。路边的小草钻出地面,开着小朵的紫色、黄色的花儿。山村的房子多了起来,沿公路两侧伸展开来,超市、饭店的牌匾尤为醒目。表哥说,城里人进山了,买地开矿热闹着呢。

我说,有钱赚了,日子好过了。

赚什么啊,都到小店耍没了。表哥呸了一声,把痰吐在地上说,俺爹更来气,去年春上,把羊赶到矿里,让老板赔偿。老板牛逼,还叫人打俺爹。

我惊愕,急忙问,为什么?

能为什么。表哥点了支烟,愤恨地说,山里开的矿,粉尘落到羊身上,羊绒卖不上价了。收羊绒的不要,还是看老朋友的面压低了价收的。俺爹能受这气,就把羊赶到矿上了。表哥抬手向南指去。你看,南山开了两个矿,这季节不显眼,山绿了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半座山都挖没了。

他们没打我舅吧?

他们敢。表哥瞪了下眼,说,俺爹是谁,掉根羊毛都得赔。

我很难相信,瞅上去温和的舅舅,哪来的魄力临危难而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兄弟,你不知道,俺爹在这十里八村,说话还是好使的。

河套里裸露着鹅卵石,散落着包装纸、塑料等各类垃圾。我看着干枯的河床问表哥,以前冬天都有水,都入春了,怎么没水了呢?

表哥说,河上面建了个工厂,占了河道,夏天有水都埋汰。

我是晚饭后问舅舅的,能从矿老板那里要来钱,无疑是虎口拔牙。舅舅刚喂完羊,让我问愣了,但很快回过神来,带着阳刚之气说,他们敢不给,周边这仨矿我都去了,把羊往大门口一赶,我就拎着棒子往门口一站,谁敢进去。舅舅理直气壮地说,咱是讲理的,你没看夏天呢,刮起风矿上的粉尘的吹起来了,都钻进羊毛里了。起先我不信,收羊毛的老李劝我去省里做化验,我特地去了沈阳,花了三千多块呢。这钱我不能花瞎了吧!拿化验单找乡里,乡里解决不了,我就赶着羊到矿上去了。我吓唬他们说,如果不赔偿,我就到县里省里的环保局。后来乡长来了,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就把钱给我了。

后来呢?

什么后来?

这就算完了?

没完,今年还不知道呢。

多年以前,说出招商引资的舅舅多希望山里开矿啊!而如今矿开了,舅舅反倒痛苦了。我注视着舅舅,很难找到答案。

舅舅像想起了什么,突然说,对了,昨天村主任到山上找我,说矿里要收我的羊,安排我到矿里看门,你说我能干吗?羊收走了,让我看几天门再赶出来,我才不傻呢。舅舅的声音洪亮起来,或是要掩饰刚才卑鄙的想法,他说,再说了,我怎么能牺牲我的羊,去苟延残喘地生活呢。

夕阳如火,在西山燃烧着,舅舅的脸被染红了,充满了血性和豪气。在这张脸上,我找到了母亲眼里的英雄……农业学大寨的时候,舅舅率先从河套拉鹅卵石,把山坡地改造成梯田。洪水来了,为抢救生产队的一只羊,舅舅不顾生命危险,搏斗了十多公里,保护了集体财产不受损失。舅舅是学大寨先进个人,到县里做过报告的模范;抢救集体财产的英雄,事迹上过省报。舅舅是个敢与天斗地斗的汉子,矿场的小老板算什么呢。舅舅沉默的年头太久了,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五月是舅舅的坎,能不能过去这个坎,在于剪下的羊毛能否能卖上价。

我没等到五月就回家了,但心里放不下舅舅,时常打电话问候。舅舅或是表哥,报的都是喜事,看来,我担忧的那个坎舅舅过去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年冬天,舅舅永远离开了我。因为大雪封山,我没能参加上舅舅的葬礼。电话里表哥说,舅舅埋在了山顶上,那是他放羊时就选好的地方。送舅舅那天,几十个人轮换着才把棺材抬了上去。表哥说,舅舅诊断成癌症,就不到医院了,起初还能到山上找草药,自己治病,后来起不来炕了,才让村里的医生来家里滴水。我指责表哥,为什么不告诉我。表哥哽咽地说,俺爹不让说。

舅舅成为了我的痛,由于单位改制,就迟迟没有回老家。在我稳定下来的时候,轮骑上的父亲提醒我说,你舅死几年了?我说快八年了。

在今年的清明前,订了高铁的票,匆匆赶回了老家……通往山村的路宽了,村道两侧有白色的路灯杆,石头房消失了,清一色的红砖青瓦房。路口有两层的商务楼,电信、超市、饭店,我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认真地辩别方向,顺着那条石板路走进了村庄。

表嫂的热情出乎寻常,提前杀了鸡炖在锅里。我问她舅母呢?表嫂迟疑地说,走道了。羊圈没有羊,两头黑猪卧在墙角,几只白鹅悠闲地散着步。表嫂告诉我,表哥卖了羊,又到矿里上班了,儿子考上了四川的大学,需要钱。

表哥骑着摩托车进院了,他摘下头盔笑呵呵地冲我说,接到电话,就让你嫂子杀鸡了。他提高声音喊,凤儿,鸡炖好了吗?表嫂在屋里回答,好了,都上桌了。

我和表哥表嫂碰着杯,喝了口酒,问起了舅舅的事。两口子的表情都凝重起来。表哥说,剪下的羊毛卖不出去,俺爹就赶着羊去矿里,还没到大门呢,院里跑出了几条恶狗,把羊群冲散了,俺爹被咬伤了。矿主假仁义,用车把俺爹送到医院,查出的病是癌,扔下几个钱就不管了。我去找,人家不认账,狗怎么能咬出癌症呢。

你哥就是熊,咬不出来还不能吓出来。表嫂剜了表哥一眼,又说,这两年,得癌症的多了,和开矿没关系吗?

你不熊你去找。表哥愤愤地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死的是你爹又不是我爹。表嫂针锋相对。

话不能再说下去了。我打着圆场说,明天去看看舅舅。

表哥为难起来,说,山上不好走,挺老远的。

表嫂通情达理,不客气地说,有多远,找人串个班,明早陪兄弟去。

早晨,我恍惚地吃过早饭,坐着表哥的摩托车上山了。

山脚下,表哥停下了摩托车,背起黄纸向山上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山路崎岖荆棘丛生。表哥说,舅舅没火化,大雪封山出不去,就埋山里了。

我累了,看到路边一块石头,就坐了下来。石面光滑,舅舅是否坐过呢?枯叶里有青草钻了出来,散发着春的气息。表哥说,上山的路很多是舅舅走出来的,羊通人性,舅舅走,羊就跟着走。

我抬头看天,阳光明媚,水洗般透亮。有一朵云飘在头顶,白白的像梳洗过拥挤在一起的羊群。我缓过劲来,继续往山上走。仰望天空时,发现那云正跟着我……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就像舅舅的人生,在天地间保持着相等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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