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陕西社会科学论丛》2023年第3期
清和雅正的情感流泻 劳动创造的东北气象
——丁龙海长篇小说《晚来风 》读后
张 翼
出自东北的小说和文艺表达,在一种叫做“东北文艺复兴”的半调侃式风潮中,近年来有了非常引人注目的文本形态和文坛表现。如果从读者群和浏览量、话题度的视角分析,大东北的小说乃至于整个文学艺术形态,可能随着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电视荧屏小品、相声和长篇连续电视剧的火爆,而以更市民化的方式走进了千家万户,甚至在21世纪的这些年来,依然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日常语言和审美状态。只是在某种程度上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本来东北地区是众所周知的工业摇篮、起航之地,是工业劳动者的精神故乡,也是工业化大生产的故事富矿。
但是,一段时间以来,在荧屏之上,不管是电视还是电影,都乏善可陈。在文学期刊杂志和出版物中一定有所呈现,然而要真正成为与某知名小品演员为代表的某一类农民文化相比,似乎就无法等量齐观,更不可能相拮抗了。这恐怕也是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一部范伟实力派演员主演的网络剧《漫长的季节》成为可以与《狂飙》同等热度的根源所在吧。不管是立体的还是平面的,是舞台演出还是文字表达,东北的小说和文艺总是会有自己的好看。只是一个时期可能有一个时期的风貌,这与出版或出品界的选择偏好是有关系的,与广袤肥沃的黑土地和无数生活的主人翁们也有一定的瓜葛。
于是,当笔者最初接触丁龙海先生这部《晚来风》,感觉好像是个南方风味的小清新之作,但细读下去,却发现大有嚼头,属于铁锅乱炖那热乎乎、火辣辣的嚼头,长子大东北那深沉博大气象扑面而来。正好,此时案头有好几本《复兴文库》,有当年大庆油田的历史资料,两相对照,会别有意味,让东北的工业风和螺丝味道瞬间荡漾开来,从而呈现出与鸡零狗碎、耍呆卖怪、男男女女完全不一样的那一番厚实与壮粝。然而这部小说最先给人的冲击,是来自平静,那种平静很奇怪,不像是历尽沧桑之后的心若止水,也不像是未谙世事的故作镇定,倒向是与生俱来的宠辱不惊。这一点说实在的,对于为文落笔,都是不小的考验。很多名作家的作品,不管是散文、报告文学还是小说,翻两三页就能发现疙疙瘩瘩、刺刺愣愣的地方,感觉不顺畅,让人读不下去,而丁龙海先生这部小说,则可以一口气不知不觉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十几二十页。个中原因之一,是因为这部小说是靠写事情的节奏本身来推动情节向前的,不是靠长篇大论的心理描摹和主观想象的情绪铺展来扯着故事线走的。而前者更符合一般读者和所谓“普通人”的阅读鉴赏习惯,后者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写作风格或文学流派的个性戏法,当然也不乏成为某种学术研究的兴奋点甚至增长点,然而并不具有普遍和普适的文学价值。有点类似孤芳自赏的“冷门绝学”,以此在柴米油盐面前秀优越感,是大可不必,也容易翻车的。
其次,几乎可以肯定,小说作者丁龙海应该有一个关于宏大叙事和高远理想的故事背景,然而他并没有很细致地交待这一切,只是这一点像个影子或线头一样,始终围绕着主人公的思想倾向和行动逻辑,一点一点地往前推进,事后的描述可能叫做不疾不徐、游刃有余,但就创作者的心态而言,应该是一种平和雅正、淡然处之。搂得住、守得住,不像某些港台电视剧一样,你是风儿我是沙,一点儿女情长的鸡零狗碎,都像刮沙尘暴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歇斯底里得厉害,靠大动静来刷存在感,写得过满、用力过猛。丁龙海先生则显得稳当得多,把人物、情感和事情、事件、事业放到一个更大的天地里去腾挪摆放,因而在保持叙事主体必要的内部语言、情感历程,不管是不断闪现的关于他童年记忆中的爷爷的追求、渴望与期许,还是其个人的感情生活,同事关系、利益纠葛、地位变化,都有紧靠妥靠的环境氛围托举着,这样就让虚构文本显得“非虚构”起来,以至于读者感到作者是在距离生活现场最近的地方贴着写、照着写、描着写,具有某种社会纪实风格或纪录片大电影的色调。
再次,这部小说很好地处理了各种人世纠葛,使得几乎在每一个可能的蹭蹬之处,都能够看到灵魂的高贵和生命的闪光,这一点着实不易。当代小说,无论中西,有一个非常让人惆怅的地方,就是过于寒凉了。尽管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真实,然而这种真实也同时意味着虚假和遮蔽。不管是从个体还是群体,希望总是要有的,正道的光总是要有的,大团圆不是理想中的小说结局,而是要成为生活中的真本实相。所以,读者一定乐见在这个担负着神圣使命的大油田里,有情人终成眷属,奉献者得到厚报,真情回馈真情,有为者有位,大爱者过上好生活,而不是重演历史上那些“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好人寸步难行、恶人走遍天下”的周期性悲剧。这一点,作者手中的笔,终究没有让希望在小说里寻求一种安慰而不是二次伤害的普通读者感到失望,并且把相关抵达“胜利”之彼岸的艰辛过程写得非常真实可信,不像是编的。
最后,这部小说的格调很健康。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小说,较为普遍地存在一种格调上的有意转型,就是要在“小”字里淘金,要在“人性”里找料,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在西方商业繁荣、市场勃兴的最初年月,也都是有这样的文学形态来为新生的社会阶层找到一种“为所欲为”的文学装点和文化合理性辩护的。然而,我们可能做得更过了一点,就是在人的自然属性上面用力太多,返祖性描述的兴趣绵绵不绝,以至于如果把某些一家老小没办法一起去看的小说文字放大一万倍在阳光底下暴晒,会造成地球环境生态和人类心灵生态不可逆的污染。丁龙海先生这部小说自始至终的文字都是有生活、有格调、有品位的,不是欲望书写,而是情感流泻。这一点有可能在另外的一种标尺下会被衡量为“缺点和不足”,然而恰是它的珍贵与难得。
夏一凡这个一号人物或正面人物是立得住的,其性格特征和人生理想、事业追求尽管不乏变化和考验,但主题主流依然是贯穿始终、坚持到底的,这一点使得整个小说的脊梁和骨架始终支棱着,彰显着一种从延安到“十七年”一直到新时期、新时代的文学书写的价值追求,路一鸣、王占山,王婷婷、唐嫣然、钟成、大军,人物群像谱系也都可有看点,闭着眼睛能够分得清,很多人的名字可能带有某种象征或者反讽意味,然而更大多数的普通劳动者在其中得到了出场亮相、笑骂由我的机会,这也着实不容易。写工人的小说,近年来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容易写成厂长传记,浮在“上层”不接地、不沉底,结果本来是轰轰烈烈的工人劳动创造美好生活的场景,三下五除二就给扯成三五个“丫鬟”斗法的宫斗剧了,而丁龙海在小说中很好地处理了写干部和写群众的关系问题,一是把干部也是群众这一基本常识凸显出来,二是把干部依靠群众这一逻辑必然强调出来,三是把群众教育干部这一全新风尚渲染出来,从而使得大油田、大工业、大事业环境场域中的干群关系、人际关系整体基调非常大气、毫不局气,尽管有正有邪,但总体“邪不压正”这是格调健康的首要标准,丁龙海可真是写出了社会巨浪中的人生真谛。
同时,小说其中有些小情节非常具有经典性,可能在别的文学经典或影视作品中都出现过,比如用猪皮擦嘴的“二大爷”,可能在别的作家笔下就是落魄的“八旗子弟”,比如大军对夏一凡酒后吐真言,回顾自己父亲临去世之前的话,“做人要踏实,丧良心的事,咱、咱可千万别做”,或许是绝大多数老一辈普通老百姓都会给孩子说的话;比如,王占山和刘铁塔聊天,一句“咱是分的房,小青年是自己买的房”,真是具有石破天惊之效,然而两位老人说起来却是平淡如水。……与小说着力描摹的主人公或主要人物故事场景相比,这些看起来不经意间插入的“小话剧”,让整个作品的色调更圆润而大方。再听听周大庆对夏一凡说的话,“我爷爷是石油工人,我爸爸是石油工人,我走了很长一段弯路,回头想想,当个好工人也是人生价值的体现”,无论他曾经走过多少弯路,这话,苍凉中有一种劲道。那是属于千百万默默无闻的石油工人、寻常百姓的劲道。很亲切、很好哭。
作者简介:张翼,男,宁夏彭阳人,原名张诚挚,八零后。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