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溪燕
多年前母亲过世,父亲也随着我们兄妹离开了老家,我就再没回去过。这次,翠花姑妈打来电话,听得出来,她在电话的那一端兴奋、激动。她说最近老梦见嫁出去的我和姐姐,她想我们了,借这次她家的乔迁之喜邀请我们回村聚一聚;她说回来吧!回来看看我们的村子:看看村里的自来水、看看村里硬化了的道路、看看她家的大房子......我思乡心切,身子刚启程,心早已飞回那遥远的小山村里去了,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里沸腾、翻滚。
童年腊月里的清晨,我在翠花姑妈的母亲、隔壁小奶奶的责骂声中醒来。小奶奶骂自己和她的女儿翠花姑妈、骂她们天不亮地不白就起床,骂她们刚从十里地的石老箐背回来的那两罐子水;骂翠花姑妈是睁眼瞎,把她喜配到有水有田、通车路的地方她不答应,脚被鬼扯着似的偷着要往后山上跑,跑去找小石匠,骂她从小背远水还背不怕,还想把自己往这没水的村子里嫁、她是要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呀!她还骂自己的丈夫、小爷爷不跟她一条战线,不妨着翠花姑妈上山去找小石匠,山茅野箐,孤男寡女,这样下去不知道小石匠将会在山上对翠花姑妈做出些什么出格事来,怕是只等出了丑事,再后悔已来不及了。她还骂小石匠,骂他自家的土地不好好侍弄,被鬼扯着一样去后山上敲打那些硬梆梆的白石头做什么?……迷迷糊糊,我在小奶奶忽高忽低、断断续续的责骂声中又睡着了。
翠花姑妈和我是邻居,我们不同姓,也不是亲戚。在我能记事的年岁里,翠花姑妈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我家的木屋和她家的瓦房是一个整体,四道木柱子将两家的三间瓦房牢牢地串联在一起。两间边屋泥坯成墙,楼上楼下她家我家各一间。中间一堂屋,楼下几根粗大木头将它一分为二,分别做了我家和她家的牛圈,楼上则以细木条子作隔墙,相隔着我家几兄妹与她家几兄妹的床铺。
土地下户以来,家家户户一年到头披星带月忙着下地干农活,一家赛似一家。大白天里,我一个小孩在家闲着无事,一次一次打开楼上床铺旁的黑色木箱,一遍一遍试穿着准备过年的那件新衣服。隔墙那边传来翠花姑妈的声音,她请我帮她开锁让她出来,她告诉我她家锁大门的钥匙就放在大门外石缸下的缝隙里。我帮她打开锁,看着她将大门重新锁好,又将钥匙藏石缸下、急急忙忙要上后山去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翠花姑妈是被小奶奶故意锁家里面的,为的就是不让她上后山找小石匠,害怕她就嫁严重缺水的本村。我知道自己闯了祸,紧紧抱住翠花姑妈的腿不让她走,她拿我没办法,最后只好带着我一同上后山。
冬日里的暖阳下,白生生的石头堆里抡大锤的小石匠正汗流浃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翠花姑妈让他手慌脚乱,又惊又喜寒暄过后,他带着心疼和责怪的口气对翠花姑妈说:“你不应该再到我这儿来,你妈妈没有错,她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让你嫁到别的地方去,是为了让你少过些苦日子。我和你妈妈对待你的心是一样的,我们两个以后真的不能再在一起了,我,我......”“你怂不怂啊?你什么你?只要你敢对着天,对着地,对着你的心,对着我翠花说一声你不喜欢我,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人。”翠花姑妈生气而委屈。小石匠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头、搓着双手轻声细语“不是不喜欢,我只是想让你去过更好的生活......”“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喜欢,是不是?是我自作多情?是我一厢情愿?你是怕连累到你,你是怕无事找虱子往自己脑壳上爬,是不是?你跟我妈一幅嘴脸,跟我家全家人一样,都想撵我嫁出去......我偏不嫁,真将我撵出家门的那一天,村口的土地庙虽小又破,它也能为我遮风避雨。”翠花姑妈炸炮仗似的炸完她的一串串话语,拉起我就往山下跑。小石匠呆立白石头堆中迎风凄凉。
翠花姑妈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偷着往后山上跑,白天也不下地干活。她成天往返于石老箐和村子之间、一罐子一罐子的水直往家里背。一天接着一天,家里盛水的木缸、石缸满了,坛子满了,大铁盆也满了,所有能盛水的容器都满了。翠花姑妈开始用起水来大手大脚,不再将洗脸水留着洗脚,不再将洗菜水留着洗碗,她将它们半盆一盆的直接往地上泼、往准备煮猪食的锅里倒。小奶奶发愁,不敢责骂,只能轻声叹息、自言自语:“养大牛大马好看,养大姑娘不好看,媒人再不敢来提亲,来了也不等人家开口,她就自己先说她要住村口破庙一辈子不嫁人的胡话,她真那样,她不成疯子,我也要被她气成疯老婆子,哎!……”
村里到乡里的二十里土路修通了,国家在离村十里路的公路中点石老箐建起大闸塘蓄水,政府还为各家各户发放了新氨水袋供村民放小牛车里拉水用,一氨水袋就能装十一、二罐子水呢!母亲嫌用罐子背拉到家门口的水麻烦,星期天早晨就把十岁的姐姐吒咐给要去乡里赶街子的翠花姑妈,要她帮姐姐买水桶,翠花姑妈又想顺带帮着挑一担水回来,那挑水的钩担怎么办呢?最后决定让我下午点送去石老箐和她们相遇。
吃过午饭,母亲刚下地,我就坐不住了,愁着十里的山路要我一个人走还是第一次,而要早早地上路。走到半路遇到一个抓草回来的小婶,她说我这时候去还嫌太早。就把我带到路边的一个山洞里,她说这春天又晒又刮的,在山洞里面歇气最安逸,她拿出她的苦荞粑粑蘸蜂蜜分给我吃,记得我们在山洞里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当我到石老箐的时候,翠花姑妈和姐姐已到好一会儿了,几个一起赶街的婶婶嫂嫂也陪着她们在等我和钩担的到来,十里路上,这个嫂嫂争着挑一程,那个婶婶抢着挑一段,她们说,自从嫁到这靠背水吃的我们村子里以来,她们就从没挑过水。土生土长的翠花姑妈更是第一次挑水,她吃力地挑起后,脖子就紧紧缩着不敢伸开。婶婶、嫂嫂们笑过教过翠花姑妈之后,你一言我一语打趣着翠花姑妈:
“翠花再来挑一程,得抓住这次挑水的机会好好训练一下挑水技术,免得以后嫁出去挑水的时候被婆家挑水地方的人笑话。”
“翠花,你不用嫁出去,就嫁咱们村!咱们村这不是有了闸塘,通了车路,用小牛车将水拉到家门口,再不用背远水吃了!”
“咱们的翠花早就明花有主了,真是小石匠么?小石匠厉害,能将石头敲成钱,听说要准备用石头建房子呢......”
“我来做媒,我来做媒......”
“媒人婆,两头戳......”
“做咱们翠花和小石匠的媒不用两头戳,走现成的路,哈哈哈......”
翠花姑妈被她们说得羞红的脸,就像路边摘下、那两只桶里用来打晃的老红花(马缨花)一样,粘着水后更加明艳,美丽。她挑着的两桶水看上去她就像是挑着一担花似的。
半年后,翠花姑妈和小石匠订婚了。
在小石匠建好两间石头瓦房的时候,他和翠花姑妈结婚了。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年,政府出资帮助村民们打地窖井,蓄积下雨时屋顶淌下的瓦沟水或者山上得山水,解决了全村的吃水问题。
车子在硬化道路上飞驰,离村子越来越近,远远地一幢幢小洋楼映入眼帘。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阵阵鞭炮声中,粉花姑妈和小石匠姑爹笑眯眯地迎了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带我们进屋去看家中的自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