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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溪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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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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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水,水,水(二)

刚进入腊月,大姐就急着要带上二姐和我去红龙洞村洗衣服、被子准备过年了。母亲说这样忙在别人前面也好,免得靠近年边,我们是挤不进红龙洞洗衣服的。

刚出门,二姐就有交待:到了红龙洞村,如果有人问起我们是哪个村的人,千万不能说是撒米庄村人,就说是绕子平村人,奇怪!绕子平村缺水比我们村更为严重、可它为什么就没有我们村的缺水出名呢?大姐说,也难怪人家笑话我们、村庄没水,哪来的田?村名却叫撒米庄。

“撒米庄,过年吃米不见糠,平时屙尿搅面汤;撒米庄,过年吃米不见糠,平时……”不知是两个还是三四个小孩鬼喊呐叫的声音,从我们正进入红龙洞村村口路旁土屋的瓦檐、门缝里飞出来,直刺进我的耳朵。

  “砍万年脑壳的,躲尿罐罐里面喊什么喊,有本事就出来喊,看我不给你家全家子蹲着嚎你妈的花丧,我就不是人养的!”二姐紧握拳头,声音躲在喉咙里低声骂、身子朝着那土屋的方向歪了又歪,一脚被路边的地埂绊倒,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巴,干脆在路边坐着不走了。大姐声音极低、涨红着脸在使劲说话:“尼姑婆,还不快走,你咯是认不得?我们撒米庄人是来人家红龙洞村背水、洗衣裳的……”

   “小死娃娃们,是跟哪个龟儿子学的,平时扯着耳朵地教你们:逢瞎莫说瞎、逢缺莫说缺,咯是都拌饭吃掉?一个二个的吃着忘黄鸡蛋不长记性了……”女老人掂着尖尖小脚,颤微微地从屋后的地里走出来,边骂边从篱笆里抽出一根小细竹棍进屋去。然后我就听到“奶奶,不敢了!奶奶,不敢了!”的叫声从屋子里飘了出来。

   红龙洞村,村子这边山脚下的几户人家与村子那边山脚下的几户人家,被一条清澈的大溪水在宽阔的枯草地里弯曲着相连。二姐问:“这里水火方圆,怎么我们的老辈人就认不得要把家安在这里呢?免得我们现在为着这里的水要遭这份罪。”抬起头来,我望见枯草地上散落着的几只牛、羊,还有一头正在拱草的老母猪,一群小猪紧紧地跟随着,一长串像是老母猪多长出条长尾巴似地甩过来涮过去。旁边那几只不知名的大野鸟又正在那里张望些什么呢?大姐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应该是这里的土地没有我们村子的多吧!你看,这一大片的土地都是不可以耕种的,常常多数年里的夏天和秋天都要被水白白地淹着放荒,仅靠种山脚下的那点地,养得活几家人?要是这里多余的水能分给我们撒米庄村,那大家都好了。”“就是呀!......”是二姐的声音。她的话从我耳旁飘走。我一门心思正扑在身旁大溪水里那游来游去的小鱼身上,它们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稀奇得很!比我们村子牛塘子里、长大后能变成小青蛙的棒头鱼要让人欢喜得紧。

   红龙洞村子上端,光滑的石板构成三级宽大的台阶式洗衣板,一级一级将从深沟里淌出的那股大溪水蔓延着变薄、变宽。刚进腊月,这里洗衣服的人已经很多。也难怪,几个别村别寨缺水地方的人、都要挤到这里来洗衣服洗被子准备过年。

歇下背箩,脱了鞋子,我们就慌着要找水喝。顺着深沟里的溪流往上走,脚踩在大溪水边上软绵绵潮湿的细泥巴里,整个身子都跟着轻巧起来。深沟里一路被两侧的树木遮掩,清清凉凉十分安逸,走上去一小段路程,溪水就干净得可以让人任意喝。

   一个正挑起水来准备回家的姑娘,还没等我们开口,就忙着歇下桶来,把她的水瓢借给我们舀水喝。还想继续往前,突然发现前面的去路,是被哪个手闲疮疤痒的人、栽些刺蓬蓬在两边给挡住了?顺着溪流直直望上去,山脚下的山洞口尽收眼底,它就是大溪水的源头红龙洞!洞口两边挂着红布,两侧的地上隐隐看得出有烧过的香、纸留下的痕迹。

   “龙,红龙就住里面吗?走,我们上去瞧瞧,说不定还能借出个碗来......”我跳着还没喊完就被大姐一把逮住,将我紧紧地藏在她的身后。她双手合十朝着山洞口作揖拜了三拜,嘴里轻声念道:“都怪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认不得来三去四,青红皂白也不分,还望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其实我是知道的,知道有关红龙洞口的传说:老辈人的时候,红龙洞住着的这条红龙,它家的碗多得很哩,村里不管哪家有大务小事、或者谁家来了亲戚,都可以到洞口来借碗,需要几个借几个,假如不小心打碎不还,它也从不计较。只是后来村里有一个人就打起了歪算盘,一次又一次的有借无还。再后来,这人就再也借不出碗来,又得了一种怪病,没多长时间就死了。从此,其他人家也再借不出碗来了。

   我很想到这个传说中红龙洞的山洞口去,可是被刺篷挡着、被大姐逮住,别说去借个碗瞧瞧,就算去洞口望望也是不可能的事了。于是便恨起那个打歪算盘的人来,该怎样恨、要从哪儿开始恨呢?鼻子还是眼睛?我又无法想象出那人模样儿。那就还是先不要恨他算了。好歹要认得现在跟着大姐二姐赶紧洗衣服去才是正儿八经的事。我洗干净自己的一件衣服,大姐就不准我洗了,二姐说是怕我这样一件一件的洗着太费洗衣粉。那正是、疤脖子家妈——巴不得,我闲下来好去玩水哩!

 扯着衣角磨磨蹭蹭挪到水旁、玩稀泥巴的小朋友们身边去。两个小女孩正玩“煮白酒”游戏:在稀泥里弄个小坑,放上一些小树枝,再用稀泥把它糊高,最下方留一个大点的洞引水进去,上面留些小孔,那些小孔就会一直在咕咚咕咚冒水泡、煮白酒。这种煮白酒的游戏我一点都不感兴趣。因为以前在牛塘子里常玩。旁边一个正在用稀泥巴制作“收音机”的小男孩,玩法稀奇:他的“收音机”里面装的是一只老马蜂,按一下开关,再逮一下线,里面发出嗡嗡的声音,便是“收音机”已被打开正在唱歌了。我挨过去,他也乐意教我,不一会儿我们就共同完成了另一台“收音机”的制作,只是没能逮到老马蜂放进去,不过,开关和拉线都是做上的。他还带着我用稀泥巴做了一个“厨柜”和两个“粮柜”,外加一张“供桌”。

   他问我识字吗?我说我还没有上学,他说那“供桌”上的字就给它空着。他也还没读书,本来是可以读一年级的了,他妈说他家离学校太远,他还小丢丢的,等再长一两年、大点好跑路。我对他说我们村里就有学校!到我们村读吧!“去撒米庄村读书?又不是疯掉了。”他大笑着说。他的笑声和那个“疯”字直刺进我的耳朵和心脏。撒米庄又不是在他家锅头碗里抓饭吃了,我的鬼火冒得很,准备和他大吵一场、或者干上一仗。他则一点没有要和我吵架的意思,正准备教我再做一张“小牛车”。那边传来大姐催着要我快走回家的声音。“再不走,再不走就把这小尼姑嫁给和她玩泥巴的那个小娃,让我们好在这里换晚饭吃。”是二姐的骂声。我慌着跳起来跑着要去背我的小背篓。走吧!快走!

   我一路向前,把大姐二姐甩在身后,不知为什么她们要走得那么慢,咯是认不得肚子饿啊?二姐在对着我叫喊:“小尼姑自己背着晒干的轻巧衣服,想跑就跑,就不想着我还背着一大箩湿衣服走不快,这小尼姑心肠歹,不会心疼正背着一大罐子水的大姐,落在最后面挣命、她也不会等一等,咯是要跑前面找小七公公去?百胆猪,太阳都下山了还认不得怕。”

   我的脊背沟凉凉的直冒冷汗,眼晴瞟了瞟离自己不远、前面的那个大山洞。我想起了小七公公就是死在那里面的,是他自己吊脖子死的。他也是,不就和他三个都讨不到媳妇的儿子吵个架;不就兄弟几个动了手脚打起来了嘛!家里自家人打架在村里也是常有的事。也有为经常打架而寻短见的人,我见过的就有三个,但她们都是女人,都是吃敌敌畏或者耗子药死的,而且她们都是死在家里面,不用躲到山洞里的;还有她们死之前都是在不吵架的时候,也不用去做活计,还换上干净的衣服,有一个还穿着新衣服呢!可小七公公并不是他自己也参加打架,他只是望着儿子们打架生气了拿着绳子来山上找柴,结果柴不找,躲在山洞里来吊脖子。他一定是以为这种躲就没人知道了吧!可纸哪里包得住火,才两天就被找到了,死在外面的他不能进村,就在村口办的丧事。我们都跑去瞧,黑魆魆的棺材是现买的,是比他大一岁、已满六十岁的他大侄儿子的寿材,倒也算得上体面,不是现砍树做的短命鬼用的那种白棺材,可能是因为他也只差一岁就满六十岁了的原由吧!那个时候倒是一点都不害怕。热闹得很,唱孝歌的人特别多,都一夜唱到亮。

   奇了怪了,怎么现在就会害怕成这样呢?小七公公可不是埋山洞里呀!我得走回头路!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大姐和二姐之间的小毛毛路里去。听到大姐正在讲,其实呀!小七公公的死也不仅仅是因为几个儿子年纪都大了、都还讨不到媳妇这一个缘故。二姐说这也是,我们村年纪大了还讨不到媳妇的人多得很哩!这些年土地下户,各村各寨都不缺粮食了,可集体生产队时从凉水井引到我们村口的水,没人管理,引水的钢管全被偷掉,首先是在那旱年间的枯水季节,钢管里的水流断掉,被外村人一家一节地偷去做烟囱。后来,本村人怕钢管被外村人偷完就也跟着偷,十里路长的钢管就那样全部被偷光偷尽,没水了吧!望亮了吧!这以后哪家姑娘还敢嫁到撒米庄村来,这不等于是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吗?

   大姐说,不扯这些了,不扯这些了,她是想要告诉我们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本来是小六奶奶小声跟我母亲讲的,恰巧又被大姐听见:小七奶奶年轻的时候是经常裹村里这个、那个的野汉子,有自愿的时候,多半时候是被逼的,还以为小七公公不知道哩,其实他都是知道的。呦!你莫说小七奶奶那骚狐狸精倒真的是生得好看哩。小七公公也就是为着孩子们得忍着,让着,他是捏着鼻子在吃屁呀!小六奶奶说完,还特别交待母亲,哪里说哪里掉啊!哪怕是听到别人说什么沾边的闲言碎语,我们自家也要说那是露珠没籽、闲话没影的事儿,哪里可以当真?大姐还说,小七公公他们一家肯定还有别的秘密,至于是什么,我们小孩子家也就认不得了。

我们都不出声、走了一段路程。山洞被我们抛在身后,忍不住回头、心中又开始发毛、收紧。天就要黑了,我几乎要小跑起来。终于,听见我们撒米庄村子里传出的狗咬声。二姐为大姐找到了歇气坎,大姐将身上的背水罐小心地歇下,擦着满脸的汗水说:“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

2023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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