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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溪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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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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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水,水,水(三)

早晨,大姐去背水,刚出门,小六奶奶就小跑进我家,告诉母亲一个秘密:大姐这几天背水不合群,她没有和她们一起去石老箐,而是一个人去了更远的三叉沟。是不是到了野脚的年纪,瞧上别村别寨去三叉沟背水的哪个小伙子了?不得不防啊!这还了得,母亲丢下手中正在砍猪草的菜刀,一手抓起舀水瓢、一手拎着装水罐,把背水箩往背上一甩就要出门背水撵大姐去。她说:“怪逑事!细麻雀刚出窝、翅膀就硬了?我要瞧瞧她是能飞还是会蹬?”

小六奶奶堵在门口提醒母亲:“他嫂嫂,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跟她一起去,她又不傻,她还会去三叉沟背水?还会去见那个小伙子吗?他嫂嫂,也不要见风就是雨,一竹棍就要把人打死。再说,你看看你面前这一摊摊,人吃的、喂猪的、鸡挠狗蹧、哪一样离得开你这一双手。”小六奶奶指着灶上冒热气的猪食锅和火塘上、正准备分汤的包谷饭、把目光移向了我,说让我去撵大姐、陪着她一起去最好。大姐不会防着我,我却能碍着她和那小伙做出格之事。火烧眉毛在眼前,派我去,能解燃眉之急,能小孩口中讨实话、凡事要了解情况后才好对症下药。我说我不去,我还没有背水罐呢!我得去找猪草,它才是等着我要完成的任务。

母亲骂大姐糊涂死尼姑,命不好,下地那一跟头栽在这种地方是不奈何的事、天天背远水给是还背不怕?好不容易有个救苦救难的机会——出窝嫁人。还不抓紧这改变命运的时机,给是还想节外生枝、就嫁这种干水地方再背时倒运一回?

母亲回过头来责怪小六奶奶:“你给牵线搭桥做的媒——洋湾河你大姐家二孙子、说是看上了,看上了,怎么又不见动静、还不提订婚的事?哎!养大牛大马好看,养大姑娘不好看。”小六奶奶说“等忙过这个月我再去探探口气,他嫂嫂,不是我说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在婚姻这件事上,女方不能主动,你一主动,那过礼压八字的钱都得缩水。再说一旦订了婚,过礼、压八字、结婚就得一套接一套跟着来,结了婚,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天天帮你背水吗?养大个姑娘不简单,能做事了,得想办法留在身边,能留一天算一天。”“哎!嫁姑娘就是那该出窝的雀,早一天离开是离开,晚一天离开也是离开,让她早点离开理好她自己的小窝才是正事!这姑娘从小就跟着我推磨、背远水苦够完,本来我就不忍心她这样跟着我吃背远水的苦!想让她早点离开。哎!怕姑娘大了不由娘,怕夜长梦多,怕在这接骨眼上出岔子,我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她就嫁在我们这种缺水地方,姑娘年轻不懂事,做老妈的难道也年轻不懂事吗?定了婚,让她吃下定心丸,心中有个把米碗,才能不上那种甜哥哥蜜姐姐的寡当……”“是了,是了,有你这些话,我过几天就去洋湾河。哎!我怎就不能咸吃萝卜淡操心呢?嗨!谁叫我是女方的小六奶奶、男方的三姨外婆呢?……”小六奶奶踮着小脚走了。我歪着脑袋,不明白她们所讲的话,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母亲说大姑娘大姐不好看是不对的。怎么可能,十五六岁的大姐还没有大牛大马好看?

最终我因母亲给的一个米花团而作为我愿意去撵大姐的理由,答应母亲交给我的任务:专心听大姐和那个小伙子所说的话、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回来后再一五一十讲给母亲听。母亲说我做到后,她再奖励我两个米花团。我想我一定要做好这件事,不仅因为那两个米花团,还由于我突然有了一种意识,像母亲说的那样,我这样做是在解救大姐,是不让她就嫁在缺水地方而受苦受难一辈子。当然,如果能得到两个米花团的奖励那就再好不过了。

刚要接近大姐就被她发现。远远地、她劝我不要这样撵她的脚,跟着白跑一趟实在不划算,留着时间和力气找我的猪草去。我不听,继续向前,她便母亲般地骂我,这个死尼姑翅膀硬了、不听话了……不听话就不听话,我仍向她靠近。她蹲下身子,抓起一把地上的小石子、向我扔来,像吓唬还不懂狗事、乱咬乱叫的小狗一样吓唬我。我才不怕哩!我知道她不是真心打我,瞧!隔那么远,又是那么小的细石子。大姐急了,向我走来,我就朝回跑,她一回头,我又跟上,她快我快,她慢我慢,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大姐无奈,她停下来等我、答应带我去。她用她的袖口擦干我脸上的汗水。

做了错事般地低着头跟在大姐身后,我心里明白,其实是她糊涂。大姐脚步轻快, 黄泥细灰随着她脚步的起落而飞扬于她的鞋跟和裤脚,像是被蒙上一层黄色细纱。我盯着她印在黄泥细灰里、断裂鞋底的黄色脚印,一脚一脚小跑着踩上去。

远远地望见山粱子顶端坐着一个人,我猜想他就是正在等大姐的那个小伙子。从大姐加快的脚步中进一步证实着我的猜想,我做好接下来要完成任务的充分准备,目光死盯着那个小伙子。随着离他越来越近的距离,突然发现那人不是一个小伙子,而是一个和大姐年龄相仿的大姑娘。大姐叫她梨花姐,隔壁村的。梨花姐?惊喜不?失望不?我有着要往回走、回去找自己猪草的冲动。她们不让我走,说怕我走打失掉。抬起头来,才知道我们的寨子早已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眼前三四条黄色的泥灰小路、横卧竖躺斜歪在广阔的枯草乱石里,我连自己刚走过的路是哪一条都不知道。要回去,我怎敢?

三叉沟一路的徒坡要下,让我们走起路来不由自主地跳着小跑。梨花姐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唱歌:“闪开!闪开!刹不住了、刹不住了,背锅(驼背)好爬坡,结巴好唱歌......”她咯咯笑着从大姐的后面跑上前。“好爬坡就转过身子往下爬!背水罐空着呢!好唱歌就一次唱个够!待会儿一大罐水往身上一压,怕是就唱不出来了......”大姐随说随笑。“痴人笑狗屁,越笑越有趣,我可不是背锅,才不是结巴哩!......”梨花姐突然憋住了笑,说:“我们葬德啊!人家背锅结巴招谁惹谁了?没舀我们缸里的水喝,没往我们锅里抓饭吃,凭什么拿人家来开涮取乐子。说正经事,你以后别来这儿背水了,还是去石老箐背吧!那里虽然要花时间等水,不如这儿有舀不完的水,但离你们寨子近,总的说来,所花费的时间比到这儿来更短,那儿的坡又不陡,也好省些力气。”

“我才不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讨厌那些人,去石老箐背水,在路上、在等水的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们总有嚼不完的牙巴骨,个个都想当媒人婆,戳东戳西。一天天地拿我开涮取乐,说些让人害羞、让人无法再说得出口的话。说我嫁人做媳妇后就可以跳岀这背远水的火坑、有福享了,这个说嫁东村好,东村水多,那个说嫁西寨强,西寨水清……哪里是嫁人啊?明明是在嫁地方嘛!难道只要地方好,管他瞎的瘫的......”梨花姐急了,忙插嘴道:“享福?别以为嫁到有水的地方就能过上吹口油喝口汤的日子了,我们又不是没去过那些地方?哪家没个三亲六戚来当传话筒?也不是睁眼瞎看不见?没吃过驴肉,还没见过驴跑?天下乌鸦一般黑,能好过到哪里去?嫁人?好比吃苦荞粑粑,除非你莫吃,只要沾着边,接下来就是那吃不完的苦,媳妇熬成婆,熬得死人哩......”

“呦!小梨花、羽毛还没出齐,黄嘴丫丫一小个,咋个样样都认得?”一个绿衣嫂嫂正在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穿着红衣绿裳、梨花姐村的两个嫂嫂在我们的身旁来。“咱们的小梨花才不是黄嘴丫丫呢!羽毛怕是早就出齐发亮了,只是你看不见而已,看看人家胸前那两坨香香、比你的还大呢!”红衣嫂对绿衣嫂说完后哈哈大笑。“不要笑了;人骚笑,马骚叫,骡子骚了不吃料…”绿衣嫂咽下自己的笑对红衣嫂说。“才不是呢!什么骚不骚?苍蝇蚊子都会的那点事儿不值一提。不说不笑,不成世道,日子就过成这鬼样子了,能笑则笑,等到笑不出来的时候自然就不笑了”红衣嫂说:“小梨花,给想找个好地方、好小伙嫁人?嫂子给你做媒,帮你的人生道路不要像我们一样迷途在少女时代。让你知道,嫁人做媳妇可不只是吃苦荞粑粑,还有甜哥哥蜜姐姐的那些事呢!好比苦荞粑粑醮蜂蜜……”梨花姐嘴红脸红着骂道:“多管闲事少发财,牛圈里伸出马嘴来……”她一只手臂遮在胸前,另一只手抓起一把黄泥巴跺着脚向红衣嫂追着撒去。我担心她们两个肯定要跌跤,还好,她们冲到沟沟底都稳着脚跟站住了。

三叉沟沟底:灌木丛里,从上方两条大沟里淌下来的两条小溪水汇入天然形成的一个大石槽里,石槽水满自溢、蔓延淌开在一片光滑宽大的白石板上,然后逐渐收拢再汇聚成一条溪流向下、朝着远方流去……这就是大人们口中经常提到的活水——流动的水,那石槽里满满当当的水,舀不完,根本舀不完。

背起水来,她们谁都不再吱声,刚开始爬坡,就大口喘粗气,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压得空身的我也喘不过气来,她们爬坡的速度极慢,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我爬上坡顶、坐着吹风往下瞧:爬坡的她们,走那道坡时像几只叼食的蚂蚁、连成一串竖在坡里齐心协力,上了这道坡又像驼重驮的几头毛驴、并成一排横在坡中齐头并挣。

她们爬上坡顶,歇足气,吹够风,一路向前,平路上也不说笑,为背上的水而全神贯注于脚下的路。不时相互提醒:这儿有一个小坑,那里有很多搓脚石,特别是在看见有摔坏背水罐碎片的地方就更加小心翼翼了;两个嫂嫂一路上分配着歇气坎的位置:这个让年纪最小的大姐,那个给梨花姐……直走到分村岔路口,梨花姐和两个嫂嫂渐渐走出了我的视野……

远远地,望得见我们寨子了,才想起来时母亲交给我的任务,“等回去我该如何向母亲交待呢?还能得到她奖励的那两个米花团吗?……”我琢磨。

2023.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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