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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正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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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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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我的忘年交

 

高正达

在县报社的通联会上,罗伟林格外显眼,瞅一眼就能记住他。他长得又黑又瘦,穿一套变色的蓝咔叽布中山装,衣袖和裤腿太宽松,就像衣服挂在衣架上,看不到他身体的任何曲线。一头浓黑的头发,只可惜没有发型,头油像打了发蜡似的,肯定是几天没洗头。黄胶鞋上有红泥浆浸过的印迹,在西装革履和时尚休闲装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寒酸。唯一让人看着舒服点的就是他那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不过,他与人说话时总是谦卑地微低着头,还不容易看到他的一口白牙。他的烟瘾很大,总爱一支接一支地连抽两三支,抽的是最便宜的“春耕”牌香烟,边抽边不停地咳嗽。看得出他即使抽低等香烟也是出门才抽的,在家肯定舍不得抽。因为他身上弥漫着一大股呛人的旱烟味,以至于开会时,他旁边的座位都空着,大家都远离他。

都是来自农村,我倒不嫌弃罗伟林。我们都是民办教师,他在山区,我在坝区,又都是报刊电台的业余通讯员。参会人员中,他最大,我最小。除了我们俩来自最基层,其余都是县各委办局、乡镇的宣传干事。

除了外貌显眼,罗伟林还成为会议的新闻人物。他获得了优秀通讯员一等奖、优秀作品一等奖,是唯一获得两个一等奖的人。他的作品量和质都拔得头筹。报社总编在讲话中表扬罗伟林说,他身处偏远贫困山区,打着松明火把,用香烟壳写稿,投稿要步行三十多里山路才能到山下的邮电所。他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任然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群众喜闻乐见、贴近生活的优秀稿件,希望广大通讯员学习他的敬业精神。同时,报社总编还决定,除了本次会议每人发一本稿纸一本采访本以外,单独向罗伟林再赠送10本稿纸10个采访本。稿纸用完后告知报社,报社再邮寄给他。

尽管罗伟林成为通讯员中的精英,但晚上住县招待所,却没人愿意跟他同住一个房间。没有多余的房间,会议后勤工作人员显得很为难,我便主动和罗伟林同住。工作人员和罗伟林都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一位参会人员把我拉向一边压低声音很严肃地说:“他脸色焦黑,又不停地咳嗽,可能有肺结核,小心被传染。”

我心里有数,他应该是烟抽多了才咳嗽的,并不在意。进了房间,罗伟林微低着头让我先选床位。

“你年龄大应该你先选。”

他环顾房间一周,把有点发白的黄帆布包往靠门的床上一丢,把靠窗的两个床位留给我选,便到门口抽烟。

“进来抽吧,我也抽烟的,只是没你抽的多。”我掏出“春城”牌香烟,递给他一支。

“我以为你不抽烟,怕熏着你。”他接过烟闻了闻才点上,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不知是因为能抽上一支好烟,还是可以在房间自由自在地抽烟。

为了打消罗伟林的自卑感,让他不再拘谨,我主动向他介绍了我的身世。读初一时,由于父亲病逝,家里弟兄姊妹多,身为老大的我被迫辍学回家养家糊口。后来通过自学,发表了几篇小文章,被推荐为村里的民办教师。但是,家里人口多,生活还是很艰辛。平时我也就抽“金沙江”,到县城开会才买了包“春城”的。

我的坦诚打开了罗伟林的心扉,想不到他的身世比我更坎坷。他出生在罗坪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鸡登坪,6岁时父亲因与人一起砍伐木材,在黑惠江中放排,被卷入滚滚江水中。母亲为了生计上山采药又失足摔下悬崖。6岁的罗伟林成了孤儿,靠在村里吃百家饭度日。同龄人都在村小学校上学,他9岁了还独自在村里游荡,孤独时就在教室外跟着练书。有一天,邻村一位从部队转业在州里的大领导回乡探亲,看到罗伟林正在教室外跟着里面传出的声音练书。问清情况后,那位大领导资助他上学,定期把生活费学费汇给生产队长。后来,那位大领导调到省里,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走资派”,批斗至死在“牛棚”中。罗伟林再也见不到大恩人,但一直没有忘记大恩人对他说的话:“一定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也只有读书才能做对社会有用的人。”罗伟林读书成绩一直很好,初中毕业后,遇上文化大革命,成了回乡知识青年。由于出身好,有文化,大队革委会要把他结合进革委会,或增补为民办教师。他最终选择了民办教师,一心扑在教书育人上……

那一夜,我们谈到很晚,谈各自的经历,谈新闻写作、谈文学创作、谈教学方法,彼此都觉得相见恨晚。特别是得知我一直崇拜的本县作者“春夫”就是他的笔名,对他更加崇敬,从此成为忘年交。然而由于他勤俭节约惯了,圈子里的人背后都叫他小气鬼,不大喜欢和他相处。我也生长在农村,对他的小气并不反感。贫穷时代的农村,哪家不节约?就是想大方也没有条件啊。从小父母就教育我要“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想有时”。勤俭节约在农村被视为良好家风,大手大脚花钱就会被称为败家子。尽管我能理解他,但是在后来的相处中,他的小气、过于吝啬,还是让我在圈子里多次难堪。

通联会分别后一个星期,州里的报纸刊登了介绍我的一篇通讯,是罗伟林写的,很有才气,写出了我对知识的渴求,对命运的抗争。之前就读过他的很多作品,不论是新闻还是民族风情散文,角度都很新颖。我立既给他写了封信,向他讨教写作技巧,还把我被报刊退回来的几篇习作寄给他,请他指点。他用红笔批改学生作业一样帮我认真修改习作,改了的标题更加新颖,调整结构后文章脉络清晰,逻辑性更强,连字词句都帮我润色,还建议我哪篇投哪家报刊的哪个栏目。我把罗伟林帮我改过的稿子誊写后再投寄出去,相继被采用了,采用率百分之百,有的还上了版面头条,并配发编者按或编后语。为此,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我们书来信往,成了无所不谈的文友。

两年后,国家出台解决民办教师问题的政策,鼓励民办教师在职参加成人高等教育函授学习,取得毕业证后民转公,给广大民办教师带来福音。我立即写信给罗伟林,约他一起参加成人高考。他的回信让我哭笑不得,他不是担心考不上,而是说读函授大学每年要付出一笔不小的学费,他有点舍不得。我回信劝他,这是一种投资,只要转正,工资提高了,一年的工资就把投资拿回来,他离退休还有近20年,退休后还可以领退休工资。如果他经济拮据,我可以接济他一部分。我弟弟妹妹已经长大成为劳动力,家里的经济条件逐步好转。在我的反复劝说下,罗伟林同意参加成人高考,最终我们都考上了云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

放寒假时,云师大函授部组织学员到大理师专面授点学习。罗伟林依然是初次见面时的那身行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他极不合群。我们一个县的同学有七八个,课余时间,大家相约一起逛街,或AA制聚个餐,他从不参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自治州庆全州放假一天,老乡相约去乘坐洱海游船。到了校门口集中,不见罗伟林的身影,我让大家等我一下,我去约罗伟林。大家都说不用去了,小气鬼怎么会舍得花钱。五大三粗、随时带着墨镜的周老五说:“你敢不敢跟我打赌,我们赌今天的份子钱,你要是能把小气鬼约出来,你今天的份子钱我出,约不出来我的份子钱你出。”

“赌就赌,一言为定。都是爷们,谁怕谁。”我之所以底气十足,是因为放假食堂不做饭,罗伟林还是得出去吃饭,他实在不去,我就帮他出份子钱,只要他去了,我打赌赢的份子钱就用来帮他拼份子钱,我也不亏。我暗自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他处朋友,我也快变成小气鬼了。

当我在宿舍里找到正在看书的罗伟林时,他说什么也不去,帮他出份子钱他也不去。我说:“你一个人在家,还是得出去买吃,也省不了钱。”

他用手捂着肚子说:“我肠胃不舒服,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好好休息。”

我明明知道他就是为了省钱而推脱的,又无法揭穿他。他虽然节俭、小气,但从不愿无故接受别人的恩赐,这是他为人处世的底线和尊严。尽管我和他处得铁,也无法触碰他的底线,只得悻悻而回。

我独自一人回到校门口,和我打赌的周老五一脸兴奋、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样?输了吧?”

看着流里流气的周老五,嗓门又大,每一句话都很刺耳,我真想冲上去扇他耳光。但事实上,他的预见是准确的,况且依我文弱之身,要真打起来也不是周老五的对手,只得没好气地大声说:“愿赌服输,不就10块钱吗,不会反悔。”

周老五说我是鸭子死了嘴壳壳还硬。大家都笑了,笑的人都是赢家,只有我一人是输家。

虽然故乡离洱海也就百十公里,但在艰难岁月里,大家都为了谋生,加上那年月交通不便,大多数人没有游览过洱海,少数几个也只是到州府办事,远远地望过几眼。登上洱海游船,看三道茶歌舞表演,在甲板上吹着海风,近观碧波荡漾的洱海秀色,远眺巍峨峻峭的苍山雄姿,苍洱田园风光犹如一幅美丽画卷,随着游船的速度徐徐展开,感到无比惬意。只可惜了罗伟林,他要是来又可以写出一篇精美的散文了。

晚上聚餐,意犹未尽的周老五提议,为了欢度民族节,把餐标提高个档次。我立即抗议道:“周老师,你这是不花自己的钱不知道心疼。”

“哎,你说哪里话,过节嘛就要像过节的样子。你就按平时聚餐10元钱的标准输给我就行,增加的餐标我自己出。”这回周老五没有再流里流气,而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大家也一致赞同周老五的提议,我也就不好再反对。七八个人点了十几个菜,两件啤酒,吃完饭还剩下很多菜。我向服务员要了几个快餐盒,将吃剩的油炸排骨、腰果、牛干巴等剩菜打包,带给罗伟林做晚餐。

“怎么?要弥补今天的损失,回去吃夜宵啊?”周老五又恢复阴阳怪气语调,让我听起来就恶心。

“你别隔着门缝看人,我这是带给罗老师。他生病在宿舍躺着,作为老乡,大家是不是都应该关心他?”

“跟小气鬼处得铁,你也快变成小气鬼了。”

除了周老五,大家都认为,浪费可惜,带给罗伟林正好。吃完晚饭,大家邀约去明珠广场看焰火,我要给罗伟林带晚饭就没有去。

我打了辆人力三轮车回到学校时,已是华灯初上,静谧的宿舍楼没有一个窗口亮着灯。我敲罗伟林的宿舍门时,半天没有回应,便到校园里到处找他。由于放假,整个校园显得冷冷清清。休闲散步的人寥寥无几,操场上也只有两三个人在打球。罗伟林会去哪里呢?他除了看书、写作,没其它嗜好。会不会真是肠胃不舒服去医院了。我正准备到附近的诊所去找时,看到食堂门口的锅炉房亮着灯,锅炉的炉堂门开着,里面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旁边隐约有两个人。我走过去一看,罗伟林和烧锅炉的师傅在烧开水的锅炉里烧吃洋芋。如果有钱人偶尔吃顿粗粮,那是尝鲜或者讲究营养学。要是穷苦人家把杂粮、粗粮当主粮吃,看着确实有些寒酸。

“小杨老师,来尝尝家乡的味道。”罗伟林发现我后,用火棍从炉膛里扒出一个烧洋芋,吹掉上面的灶灰递给我。

“怎么?肠胃病好了?”我没好气地说。

罗伟林先是一怔,随后“嘿嘿”一笑说:“好多了,好多了。”说话时头比平时埋得更低,紫檀色的脸在炉膛的映照下,红成绛紫色,分明是对好朋友撒谎的愧疚才脸红的。

看着他可怜又可爱的样子,我不忍心戳穿他,默默地把带回来的剩菜打开,“赶快吃吧。”

“哇,这么多下酒菜,只是没有酒对不住这些好菜。”想不到罗伟林竟然小气到这步田地,想喝酒也不提自己去买,而是暗示别人。要不是他文笔好、有才气,真不想再跟这样的人相处。

“我屋里有。”烧锅炉的师傅起身到自己住的小屋里提出个塑料桶,里面还有半桶酒。罗伟林忙从发白的黄帆布包里拿出搪瓷缸,把酒斟上。他的搪瓷缸也和他的帆布书包一样不知用了多少年,瓷漆已经脱落几块,露出黑色的底色,就像上面粘着几枚黑色的纽扣,但还依稀看得清上面的毛主席头像和毛主席语录。大家早就用旅行杯、保温杯了,他的搪瓷缸要是被年轻人看到肯定当成文物。再看他的帆布书包,已经磨了几个洞。如果现在的年轻人看了倒会觉得很酷,因为那几个洞就像现在年轻人穿的“乞丐服”上的破洞。

我们三人你一口我一口地传着搪瓷缸,就着烧洋芋和我带回的剩菜喝开了,还很有些特殊情调。几口下肚大家话就多起来,烧锅炉的师傅说,他家在城郊农村,子女在城里做生意收入不低,反对他出来做事,但他闲不住,出来能挣一文是一文,还谈些勤俭持家的话题,深得罗伟林的赞许。罗伟林也说,他也闲不住,溜达中看见食堂工作人员利用放假不做饭进行大扫除,就主动去帮忙,菜贩送来一三轮车洋芋,他还帮忙卸货。他说想吃烧洋芋,菜贩就让他随便拿。

“今天没有去游洱海,省了饭钱,还把收拾厨房中收集的废纸箱和瓶子拿去卖了一块多钱,可以买好几个本子了,挺划算的……”

我本想跟罗伟林交流一下写篇游洱海的游记,但根本插不上话,尽听他们俩交流小气的经验。

一转眼,我和罗伟林都函授毕业,再到到大理民族师范脱产学习了一年,如愿以偿转为公办教师,工资收入比民办教师翻了几番。转正后,我从完小调到了镇一中,罗伟林也从村小调到完小。我在信中对罗伟林说,工资收入增加了,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节约,该吃就吃,该花就花,不要对不起自己,也不要让圈子里的人看不起。他回信说,现在才起步,该省还是要省的,等所有的困难解决了,就好好享受生活。

不久,我所在的镇一中有位年轻教师在老家举办婚礼,学校与周末调课,全体教师去参加婚礼。结婚的教师老家跟罗伟林是一个乡,而且离罗伟林任教的鸡登坪完小不远。吃完中午饭,同事们相约打麻将,要等吃了晚饭再返回学校。我不喜欢打麻将,便独自一人去鸡登坪完小看望罗伟林。走进办公楼,在走廊里遇到函大面授时跟我打赌的周老五。几年不见,他的肚子更大,裤腰都抽不上去。

“杨老师,什么风把你吹来,该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周老五满面春分地与我打招呼。

“我不知道你也在这个学校。”我实话实说。

“小气鬼去家访还没回来,”他胸有成竹知道我此行的目的,“走,先到我办公室坐坐。”

周老五把我领进了校长办公室。

“怎么,升官了?咋没请老同学们喝杯酒?”我学着周老五的口吻故意揶揄他。

“这叫什么官啊!山区小学不比你们坝区,校点多、困难多、问题多,整天疲于奔命,还吃力不讨好,容易得罪人。”周老五给我沏了杯茶,看他一脸苦相,不像是装的,“就拿你的老朋友小气鬼来说,嫌食堂伙食费高,偏要自己做吃,有时还影响上课。一没有课就去家访,贪图学生家长送些洋芋、萝卜,还一路上挖药材搞创收,太影响学校的形象。好歹大家同学一场,他年龄是我们的长辈,也不好对他采取强硬措施。”

“他家庭负担是不是特别重,按理转正后工资收入增加了,不该再像以前那样节约。”

“他大儿子被他撵出去,自立门户了,小儿子也中专毕业分配了工作,应该没什么负担了。”

“那他的钱用去哪里?”

周老五站起来到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后,凑近我压低声音说:“我怀疑他吸毒,但没有证据,仅仅是从他的收入去向不明和他黑廋憔悴的脸色怀疑而已,你不要跟任何人说。”

我心里一惊,周老五的猜测似乎有些道理。除此之外,难以解释。但愿这不是真的。想想他吃苦了大半辈子,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要是他真的吸毒,查出来是要被开除的,晚年可就毁了。周老五起身给我续水,往门外看了一眼说:“哎,他回来了,你先去找他叙叙,晚上在我们食堂喝一杯。”

当了校长的周老五不再像以前随时流里流气的,身上多少有点当领导的风范。

我走出校长室,看到罗伟林背着一个背篓,低着头往教师宿舍走,活像一个贫困户。

“罗老师,你回来啦。”

“哎,小杨老师,你咋在这里?”罗伟林猛然抬头看到我,有些意外。

“来山里做客,顺道来看看你。”

“难为你,难为你,还挂牵着我。”

教师宿舍是一排小平房,在教学楼背后的一个院子,罗伟林的宿舍在最靠边一间,门口墙角处顺墙搭了两块石棉瓦,围城一个直角三角形的小房间,里面放着一小堆柴禾,就地用水泥空心砖垒了个小炤,人在里面无法直起身。这应该就是罗伟林的小厨房了,简直就像施工工地的狗窝,这样的非法建筑肯定没少让作为校长的周老五头疼。更为过分的是,围墙的墙根下,种着一垅长长的旱烟,这一定是他一年抽烟的“口粮”。

宿舍里简单又凌乱,一张床,一张书桌,床底下和墙角堆放着一些纸板,饮料瓶等废品。罗伟林放下背篓,从里面取出洋芋、萝卜,还有一些中草药。看来周老五说的并不假。

“罗老师,收获不小嘛。”我无不讽刺地说。

“你不知道山里乡亲有多淳朴,你不收他们的心意,他们会认为你看不起他们,而不跟你相处,收了他们的东西,他们才会把你当自己人,才好沟通交流。”罗伟林一边收拾宿舍里的废品,一边说,“山间小路边草药很多,顺路採挖一点,积少成多,星期天拿到街上卖,又是好几块钱。”

他没听出我话外之意,我只好直说:“罗老师,不是我说你,你苦了大半辈子,现在收入比以前高了,你应该好好享受享受了,不该再这样小气。”

自从得知他小气鬼的外号后,为了不伤他的自尊,我从不当面对他说小气一词,这次是实在气不过才脱口而出,刚说完就有些后悔,可他一点也不恼,只是不咸不淡地说:“没办法,习惯了,好像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帮助过我的大恩人,生活才有意义。”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微低着头,有些手足无措,为了掩饰窘态,掏出烟斗,想想又放回兜里。他是怕旱烟呛到我。

我真想质问他,你省下的钱究竟用来干什么,难道要带到坟墓不成,最终还是忍住了。跟同事们约定返校的时间快到了,我只得匆匆与他告别。

周五放学后,同事们都骑着新买的摩托离校。民办教师、合同代课教师的身份问题彻底解决后,教师待遇逐年提高,基本把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我为教师职业得到重视而欣慰,但是想起罗伟林,我心里又隐隐作痛。时值农闲,不用回家支农,我打算在学校安心搞创作。

“杨老师,电话。”值日教师在楼道上高喊。

“来啦,来啦。”心想可能是编辑部打来的,又要有作品发表了。

当我兴冲冲跑到办公室拿起听筒,却是罗伟林的大儿子罗宝山打来的。罗宝山比我小十多岁,我第一次到他们家时,他正值青春叛逆期,对他爹不愿多说的话却乐意跟我说,跟我很投缘。宝山在电话里说,他在我所任教的镇里开铺子,让我有空去找他玩。

罗宝山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成绩一般的他也想复读一年,再拼搏一把。可他爹罗伟林却对他说:“复读可以,但复读所有费用要打个欠条,如果考上了,欠条一笔勾销,如果考不上必须要还。我已给过你一次机会,你应届考上了,做父母的有义务供你,你要复读父母就没有义务再供你了。”

宝山写信告诉我时,让我也难以接受。罗伟林对子女也如此小气,让我联想到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文学家莫里哀笔下的吝啬鬼阿巴贡,只不过他远没有阿巴贡富有。

父子俩闹得不欢而散。罗宝山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打工自谋生路。我想安慰宝山,可一直联系不上。

如今他就和我同在一个镇,决定先放下写了一半的作品,先去找罗宝山。罗伟林的收入到底用到什么地方,是否像周老五所怀疑的吸毒?作为他们父子俩的朋友,我急需与罗宝山谈谈。

罗宝山的铺子开在214国道边一个叫岔路口的地方。这里国道与县道、乡道平交,原来没有什么建筑,后来烟叶收购站建在附近,每逢烤烟收购季节,便有人到此摆摊设点,还有人开起帐篷饭馆。渐渐地路边上盖起了商铺,因地处坝子中央,人流量大,俨然成了一座小镇,人气比乡镇府所在地还旺。

罗宝山开的是五金铺,生意不错,已经晚饭时间了顾客还络绎不绝。看着他很忙,我没有打扰他,站在柜台前低头看商品。罗宝山拿出几件商品给顾客挑选后,热情地问我:“请问你家想买点什么?”

“怎么?当老板就不认识我了?”我说完才抬起头。

“哎呀!杨大哥是你啊!贵客临门,失敬,失敬。”我突然出现,罗宝山显得很开心,“老婆,快过来,这位就是我经常给你讲的我最尊敬的杨大哥”

“你结婚啦?我咋没喝着喜酒?”罗宝山离家出走后,我们一直没有联系,想不到他已结婚。

“婚礼还没办,我和我爹闹别扭后一直没有回家,喜酒么还是要到家里去喝。”

他给我沏了杯茶,摆出一包高档香烟说:“杨大哥,不好意思,你先喝杯茶、抽支烟,我接待完最后几个顾客就来陪你。”

罗宝山安排让妻子先去买菜做饭,自己一个人忙开了。

我和罗宝强只相差十几岁,每次见面彼此都很谈得来,就没跟他客气,留下跟他吃饭,还跟他小酌一杯。罗宝山也不拿我当外人,一口酒下肚,主动向我敞开心扉。

“杨大哥,现在我已经不恨我爹了。也许当时他是对的,他是逼我复读就要考上大学,考不上也是要逼我树立自强自立的能力。”

罗宝山离家出走后,来到我所在的镇帮人打短工做农活。有一天他帮雇主到岔路口烟叶收购站交售烤烟,看到一家五金商店招小工,就成了一名店员。老板是从县五交化公司下岗的夫妻俩,看到罗宝山机灵、好学、务实、服务态度好,暗自高兴,不断给他加薪,很多重要的事都交给他打理。一年前,老板在省城工作的儿子结婚生子,便把商店转给罗宝山,夫妻俩便到省城带孙子去了。罗宝山不仅盘下商店,还继续留用另一名女员工,后来成了老板娘。

“要不是我爹逼我,说不定现在我还一事无成呢。”

“你理解原谅你爹就好。回趟家跟他和解吧,你现在当老板了,家中的一些事要与你爹分忧。不久前,我到学校找过他,他仍然过的很艰辛。”

“自从盘下这个商店后,我每月给家里寄五百元,注明我妈的生活费,我爹他有工资。钱没有退回来,说明我爹也原谅我离家出走了,今年春节我就回家举办婚礼。”听罗宝山一席话,感觉他成熟了,我心里暗自为罗伟林高兴。

“杨大哥,你和我爹是多年的朋友,有件事我很奇怪,我爹转正后工资待遇也不低了,这么多年他既没有起房盖屋,又没有置办家当,他依然那么小气,你说他的钱会用去哪里?”

“这也正是我此次来想与你探讨的问题。他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嗜好或者消费。”我不敢贸然说出怀疑罗宝林吸毒的事,毕竟毫无证据,仅仅是怀疑而已。

“这个到绝对不会,他那么小气,哪舍得花钱养小三。再说,他是个保守、传统、正派的人。”

“那会不会有什么成瘾或依赖性的消费?”我进一步试探。

“你是说吸毒?这个也绝对不可能。他一心扑在教育上,我也从未见过他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他也许是给你们树立勤俭节约的家风,到你们遇到困难时,他才拿出他省下的积蓄。”

“可是,我最困难的时候,也就是我盘下这个店的时候,曾经向他开口借五千块钱,他只回复我说我的做法是对的,只是他没钱借我,要我自己想办法。”罗宝山叹了口气,“要不是陌生人的资助,我咋能当老板。”

“什么陌生人?”

“正当我走投无路打算放弃时,店门口来了辆宝马车,下来一位穿黑色西装的人,问清我的姓名后,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说是他的老板让交给我的,说完就上车走了。”罗宝山和我一样一脸疑惑。

“我打开信封,里面有五千块现金,还有一张字条上写着,此款借你开店,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会不会是你爹设的局。”我也觉得奇怪。

“不可能,他要有钱直接借我就行,何必多此一举。”

此行并没有揭开我心中的疑团,反而又多了个疑团。

春节前夕,我同时收到罗伟林和罗宝山父子寄来的请柬。我约另一位同在一个镇的函授同学苏红金老师,一起去罗伟林的家乡罗坪山做客,苏老师说他不去了,还说什么,他家办客时罗伟林是礼金送的最低的一个,他不想再跟这样的人交往,请我帮他带点礼金还礼,今后家中办客也不会请他了。我对苏老师以金钱衡量友情的做法不敢苟同,但我也无权说教他,心里不爽也不好说什么,便独自一人前往罗山乡。

鸡登坪在罗坪山腹地,村子绿林掩映,溪水潺潺。石板村道,曲径通幽。作为文学青年,我感觉鸡登坪景致很新奇,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我心中的诗意和远方。快到村口时,不知从哪里传来悠扬中略带凄婉的山中小调。由于树高林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我家住在罗山区,

个个穿的麻布衣,

家家吃的是粗粮,

住的垛木房。

……

自从来了共产党,

麻衣变布衣。

啊依哟……

村里每户人家之间相隔都很宽敞,房前屋后都是梅树、桃树、梨树,只可惜形不成规模,没有冷藏设施,缺少精深加工。果子成熟的季节,山里人用人背马驼,把水果运到我们坝区,走村串寨兑换大米。罗坪山腹地高寒冷凉,种不出水稻,只能种玉米、洋芋、蔓菁和苦荞、芸豆等小杂粮。山里人时常用水果山货到坝区兑换到几斤大米,每顿饭在杂粮里掺进几粒大米度日,只有在逢年过节才吃一顿净白米饭。

罗坪山地区杂居着山地白族、彝族,他们语言、服饰、习俗都是白族、彝族混合,好像演变成了另一个民族。山里人家虽然“麻衣变布衣”了,但是居住的房屋低矮破旧,有不少是垛木房、杈杈房,常年四季杂粮当主粮吃,比起坝区农村要艰辛得多,与我心中的诗意极不协调。

罗伟林家有三格瓦房,不过只是“响瓦房”,檐口和两边山墙上压着石头,防止风把瓦片吹落。村里为数不多的几间瓦房都是“响瓦房”,与垛木房、杈杈房相比,也算是殷实人家。

罗宝山的婚礼,客人出奇的多。吃饭时,同桌一位罗山乡的老师评论说,平时别人家办客,罗伟林送礼金很抠。自己办事又借机大肆向学生家长敛财,还说一些更难听的话。而我则听到邻桌的的两个学生家长互相打招呼时说,都没收到请柬,是得知消息自发来的。

参加罗宝山的婚礼后不久,由于我在写作上小有成就,收到上级的调令,到州教育局从事《白州教育》内部报纸的编辑工作。到了州府工作,我还是经常给罗伟林写信,可是我写得多,他回得少,渐渐地联系得少。

一晃过了几年,有天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听后才知是罗伟林。他已退休,又在州府找了一份保安工作。他让我有空到他工作的地方一聚,他不熟悉城市,来找我有些不便。

也许是自从认识罗伟林他就一直是一成不变的蓝色中山装、黄胶鞋,看到他着一身半旧的灰色保安制服,还破天荒地穿了一双皮鞋,顿觉眼前一亮,让我感觉他比中年时还帅气。我盯着他的皮鞋看,他读懂我的眼神里终于舍得穿皮鞋了意思,极不自在地把脚往后缩。

“嘿嘿,是我的一个学生网购回来不合脚,硬要送给我。”

他的学生肯定是不愿让老师尴尬才这样说的。

这是一家单位职工老旧小区,院子不大,只有三栋四层的单元楼。门卫室靠里边摆着一张简易床,靠门摆着一张老式三抽两柜办公桌,墙角用砖头木板搭起简易桌,上面放着电饭煲、电磁炉和简单的炊具。

落座后,罗伟林用纸杯给我沏了杯茶,他自己仍然用那可以成为文物的搪瓷缸。他向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千万不要泄露我的真实年龄和身份,是我的学生倾力帮忙周旋才谋得这份差事的。”

“你已经苦了一辈子,退休了就该好好安享晚年,闲不住可以搞创作,还出来折腾什么啊!你为什么把钱看得这么重呢?”我和他经过多年的相处,我早已把他当自己人、长辈,看到到他退休了还钻进钱眼里,气不打一处来,所以就用教训他的口吻说话。

他低着头微闭着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小气地说:“我还能苦几年,多为孙辈们苦点学费,有种成就感,心里充实、高兴。”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他低着头不说话,我也就不好再责备他,语气温和了些,“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打电话。”

他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方格稿纸递给我说:“你有空帮我打成电子版,现在编辑部不收手写稿了,我又不会电脑。”

“你也可以买一台电脑,智能拼音输入法比学五笔输入法好学多了,我教你。”

“算了,学会也用不了几年了,再说一台电脑几千块钱,太贵了。”

只要跟他一谈涉及钱的事,他的思维总是让我难以理解,劝说他从来没有效果,也就不再提。翻看他的手稿,先不说内容,单是一手俊秀而又不失阳刚之气的硬笔书法就令我望尘莫及、羡慕不已。自从用上电脑,我的字是越来越难看。

之后,每隔一两个星期,我就去看罗伟林,把他需要打成电子版的文稿带回家。每次去都和他小酌一杯,当然,酒是我带去的,下酒菜也是我带去的熟食,他顶多就是焖点米饭,煮个汤。我还把一些旧的文学期刊带给他,他如获至宝。

两年后,罗伟林当保安的小区在棚户区改造中被拆了,他便回到罗坪山老家,没有再找工作。我和他除了电话联系,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为了提升我们内刊的质量,单位派我到省外一所高校进修三个月。一天晚上我正在宿舍看书,突然收到罗伟林的手机号码发来的一条短信讣告:

我是罗伟林的儿子罗宝山,用我父亲的手机群发此讣告。我父亲罗伟林于二月初二在家中无疾而终,享阳七十八岁。兹定于二月初四,在罗山乡鸡登坪本宅出殡,恭请我父亲的好友送他最后一程。孝男罗宝山跪谢。

这几年,心里老想着假期抽空去看看罗伟林,老是忙于工作和家事,这一拖竟成了永别。他已经年近八十,也算高寿,唯一为他遗憾和伤感的是他一生勤俭节约,没有过过一天像样的好日子。罗家父子俩和我是忘年交,于情于理都要登门吊唁,只因远在千里之外的进修学校,只得向罗宝山发了条“节哀顺变”的信息,并说明我赶不回去的原因。

进修结业回到单位,刚好清明节放假,我便回家乡去给罗伟林扫墓。没能参加他的葬礼送他一程,给他上个新坟,也不枉我们朋友一场。

我先到岔路口小镇找罗宝山,让他带我去墓地。

罗宝山的商铺已经拆除,取而代之是一栋三层的钢混大楼,挂起了商贸有限公司的牌子,批零兼营百货。我向服务员打听罗宝山的商铺搬去哪里了。服务员边忙边说:“哦,你找我们罗经理呀,他在三楼经理室。”

从服务员口里得知,罗宝山与一家公司合股,成立了商贸公司,成为总公司旗下的一家分公司。

经理室里,罗宝山戴着黑袖套,一个人坐在老板椅上,表情凝重地发呆,便对他说:“宝山,节哀顺变,你爹也是高寿了,也是该去的人了。”

“杨大哥,我内疚的是以前我曾经误解过我爹,后来事业有成一直忙于生意创业,没有好好向他老人家尽孝道。”

“他临终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我的意思是有没有留下遗产,但不好问得太直白。我始终认为罗伟林会省下一笔钱。

“没有,头天晚上还好好地吃饭,第二天早上,我妈叫他吃饭没声音,掀开被子一看,人已经没了,连句话也没留下。”

得知我的来意,罗宝山让我不要开车,他开越野车带我去,他爹的坟在罗坪山中,有段土路轿车上不去。

越野车在盘上路上钻出云南松、华山松密林带,进入半山腰。植被都是灌木、乔木,最多的是杜鹃花,红色的、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漫山遍野。

离罗伟林的坟还有500米,没有路了,我们便弃车步行。远远望去,罗伟林的坟位于一个交椅型的小山坳,背靠白雪皑皑的罗坪山主峰,面向他任教过的学校,学校下方是日夜流淌的黑惠江。

“这地方风水不错。”

“是我爹的一位懂易经风水的学生家长选的地方。”

到了坟前,四周长满杜鹃花,还有两棵华山松树苗,都是新栽的。墓碑前摆着几束鲜艳的杜鹃花和一些贡品。我问罗宝山你们家已经上过坟了,他回答没有,上新坟要到清明节当天,也就是明天。看来已经有人来过。我按农村习俗,摆上贡品,恭恭敬敬地磕头,罗宝山急忙到侧边跪下还礼叩谢。

“你们也是罗老师资助过的人吧。”坟旁的杜鹃花下突然冒出一个身穿羊皮褂白发苍苍的老人,双手沾满红泥巴,冷不丁的吓了我们一大跳。

“请问你是……”

“我是罗老师资助过的学生家长,要是没有罗老师的资助,我儿子咋会有今天啊。”

“大爹,请问罗老师是如何资助你们家的?”

“说来话长。你稍等。”白发大爹从杜鹃花下拎出一个塑料桶,用脚尖勾起起桶底,桶倾斜后流出水,冲洗了手的红泥巴,把剩余的水浇在杜鹃花上,拿出旱烟袋,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凝视自己吐出的烟雾,缓缓地讲述罗伟林资助他儿子上学的事。

白发大爹名叫刘富华,家住处罗坪山腹地栗树坪,山高路远,曾经是远近有名的贫困村。刘富华家有三个残疾人,父亲聋哑,母亲腿部残疾,且年事已高,哥哥智障,没有劳动能力,一家人全靠夫妻俩起早贪黑在土里刨食,艰难地维持着生计。刘富华的儿子刘贵才读五年级时,妻子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养家糊口的担子一下子落在刘富华一人肩上。独木难撑大厦,刘富华实在力不从心,便决定不让刘贵才读书,在家放羊挖野菜,补贴家用。刘贵才说什么也要去读书,一天到晚跟爹死磕死磨,并保证放学回家晚上去挖野菜,割羊草。“你这死伢子咋不懂体贴父母呢,你要苦死老子嘎?”

为断了儿子读书的念头,刘富华从墙上取下儿子的书包就撕。刘贵才拼命抢夺书包,被刘富华狠扇几巴掌打得晕头转向,看到爹就要撕课本,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爹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夺回课本,不管爹怎么打他,死死地把课本护在胸前。看着儿子宁愿挨打也不愿放弃课本,心软了,放弃了撕课本的念头。

刘贵才是罗伟林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得知情况后,罗伟林放学后立即步行十多里山路到刘贵才家家访。天擦黑时才到栗树坪,三间活动板房样的垛木房就是刘贵才家。在四面透风的垛木房里,一石头掷进去绝不会打着一个瓶瓶罐罐。这样的家境与刘富华、刘贵才父子俩取名时祈求大富大贵的愿景形成巨大的落差,莫说是富贵,跟温饱也没有丝毫联系。看到这样的情景,罗伟林心里感到一阵透心凉。走进屋里,刘富华在火塘边抽闷烟,刘贵才卷缩在墙角,把书包死死地护在胸前。看到老师进门,刘贵才叫了声罗老师,肩膀一耸一耸的还在抽泣。

刘富华木然地说:“老师请坐。”

山顶积雪未化,冷风钻进垛木房,比屋外暖和不了多少。罗伟林拉着刘贵才的手,把他牵到火塘边烤火,才在木墩上坐下, 默默接过刘富华递过来的旱烟杆,对着火塘猛吸几口才开口到:“贵才这娃天资聪颖,天生就是读书的料……”

不等罗伟林说完,刘富华打断他的话说:“老师你什么都不消说了,我知道你的来意。我也知道读书能改变命运的道理,但我眼下这个坎实在是迈不过去了,我意已决,谢谢你的好意。”说完后,任凭罗伟林怎样苦口婆心,磨破嘴皮,就是油盐不进,一声不吭,只是不停地吧嗒、吧嗒抽旱烟。

罗伟林该说的话尽,最后说:“困难只是暂时的,刘贵才的书费,和必要的学习用品,我可以资助一部分。”

“不单是学费的事,我要的是一个劳动力和我一起养家糊口。”说完这句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抽旱烟。

直到夜深人静,火塘里的栗树疙瘩已经燃尽,罗伟林还没有走的意思,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刘富华感觉肚子饿,便站起来从地窖里拿来几个洋芋,用火筷扒开火塘,把洋芋焐在栗树疙瘩的余灰里,到厨房里拿来一个土陶海碗,从墙根下拎起一个塑料桶,到了满满一海碗酒,嗞的一声抿了一大口,口里轻轻啊了声,很享受的样子。然后也不说话,默默地递给罗伟林。罗伟林也不说话,默默地接过海碗,抿了一小口,就捂住胸口不停地咳嗽。刘富华料定罗伟林不胜酒力,突发奇想,想到一个既能拒绝罗伟林,又让罗伟林心甘情愿的恶作剧办法。

“你能一口气把这钵头酒干了,我就让娃娃去上学。不然什么都甭说。”

“一言为定。”罗伟林站起来接过海碗一干而尽,抹了一把嘴角后猛烈地咳嗽,那声音像是心肝肺腑都要咳出来,眼泪都出来,最后还咳出一口鲜血,随后“嘿嘿、嘿嘿”不停地笑,绛紫色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漫漫地瘫软在地上,口里的“嘿嘿”声越来越小,最终没有声音。

刘富华本来只想吓唬一下罗伟林,不想他这么爽快。从罗伟林接过海碗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想反悔,但山里汉子说话历来一口吐沫一个钉,来不及了。惊骇片刻,刘富华向儿子吼道:“小死伢子,为你的事闯大祸了,还不快过来帮忙。”

父子俩手忙脚乱、一个抱头、一个抱脚把罗伟抱到床上,马上给他灌梅子醋解酒。父子俩守在床边,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罗伟林才醒过来。

罗贵才回到学校三个月后,又辍学了。这次是他自愿的,他给罗伟林带了张纸条:“罗老师,我爹一个人要照顾四个残疾人,实在是太苦了。我在学校一想起家里的惨状,就无心思上课,老是走神。我决定不读书了,在家帮我爹一起养家糊口。”

罗伟林再次来到刘贵才家,二话不说,拎起酒桶酒要喝。刘贵才夺下酒桶带着哭腔说:“罗老师,别喝了,我去上学。”

在罗伟林的资助下,刘贵才顺利读完初中,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级重点中专,成了山里的第一个中专生。刘贵才毕业后进了一家国有建筑公司任技术员。两年后国家鼓励公职人员下海经商,刘贵才办了手续,拉起一个小包工队,逐步打拼成一家不大不小的地产公司。事业有成的刘贵才回乡找到罗伟林,让他到公司做个闲职养老,他婉拒了。回报他一笔钱,他也婉拒了。罗伟林只对刘贵才说:“你有能力、有爱心就去捐资助学吧,把爱心传递下去,就是对老师的最好回报。”

“罗老师是个大善人啊!除了我家贵才,他还资助了不少山里娃。”白发大爹讲述完后,还一直凝视着远山。

听完刘富华的讲述,我惊讶不已,好半天没有回到现实中。

这些年,社会各界爱心人士,资助贫困生的事,已经很普遍。但他们要么是高收入群体,要么是民营企业家。像罗伟林这样收入不高,家庭负担又重的人,省吃俭用出了名,还顶着别人鄙视的眼神捡拾过破烂的人,对贫困生却慷慨解囊确实很少见。我实在是无法想象,小气和大方这对水火不容的反义词,是怎么同时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我的心里犹如在波峰浪谷间不断升降,难以不能平静下来。我想抽支烟,一摸口袋才想起火机已经在山下护林防火检查站上交了。手不由自主地采了一枝树枝衔嘴里。

 我把目光转向罗宝山,他却显得出奇地平静。“宝山,你早就知道你爹资助贫困生的事了?”

  “也是在我爹去世后,整理他的遗物时才知道的。”罗宝山目光凝视远方,并没有看我,“他留下遗书,让我保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又是他唯一最好的朋友,就把我爹的秘密全都告诉你吧。”

  罗宝山赶到家时,父亲已经入殓,棺盖斜盖着,留给他看父亲最后一眼。看着父亲黑瘦憔悴的脸,想想父亲一声勤俭节约,到头来没过一天享福的日子,不禁悲从心底生,从小就自强自立,从不轻易流泪罗宝山扶棺痛哭。男子汉撕心裂肺的哭声,惹得在场的乡亲都陪着流泪。

  罗宝山的母亲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对他说:“阿宝,哭完了该办正事了。俗话说办红事需要请,办白事不用请,‘一家有事百家优’,家里有白事,乡亲们都是自动来帮忙的。可是,这多年你们父子长期在外,村里的红白喜事我们家很少帮过人家,人情是积累下的。别人家办白事,一院子都是帮忙的乡亲,我们家昨晚到现在来的人不多,照这样下去怕是难以把你爹送上山。加上这几年,村里的青壮年大多出去打工,我们村子又小,在家的人不多。你赶快去院子里跪谢乡亲们,请乡亲们帮忙请人,实在人不够就出钱雇请外村人,一定要把你爹体体面面地送上山。”

 罗宝山的弟弟被单位派往国外援建工程回不来,只有自己一人料理父亲的丧事,乡风中的一些事是用钱无法摆平的,感到一种孤独和脆弱。跪谢乡亲们之后不久,家里来了很多人。不是跪谢后乡亲们帮忙请来的,而是自己来的。先是和罗宝山的合伙人,也就是的总公司懂事长派来两个人,开来了两辆车,带来了香烟,并出面请村民组长任管事的,当地叫“老总理”。接着从十里八乡来了一些外村人,说是罗伟林的学生的家长,开来了农用车、三轮摩托,主动找“老总理”请求安排任务。“老总理”拿着董事长送来的烟向大家发烟安排任务,买蔬菜的、买镶坟用的水泥沙子的、请风水先生择日子的、请唢呐手的、请客的、搭厨灶的、借桌椅的、做菜做饭的、烧茶水的……各项事务有条不闻地进行着。

丧事说不上隆重,但在偏远山区已经是够热闹的了。罗伟林教过的学生或学生家长都赶来,送葬的队伍在蜿蜒的山路上排成长龙。

丧事圆满办完后,“老总理”把罗宝山预付给他采买物品的钱退回他两千,说有些支出董事长的人和部分学生家长已经支付了,罗宝山找大家还钱,谁也不认。

  罗宝山整理父亲的遗物时,除了一书橱的书,还有两个大纸箱,一箱是罗伟林的作品剪贴本,有厚厚的十大本 其余是各种获奖证书、荣誉证书,有三百多本。另一箱是学生写给罗伟林的信,上面有一封遗书,是写给罗宝山的。

宝山吾儿:

   为父将不久于人世,我这一生被人瞧不起,也给你们带来一些不良影响。现在我要对你说,我这一生问心无愧,我过的是充实的。父亲年幼时若不是乡亲们接济,可能早就饿死了,若不是好心人的资助我哪有条件读书。我的大恩人对我说过的话时时萦绕在耳畔。从小我就发誓要把爱心传递下去,我从事教育工作以后,了解到不少学生品学兼优,因家庭贫困面临辍学。我们贫困山区唯有读书才能用知识改变命运,才能阻断代际贫困。所以,我一直省吃俭用资助贫困学生,我之所以与资助对象约好保密,是因为也有一些势利的人,家里咬咬牙完全可以供孩子读书,得知我资助贫困生后,找我以辍学相威胁,希望得到我的资助。看到我资助的贫困生大多学有所成,靠知识改变了贫困面貌,我感到一种幸福,觉得我的人生更有意义。我先后资助了99名贫困生,我的愿望是资助100名,因年事已高难以去走访,一直没有完成最后一名,成了我唯一的遗憾。如果你愿意请带我资助一名贫困生,完成我资助百名贫困生的夙愿。

 我唯一觉得对不住你的就是你复读的事,当时我的良苦用心是逼你发奋,到时如果你考不上,难道为父真的会拿着欠条给你要账吗?知子莫若父,我的良苦用心是想激发一下你的潜力,好在你自己闯出一条路了。

 我省吃俭用积攒的钱都用于资助贫困生,没有留给你什么遗产,假如我留下给你一笔钱,你不思进取,总会坐吃山空的。让你从小知艰识苦,有吃苦耐劳的意志,自己有凭劳动挣钱的能力,将受用一辈子。

  我唯一留给你的遗产就是这纸箱学生写给我的信,你阅读后,将会对你今后的人生之路有一定作用。

罗宝山看了部分信后才知道,当初他盘下五金铺借他钱的人,就是他现在的合股人,总公司董事长刘贵才。

刘贵才的地产公司旗下,有三个子公司,商贸公司基本上交给罗宝山打理,重大事项才报董事长。

  公司效益逐年增长,区位优势凸显,业务辐射到周边的几个县。罗宝山为完成父亲的遗愿,同时,也为了回馈社会,尽企业的社会义务,决定自己出钱,以公司的名义在家乡设立助学基金。报给董事长后,董事长当即决定,由总公司再出50万元,并用罗伟林的名字命名助学基金。

  罗宝山没有同意,因为他爹生前淡泊名利,如果用他的名字命名基金会,有悖于他的意愿。

董事长思考后说:“那就叫罗惠助学基金会把,你爹把毕生的精力奉献给罗山惠水之间的教育事业。而罗字有双重意思,一方面指罗平山,另一方面指你爹和你姓罗。”

  罗宝山接着向我介绍:目前,罗惠助学基金会已获得民政局的批准,他正在与教育、扶贫部门联系对接,考察品学兼优的贫困生。

 我们返回的途中,不断有人拿着一束杜鹃花,向罗伟林老师的墓地走去。我在心中默默地向我的忘年交告别:罗老师,安息吧!你守望着罗平山中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就像守望着你的学生,你不会寂寞的。

告别了我的忘年交,我百感交集、心潮澎湃,本想写篇长篇新闻通讯,把他一生捐资助学的情怀公诸于世,为曾经的“小气鬼”正名。他是罗山惠水间最大方、最慷慨、最有爱心的大善人!但写新闻,人物、地点必须用真实的,淡泊名利的他肯定不会同意,还是用小说来抒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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