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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正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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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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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本主

高正达

放牧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村尾一直延伸到山脚的放牧场。机耕路两边的水稻刚刚返青,从黄绿色变成了墨绿色。靠山脚的旱地里玉米苗已经有膝盖高,也是绿油油的。一片嫩绿的田野对牲口极具诱惑性,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靠近路边,伺机越过沟渠到田地里偷吃几口“嫩草”。娃娃们看到牲口抻长的脖子的动机便大声吆喝:“大黑,你莫作死。”“歪角,你给我小心点。”牲口听到警告便有些不情愿地走回路中间,牠们心里明白如果再一意孤行,小主人就会像扔手榴弹似地甩过来几石头,或者几步冲上来就是两棍子。也许在牲口眼里,嫩绿的庄稼和嫩草没有什么两样,到农田里可以大快朵颐,比起在牧场上一遍又一遍啃半寸长的老草根要爽得多。尽管牲口们也明白到田里偷吃几口是要挨打的,但始终经不住美味的诱惑,无时不在寻找机会,特别是在饥饿的时候。

走出庄稼地就是山脚的放牧场,放牧的娃娃们像通过封锁线一样松了口气,不必再警惕地盯着牲口。但娃娃们却显得庄严肃穆,因为要经过庇佑全村平安的神灵本主庙。

本主崇拜是白族民间宗教,是一种多神崇拜,并未形成一个系统的神灵系统。各个村有各个村的本主,也有几个村共同供奉一位本主的。被供奉的本主有历史人物、有佛教人物、有传说中的民间布衣英雄,也有一棵树、一块石头,抑或小黄龙、小黑龙的。只要是为民除害,能庇佑村民平安的人、神、物都可以供奉为本主。

娃娃们虔诚地走过本主庙,一抬头,猛然间看到穿着羊皮褂的“管闲事”老叔单肩挎着背篓,手里握着锄头拄在地上,像一尊本主威严地站在自家地边的高坎上。娃娃们赶快紧走几步,管好自家的牲口。

改革开放后,取材于大理本土的电影《五朵金花》禁播多年又重新公映,仁邑村已经卸任的老队长和电影中“管闲事”老叔长得有些相似,又热心公益事业,就连两口子闹矛盾他都会主动上门调解,乡亲们便戏称他“管闲事”老叔。渐渐地全村男女老少都这样叫,反而把他的大名给淡忘了。他也不恼,似乎很乐意这个绰号。他一生未娶,孤身一人,虽然没儿没女,却很喜欢小娃娃,有好吃的他都分给大家吃,遇到哪个娃娃不听话遭到父母“擀面条”(挨棍子打),他会护住娃娃免遭皮肉之苦,之后耐心讲解如何做个好孩子。当然,娃娃们要是打架斗殴干坏事,看到“管闲事”老叔出现就会吓得一哄而散,或者立马装得若无其事。村里的娃娃们都对“管闲事”老叔是又敬又怕。在娃娃们眼中,“管闲事”老叔是村里唯一的英雄,因为连环画和电影里的英雄都是打过仗的。村里几名退伍军人中,只有“管闲事”老叔打过仗。听村里大人们讲,“管闲事”老叔在朝鲜战场上负过伤,子弹打中他的裆部,命是捡回来了,却落下终生病根。“管闲事”老叔退伍回家后,组织上曾给他介绍过对象,但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耽误人家女子,连面也不见。此后,一心一意担任党小组长和生产队长,别无他念。

分责任田时,谁家也不愿意要靠近山脚牧场的地,因为每年一半以上的庄家都被牧场上的牲口糟蹋了。已卸任生产队长的“管闲事”老叔为了顺利分责任田,主动愿意要靠近牧场的地。“管闲事”老叔便起早贪黑地在地边挖了一条沟,并捡来碎石,围起一尺多高的挡墙。尽管如此还是未能挡住野性未泯的牲口,那些秉性顽劣的牲口还是趁放牧的娃娃贪玩的时候,越过沟渠挡墙,到“管闲事”老叔的地里“尝鲜”,一来二去,靠边的几垄玉米已经被吃光。大集体生产时,专门有护青员在田边地角巡守,抓获哪家的牲口糟蹋庄稼,是要按棵数扣工分惩罚的。所以,那时放牧的人都十分小心看守着牲口。包产到户后,没有了集体的护青员,都是各户自己护理庄稼,如果有庄稼遭到糟蹋,牲口的主人家便去补苗,向田主人赔个不是道个歉,再用细竹棍给放牧的娃娃“擀面条”。乡里乡亲的,也没什么过不去的。“管闲事”老叔为解决庄稼屡遭糟蹋的闹心事,便想到传统的老办法,在田边下药,以此震慑屡教不改、贪玩成性的娃娃们。

等所有放牧的娃娃都到了,“管闲事”老叔把娃娃们召唤到田边说:“未吃酒先告醉,我现在在田里下上毒药,谁不好好看守牲口,跑道我的地里来,把你们的牲口毒死了别怨我。”说完当众把一背篓牛爱吃的蚕豆叶子糠放成小堆小堆的,然后拿出几包药耗子的磷化锌,撒在豆叶子糠上,并把药的外壳丢在豆叶子糠旁边,作为“警示牌”,给放牧的娃娃们敲响危险的警钟。其实“管闲事”老叔并非靠这块玉米地吃饭,他每月领取伤残军人补助金,又没有家庭负担,一直都是衣食无忧,还经常接济村里的困难户。出此下策是因为他种了大半辈子的地,对土地对庄稼的一种情怀,即使被糟蹋的庄稼是别人家的他看到也一样会心疼的。

以往,时不时也有人在靠近路边的田埂上下药,但偶有大人闲聊时说漏嘴,娃娃们便知道下在田边的毒药有些并不是真的耗子药,而是锅底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娃娃们也辨不清。不管是真是假,娃娃们都会紧张,每当看到田边下了药,娃娃们就会组织“排雷”,一部分人看守牲口,一部分人放哨,另一部分人用竹棍撬一个小坑,把毒饵深埋,或者掀进沟渠里,以免失守时牲口吃了中毒。

这一次,娃娃们眼睁睁地看着“管闲事”老叔当众撕开毒药下在地里,那可是绝对真实的毒药啊!放牧的娃娃们都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都目不转睛地守住自家的牲口,丝毫不敢麻痹大意。娃娃们又不敢像以往一样到“管闲事”老叔的地里“排雷”,扫除毒饵。因为他是娃娃们心目中崇敬的英雄,跟英雄作对的人不就成了坏人了吗?娃娃们唯有认真守护牲口。

贪玩是娃娃的天性,放牧的娃娃们认真看守牲口几天后,渐渐把地边的毒药忘到脑后。下午放学回家,娃娃们把牲口赶到放牧场,依旧又玩起各种游戏。有的到稻田梗上捉黄鳝,有的去寻找央鸡蛋,只有少数几个平时比较听话的乖娃娃守在牧场上。

阿强家的的黑白花邓(川)荷(兰)杂交二代奶牛,是村里的奶牛王,泌乳高峰期日产奶二十多公斤,每月奶款收入一百多元,比县领导的工资还高,生活过得比较殷实。阿强家伺候奶牛就像对家庭成员一样,甚至比对家庭成员还好,一日三餐三大桶糠面。阿强放学回家和周末去放牧,母亲阿花不准他去放牧场上散放,要他到青草茂盛的田埂上牵着牛笼头放。阿花到农田里做活还要背上篮子,见缝插针割上一篮嫩绿的青草,给奶牛吃夜宵。养奶牛是件两手相换的事,奶牛吃得饱吃得好,才能产奶多。和阿强一样到田埂上牵着放牛的只有几个散失体力劳动能力而还能走动的老人,阿强的阿爷阿奶已近过世,放牛的任务就落在他身上。其它放牧的小伙伴要放耕牛、奶牛和猪羊,便都赶到宽阔的放牧场去散放。阿强到田埂上牵着放牛,奶牛是吃得开心了,但阿强却开心不起来,没有小伙伴玩游戏,连个说话的伴也没有,人在田埂心却飞到牧场。但阿强始终不敢悄悄到牧场放牧,母亲就在田坝里做农活,随时能监督到他。有时奶牛吃草吃到田埂边缘,伸出长舌想捋一口庄家时,阿强棍子一扬,奶牛立即把头缩回田根中间乖乖吃草。阿强仍然狠狠抽牛两棍子,以此发泄心中的孤独。发泄过后他又会心疼奶牛,自己在村里第一个穿上涤确良、涤卡衣服,不都是全靠家中的黑白花奶牛吗。有时,阿强看到靠近田埂处鲜嫩的青草,就会把青草连根拔起,抖掉根部的泥土,丢在田埂上,让奶牛打牙祭。

这天,又是星期天,阿花照例叮嘱阿强认真牵着放牛后便去赶街。阿强在田埂上看到远处的放牧场上,小伙伴们大呼小叫、追南撵北的开心样,寂寞难忍,便趁着母亲不在田坝里监督的机会,把牛牵到放牧场,把牛笼头绕在牛角上,像只出笼的小鸟,欢快地飞奔向小伙伴。正在玩打仗游戏的小伙伴们惊出灌木丛中一只野兔,大家便去追野兔。阿强也加入追兔的人群,一直追到山脚的林子里,野兔不见踪影才遗憾地打打闹闹回牧场。

再说阿强家的奶牛王,吃惯了田埂上茂盛的嫩草,哪里吃得下牧场上才半寸长的老草根,没啃几口就打起偷吃庄家的主意,趁没人注意便边啃草根,便慢慢向“管闲事”老叔的地边迂回运动,靠近庄稼地还没人发现,猛然发起冲锋跃过沟坎吃起玉米苗。

“阿强!你家的牛吃玉米啦,地里有毒药。”守在牧场上认真放牧的两个女娃发现险情后扯着嗓子高喊。阿强一个激灵,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玉米地,把奶牛赶出来。奶牛毛光水滑的背上、腿上被阿强用金竹棍子打得皮毛翻起一楞楞的痕迹。可奶牛并不在意挨了打,仍然咀嚼着嘴里还未吃完的玉米苗,似乎觉得能尝到鲜,受点皮肉之苦也是值得的。小伙伴们也围到阿强身边,几个大点的娃娃提醒阿强,赶快去看看下了毒药的豆叶子糠有没有吃过的痕迹。大家随阿强越过沟坎到地里一看,有一堆豆叶子糠不见了一大半,周围还散落了一些,不知是被牛吃了还是被牛踢飞了。猛然间,阿强看到毒药磷化锌的纸壳上那只四脚朝天的死耗子,脸都吓青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泪水模糊的眼中,纸壳上四脚朝天的死耗子幻化成自家的奶牛。阿强觉得天塌下来了,两眼一黑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阿强,赶快把牛赶回去请兽医,等药性发着就来不及了。”大家把阿强扶起来,搀扶到奶牛旁边。奶牛像个知错的娃娃乖乖地站着,嘴里反刍刚吞下去的玉米苗,沉浸在美味的回味中,根本不知道危险来临。两个女娃把牛笼头的绳索从牛角上解下递给阿强。阿强“哇”一声大哭起来,脚摇手抖地牵着奶牛往家赶。

“阿妈!阿妈!!”一进大门阿强就大声哭喊着,喊了几声没有应答,这才想起阿妈去赶街。阿强没有多想就冲出大门,他要到进村的路上去迎接阿妈,好让阿妈立即去大队兽医室请兽医,为抢救奶牛赢得时间。等了好久不见阿妈的身影,阿强越想越害怕,如果阿妈要晚些回来,奶牛就会像磷化锌纸壳上的死耗子一样四脚朝天。阿强顾不得腼腆、不敢跟不熟悉的人搭腔的弱点,一路小跑去邻村大队部去请兽医。偏偏兽医室铁将军把门,阿强急得在门前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旁边一位领孙子玩的奶奶对阿强说:“阿弟,你给是要找兽医,他到县畜牧局培训去了,要明天才回来。”心急如焚的阿强也没想起说声谢谢,“嗯”的一声便转身往回跑,他要先跑回家看看奶牛究竟怎么样了。

阿强回到家里,阿妈正在给奶牛喂水,奶牛甩着尾巴像抽水机一样吸着桶里的水,发出“嗞咕嗞咕”声,与平时没什么两样。阿强长长地舒了口气,但转念一想,不知奶牛吃下的毒药什么时候毒性发着,还是早抢救要紧,便怯生生地叫了声“阿妈。”还不等阿强说出下文,阿妈就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个小死伢子,放牛回来也不把牛拴好就出去玩,牛跑到装房里吃了很多干豆糠和芸豆壳,要不是我回来及时喂水,吃到晚上肯定要出大事。”

阿强知道,给牛喂豆糠要泡水,如果牛干吃豆糠会肚子胀。奶牛肚子胀还有救,上次家里奶牛肚子胀,阿妈到村中大槐树上扯了把槐树枝叶,用细绳子捆住两端,像给驾辕的马上口嚼一样套在牛嘴里,阿妈在前面牵着奶牛,阿强用金竹棍子在后面赶,到村里的机耕路上跑了几圈,奶牛胀得圆鼓鼓的肚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恢复正常。可是吃了毒药,抢救晚了,奶牛就会四脚朝天,阿妈就是把自己打死也挽不回巨大损失。所以,阿强还是壮起胆子说:“阿妈,牛吃了玉米地里下的耗子药。”

“什么?”阿花婶一惊,手里的水桶掉在地上。回过神后,阿花婶立即扭头盯着奶牛看,奶牛若无其事地伸出长长的舌头,悠闲地添着嘴唇上和鼻孔里的水迹。阿花婶静静地盯着奶牛几秒钟后,急不可待地说:“你赶快去请‘管闲事’老叔帮我们去请兽医,我先去整点解药。”阿强他阿爸在县畜牧局工作,个把月才回家一次,家里有什么急事,或者需要人帮忙的事,阿花婶总是第一个想到古道热肠的“管闲事”老叔。

阿强带着哭腔说:“奶牛就是吃了‘管闲事’老叔下的药。我刚才去请兽医了,兽医去县里培训,要明天才回来。”

一听是“管闲事”老叔,阿花舒了口气。村里哪家不养牲口?哪家不有顽皮的娃娃?谁会真心下毒药呢?村民们大多是刮点锅底灰研细拌成诱饵,下在容易被牲口糟蹋的庄稼地边,吓唬吓唬顽皮的娃娃而已,村里从未发生过牲口被毒死的事。更何况是德高望重的“管闲事”老叔,他咋会下真药呢?如果是真药,现在奶牛已经药性发着了。虽然放心了许多,阿花还是咬牙切齿地训斥阿强:“我整天打锣打鼓地嘱咐你,要你好好牵着放牛,你就是不听,牛要是出个三好两歹,我扒你的皮。”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保险起见,阿花婶还是到灶房里切了一盆洋芋片,拌上砂糖和生鸡蛋喂给奶牛,给奶牛解毒。随后,阿花婶去“管闲事”老叔家,问问他下的是真药还是假药,好彻底放下心来。可偏偏“管闲事”老叔又不在家。

晚饭后,阿花还是有点不大放心,端了条小凳子守在蚊子成群的牛厩旁。奶牛慢悠悠地反刍着白天吃的食物,没有什么异常。阿强也不敢去睡,拿起棕树叶做的蚊帚为阿妈驱蚊子。阿花婶心想阿强知道错了就没再骂他,让他先去睡,明早还要早起读书,自己再守一会。

“我的宝贝奶牛啊,你叫我今后怎么过啊!‘管闲事’老叔你个老不死的,你这个人面兽心的……”阿妈悲天跄地的哭声把阿强从睡梦中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院中。阿妈坐在牛厩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数落着。牛厩中宝贝奶牛真的像毒药磷化锌纸壳上的耗子四脚朝天,肚子大蔑屯似的圆鼓鼓的。阿强犹如五雷轰顶,泪如雨下,张着嘴却哭不出声。阿花哭了一阵站起来,裤子上的牛屎也不擦,拖着阿强就往外跑。娘儿俩一口气跑到“管闲事”老叔家的大门口,“管闲事”老叔刚好开门出来。阿花冲上去扯住“管闲事”老叔就厮打起来,在他身上碰的碰、撞的撞,不停地哭喊:“你赔我家奶牛,我赔你玉米。”

一脸懵逼的“管闲事”老叔说:“阿花,什么事?别急、别急,慢慢说。”

“你装什么糊涂,狗吃屎在狗心中。你在玉米地里下的耗子药毒死了我家的奶牛。你那整块地的玉米卖掉,也不值我家一根牛毛。你个黑心肝的,哪家不养牲口,哪家没有顽皮的娃娃,平时大家在田边下药都是下假药,你家没有牲口、没有娃娃,就如此狠毒地下真药。今天你要是不赔我奶牛,我们娘儿俩就撞死在你家大门上。”阿花紧紧揪住“管闲事”老叔的衣领不放,嘴里连珠炮似地喷射着。

“怎么可能,我下的是假药,可以检验。”

“何消检验,地里的耗子药纸壳就是证明。”

“那是我从粮管所讨来的空药壳。”

……

一大清早的吵闹声,惊动了全村人,村民们循声而至聚到“管闲事”老叔家门口。阿花头发从包头里散落下来,领褂的前襟也从围腰里扯脱出来,露出了肚脐,嘴角粘稠的唾液黏住几丝散落的头发,手紧紧拽住“管闲事”老叔的衣领不放。几名姐妹赶快去帮阿花婶整理衣服遮羞。

“管闲事”老叔男不跟女斗,头扭向一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任凭阿花拽着。这事要是出在别人家,“管闲事”老叔一定会有理有据地进行调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双方当事人心服口服。可这次“管闲事”老叔成了当事人,村里有谁能够调解?

村民们弄清事情的原委,纷纷为阿花家惋惜,同时也为“管闲事”老叔下真药的行为深感不解。

在娃娃心目中“管闲事”老叔因打过仗是英雄,而在全村社员心目中,“管闲事”老叔就像白族信奉的本主一样,是全村人的保护神。大跃进时虚报浮夸风盛行,“管闲事”老叔总是如实申报粮食产量,为此,没少挨上级批评。因为“管闲事”老叔没有像其它生产队长那样上报亩产万斤“放卫星”,上级下达给仁邑生产队的公粮任务自然是全大队最低的,在“三年困难时期”全村因此没有饿死人。生产劳动中,“管闲事”老叔也不像其它生产队长那样,派完工就去躲清闲,而是带领社员一起劳动。他还悄悄打破按政治要求评工分的制度,采取计件制工分,调动了社员的积极性,农事活动效率比周边生产队高,大春、小春栽种都抓住最佳节令,粮食产量每年都高于周边生产队,使仁邑村成了全大队最富裕的生产队。每次政治运动中,上级安排批斗那些出身不好的“地富反坏右”,“管闲事”老叔只是走走过场向上级交差。他心里明镜似的,“地富反坏右”只是出身不好,并不是真正的坏分子。所以,每次批斗会没有捆绑罚跪,没有动批斗对象一根毫毛。批斗对象感激零涕,用积极劳动来报答“管闲事”老叔。每年农忙结束、逢年过节,队里都能杀几头猪,像深山的狩猎民族打到猎物那样,每个部位都要切成小块,按人头分配。实在不好分的部位就一锅炖了,一家分几勺。不像有的生产队偶尔杀头猪,好吃的几个部位被队委会的几个成员先炒吃了。

这么好的一个老队长,在历次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中始终像本主一样庇佑着全村男女老少,怎么这次就下真药毒死牲口呢,难道庇佑全村人的活本主老糊涂了吗?

新任队长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闻讯赶到“管闲事”老叔家大门口,初步了解情况后,感到束手无策。新队长平时遇上重大事情,都是靠“管闲事”老叔出谋划策,如今“管闲事”老叔成了当事人,凭自己的阅历根本没能力处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排人劝住阿花,防止阿花有过激行为,随后骑着单车到大队部报告。

大队党总支书记带着调解委员、兽医首先赶到。接着骑偏三轮警用摩托的派出所民警也来了。派出所民警穿着新改装的蓝色警服,让村民们感到执法的威严,都不敢大声嚷嚷。就连阿花也不敢再撒泼,放开了“管闲事”老叔的衣领,加上也哭闹累了,有气无力、细声细语地向民警讲述经过。

民警详细记录后又转向“管闲事”老叔讯问。“管闲事”老叔手拍胸脯说:“我敢拿党性担保,我下的是假药,刮了锅底灰放在磷化锌纸壳里的,纸壳是我从在粮管所的老战友那儿讨来的,你们可以去问他。”说完便闭口不言,下巴上的山羊胡像鸟的尾巴一样一翘一翘的,古铜色的圆盘脸上憋成绛紫色。

这时,人群中走进一个穿四个兜蓝色干部服的人对民警说:“我就是‘管闲事’老叔的老战友,不久前,他来粮管所找我喝酒,我正在仓库墙角下耗子药,他便向我讨要准备深埋处理的磷化锌纸壳,说是他的玉米地遭牲口糟蹋严重,拿回去吓唬吓唬放牧的娃娃。今早听到一个买返销粮的村民说,‘管闲事’老叔投毒毒死人家的奶牛,我就急忙赶过来。”

民警让“管闲事”老叔的老战友在笔录本上签字,然后当众说:“奶牛是否是中毒死亡还不能定性,我们需要对毒饵进行取样化验,还要请畜牧兽医部门对奶牛进行尸体解刨。从现在起双方当事人不准吵闹,更不能动手,谁不听谁负后果,等检验结果出来后再作处理。大家都散了吧。”

“不用检验了。”人群中又走进一个穿四个兜灰色干部服的人,他从兜里掏出工作证递给民警说:“我是死亡奶牛的主人家,我在县畜牧局工作。”大家都惊呆了,民警也一脸疑惑不解。

来人是阿强他阿爸,他是村里的第一个推荐保送的中专生,农校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后,分在兽医站工作,后来调到县畜牧局。接到大队部的电话后,阿强他爸便请假骑单车赶回家。他也不急于向民警解释,而是转向阿花问:“奶牛是不是吃了很多干豆糠?”

“我不知道,只是听阿强说奶牛吃了‘管闲事’老叔下的毒药。”阿花怯生生地回答,一点底气也没有。阿花心里也不敢确定奶牛一定是被毒死的,甚至也曾怀疑是胀死的,只是家中的聚宝盆没了,心疼得六神无主。这几年家里靠奶款收入已经购买了部分盖新房子的材料,再积攒一两年就可以在村里第一家盖新房子了。阿花婶想的是不管“管闲事”老叔下的是真药还是假药,奶牛吃后就死了是事实,向“管闲事”老叔索要些赔偿,好重新买一头奶牛,早日把新房子盖起来。

阿强他阿爸又转向阿强。“阿强,你是个诚实的孩子,说实话。”

“牛吃着药后,我把奶牛牵回家,阿妈不在家,我急着去找阿妈,牛没有拴好,跑到装房里吃干糠,还吃了一些芸豆壳。阿妈回来后赶快给奶牛喂了两桶清水。”在阿爸严厉的目光下,阿强不敢撒谎。

“这就对了。”阿强他阿爸接着说:“我回到家时,初步检查了奶牛尸体。牛舌头没有发黑,瞳孔没有放大,口中没有白沫,不像中毒症状。而牛肚子圆鼓鼓的,肛门突出,肛门口的粪便是未完全消化的豆糠,初步判断是死于食胀。现在得知牛还吃了干芸豆壳,吃下去后又喝了清水,芸豆壳便快速发胀产生气体。现在可以肯定,我家奶牛是死于食胀加气胀。我相信‘管闲事’老叔下的是假药,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以前大家在自留地边下药,有哪家下过真药?这种事大人都心照不宣,只是吓吓小娃娃而已。更何况是德高望重的‘管闲事’老叔。”

阿强他爸有理有据的推理,像个神探在演绎案情,连民警也听得入迷。民警回过神来便鼓起掌,村民们也纷纷鼓掌。民警紧紧握住阿强他爸的手说:“同志,你是一个公正无私的国家干部,谢谢你的支持配合!”

“管闲事”老叔洗清了冤屈,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激动地抓住阿强他爸的手说:“当年没有白推荐你去上学。”

几个和阿花处得好的姐妹搀扶着她回家,一场惊动派出所民警的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但三个当事人的心情并没有随风波平息而平静下来,都像变了个人似的。

家中失去聚宝盆,阿花犹如失去亲人般悲痛,别人再怎么劝说安慰也一时难以走出不幸的阴霾。最痛苦的是家中损失惨重不说,自己还有讹诈“管闲事”老叔的嫌疑,给身为国家干部的丈夫丢脸。阿花婶在家躺在床上,不知道肚子饿,分不清时辰,有时迷迷糊糊地起来,泡好一桶豆糠提到牛厩门口,才想起奶牛没了,抹把眼泪叹口气,把糠倒在厩里,又回到床上睡。过了好几天,阿花才拖着虚弱的身子去田地里干活,路上遇到人也不像以前那样大老远就打招呼,别人跟她打招呼也只是“嗯”的一声便走了,不再像以前要拉半天话才走。

阿强没牛可放,放学回家也没伴玩,除了写作业就坐在台坎上双手托着下巴发呆。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没有被阿妈“擀面条”,心里一直在自责。他甚至想阿妈痛打自己一顿心里才会好受些。可阿爸临走时嘱咐阿妈说,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再怎么严惩也于事无补,不要过多责备阿强,他心里也难受,他知错就行。

“管闲事”老叔虽然洗清了冤屈,但自己一生光明磊落,从未做过什么下三滥的事,在村里都是帮助人,引导劝说村民,对于少数不讲理或损公肥私的人也只有自己敢教育。想不到自己刚迈入老年,却被一个妇道人家扯着领口厮打,让自己一个正直无私的老党员颜面扫地。要不是阿强他爸公正无私,自己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等事情查清楚,自己在村人心目中的形象可能早已轰然倒地。“管闲事”老叔一想起这事心里就难受,同时又十分后悔。当初下假药只是想吓唬吓唬顽皮的娃娃,即使牛吃了也不会出意外。早知道会闹出这样的风波,还不如不要那块玉米,牲口吃剩多少收多少,自己又不靠那块玉米地生存,每年卖了玉米还不是用来投身公益事业,或者资助困难户。

这天午后,云层布满了天空,“哑巴”太阳在云层里忽明忽暗,一丝风儿也没有。雨水浸透的村庄和湿润的田野里蒸发出的潮湿热空气弥漫进屋里,异常闷热。知了不停歇的鸣叫声让人感到说不出来的压抑和心烦意乱。“管闲事”老叔在村道上与阿花婶迎面相遇,想主动与她打声招呼,冰释前嫌。虽然她扯过自己的领口,之前还没人敢扯过,但她家损失那么大,一时情绪失控也是情有可原。自己豁达大度,从不记心记仇,同住一个村,隔壁邻舍应该以和为贵。“管闲事”老叔正要开口,阿花婶却一头扭匆匆侧身而过。自己作为长辈不与晚辈计较,反而热脸碰上冷屁股,“管闲事”老叔犹如被当众打脸般难受。闷闷不乐的“管闲事”老叔回到家,从柱子摘下久违的酒葫芦,重新挂在腰间。自从查处高血压后,“管闲事”老叔遵医嘱就不再把酒葫芦随时挂在身上,不再像以前,高兴也喝两口,不高兴也喝两口,把酒当水一样喝了,而是过一段时间才去粮管所找老战友叙叙旧喝一次。他漫步走向洱海边,湖水像一面明镜一样清澈,一群水鸟悠闲自得地漂浮在水面,心里豁然开朗起来。他把羊皮褂脱了铺在一棵老柳树下,靠着树干躺着。他的羊皮褂常年四季不离身,冷了能防寒,太阳晒了能隔热避光,还能在田坝里铺在地上,坐上去不受湿气的侵袭。他靠着老柳树,一边望着湖水纳凉,一边喝酒。以前,“管闲事”老叔常说,酒是个好东西,几口下肚,心中的一切烦心事就会烟消云散。此时此刻对他来说确实如此,不仅烦心事烟消云散,还感到一种惬意。不知不觉酒葫芦见底,人也酣然入睡。

再说阿强独自在家闷了几天也闷不住,也想出门散散心。到了洱海边,看着清幽幽的湖水,阿强怨自己气糊涂了,这几天在家又闷又热又孤独,咋就没想到可爱的洱海。阿强边走边脱下白族小马甲,三下五除二地脱了粘在身体上的衬衣,蹬掉裤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惊飞了悠闲自在的水鸟。游出一段后,阿强感到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因没有小伙伴,阿强有些心虚,便往回游。阿强游回岸边不远,又舍不得上岸,便翻转身仰泳了一会,索性伸开手脚,像个大字仰面朝天一动不动躺在水里,只露出鼻孔、嘴唇和眼睛,其余整个身体漂浮在水面下,尽情享受湖水的浸泡。

一阵微微的海风吹来,“管闲事”老叔醒了,他穿起羊皮褂,系上空空的酒葫芦往回走。突然,脚下被一卷软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往地上一看,原来是娃娃的衣服,再往湖面上望去,风平浪静,并没有看到游泳的娃娃。“管闲事”老叔一下子紧张起来,酒也醒了大半,急忙走进水边仔细搜寻,终于搜寻到一动不动仰飘在水里的人影。他急忙大喊一声:“有人落水啦,快救人啊。”“管闲事”老叔顾不上脱衣服就冲进水里。他年轻时也是游泳的好手,自从在朝鲜战场上负伤退伍后,因伤情涉及隐私,就再也没下过水。下到水里的“管闲事”老叔,由于没脱衣服,羊皮褂湿水后沉重起来,加上上了年纪力不从心,扑腾几下便往下沉。

阿强隐隐约约听到喊声翻转身子游起来才发现“管闲事”老叔在水里沉浮,想过去救人,转念一想自己孤身一个小娃娃,去救一个大人,担心救不出人反把自己也陷进去,便快速游上岸,穿好衣服跑回村喊人。阿强一口气跑到家中如实地告诉阿妈。阿花一惊,刚刚发生了“牛命”的事,紧接着又发生人命,偏偏又是“管闲事”老叔,旁边除了阿强又没有其它目击者,到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阿花恐吓阿强说:“千万不能说‘管闲事’老叔是救你的,不然警察会把你抓去坐牢的。”说完冲出家门去喊人。

等大家赶到洱海边,“管闲事”老叔已经不见踪影。几个水性好的后生按阿强指点的位置潜进水里,把“管闲事”老叔捞上岸时,他已经没有气了。村民们问阿强到底怎么回事,阿强急急巴巴地说:“我、我想游泳,到、到海边就看见‘管闲事’老叔在水里挣扎。”诚实的阿强第一次撒谎。因为他怕警察,他怕坐牢。

村民们议论纷纷,说此事太蹊跷。“管闲事”老叔退伍回村后从不游泳,他是个活泼开朗的人,是绝对不会自寻短见的,。再说刚受的冤枉已经真相大白,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怎么会突然淹死在洱海里呢?队长马上派人去大队部报案,然后安排人拿来草席,给“管闲事老叔”的尸体搭起一个简易停尸棚子,并保护好现场。

县公安局的吉普车开到海边,车顶上的警灯一闪一闪的,令人胆怯。一名警察询问阿强,法医带着白手套现场勘验拍照。阿强嘴青脸绿抖成一团说不出话,是阿花代答的。一名年纪稍大的警察说:“算了,别问了,别把孩子吓出问题。”并让阿花把阿强带回家,请医生打点镇静剂。

现场勘验结论是:死者系溺水而亡,溺水前曾大量饮酒。此外没有勘验出其它有价值的证据。

村民们都很纳闷,根据公安的勘验结论,唯一的解释就是“管闲事”老叔喝醉酒后失控掉进洱海里。他以前天天喝酒,但从未喝醉过,偶尔多喝了几口,话不多、不失态、不呕吐,更不会胡言乱语,就地垫起羊皮褂睡一觉就清醒了。况且最近一两年他很少喝酒。村民们觉得“管闲事”老叔之死是个谜,他是怎么掉进洱海里的,为什么是阿强发现,为什么是阿花喊的人,这些都是巧合吗?这件事与奶牛风波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但怀疑归怀疑,谁也没有任何证据。

葬礼上,全村男女老少都为“管闲事”老叔送行,他虽然没儿没女,但孝子孝眷跪了一大片,那些得到“管闲事”老叔帮助过的人家都伤心落泪。阿花也跪在孝子孝眷行列中,有几双眼睛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花看,看得她心慌意乱,看得她心里发毛,只得低下头默默跪着。

村民们把“管闲事”老叔葬在他那块玉米地边,背靠苍山,面向洱海。

“管闲事”老叔下葬后,阿花夜夜噩梦缠身,总是梦见“管闲事”老叔冷冷地盯着她,下巴上的山羊胡一翘一翘的,醒来后一身冷汗。奶牛死后,阿花婶曾恨过“管闲事”老叔,虽然不是他下真药毒死的,但起因总跟他有一定的联系。他要不在假毒饵旁丢下真药壳,阿强就不会恐慌把牛赶回家,牛也就不会吃了大量干豆糠和芸豆壳。奶牛的死“管闲事”老叔没有直接责任也是有间接责任。“管闲事”老叔死后,阿花婶心里不再恨他,她心里清楚,阿强同样负有间接责任,要是阿强不去游泳,不躺在水面一动不动,就不会误导“管闲事”老叔下水救人,也就不会死。两件事相抵,并没有摆平,毕竟人命大于牛命。阿花觉得自己家亏欠“管闲事”老叔,又没有办法补偿。阿花最害怕的是走漏风声,她怕公安追究阿强的刑事责任。这件事整天折磨着阿花,使她吃不下,睡不香,渐渐变得精神恍惚,面容憔悴。阿花不敢向丈夫说,丈夫是个正直的国家干部,她担心丈夫不徇私情追究独苗儿子阿强的责任。奶牛死后,阿强没牛可放,在家也没什么事,丈夫便把阿强转到县城去读书。阿花在家连个说话的伴也没有,一到夜晚就感到孤独和恐怖。娘家的一个发小来看阿花,她便向发小袒露心迹。发小回娘家村子找了一个巫婆问计,巫婆给出化解的方法是,要阿花在枕头下面放把菜刀,并给梦中缠身的鬼魂烧些纸钱,贡些酒水。阿花照着做后才结束了可怕的梦魇,精神渐渐恢复正常。

清明节,丈夫用单车驮着阿花去位于苍山之麓的祖坟去上坟祭祖。途径“管闲事”老叔的坟旁,阿花对丈夫说:“你等我一下,我顺带去给‘管闲事’老叔贡点祭品,他没儿没女怪可怜的。”阿花摆好祭品,跪下双手合十祷告说:“‘管闲事’老叔,请你原谅阿强的过错,我家会把你当祖宗一样,每年都会来看你的。”

阿花祷告的声音很低,但是顺风还是传到丈夫的耳朵里。等阿花回到丈夫身边,丈夫直视着她。“说,你让‘管闲事’老叔原谅阿强什么?”

面对丈夫威严的目光,阿花不敢再隐瞒真相,低下头如实地向丈夫说出了“管闲事”老叔溺水身亡的经过。

阿花的丈夫把情况说明材料交给县里有关部门后,县里追认“管闲事”老叔为“见义勇为模范”、“优秀共产党员”。阿强属于无意识行为,加上是未成年人,没有任何追责。

阿强一直在城里读书,后来考上大学在大城市工作,家也安在大城市。

时光匆匆,星移斗转。“管闲事”老叔渐渐淡出了村人的记忆,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偶尔回忆提起他。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又到了清明节,“管闲事”老叔的坟前跪着爷孙两,爷爷用带着白族乡音的普通话对孙子说:“这是爷爷的爷爷,今后你长大了,每隔几年清明节要回到家乡给祖太爷上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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