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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正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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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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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的大树

高正达

“爹,我妈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

王友根在滨河森林公园散步,望着一棵棵移植进城的大树,像伤病员一样缠着绷带、杵着拐杖,动了恻隐之心,想写篇散文。正在思考主题和角度,突然接到大儿子大宝带着哭腔的电话,王友根也一下子懵了。

“别急、别急,慢慢说。”

王友根毕竟当过多年的村委会治保主任兼调解委员,参与过不少突发事件的处置,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大儿子王宝山虽然一本毕业,但为人处世、社会经验在王友根眼里还很稚嫩,遇事总是干着急,束手无策。知子莫若父,王友根一边安慰大儿子大宝,一边询问事情的经过。

原来,王友根的妻子素珍在省城领小孙女,小孙女上幼儿园后,只需早晚接送,勤劳惯了的素珍实在闲不住,便在小区里捡纸板卖。她还把阳台上的花草拔掉,种上小葱、芫荽、青菜。儿子儿媳不准她把纸板拿回家,说是把细菌病毒带回家了,还把她捡好的一捆纸板丢出去,把她种的菜拔掉又重新种成花,为此引发争吵。第二天是星期天,儿子儿媳睡了个懒觉起来,发现早点没做,到素珍房间一看,没有人,衣柜开着门,里面的衣服也不见了。

依王友根对妻子这多年的了解,她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她要么是外出打工,要么是一气之下回滇西农村老家了。王友根马上用电话安排儿子大宝,先到小区门口菜市场那家榨油坊里看看。开榨油坊的夫妻俩是老家同一个镇的老乡,王友根常到到省城度假度周末,与妻子一起买菜时,认识了开榨油坊加工生态菜籽油的老乡。之后素珍每逢买菜都要到榨油坊里坐坐,啦啦话。独自从农村进入省城后,离开了朝夕相处的乡亲,素珍犹如进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听到乡音让素珍感到无比的亲切。王友根接着安排儿子大宝,如果榨油坊里没有,马上到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找找。

通话中,王友根的手机响起“嘀嘀”的来电声。挂了大儿子大宝的电话,看未接来电是小儿子二宝打来的,便立即回过去。

“爹,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我哥他两口子!”小儿子二宝也得到消息,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我和小玉马上坐动车到省城找我妈,这回找到我妈,让他来跟我们过,别让她再受我哥她两口子的窝囊气。”

“你们先别急着上省城,偌大个省城,你妈不开机你们去哪里找?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你妈一定是赌气回老家了。晚饭后,你们两口子到县城车站守候,看给能接到她。你哥他们现在也急得够呛,你不能打电话责怪他们。另外,过一段时间给你妈打一次电话,看她哪哈会开机。”

短短十多分钟,就安顿好两个儿子,王友根舒了口气。自从到市里谋生,王友根的工作相对轻松,便重拾年轻时的文学梦,相继在市报和市文联的文学刊物发了几篇散文,还被市作协发展为会员。被刚才的家庭风波一搅,王友根思绪被打乱,无心再观察进城的大树、构思作品。虽然他敢肯定,妻子不会做傻事,但一个识字不多的农村妇女从未单独出过远门,以往每次从老家农村到省城,或从省城回老家农村都有家人陪伴。这回她一个人出行,使用电子票、用身份证安检,特别是疫情防控期间,扫健康码等等她一样都不会。王友根还是担心妻子感受困难,或遇到坏人上当受骗。

王友根的老家在滇西农村一个小坝子里,在村里算得上幸福之家。由于在业余新闻写作上小有名气,王友根过了而立之年后,告别了半工半农的村干部,被市里一家大型民营企业的企业文化部聘用,负责企业内刊采编工作,工资外有五险一金,成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个儿子相继考上大学,大宝王宝山一本,二宝王宝龙二本。大宝毕业后顺利进入一家国企。两年后,二宝毕业考取教师事业编制,分在离县城不远的一所小学。当同龄人大多工作无着落,还在单飞的时候,大宝的房子买在省城,二宝的房子买在县城,两个儿子都是有房有车,尽管只是付了首付,首付也是王友根夫妻俩拿出大半辈子的积蓄付的。当时看到村里那些没有考上大学的,外出打工几年后,纷纷回家盖钢混小洋楼,妻子曾经跟王友根商量,也盖栋小洋楼。王友根说,今后两个儿子必定在城市买房,盖小洋楼谁住,家里的砖瓦结构的民房才盖起二十多年,足够我们这辈子住了,还是把盖房钱留给他们买房时的首付吧。虽然两个儿子每月还要还房贷车贷,但毕竟都是在城市里有车有房族。最让王友根夫妻俩高兴的是,两个儿子在毕业两三年内,相继结婚,大宝给他们添了个孙女,二宝紧接着给他们添了个孙子。王友根拿着比事业单位工作人员还要略高的工资,妻子在家种地养奶牛,一年也能苦个两三万。每年春节,一家人回到老家团圆,门口摆着两辆小轿车,令村里人羡慕。村里也有买车的,但为了实用大多买微型车,客货两用。村里的中老年人大多不懂轿车的品牌,不知道王友根家门口的两辆轿车只是十万出头点的中低档车,在大多数村民眼里只要是小轿车都是一样的,代表一种生活档次。每当王友根夫妻俩听到村人夸奖他们两个儿子都成器,笑得像米花糖一样,心里蜜一样甜。

可就是这样幸福的一家子还是有烦心事。大儿媳和小儿媳在同一年怀孕,相差只是半年,谁来带孙子就成了王友根操劳的事。小儿子二宝那里还好说,二儿媳是独生女,亲家公和亲家母都是退休职工,住在县城,年龄不算大,身体还硬朗,他们都乐意带外孙。大儿子大宝这边就有些麻烦。大儿媳的父母都在省外领孙子。本来让妻子素珍去带,不必再一个人在家种地,有个完美的归宿,免得一家人牵挂。但素珍说什么也不去带。不是她没良心,而是她过不惯城市生活。自从王友根到市里工作后,农闲时让素珍到城里住几天,帮他洗洗衣服,在城里一处逛逛。素珍每次到城里最多呆三天就要吵着要回乡下,说什么在城里一出门车和人比苍蝇蚊子还多,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令人呼吸困难。进门就像关进笼子里,谝壳子(聊天)伴也没有。楼道里遇到的都是陌生人,招呼也不打,还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实在受不了。哪像乡下,空气清新,在田里干活,隔着田埂互相谝壳子,干活一点也不累。在村子里谁家也不关大门,大门进二门出,走东家串西家,遇着吃就吃,遇着帮忙就帮忙,整个村就像一家人。素珍每次从城里回到乡下,进门放下包要先到田坝里逛一圈,或是到邻居家串门,离开家乡几天就像久别一样。隔壁邻舍都劝素珍说,去带孙孙是去大城市享福、尽享天伦之乐。而素珍却说,她宁愿在家把一年苦的钱给儿子请保姆,也不愿去大城市里受罪。要带只能把小孙女带回老家农村带。但儿子儿媳又不同意。

王友根想尽一切办法做妻子的思想工作。虽然他在报刊网络上看到过,国外的观念是子女到了十八岁,父母就不再管了,让子女自立。但是国情不同,传统观念一时难以改变。国内也有文章说,父母没有义务一定要帮子女带孩子,关键看身体状况和自愿。也曾看到过农村老人到城里带孙孙的苦衷:说是享福吧,干不完的家务,说是保姆吧没有工资,说是家吧没有主权。但王友根考虑的是:一是儿子没能力请保姆,二是妻子一人在家种地,男活女活一肩挑。让她把土地流转出去几亩,她不听,让她多雇几个工她舍不得花钱,除了农忙抢节令少量雇几个工,都是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在田里劳作。让妻子到城里领小孙女,既帮助了儿子,又免得一家人老是牵挂独自一人在家种地的素珍。这是家庭最完美的转折。

全家人做了素珍几个月的思想工作,该说的话都说尽,该比喻的都比完,最终,素珍与大宝约法三章,一不能随意指责她,二节假日周末要给她自由,三等孙女领大些她要去打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老家农村到省城带孙女。

“叮咚”。

王友根的手机响起微信消息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微信是大儿媳发来的。果然不出王友根所料,素珍真到过老乡的榨油坊。她编了个理由说老家有急事,需赶回去一趟,儿子儿媳不在家,请老乡帮忙买张动车票。榨油坊的老乡信以为真,马上用手机帮素珍买了票,帮她填报了健康码,还利用给客户送货的机会,把素珍送到火车站。大宝和大儿媳正开车赶往火车站。

“找到你妈不要去扯谁对谁错的事,作为晚辈你们先给她认个错,先把她劝回去再说。”回完信息,王友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转回那些移植进城的大树旁,继续构思作品。半个小时后,王友根的手机又响起视频通话铃声,是大儿子大宝打来的。按下接听键,手机屏幕上画面摇摇晃晃的、忽上忽下,一会是屋顶钢架,一会是地板,还有警务人员,人声嘈杂,令王友根眼花缭乱,捕捉到一帧画面信息,应该是火车站候车大厅。

“喂,大宝。喂,大宝。”手机里始终是杂音,屏幕依然是晃来晃去,没有看到大宝的面孔,只听到大宝哀求素珍的声音。几分钟后,手机屏幕停止晃动,出现了大宝焦急、无奈的脸。

“爹,我妈找到了,在火车站,但她死活不跟我们回去,拉扯中还惊动了警察。”

“把手机递给你妈,你们离开你妈几步,我单独跟她说。”

“妈,我爹单独给你说话。”

手机晃了几下后,出现妻子素珍的脸,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事情我都知道了,都是他们不对,但你也要给他们个改错的机会。”王友根深知妻子的脾气,遇事只能哄,不能骂。“再说了,你也是当阿奶的人了,不能太任性。”

“不,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这次是铁了心要回农村老家。”素珍斩钉截铁地说。

“好、好、好,我同意你。但是你去的时候是他们开车把你接去的,要回来必须让他们把你送回来。我也来接你,我马上坐动车来省城接你,但你现在必须先跟他们回去。”远程遥控调和,容不得王友根细说,只有快刀斩乱麻,用缓兵之计把妻子尽快劝离公共场所,先回到儿子家再说。

“你真的来接我?”素珍有点不大相信。

“做好晚饭等我一起吃。”

每次坐动车到省城与家人团聚,王友根总是提前订票,选靠窗的座位,一路上观赏山光水色,并用手机记下描写景色的句子和瞬间闪现的灵感。这次临时订票,只买到一张站票。王友根在车厢最后一排座位后的空隙处,从包里拿出本书,垫在地板上,盘腿坐下,送妻子到省城带小孙女时情景浮现在眼前。

大儿子开车回到滇西农村老家接妻子素珍到省城带孙女时,王友根特意请了公休假,送妻子到省城,并在省城待了一个多星期,陪妻子买菜做饭,教她坐公交、地铁,教她使用小区门禁和电梯,教她走斑马线过红绿灯……

仔细想想自己常年在外打拼,妻子素珍一人在家操持也不容易,男活女活一肩挑,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素珍个性太强,家中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王友根父子三人回到家,连扫个地垃圾怎么归类她都要安排过问。王友根倒也习惯了,事事依着妻子,图个相安无事。如果跟她争执,带来的只会是无休止的吵闹,根本吵不出个谁是谁非。两个儿子就不一样了。小的时候十分听素珍的话,放学回家,写完作业,煮饭、喂牲口,素珍安排什么就做什么。到了读高中就不一样了,周末回到家,除了洗洗自己的衣服,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再愿意干家务。素珍向王友根诉苦,王友根说高中课业负担中,周末就让他们放松一下吧。王友根常对妻子说,儿子长大了,要学会尊重他们,与他们平等相处。平时王友根安排儿子干家务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儿子都乐意去做。而素珍对儿子始终改不了命令、教训的口气,儿子干脆来个不理。最让素珍难以接受的是不干家务就算了,还指责她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什么煮青菜不能盖锅盖、洗碗要用洗涤精、说话太唠叨……

在王友根眼里,素珍很优秀,儿子儿媳也不错,但是两代人的观念、习惯始终难以融合。虽然没有大的家庭矛盾,但锅碗瓢盆、鸡毛蒜皮的事却不时发生,要想解决却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呢。

王友根到达儿子所在的小区时天已擦黑。熟门熟路,他到了门口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没有按门铃,直接用钥匙打开门。妻子素珍、儿子和儿媳在客厅沙发上各坐一方玩手机,小孙女媛媛独自在看动画片。只有小孙女媛媛喊了声“爷爷”又继续看动画片,谁也没和他打招呼,气氛有些沉闷。餐桌上已摆好饭菜。素珍和儿子、儿媳阴沉着脸,相继默默走向餐桌。王友根一看桌上菜的花样就知道是儿子做的,儿媳妇不大会做菜,儿子会烧几个菜,但不常做,只是在周末有兴趣的时候,或者没人做饭的时候,才露一手。虽然儿子嫌素珍烧的菜不好吃,绝大多数时候还是素珍做饭。

儿子大宝吃了两口饭说:“我妈……”

王友根当即打断儿子的话说:“先吃饭,什么事等吃完饭再说。”

吃完饭,王友根先是到阳台上抽了支烟。装修房子时,儿子儿媳考虑到王友根烟瘾大,阳台装成半封闭,就是专门为他抽烟设计的。王友根抽完烟回到客厅,依然是他进门时的景象,各自玩手机,小孙女看电视。桌子的碗筷还摆着,王友根便系上围裙,捋起袖子收碗筷。

儿媳妇不好意思地跑过来说:“爸,我来洗吧。”

“没事,只当锻炼身体。”

王友根洗完碗,到客厅坐下说:“都别玩手机了。这件事也难以争个谁对谁错,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今后互相都多包容点。”

“我们拿给她零用钱她不要,偏要去捡垃圾,让邻居怎么看我,亲戚知道后又怎么想?”儿子诉苦到。

“最受不了的是周末带她出去逛逛公园吃顿饭,她偏不去,要一个人在家吃剩饭。”儿媳妇也一肚子委屈。

“我喜欢安静,不喜欢热闹的地方,难道我连最起码的人身自由也没有?”

母子、儿媳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比一个声音大。眼看又要吵成一锅粥,王友根低吼到:“谁也别说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家长?”王友根不愧是基层调解干部出身,平时劝说家人话不拉杂,有理有据、公平公正、点到为止,又是文化人,在家人心目中有很高的威望。母子三人看到王友根生气了,马上缄口不语。王友根放缓声调对妻子素珍说:“你先回房间去,我一会又找你交流。”

妻子走后,王友根语重心长地对儿子儿媳说:“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妈是个识字不多的农村妇女,观念和生活习惯和你们完全不同。她为了帮你们带娃娃,放弃了自由自在,住习惯了的农村环境,来到陌生的城市。作为晚辈你们应该多顺从她、包容她、迁就她。她勤劳节俭惯了,这没有错,你们要尊重她。给你们买房首付款时,你妈也拿出了五万,那是她半辈子的积蓄。她要是不节俭,哪来的这点积蓄。你们给她钱她不要,你们就不会换种方式吗?山河易改,秉性难移,你们非要去改造她,非要跟她上纲上线的,不发生争吵才怪呢。”

儿子、儿媳默默地低下头。

王友根接着说:“你妈的脾气是服软不服硬,对她只能是跟她商量的口气,命令式或教训的口气她是绝对接受不了的。你们好好对她,她在这里帮你们领娃娃、做饭,你们两个人可以安心上班,还房贷的压力也不大。如果她不在这里帮你们了,你们面临的是要么请保姆,一个月要花掉几千块钱的工资,要么辞职一个在家带娃,仅靠一个人的工资要养家糊口、要还房贷,日子会过得很艰难。如果你们实在容不下你妈的脾气,你们明确提出来,我立即把她带走。”

“我们也没说不要妈在这里,只是脾气么一个改一点。”儿媳妇知道王友根说话历来是说一不二,一下紧张起来,马上说出一句不硬不软的话。

“好。既然是这样,你妈上由我做工作劝说,纠纷到此为止,过去的事谁也不准再提,一切重新开始。你们也早点休息,我去劝说你妈。”

王友根到妻子的房间,妻子已经睡了。以往王友根到省城儿子家时,妻子总是会有些小激动。而这次也许是妻子的气还没消,也就没打扰她。仔细端详妻子面孔,王友根觉得妻子的脸色比在家种地时白了一些。妻子年轻时称得上是村花级别,结婚后,长年累月在农田里劳作,高原紫外线的照射,使她白嫩的脸色渐渐变黑,现在脸色虽然变白了些,但眼角出现了鱼尾纹已经很深,脖颈脸部之间,几条蚯蚓顺着下巴一直爬到耳下。妻子比自己小三岁,却显得比自己还要沧桑,这都是独自一人操持家里家外造成的。单位那些同龄女同事整天想的是养生、美容,而妻子却在想如何多挣一分钱补贴家用。王友根心中升起无限的愧疚,暗暗发誓,从今以后,除了原则性的问题,要充分尊重妻子的意愿,即使她有什么做得不妥的也不再随意指责她。

王友根蹑手蹑脚地上床,躺了一会妻子还是一动不动。他伸手轻轻抚摸了妻子一把,看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没想到妻子猛然翻转身子,紧紧抱住他……

亲热过后,素珍余怒尽消,仿佛从一头被惹怒的狮子变成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小鸟依人样躺在丈夫的胳膊弯里,沉浸在夫妻小别的重逢中。静静地享受几分钟后,素珍温柔中带着一丝撒娇地说:“夫妻分居两地真是太残酷了,想你的时候不得相见,害得我这把年纪了还做那种说不出口的梦。”

“我们应该算是幸福的了。村里比我们年龄还小的夫妻,其中一个到省外打工,一年就春节相聚一次。我两三个星期就来省城一次,最多时也就隔个把月。今后,只要不遇着加班,我尽量两个星期来一次。”

妻子含情脉脉地“嗯”了一声。

王友根感到劝说妻子的最佳时机到了。和妻子生活了大半辈子,王友根总结出,要劝说妻子,必须时机要拿捏准。如果妻子在气头上,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只会以永不服输的韧劲越吵越凶。只有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和风细雨地劝说,她才会听得进去。说到她的错处时,她只会“嘿嘿”笑两声。嘿嘿的笑声就是妻子认错的一种表达方式。

王友根把妻子搂紧一些,心平气和地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他们说了你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是自己的儿女,又不是外人。牛尾巴打牛屁股它不疼。你还得在这里领小孙女。我们的两个儿子不都是她奶奶领大的吗。小区里从农村来领孙孙的人不少,你要走了名气也没有。再说如果你走了,他们面临着请保姆,或者辞职一个领娃娃。刚才在客厅我批评他们了,他们已经认错。你也要改点脾气,都当阿奶的人了,不要太任性,有时他们说得对的你也要听。这段时间闹新冠肺炎疫情,你就先不要捡纸板一段时间。你有没有在手机上看到,外省的一个地方发生聚集性感染,就是因为垃圾上带的病毒。”

“继续在这里领媛媛也可以,但是让他们给我找个工作,整天闲起把人的意志也磨平、身体也闲软掉。村里的同龄人出去打工一年至少也还苦个两三万,我在这里一分钱苦不着,一点成就感也没有。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无用的人。”

妻子不再闹着要回农村老家,王友根又有在村委会时成功调解一起纠纷的成就感。他当即兴奋地承诺到:“没问题,为了你锻炼身体、精神充实,我同意你,但不能急,只能慢慢找。因为要找个跟接送媛媛时间不冲突的工作不是很容易。不管找到什么工作,挣多挣少无所谓,你开心就行。其实你领媛媛,相当于为他们省下请保姆的钱,或者把儿媳妇替换出来去上班,儿媳妇的工资就是你的成就感。”

王友根的话无懈可击,妻子便转移了话题。“娃娃小的时候生活困难,又苦又累,但苦的高兴,对未来充满希望。如今吃穿不愁,娃娃也成器了,但跟他们闲也闲不拢,谈也谈不拢,一说话就受他们褒汤(滇西方言批评指责的意思)。村里人都说我来城里享福,其实还不如在农田里干活自在。在这里虽然条件好,但始终缺少家的感觉,大事小情都要问他们,一点自主权都没有。他们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他们,花钱大手大脚的,那像是过日子的人。”

“你可以多找小区里农村来领孙孙的同龄人一起闲,互相交流,共同语言会多些。花钱大手大脚,是因为他们能挣得来,这是年轻人的生活方式。甭管他们。”

“等媛媛大一点,我还是要回农村老家。养几只鸡,种点生态菜,自由自在的。”

“那到了动不起那天呢?”

“到了那山砍那柴。到时如何管我们是娃娃们的事了。”

“这个也答应你,等到我退休,要么我们都在省城过,要么一起回农村老家。也可以大宝家、二宝家、农村老家轮流住。你高兴住哪,我就陪你住哪。”

素珍更紧地依偎着王友根。王友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王友根在省城陪伴妻子了一个星期,他要在两代人之间调和,防止吵架的事死灰复燃。时间是让人消气的良药,一家人又逐渐恢复了有说有笑的。王友根打算周末过完小孙女媛媛的生日就返回他工作的城市。一家人难得团聚,他提议全家一起去逛公园,也为小孙女庆生。

洛龙公园位于省城新区中间的的一片丘陵地带,洛龙河穿园而过,馒头似的几座小山丘环绕着洛龙湖,有山有水,是省城最大的公园。公园还在不断提升改造,进口的小山丘下,移植了数十棵大树,有高山榕、大树杜鹃,有农村常见的古木黄莲树。移植的大树树冠上的枝丫被截肢,罩着遮阴网,杵着拐杖,挂着输液袋,树干上缠着草席做的绷带。

望着被弄伤残的大树,王友根又想起不久前构思的散文。王友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联想。他问儿子儿媳:“看着这些移植进城的大树,你们有何感想?”

大儿子大宝历来心直口快,抢先回答:“太不像话了,把城市绿化好了,却把我们农村环境破坏了。”

“生长在农村没有人管护,移植进城有绿化工人给它浇水、施肥,不是享福了吗?”王友根接着问。

“它在农村生长了几十上百年,根深蒂固,生长得好好地。现在把它折腾进城,要好几年才能恢复到它原来的样子。”儿子有点愤愤不平。

王友根转向儿媳,装着不懂地问:“哎,怎么树也像人一样挂输液?”

“因为移植中,它的枝丫、根脉被斩断,难以吸收足够的阳光和营养,所以要给它输营养液,不然它会难以存活。”儿媳妇觉得能回答公公的问题感到有些自豪。

王友根话锋一转说:“你们觉得你妈像不像被移植进城的大树?你们有没有像绿化工人管护大树一样,对你妈在适应过程中百般呵护?”

儿子、儿媳这才明白走进了王友根设的局,不禁脸红起来。

王友根及时转换了轻松的话题:“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只要你们在心目中作些思考就行。走,先带媛媛到游乐场玩。”

在小孙女玩碰碰车、摇摇马的的时候,素珍让王友根用手机搜寻一下,附近哪里有农信社营业网点,她要取两百块钱。

“不用搜了,我拿给你吧。”王友根边说边掏出钱递给素珍。

“不行,这事必须用我苦得的钱。”素珍执拗地说。

“都老夫老妻了,还分什么你我?”

“这事不一样。”

王友根拗不过妻子,只得打开手机搜索,然后对妻子说:“隔得有小点远,你卡拿给我,我骑共享单车去取。”

素珍把密码告诉王友根。王友根转身就向公园门口走去。

王友根在公园门口的公共吸烟区边抽支烟边刷微信,看看时间差不多,便返回游乐场,把钱递给妻子。

“余额还有多少?”

“我没细看。要不哪天我帮你去柜台办理一下短信通知功能,那样每次收支后的余额都会发到你的手机上。”

“不要,那样每个月都要扣三元的短信费。”

晚上,儿子大宝下厨。逛公园的时候,大宝开车去了趟超市,买了些海鲜,家中只有他会做。除独自在家以外从不做饭的儿媳,也主动帮厨,择菜、洗菜,让王友根夫妻俩陪小孙女玩。

儿子儿媳忙乎了近两个小时,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满一桌子,看起并不比餐馆里逊色。儿子特意根据各自的喜好买了几种酒水饮料,王友根喝白酒、儿子喝啤酒、儿媳喝红酒、素珍喝她喜欢的家乡产的青梅爽、媛媛喝牛奶。一家人举杯祝媛媛生日快乐。吃完饭,儿媳主动收碗洗碗。收拾完又张罗吹蜡烛、吃蛋糕。当小孙女吹灭蜡烛后,素珍和全家人一起欢呼,脸上不再有阴影,露出灿烂的笑容。

随后,素珍拿出一千块钱郑重地说:“媛媛,这是奶奶捡纸板挣的钱,给你做生日礼物。让你妈妈先帮你保管,等你以后读书用。”

王友根这时才明白,白天逛公园时妻子非要用她的卡取两百块钱,原来是要凑个整数。

儿媳妇不忍心收,真诚地说:“妈,你留着自己用吧,媛媛还小还不会用钱。”

“给自己的亲孙女用,比自己用还要开心、享受。”

“收下吧。这样你妈会有一种成就感。”王友根太了解妻子了,她虽然一贯节约,但亲情、人情、责任方面该花的钱,从不含糊。儿子在农村老家举办婚礼时,要装修的房子,准备所用之物,王友根拿给妻子三万块钱。妻子不要,她认为儿子读大学大多数是王友根出的钱,儿子结婚一定要用她自己苦的钱,不然会觉得自己没有价值或不称职。

面对婆婆发自内心的亲情,儿媳妇觉得再不收有点不合情理,只得对媛媛说:“快谢谢奶奶!”

素珍说:“专款专用,不能挪着它用。”

儿媳妇笑着说:“不会,不会,一定尊重你的意愿。”

大宝鼻子酸酸的,原来母亲捡纸板卖钱并不是为了自己用,大宝擦擦鼻子后说:“妈,把你的身份证拿给我,我们领导的媳妇卖保险,明天我给你买一份理财型保险。既有存款一样的投资收益,又有保险功能。等你老的时候想用就用,不用你再拿给我。”

“你们买自己的吧。”

“我们都有了,再买一份不起作用。只当是借用你的身份买。这样也是为了搞好我和领导的关系。”

素珍不再固执,去房间拿身份证。

这时,儿媳妇接了个电话后对婆婆说:“妈,我给你联系了两处工作。一处是小区里的家政公司钟点工,专门帮客户打扫房间。另一处是一家花店,修剪捆扎鲜切花,计件制工资,两处都不需要按时上下班,跟接送媛媛的时间不冲突。你选一处吧。”

素珍考虑了一下说:“去花店吧。去打扫卫生么你们又说我把细菌带回来。”

儿媳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管去哪里上班,都不要太苦,累了就休息。我们不是为了让你去挣钱,是因为你闲不住,让你有个事做,精神充实些。要你去跟小区里大妈们跳广场舞,多好,你又不喜欢。”

“各有所好。做点正事,哪怕每天只挣二三十块,总比闲起要有成就感。”

听着婆媳两越说越亲近,王友根一身轻松返地到阳台上抽烟。小区里万家灯火,乔灌花草错落有致的绿化带,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温柔、祥和。看着一棵棵移植进小区的大树已经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与小区融为一体,王友根从中看到一种美好的希望和未来,情不自禁地低声哼起起家乡的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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