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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正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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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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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菜花开

 

高正达

秋高气爽。天蓝得任性,水碧得沁人,水天一色,波光潋滟。

洱海生态廊道南邑村段,橘红的水杉倒映在碧蓝的水面上,水天一色。曾经一度消失的海菜花又在洱海中重现,一朵朵冰清玉洁的海菜花随风荡漾,忽闪忽闪的像星星眨眼,一望无际,蔚为壮观,让纷至沓来的游客惊艳绝伦。

海菜花是濒危水生植物,对生长环境要求很高,只能在洁净的水源中生长。洱海重现海菜花,是洱海经过多年的保护治理,水质变好的“风向标”。一时间,央媒纷纷报道,公众号、自媒体争相转载,一度刷爆大理的朋友圈。

离岸边不远的水面上,最早到达的候鸟䴙䴘旁若无人地嬉戏觅食。身穿橘红色马甲的环保员荡着扎染蓝的环保小舟,用网兜打捞水面上的漂浮物,身上的小录音机正播放着他自编自唱的汉语版白族大本曲。

金山银山不可少,

绿水青山更重要,

生态环境保护好,

人人享受到。

……

洱海生态廊道刚建成,就以迷人的景色成为网红打卡地。

一群游客围在岸边,争先恐后用相机、手机不停地变换角度定,格下如诗如画的美景。

游客散去后,红马甲把环保小舟撑到岸边,矫健地跃上岸,拴好小舟的绳索,麻利地把打捞出的水草搬运到岸边的三轮车上,浓眉大眼的圆盘脸上始终挂着开心的笑意。红马甲一连贯的动作一气呵成,根本看出这是一个年近花甲的人。

不远处,一个蓄着八字胡,身穿蓝白相间白族扎染马甲,略微有点驼背的本地白族老汉在廊道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的。这人骨瘦如柴,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在廊道边发呆凝望时,衬衣袖口和裤脚随风飘荡,活脱脱就像稻田里的“赶雀人”(农人用稻草扎成人型,穿上旧衣服,插在稻田里吓唬啄食谷浆的麻雀,谓之赶雀人)。

八字胡东张西望一通后,慢悠悠地渡步到红马甲身边阴阳怪气地说,老友,你不在城里享受天伦之乐,颐养天年,偏要跑回来干什么环保员,万一哪天不小心掉进水里,你的那大份家产岂不可惜掉。

红马甲一听这表面关心实则诅咒的话,一点也不恼,笑眯眯地回敬到,从小在洱海里泡大的人,能淹得死吗?再说你看我这身板就像打不干的井水,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有气不用,整天游来逛去的,那才叫可惜。

红马甲说完,昂首挺胸,扬起双拳抖了抖,胳膊和胸部的肌腱从衣服内鼓出来。这让骨瘦如柴的八字胡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不由自主地使劲直了一下腰。

年纪差不多,就应该吃吃闲闲逛逛,再过几年想吃吃不下,想逛也逛不动了。该不是儿子、儿媳捏得紧,出来苦包烟钱吧。八字胡掏出烟递给红马甲一支,故意显摆说,这“映像”一支就等于一斤大米。

红马甲接过烟,点上火,吸了一口后才缓缓地说,我儿子每个月买给我两条“映像”,说是让我抽好点,抽少点,但我嫌好烟味道淡,还是喜欢抽十块一包的“红塔山”,劲大,过瘾。

话不投机,红马甲不再与八字胡搭话,收拾完水草、漂浮物,又在洁净的沙滩上仔细搜寻,一丁点杂物也要捡起来放进三轮车。收拾妥当后,红马甲敏捷地跳上三轮车,轻松自如地骑着走了,还一路唱起白族大本曲,像年轻人一样充满青春活力。

这两人一个体魄健壮、心态阳光;一个弱不禁风,心理阴暗。但他们却是一对奶头上的老友。红马甲叫李超,八字胡叫段强。还吃奶时他们就被父母做主打成老友。

打老友是白族聚居区的习俗,同庚同年的人结为契兄契弟(契姊契妹),也有的地方男的称“老庚”,女的叫“同年”。

小时候李超段强两老友今天你家吃,明天我家睡,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两老友也有真的“打”老友的时候,为了争抢玩具打架。李超虽然比段强壮实,但心慈手软,打架总不是心狠手辣的段强的对手。每次打架,段强一哭,李超就不敢再动手。而段强则边哭边握紧拳头,雨点般劈头盖脸砸在李超身上。哭的是段强,输的是李超。李超最怕的是段强哭了以后,就发疯地拿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李超上唇上的疤痕就是段强用玩具木刀砍的,当时缝了四针,成了段强留给他的永久纪念。不过,儿时两老友打架,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又和好如初一起玩了,从不记仇。长大后两老友的性格渐渐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展,越走越远。李超忠厚老实,段强自私狡诈。两老友除了礼节性的来往,越来越疏远。后来两老友成为情敌,就互相斗、互相掐。斗了大半辈子、掐了大半辈子。

被晾下的段强自感无趣,望着李超踌躇满志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没有骂出声来。他是觉得骂了也没人听见,白费口舌。他猛吸一口烟后吐出烟头,用脚尖狠狠一转,把烟头碾得粉碎。

段强悻悻而去,继续在生态廊道上游荡。高远洁净的天空,几片白云像洱海里远去的白帆。他对大理特有的蓝天白早已云司空见怪,并不感兴趣,而是抱怨老天不公。为什么好事总是让李超碰上,自己总是事事不顺。今天好不容易遇到包工头外甥给了两包高档烟,想向死对头老友显摆显摆,想不到李超的儿子竟整条整条给他买,反而成了他向自己显摆。而李超是将话搭话,并非有意显摆,根本找不到反攻他的语言。段强越想越气,不觉游逛到小树林。

小树林曾经是段强和初恋情人阿花约会的地方。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物是人非。

月亮从洱海东岸升起,碎银似的月光撒在小树林里,夜色朦胧,段强和阿花相依相偎在弯脖柳树下,互诉衷肠,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当年要不是杀千刀的老友李超突然出现在弯脖柳树下,搅黄了自己的好事,恋人怎么会阴差阳错成为老友嫂?对初恋情人思恋越深,对情敌也就越恨。段强一拳砸在弯脖柳树上,一股凉飕飕的血水像条蚯蚓顺着指缝往下爬。段强疼得吸了口凉气,但心里却有一丝快意,好像这一拳是砸在情敌脸上,血也是从情敌脸上流出的。随后又有些后悔当初的懦弱。当时为什么不像现在一样一拳砸上去与情敌决斗,打败情敌后继续自己的好事……

李超和段强两老友原来并不是一个村的。李超是北邑村的,段强和阿花是南邑村的。两个村相隔一里,田地相连,互相帮工,哪家有红白喜事请客都是两个村全请,实际上就像一个村。李超、段强、阿花都是高中生,是两个村里文化比较高的人。阿花除了是高中生,还是两个村中的村花。她的一双水灵灵的杏仁眼像是会说话,看人一眼就传递出要表达的信息,微勾的鼻梁下,嘴唇像一弯新月,嘴角随时上翘出笑意,楚楚可人,笑起来两个小酒窝像两朵盛开的山茶。大队支书觊觎阿花的美貌,想把阿花调到大队当妇女主任,条件是做他的儿媳。阿花拒绝了。村人都议论说,论文化只有李超和段强才配得上阿花。

李超长得壮实,紫檀色的圆盘脸上长满疙疙瘩瘩,上唇上还有一道有些恐怖的疤痕。好在他一开口说话总是和颜悦色、平易近人,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弥补了脸上的缺陷,让人不至于心生畏惧。段强皮肤白净,瓜子脸,薄薄的嘴唇,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人又机灵,一看就讨人喜欢。

村人私下议论说,论长相竞争阿花,李超绝对不是段强的对手。

实事正顺着村人们议论的思路发展。段强常到阿花家帮忙干农活,家里有好吃的要给阿花家送去,不断献殷情,很快获得阿花的芳心,和阿花成为恋人。两人的关系日趋公开化,交往时不再躲避村人的视线。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阿花却提出,要段强到她家当上门女婿,否则只得各奔东西。段强用尽能说会道的本事也无法说服阿花。

阿花有个弟弟,段强有个妹妹,按理说阿花嫁到段强家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可阿花为何提出要段强当上门女婿呢?

原来,阿花的弟弟阿海是聋哑人。阿海是在家里接生,接生婆剪脐带时剪子消毒不严,引起破伤风,送到医院打了大量链霉素,命是捡回来了,却因药物副作用导致听力失聪。阿海声带发育完全正常,但是降生后就没有进入过有声世界,所以不会讲话。每当村里的小伙伴叫阿海小哑巴,欺负阿海时,阿花心刀割一样疼。阿花不管去哪里尽量带着阿海,像母亲一样呵护着阿海,尽量让他少受欺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阿海就成了阿花的一块心病。阿海虽然很聪明,会看人眼色,悟性高,会做些家务,但比起正常人,还是有很多差距,单是与人沟通上就是个最大的障碍。阿海永远需要有人照顾,自己出嫁了,父母老了,谁来照顾阿海?总不能带着阿海出嫁啊。阿花的父母又是那类生产队长安排捡牛粪绝对不会捡回一泡猪粪的老实人。阿花还读书时就是家里的当家人。阿花的父母到生产队上工听队长的,在家里听阿花的。经过长时间的思考,阿花决定不出嫁,在家招个上门女婿,一辈子照顾阿海。同时,赡养老实巴交的父母。

当阿花在小树林说起要招姑爷的事时,段强怔了一下说,阿花,你是在考验我吧。

我说的是真的。阿海长大不知能不能讨到媳妇,即使能讨到也不一定是健全人,不带点残疾的谁会愿意嫁给阿海。我阿爸阿妈又是老实人,阿海注定一辈子需要有人照顾。等我父母老了,谁来照顾阿海?所以我决定招姑爷在家,一辈子照顾阿海。

我们就在同一个村,你嫁到我们家,我们一样可以照顾阿海。

不一样。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到时我们照顾两个家,不现实。时间长了会有矛盾的。

我到你们家上门,我们家里怎么办?

你妹妹也招个上门姑爷嘛。

卖了儿子招女婿,那样会被人笑话的。

如今是新社会,上门女婿没有被人瞧不起。你跟你父母商量一下,行得通你到我们家,行不通只得你娶你的,我招我的。

段强并没有找父母商量,即使父母同意他也不愿意,他打心眼里不愿当上门女婿。虽然新社会村里没有太突出欺负上门女婿的事,但上门女婿低人一等、总受些欺负的事他是听老人们说过的。再说到阿花家上门,阿海就是个拖油瓶,一辈子的累赘。段强一直在心里盘算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当上门女婿他不愿意,放弃阿花他也不愿意。离开阿花天底下再去那里找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的人。但要说服阿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依阿花的性格,历来决定了的事从未更改过。

想了几天,段强终于想出了办法。

又到了小树林约会的日子,段强哭丧着脸说,我父母死活不同意,要是我执意要上门,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永远不准我进家门。

阿花似乎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心平气和地说,阿强,只怨我们有缘无分,我们都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分手后不要按“不成亲便成仇”的老一套,要好聚好散,今后我们还是好朋友。

段强不甘心地说,阿花,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

我倒有个办法,不知你给同意。段强支支吾吾地说。

什么办法?你说。阿花有些惊喜,似乎又看到一线希望。

说出来你可别骂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到时你不嫁,我父母怕事情闹大,就会同意我到你家上门了。

亏你想得出这样的馊主意。阿花重新看到的一线希望又破灭了,马上警觉地后腿了几步,气得咬牙切齿。

阿花心里十分清楚还未成婚就以身相许,吃亏的往往是女人。那个年代的女子把贞操看得比命都重要,哪个姑娘如果未婚先孕,就会被人唾弃、瞧不起,一辈子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

阿花丢下一句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我真是错看了你。说完扭头就走。

阿花,我这不是才跟你商量嘛。看在我们相爱一场的份上,容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段强可怜巴巴地说。

阿花停住脚步,但并没有转身,背对着段强。

段强蹑手蹑脚地向阿花靠近。他要实施第二套方案——霸王硬上弓。只要强行要了阿花的身子,到时肚子大了,就不再提上门的事,安心在家等着,到时你阿花还不是得打掉牙往肚里咽。成了残花败柳,何愁你阿花不嫁。捂不住了,恐怕还得乖乖来求我赶快娶你。

段强暗暗奸笑着一步步向阿花逼近,离阿花还有两三步时,一个饿虎扑食,把阿花扑倒在地。

阿花猝不及防,被段强压在身下才反应过来上当了。阿花厉声骂道到,段强,你这个杀千刀的,老鸹啄的,你不是人,你是畜生,快放开我,不然我杀了你。

阿花一边大声怒骂,一边拼命挣扎厮打。无奈女性的体力终究不如男性。段强按住阿花的双手,用双膝跪住,腾出双手撕扯阿花的衣服。很快阿花就像剥大葱似的被一点点剥开。段强从膝下拿出阿花的双手,交叉压在阿花的脑后,用一只手死死按住,另一只手捂住阿花哭喊的嘴。阿花拼尽全力左右摇摆脑袋,只要段强捂住她嘴巴的手一滑落她就大声呼救。凄厉的呼救声惊飞起栖息在小树林的鸟群。

李超到南邑村亲戚家帮工,吃了晚饭回家路过小树林,朦胧的月光下突然群鸟惊飞,便停下脚步仔细观察,隐隐约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呼救声。李超断定有人遇险了,握紧拳头冲进小树林。看到两个半裸的人扭打在一起,下面的人双脚乱蹬,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李超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起上面的人的衣领,举起拳头就要砸下去。李超轮起的拳头悬在半空不动了。斑驳的月光下,李超看清了一张非常熟悉的脸。

老友,你在干什么?

段强就要得手时,被人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提起,吓得魂飞魄散。听到问话声才舒了一口气。他咽了口吐沫才说,老友,你吓死我了。村里都知道我和阿花谈恋爱,阿花早是我的早饭,晚是我的晚饭,哪会吃不都一样,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走你的吧,别耽误我的好事。

不行。李超斩钉切铁地说,除非阿花愿意,不然我非管不可。违背妇女意愿进行强暴,这是犯罪,是要判刑的。

一听判刑,段强一惊,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上。原以为悄悄在小树林把事办了,无人知晓,阿花顾及面子只能吃哑巴亏。自古民不告官不理。再说,强奸是指对婚外的女子强暴,如果告老公强奸老婆,岂不让法官笑掉大牙?听李超说违背妇女意愿就是强暴,而且自己和阿花还没有正式订婚,更别说领结婚证,要是李超把事情捅出去,闹到法院,一生可就毁了。想到这些,段强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怯生生地说,老友,我听你的,只是请你不要把这事传扬出去。

这事可以答应你。

多谢老友,一定要为我保密。段强逃也似的奔出小树林。

李超骑着环保三轮车行驶在风景如画的洱海生态廊道上,望着一尘不染的生态廊道,作为环保队伍中的一员,满满的成就感。特别是游客向他投来赞许和尊敬的目光,让他感到自豪,刚才和老友之间的不快立马烟消云散。想想被自己晾下的老友,李超心里涌起一丝内疚。老话说“任让人不是,莫做我不该”,自己走时再生气至少该打声招呼。不过老友段强也太“老牛筋”了,自己多次向他忍让、示好,他就是不领情,非要与自己为敌。看来“夺妻”之恨在老友心里这辈子怕是难解了。可这并非自己有意为之,完全是老友不懂珍惜,完全是阿花的意愿,完全是顺其自然的结局。

那晚在小树林,段强被李超老鹰抓小鸡似地提起后,阿花翻起身就要冲上去与段强拼命,突然发觉衣不蔽体,慌忙蹲下双手护在胸前。

阿花下巴放在膝盖上半蹲半坐在地上,包头掉落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李超马上面红耳赤地扭过头,低声说,阿花你也回家吧。

阿超,你能送我回家吗?阿花哑着嗓子说。

李超脱下外衣丢给阿花说,走,我送你。

路上阿花说她要去告段强强奸,请李超做证人。李超一直把阿花送到大门口才说,阿花,算了吧,这事传扬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再说我老友我们三个都是同学,他也许是一时冲动,放他一码吧。

翌日,阿花把李超的外衣洗得干干净净,并用灌满开水的搪瓷缸熨帖得平平整整。几次要向李超还衣服,走到门口又折回去。阿花回到闺房,抚摸着李超的外衣,李超和段强的身影反复在脑海中重叠分开、分开重叠。李超虽然没有段强长得帅,但身材魁梧;没有段强能说会道,但实诚,没有坏心眼,不逗人恨。之前段强对自己小恩小惠、信誓旦旦都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手段,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自私歹毒的本来面目便暴露无遗。像段强一样一肚子花花肠,一心只想算计人,人材好又有什么用?人材好又不能当饭吃。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又有什么幸福可言?李超虽然人材一般,但五官齐全,作风正派,吃苦耐劳,能招这样一个上门女婿,才是过日子的人。最重要的是,李超有个哥哥已经结婚,如果李超再娶个媳妇,家里房子逼仄也不够住。村里有两三个儿子的大都是要出去上门一个的。如果跟李超恋爱,商量上门的事要好商量得多。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阿花决定和段强分手,跟李超好。可是,李超知道自己的心思吗?自古不管娶媳妇还是上门,都是男方说媒提亲,就是谈恋爱也是男方主动示爱,女方主动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但是自己不主动,李超又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以后慢慢找机会又怕错失良机。等李超寻到心上人就一切都晚了。为了阿海能有个依靠,也为了自己的幸福,阿花顾不得姑娘家的矜持和羞涩,决定借还衣服的机会向李超挑明自己的心思。阿花找出纸笔写了张字条。

阿超:谢谢你救了我。段强是个人面兽心的人,我决定和他断绝关系。我想和你好,不知你给嫌弃我。如果你愿意,今晚八点我们在小树林见面。不过有件事要先说清楚,如果你愿意和我好,必须到我家上门,我要照顾阿海一辈子。如果你不愿意,只当没这回事,我绝对不会恨你。

阿花把字条叠好,放在衣服上面,用报纸包好,交代阿海亲自交给李超。照顾阿海这些年,阿花自创了一些手语,只比划了一遍,阿海就心领神会,拿起包裹跑出去了。阿花还是不放心,悄悄地跟着阿海,直到阿海进了李超家大门才放心折返回家。

当然,这些是阿花在婚后告诉李超的。

小树林里月光依旧,万籁俱静。李超如约来到小树林。

阿花已提前到了小树林,等了几分钟就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看到李超进了小树林,阿花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可是,李超并不像段强一样猴急猴急的,而是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挪,像是胆怯,又像是懒心无肠。

朦胧的月光下,李超像根木桩似的钉在地上,一脸木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不说话。阿花穿着蓝白相间的金花服领卦,绣花围腰紧扎在腰间,勾勒出细腰马蜂的婀娜身材,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的。

一直没等到李超开口,阿花向前跨了一步打破僵局说,阿超谢谢你救了我。

阿花,我们两个好,怕是不大合适。李超后退一步,嗫嗫嚅嚅地说。

怎么,你还是嫌弃我被阿强强暴过?阿花刚才激动的心情一落千丈,但又不愿就此放弃,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都要紧紧抓住,急忙表白说,实话告诉你,幸亏你来的及时,我才保住了清白。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我会用事实向你证明我的清白。

李超急忙解释到,阿花,我不是这个意思。和你好我求之不得,其实我早就暗暗爱上你了,只是觉得我配不上你而不敢表露。老话说,“任穿朋友衣不欺朋友妻”,现在如果我们两个好,我怕村里人说闲话。

阿花噗呲一笑说,你呀真是死脑筋,我和阿强八字还差一撇呢。莫说过门,连亲都没订,我是他的妻了吗?我是先跟阿强分手后再跟你好的,即使你不愿跟我好,我也绝对不会再跟阿强好了。

就这样,李超成了阿花家的上门女婿。村人都说李超是憨人有憨福。

段强走出他的伤心之地小树林,边走边向田畴眺望。苍山洱海之间土地肥沃、水源丰富,初冬的田野依然是绿油油的,一畦畦莴笋、大葱、莲花白生机勃勃。田中央有一丘田没有种蔬菜,而是长着麦苗,显得格格不入。那是村里从农科站退休的老黑种的。他不顾子女的反对,偏要从城里回到农村,流转了一丘田,大春种水稻,小春种小麦,搞生态种植,过起自给自足的日子。看着老黑在田里用木榔头横着轻轻敲打麦苗,促使麦苗分蘖,段强突然想起一句白族谚语“豆麦如仙草,越踩它越好”。自从李超“抢”走阿花之后,自己曾挖空心思整治报复李超,可越整治他,他越是好运连连。难道李超也是“仙草”之命,越踩他越好?换句话说,李超在村里好运不断、出人头地,是自己“踩他”起到推波助浪的作用吗?

从小树林逃回家后,段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躲了好几天,他担心李超会把小树林里的事说出去,在村里抬不起头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过段时间就会被淡忘。他最担心的是公安介入,一旦追究刑事责任,这辈子就毁了。在家担惊受怕几天后,村里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段强才带上墨镜忐忑不安地出门。

村中央的大青树下是村民休闲娱乐的场所,村民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坐在磨得光滑的苍山麻石条上,搪瓷茶缸传来递去地喝,烟筒你吸完我吸。抽烟的村民咕嘟咕嘟吸几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谝壳子(滇西方言聊天)。除了家长里短,白族汉子都爱谝有关下半身的壳子,不时发出阵阵粗犷的浪笑。

段强以为村人是谈论自己,心里一惊,转身就往回溜。转念一想,自己离人群很近了,总该会有人看到,如果是大家谈论自己,谈笑声就会戛然而止。段强掏出烟抽出一支,在烟壳上捅了三下才叼在嘴里点燃,猛吸一口后,用舌尖裹着滤嘴棒,把烟从左边的嘴角转到右边吸一口,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又把烟转回到左边嘴角吸一口。这个抽烟的动作是他从电影里看到后,觉得很酷,练了几天学会的。段强装着若无其事、漫不经心散步的样子,慢慢向人群靠近,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听。

几小群人谈论的都与段强无关,他这才放心坐拢一群年轻人,加入群聊。段强给周围的人发了一巡烟,然后问谝什么国际新闻呢?

有人回答,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大伙都没有你见多识广,还是你谝一个吧。

段强吐了个烟圈说,天天我给大伙谝,今天我听大伙谝。

又有人说,哎,强哥,你跟阿花到底咋回事?最近咋看阿超与阿花走得很近?

段强猛吸一口烟,喷出三股,惋惜地说,唉!我和阿花“八字”不合,大命不相生。而且算命先生还说,阿花命硬克夫。所以,只得不要阿花了,这才让我老友捡了个大便宜。

真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天底下三脚蛤蟆无处找,两脚女人有多少。只要我段强想讨媳妇,还愁没处找。

有人淫笑着问,强哥,你有没有和阿花那个了?

段强不动声色地反问,你说呢?

有人小声说,原来阿超捡了个二手货。

段强这是鸭子死了嘴壳壳硬,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恨得咬牙切齿。特别是听到阿花跟李超好上了,更是妒火中烧。煮熟的鸭子飞了,都是因为李超。段强想到热映的武打片中,有夺妻之恨的侠客报仇雪耻的情节,但决斗自己绝不是李超的对手。他咽不下这口气,在心里寻思整治报复李超的计谋。报复不能太明目张胆,要既达到目的,又不能授人以柄,只能慢慢寻找机会。在苍山脚下洱海边的白族村寨,提起奶头上的老友,大家都知道情同手足,亲如兄弟。如果太明显的报复,会找遭到村人谴责。

报复的机会还是让段强等到了。

几年后,段强当上了南邑村的村干部,村里哪家办红白喜事都习惯请段强当“老总理”(客事总管)。段强给相帮的乡亲分配工作时,就把最苦的差事安排给李超和阿花。李超挑水,阿花洗碗。待完客,相帮的乡亲吃饭时,“老总理”、书写先生、四大库房的人安排在中堂的的“上八位”,李超和阿花有时被安排到猪圈门口,遇上桌子不够还给他们摆地摊。

让段强很纳闷的是,李超和阿花对自己的整治逆来顺受,毫无怨言,总是开心地干好自己分配给他们的每项活计。

小肚鸡肠的段强哪里知道李超这是心底无私天地宽,自然也就能平心静气。

其实阿花曾经愤愤不平地对李超说,段强真是个小人。

李超则心平气和地说,甭当回事,干什么活计都是干,苦累的也好,清闲的也好,总得有人干。清闲也是过一天,苦干也是过一天。如果我们表现出不满情绪,不是正好达到他故意整治我们的目的了吗?他不管安排给我们什么活计,我们都开开心心地干,他不就无计可施了吗?

阿花听从李超说的话,夫妻俩从此在红白喜事相帮中毫无怨言,认认真真干好段强安排分配的活计。之前,挑水和洗碗都是分配给村里一对轻微智障的夫妇,乡亲们认为是最下等的活计。自从李超和阿花两个高中生认真干好挑水洗碗的活计后,大家不再认为是下等,李超和阿花忙不赢时还有人主动帮忙。吃饭时不管段强如何安排,大家都争相邀李超和阿花同桌。

李超回到家门口,几名游客围着他家飞檐翘角的大门和三叠水照壁在拍照。李超热情地邀游客进家里喝杯茶。游客进到院子里,没有急于落座,而是欣赏白族民居建筑艺术,继续拍照。李超从屋里端出茶盘、瓜子,摆在院中三角梅构成的凉亭里的石桌上,给客人们泡茶。一名游客问李超,你家拥有这么豪华的大宅院,你还去当环保员?李超笑着回答,做样事情心里踏实,整天闲着无事心里憋得慌。再说了,洱海是大理人民赖以生存的母亲湖,保护洱海人人有责嘛。假如洱海被污染了,你们还愿意来旅游吗?

游客感叹到,难怪洱海保护得这么好,原来是保护洱海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

游客临走时,还邀请李超在院子里合影留念。

游客走后,李超重新沏了杯茶。回味游客说自己家是豪宅,不觉想起初次建新房时的艰辛和付出的汗水。

改革开放几年后,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解决了温饱问题的村民开始有了建新房的需求,纷纷申请宅基地。上级要求村里统一规划,尽量少占用农田,规划好地点后,由各户自己办理审批手续。段强一手操办宅基地规划,村里有头有脸说得上话的人家都规划在村西交通便利的大丽路边,占用了农田;口短面善的弱势人家规划在村东洱海边的滩涂地上。而李超家则在最低洼的地方,单是回填地基就是个很大的工程。

望着像个水塘样的宅基地,李超担心阿花暗自怄气,便跟阿花商量说,要不我们去求求我老友,换个地方?

不。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我们一定要在最差的宅基地上,盖一栋最好的房子。阿花也想明白了,做人要有骨气。

李超和阿花把压力变为动力,同心协力,比翼双飞。他俩一到农闲就去清理沟渠,清理出的淤泥晒干后,就用手推车运到宅基地。李超用绳索套在肩膀上,双手掌握着车杆,驾辕一样在前面拉,阿花在后面推,两个人的身子都绷成了弯弓,一步步艰难前行。每天早晨田野里最早看到的就是李超和阿花,夕阳西下最迟收工的还是他们俩。

阿海也很懂事,天天跟着李超和阿花,手推车装满土时就帮忙在后面推,空车时就坐在手推车里,用柳条轻轻抽打李超,嘴里咿咿呀呀玩赶马车。李超受到启发,和阿花商量买了一匹云南矮脚马,把手推车改装成小马车。

有了小马车,劳力得到解放。除了拉土填地基,李超还做些小生意,赚了点钱就去买车石头。

这天,阿海照例与李超和阿花去拉土填地基,一群小学声走在机耕路上打打闹闹去上学,阿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一分多钟。李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李超看得出,阿花表面不说什么,其实内心里整天为阿海操心,有时睡一觉醒来会莫名地叹气。李超想既然和阿花成为一家,就要与她同甘共苦,更要与她分忧。他便与阿花商量,还是让阿海继续去上学。

阿花说,阿海刚去上学时,悟性很好,学习基本能跟得上。到了三年级,由于老师不会手语,阿海又听不见,基本没学到什么,年年留级。读了三年的三年级,老师到家里说,让阿海别去读书了,免得拖全班的后腿。

李超急忙解释,我不是说让阿海继续去村小上学,我们把他送去州府的聋哑学校,那里是专业的聋哑人手语教学。

送阿海到聋哑学校阿花也曾想过,只是担心到州府读书花费自然要大,想等家庭经济状况好转些再与李超商量。现在李超主动提出来,阿花感动得鼻子酸酸的,只说了句谢谢你阿超。

夫妻之间还分什么你我,我既然融入这个家,作为男子汉就要扛起家中的责任。

李超说完就回家骑上单车,到县残联给阿海办了残疾证,开了介绍信,第二天就把阿海送到州府的聋哑学校。阿海毕业后,在学校和残联的资助下,参加了按摩培训,取得资格证后在一家按摩店上班,能自食其力。李超又筹集资金给阿海开了一个自己的按摩店。阿海不仅当上小老板,还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聋哑人按摩师媳妇,过上了健全人一样的日子,彻底解除了阿花的后顾之忧。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过了几年,李超把小马车换成了拖拉机,夫妻俩不怕吃苦,风里来雨里去,什么能赚钱就拉卖什么。李超还把家里的地全部种上蔬菜,一年能种四茬,收入比种粮食翻了几番。村里人看到种菜赚钱纷纷种菜,李超又开始收购蔬菜,用拖拉机拉到城里菜市场批发。李超赚到钱就去买盖新房子的材料,盖村里最好的房子的梦想一步步近了。

李超家的新房子比村里人晚盖起几年,因为单是填地基、镶石脚,就用了别人盖房子的资金和人力。由于地势软,地基填了两米多,基坑挖了一米,地上石脚高一米。盖新房的材料备足时,李超大老远从木雕之乡剑川请来木匠,从手艺最好的海东请来泥瓦匠,还请来了双廊最有名的彩绘画师。李超家的新房子雕梁画栋、镶玻璃的美女窗、剑川木雕格子门、三滴水的照壁、飞檐出阁的大门、青瓦白墙彩绘着水墨画,在当时是全村最漂亮、最豪华的白族民居。

村人都夸奖李超两口子不简单,有志气。段强鼻子一哼,不肖一顾地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李超的房子再漂亮它也不能下崽。

段强说的是事实,他自己把着大丽路边最好的地段,房子盖起后,开了一家餐馆,还把铺面租给人开修理铺,每月大把大把的票子赚进腰包。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又过了几年后,新修的环海旅游公路从李超家门前过,洱海边的游客越来越多,阿花在家门口摆个小摊,卖民族旅游工艺品、白族小吃米凉虾、烧饵块,生意红红火火。而段强因利心重、宰客,没有回头客,加上大凤路扩容后,大丽路上车流量大大减少,段强的餐馆、修理铺都关了门。

再后来,环洱海旅游圈兴起,一名北京老板游览洱海时看到了在洱海边开民宿客栈的商机,相中了李超家的地,便找李超商量租赁。北京老板给出相当优厚的条件:租赁李超家的宅基地十五年,租金五十万,由老板拆除李超家的新房子后,新盖四层钢混洋房,十五年租期满钢混洋房归李超。

五十万对于当时的农村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李超和阿花苦了大半辈子也没苦到这么多钱,感觉就是天上掉馅饼,有些不敢相信。李超拧了一把大腿对阿花说,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阿花咯咯地笑。

李超又说,好是好,就是舍不得拆除辛苦了七八年才盖起的新房子。

阿花说,你别死脑筋,富裕地方的农村已近开始盖钢混小洋楼了,我们靠双手盖起的新房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变旧,随着时代的发展也会过时。

李超两口子商量考虑几天后,向北京老板提出三个条件。一是新盖的客栈要建污水处理设施。李超说,来大理洱海边旅游的人这么多,都是冲着我们这潭清水来的,如果洱海被污染成一个臭水潭,谁还再来旅游?再说,我们的子顺后代还要居住在洱海边,靠洱海吃饭。建污水处理设施的费用可以我们一家负责一半。

北京老板说,没问题,就冲你一个农民能够有保护环境的大局意识,我打心眼里敬佩你,费用我一个人出就行。

李超说,第二客栈要按《海西田园风光保护条例》,装修成白族民居建筑风格。第三,给我留一小块地,我要盖点自己居住的地方。

北京老板说,就是没有《条例》规定,我也要建成白族民居风格,这样才能吸引游客。至于你居住的地方我也考虑好了。面向洱海边建成海景客栈,后边建一栋两层的钢混白族民居,你们家住一层,我住一层。中间还要留个白族小院子,围墙、照壁、花台、大门完全按白族民居风格建造。

签完协议,钱就打到李超的银行卡上。李超和阿花到州府风城买了一套单元房,客栈竣工后,又回到乡下住。

李超的儿子读书很成器,在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真的应了盖新房上中梁时剑川木匠大师傅讲的那句吉利话:主人选你做中梁,儿孙后代状元郎。李超的儿子毕业后又考起州级部门公务员,结婚生子后,李超两口子到城里领孙孙。领孙孙做饭都是阿花做,李超也就买个菜,可阿花嫌李超不会买菜,背着孙孙去买菜。李超实在闲得慌,便回到村里当起环保员。

段强一路游荡到李超家大院前,看着李超家房子在村里鹤立鸡群一样显眼,又一次妒火中烧。自家的房子比不上李超家,儿子也比不上李超的儿子。李超的儿子是名牌大学、公务员,自己的儿子连个专科也没考上。为了追赶李超,自己不惜花钱让儿子上了全自费大学。可不争气的儿子毕业后事业单位也没考上,进了民营企业打工。段强感慨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要是修环海路的时间提前到自己当村干部规划宅基地的年月,又讨媳妇又过年的好事,咋会轮得到你一个老实巴交的上门女婿?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段强狠狠地扭过头,不再看李超家的房子、客栈,怏怏而去。离李超家一百多米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客栈,一眼望去,游客进进出出,生意红红火火。段强眼里放光,一下子亢奋起来,快步奔过去。一眨眼,客栈轰然坍塌,凭空消失。夷为平地的客栈长出了橘红的水杉、碧绿的榕树、金黄的杨树。段强一一屁股坐在地上,幻觉消失,慢慢回到现实中。自己的客栈早已被强制拆除,恢复成滩涂湿地,洱海生态廊道环湿地而过。湿地大塘连小塘,小山包样的塘埂上人工草坪像绿色的地毯,水塘里长着茭草、芦苇等挺水植物。一只白鹭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在茭草下晒太阳。白鹭啊白鹭!是不是你的鸟窝也被掏掉了?咱两可是同病相怜啊!段强盯着无精打采的白鹭,客栈的事又浮现在眼前。

北京老板在李超家开的客栈取名海悦客栈,海景房卖到一千元一晚,遇上黄金周涨到三千元一个标间还一房难求。有些东南沿海一带一线大城市的高端客人订了一个星期,迷上苍洱田园风光和大理的慢生活,又继续续订,一住数月。

段强妒火中烧之余,心中骂老友李超,你憨人有憨福,但大把大把的票子还不是让老板赚走。有本事你自己盖自己开客栈啊。想到自己开客栈,段强心中便寻思开了。自己年轻力壮时一直是村里呼风唤雨的人,憨不溜秋的李超算老几。我要自己盖客栈,我要一辈子比你李超强。

段强马上圈起靠洱海边的一块滩涂地,其中有李超家废弃的菜地和另一户村民废弃的鱼塘。段强拿出自家的好田好地与李超和村民商量置换。

阿花对李超说,阿强整治我们那么多年,不能轻而易举就把地换给他,是不是也该拿捏他一下。

何必呢?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不要学他的为人,既然同意换给他就爽快点。

置换的土地丈量完后,李超对段强说,老友,我支持你盖客栈,但那块地离洱海太近,你要审批后才能开工,要建污水处理设施,不能把污水直排洱海。

段强说,你只管把地换给我就行,其它就的事就不用你辣萝卜干操心了。

段强拿出全部积蓄,与当包工头的外甥合资盖自己的客栈。

没想到的是,段强的客栈盖好时,洱海边的海景民宿客栈像雨后春笋般一下冒出数千家。更想不到的是,刚试营业一个多月,洱海局部爆发水滑和蓝藻,政府开启洱海保护治理抢救模式,暂时关闭洱海周边所有的客栈进行整顿。三个月后,北京老板的海悦客栈因证照齐全,污水处理设施完备,准许重新开业。段强的客栈因没有地基审批手续,没有环保设施而责令限期整改。段强催促镇里的一个哥们抓紧审批用地手续。哥们回答,上边查的严,要集体研究后才能审批,而且指标有限,一时半间批不了。段强不管它了,昼夜施工,火速建设污水处理系统。他要抢抓机遇赚个盆满钵满。

等段强的污水处理设施建完,向有关部门申请验收重新开业时,政府为更好地保护洱海,出台洱海岸边“红、黄、蓝”三线划定。北京老板的海悦客栈在蓝线内,自建的污水处理设施埋根管子就连接到村落污水处理系统,又是老宅基地允许继续开业。段强的客栈在红线内,必须拆除。接到通知,段强感觉天塌了,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强拆那天,段强打算躺在挖机前,誓死保住押进全部积蓄的客栈。到了现场看到带着红袖套全副武装的特警,段强彻底怂了。

由于段强的客栈没有土地审批手续,属于未批强占,拆迁补偿自然比有审批手续的要少得多。而有审批手续的不仅拆迁补偿高,还进行统一安置。

花光了积蓄,落得个鸡飞蛋打,段强的老婆跟他哭闹几天后,接到儿子的电话去省外领孙子去了。段强的儿子自费大学毕业后,跟女朋友到外省的一座小城。段强儿子的女朋友是独生女,答应可以不娶不嫁赡养双方父母,但坚持要在家乡安家。段强认为到外省安家与当上门女婿有什么区别?儿子买房时段强拒绝给他首付款,并给儿子最后通牒说,把媳妇带起回大理安家,否则一分首付都不给,也不用再进大理的家门。父子两闹得不欢而散。很多农村供出来的女大学生,父母舍不得嫁出去,年轻人便兴起不娶不嫁,谓之两边在,小两口共同在城市买房。结婚时,婚礼男方家办一天、女方家办一天。段强与儿子关系闹僵后,儿子的婚礼只在省外举办,没回大理老家办。

段强的老婆去了外省,段强成了孤家寡人,整天在村里游来荡去。村人茶余饭后谝壳子夸奖羡慕李超时,段强就不屑一顾地讲,李超算个屁,房子再好也是老板盖的,钱是老板赚, 他憨苦了大半辈子,到老了还不是只得靠打扫卫生糊口。自己当年在大丽路边开餐馆、开铺子,大把大把赚钱那才叫风光。此外,遇什么事他都看不顺眼,都要阴阳怪气地煲汤(滇西方言批评指责的意思)一通。

村人遇到段强都绕道走,正在谝壳子的人看到段强到来就闭口不言。段强连个闲伴也没有,整天像孤魂野鬼似的独自游荡。

夕阳西下,“渔舟”晚唱。

李超拴好环保小舟,扛着工具下班回家。在家门口看到不远处段强慢悠悠地走来。段强在自己的客栈旧址的草坪上睡了半天,直到饥肠辘辘才想起中午饭还没吃,起来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往家走。

李超没有急于进家门,站在大门口等段强。早晨李超招呼也没打晾下段强,心里一直内疚,他想与老友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

等段强走近了,李超说,老友进家里坐坐,喝杯茶,我有事与你商量。

我可没有福气进你这宫殿样的豪宅,有么事门口说嘛。段强仍然是阴阳怪气的腔调。

李超咽了口唾沫,强压心中的不快,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老友,我们都要步入老年人行列了,不要一见面就掐,一见面就斗好不好,你不觉得活的累吗?

段强自知理亏,头扭向一边不说话。

李超继续说,这几天客栈里住着几个文化人,每天晚上都到我家堂屋里让我给他们唱大本曲,每晚还给我一百块的酬劳。我想约你一起唱,你肚才好,会唱的多。我们两老友在一起既能自娱自乐,又能自己苦点生活费,过的也踏实,别整天游来荡去的了。

这不是卖唱么?我段强虽然没有你命好,但还不至于沦落到卖唱为生的地步。谢谢你的美意。段强说完头也不回,晾下李超,一摇一摆地游走了。

段强把李超的好意当成怜悯。一个老憨包可怜一个聪明人,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同时,又感到天大的屈辱。段强仰天长啸,老天爷啊,为什么你只眷顾李超,什么好事都被他遇上?我在大丽路边的辉煌为什么不长些再长些?既然老天不眷顾自己,只有靠自己再奋斗。一个聪明人总不能比一个老憨包活得窝囊。可是积蓄打了水漂,身子骨不如年轻时,靠什么奋斗?

吱的一声,一辆蓝色奥迪停在段强前面,吓了他一跳。段强正要开口骂,车上下来一名梳着两片瓦发型的胖小伙,笑眯眯递给段强一支中华牌香烟。胖小伙开口说,大爹向你打听个事。

什么事?看到胖小伙眼睛眯成一条缝,说话和善礼貌,段强不好再发作。

胖小伙看看周围没人,才压低声音说,你们村给能搞到洱海鱼?

都封湖禁鱼几年了,去哪里搞洱海鱼?

大爹,不瞒你说,我是城里开餐馆的,客人一直在寻找洱海鱼。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联系一下,价格绝对是市场价的几倍,当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真是瞌睡遇着枕头。段强留下胖小伙的电话号码,便去找村里一个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的年轻人。可那年轻人虽然不务正业,但知法守法,一口回绝了,没有商量的余地。没办法段强只得亲自上阵。他回家找出封存已久的渔具,在夜幕的掩护下,从归港封存的渔船里偷出一条铁皮渔船,驶入洱海。由于封湖禁鱼多年,鱼群密度高,只两个多小时,段强就捕了一蛇皮袋洱海鲫鱼。胖小伙开车来到接头地点,看着一袋肥嘟嘟、鱼鳞金黄透亮、活蹦乱跳的洱海鲫鱼,眼睛笑成一条缝,称也不称就甩给了段强两千块钱。

回到家里,段强兴奋得蘸着口水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不时拿出一张在耳边甩甩,听那刮刮响的钢音,简直比喝酒吃肉还要享受。几个小时就挣两千块,比在大丽路边辉煌时还要辉煌。段强寻思,有了来钱的门道,我要抽高档烟,喝高档酒,穿高档衣服,我段强就是要比李超你个老憨包过的强。

一大早,南邑村的大青树下相继爆出两大新闻,李超和段强两老友成了新闻的主角。

一位国家领导人视察洱海时,与正在环保作业的李超握手交谈的照片登上了各大媒体。李超的儿子把照片从网络上下载下来放大,挂在老家堂屋里。村人奔走相告,纷纷到李超家里参观。在来来回回的路上,村人同时还在传播着另一大新闻:段强到洱海非法捕捞,被渔政部门抓获,处以五千元的罚款。

遇到渔政执法船时,在一束强光照射下,段强胆战心惊,拼命划着渔船逃向岸边。惊慌失措中,段强脚摇手抖,一桨深一桨浅,渔船左右摇摆,失去平衡。段强摇晃几下后,扑通一声掉进洱海里,要不是执法人员及时施救,可能早做了淹死鬼。

段强被抓时又惊又怕,急火攻心,被冰凉的海水一激灵,发起高烧,回到家倒头就睡。第二天也没起来,昏迷在床上不省人事。

李超并没有幸灾乐祸。想到段强家人不在身边,孤身一人,也怪可怜的。段强虽然对自己充满敌意,但俗话说,任让人不是莫做我不该,作为老友应该去看看他。大理是礼仪之邦,白族人讲究进了家门就是客,哪怕是陌生的过路人,或有过过结的人,有人进门必须笑脸相迎,让座端茶,以礼相待。到了他家,他总该不会再阴阳怪气的了吧。

下班后,李超提了几样礼品,进了段强的家门,叫了几声没回应,进了屋里才发现段强躺在床上说胡话,一摸额头,滚烫滚烫的。李超惊得丢下礼品,急忙给村医和段强的外甥打电话。村医赶到给段强打了一支退烧针,段强的外甥也赶到,把段强送到州医院。段强由于高烧,各种中老年基础疾病相继并发。医生说,再往送来几个小时,可能就会有危险。

段强当包工头的外甥在急救室外守了一天一夜,等段强转到普通病房后给他请了一个护工,便去忙他的生意去了。

李超打电话给阿花,让她抽空多去看看段强。李超在城里买的房子离州医院不远。李超在电话里说,他虽然整治过我们,但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家人不在身边也怪可怜的,再怎么说我们是奶头上的老友,他有难我们应该多照顾他才是。本来我也要去看看他,只是环保工作上的事走不开,只有你代我去了。

阿花回话说,我也听说阿强住院的事了,也曾想过去看看他,只是怕你有想法。既然你跟我想到一块儿,你就放心交给我吧。

阿花隔三差五地背着小孙孙去看段强,今天给他熬鸡汤、明天给他熬鱼汤,给他补身子,还把段强的换下来的衣服拿回家洗。

段强对阿花说,阿花你不要再来看我了,就怕我老友吃醋。

阿花噗嗤一笑说,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旧情复燃?再说这是阿超专门打电话给我,让我多来看看你,他工作忙走不开。

阿花像亲人一样,一边收拾着病房,一边问段强,想吃什么就说,我回家给你做。

听着阿花关切的话语,想到李超不计前嫌,段强心中涌起一丝愧疚。自己一直在整治李超和阿花,找不到整治的机会就背地里说他们的坏话。如今自己落难,他们并没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反而像亲人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自己。段强那颗冷酷的报复心终于被焐热了,两颗浑浊的老泪溢出眼眶。

后来病房里住进一位白发老人,看到阿花悉心照顾段强,便对段强说,大侄子真是个有福之人,娶了这么漂亮贤惠的媳妇。

段强本想说,她是自己的初恋情人,后来阴差阳错成了老友嫂。但说出口的变成,她是我尊敬的老友嫂。

白发老人也是白族人,看到阿花戴着白族风花雪月包头,穿着白族金花服,自言自语地用白族话感慨道,我们白族老友犹如古代的桃园三结义,亲如兄弟,情同手足啊!

段强的儿子带着媳妇回到大理,专程回乡探望生病的父亲,父子俩冰释前嫌。段强的儿子得知阿花婶常到医院照顾父亲,就对段强说,有事多请阿花婶帮忙,我们在私企上班,假不好请,过两天就回省外去。

阿海也在百忙中带着如花似玉的媳妇来看段强,给他买了一大兜水果和保健品。几年不见,阿海长得越发英俊,两口子虽然不会说话,脸上却始终带着幸福的微笑。临走时阿海拿过段强的手机,存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并马上发了条短信:有事发信息,我们接到信息就从店里赶过来。

阿海夫妻俩走后,段强的思绪回到了当年。自己跟阿花分手,都是因为阿海。阿花丢不下阿海,自己嫌阿海是个累赘,才造成今天的 结局。李超不嫌弃阿海,还把阿海送到聋哑学校,毕业后又资助他开店,如今成了小老板,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板娘,让他们在无声世界和正常人一样过上了自食其力的生活,不再是家庭的累赘。自己总认为比李超强,在这一点上,自己确实不如李超。自从小树林里的变故以后,自己挖空心思整治李超,而他却逆来顺受,从没有报复过自己。盖客栈时与李超置换地皮,本想可能会费些周折,而他却很爽快地答应了。李超一个个困难都坚强地挺过来,如今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儿子又成器,李超成了村里德高望重的人。自己自以为聪明,绝不会输给李超,没想到最终落得村里人人讨厌,病了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要不是李超看望自己发现自己昏迷,可能死在家里发臭也没人知道。李超不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安排阿花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让自己孤立无助的时候,感受到一种亲情和家一般的温暖,得以挺过这场大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己是恶有善报,应该知足和珍惜,不该再整天怨天尤人和算计人了。段强暗暗在心里下决心,从今以后不再与李超为敌,自己已经是土埋半截的年龄了,亲人又不在身边,远亲不如近邻,何况还是老友,有什么大事小情还得靠李超一家帮衬。段强觉得豁然开朗,心里堵在胸口的那团棉花似的妒火不知不觉悄然熄灭,嗓子眼像咳出一口浓痰后一样清爽,身上像卸下千斤重担一样轻松,感觉病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一个多月后,段强病愈出院。刚好是周末,阿花对李超说,不用打电话叫你外甥来接你了。每逢周末我儿子儿媳喜欢回到洱海边的老家过。明天我们都回家,到时开车来接你。

到了大丽路边段强家门口,阿花的儿子没有减速,段强忙说,到了,到了。

阿花说,阿超打电话说他在家做下饭,你一个人回家也是冷锅冷炤的,让我一定要把你接到家里吃顿他做的饭。

段强没有推辞。

到了李超家,李超刚好把饭菜摆上桌,段强吃了一个多月的医院食堂,看着生皮、泥鳅海菜芋头汤、粉蒸肉等白族菜肴,食欲大增。他咽了咽口水说,有几年没有吃到海菜汤了。

那是因为洱海曾经一度受到污染,海菜花没有生长的条件。李超看似将话搭话,话语中却是意味深长。水质变好,海菜自然开;人心向善,恩怨自然了。

段强红着脸附和道,老友说的是。

落座后,阿花说,阿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做人就像赶个街样就结束了,钱多的多赶一会,钱少的少赶一会。现在我们都在赶街回家的路上了,要珍惜这段短暂的路程。我们村里一发人属龙的有八个,走了的两个,远嫁外地三个,现在只剩我们三个,都是当阿爷阿奶的人了,不要老是斗,老是掐。今后我们三个要好好珍惜,好好相处。

段强像个听话的乖孩子嗯了一声。随后段强说,老友,我也想通了,过去是我心胸太狭窄,你从不跟我计较,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白族汉子。从今以后我一定和你好好相处。想想又说,客栈里还需要唱大本曲的吗?

要的,要的,有时还有客人要吃白族家常菜,可我做的不好。你一个人在家,我也一个人在家,你干脆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两老友又像小时候一样天天在一起。你以前不是开过餐馆吗,菜肯定比我做得好,客人需要了你就做,晚上我们一起为客人唱大本曲。我们还可以加入村里的洞经会,学习演奏南诏洞经古乐。现在的社会提倡老有所乐,我们是奶头上的老友,更要老“友”所乐。段强不再与自己为敌,老友情谊回归,李超激动得说话语无伦次。

阿花也说,等小孙孙长大些,我也回来,到时我们三个一起在家里开个白族家常菜馆。

段强站起来说,我大病初愈,不能喝酒,以茶代酒,借花献佛,衷心敬你们两口子一杯。什么也不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且慢!李超的儿子站起来说,我给你们唱白族酒歌助个兴吧。李超的儿子这一辈,白族话只会讲半白半汉,但唱白族酒歌可以用流利的白语唱。李超的儿子上大学时出节目,白族酒歌一直是他的拿手戏。

李超的儿子刚起了个头,李超、阿花、段强三人情不自禁异口同声地用白语唱起来。

阿达优,

大理兄珠千龙嗯(大理处处有美酒),

金花莱株投比奴(金花举杯来敬酒),

嗯呀鲁迈呀使贝(喝不够来莫要走),

珠呵支西偶米叻朵(酒中有情把你留),

嗯了么白族同心酒(喝过白族同心酒),

俺票支安南呃夫娇(走到哪里是朋友),

嗯珠(喝酒)

悠扬的白族调中,三只杯子碰在一起,三个同村同庚同学的三张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李超的儿子迅速掏出手机抢下三个长辈握手言欢的珍贵镜头。

门外响起北京老板和几名游客的热烈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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