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找过牛的人,根本不能体会找牛人找牛的辛苦。连续几天的奔走,感觉人都要蔫了。
这时,斜阳西沉,天帘逐渐暗了下来,那是时间传递给我的讯息,要我赶快回家了。山间小路也开始对我嗔怪,它虽然不会出声气,但给我高一脚低一脚的,使我无法好好地走路。路,像人,已让人、牛马牲口在上面走了一整天,也累了。都这个时分了,我还去骚扰,路肯定不高兴。
可是我不走也不行,我那一亩三分地还荒着呢。要在过去,我才不在乎的,我不是精通农活的人,我的地即便茅草丛生、颗粒无收,不会害羞,也不怕别人笑话。今年不同了,我不知错了哪根筋,竟想起要好好耕作一下属于自己的那份土地。我在想,既然是土地,它的使命就是生长万物,我的先辈开垦它时是渴望长出五谷杂粮,填饱人畜的肚子,蓄起力气,再去缔造村庄的今天和明天。土地也随人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从来不胡乱地给你种黄瓜却结出西瓜来。
到我这代就不行了,地常荒着。我没有用心地对待它,它也就超潦草地敷衍我,给我长了一地连牲畜都不愿也不敢靠近的紫茎泽兰。
我的地是上好的常耕地,本是长主粮的,现在却只能长有害的植物。地定在滴血,我的心也羞愧万分,就有了不能亏欠土地的想法,打算用牛犁翻那些遭人唾弃的洋物,亲手播撒上自己信得过的种子。不过,正当我要雄心勃勃地想对宏伟计划付诸行动的时候,我家的那头大骟牛却逃跑了。
丢牛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我一生中难得第一次破天荒地雄心壮志了一回,在这么伟大的壮举面前,大骟牛竟不给我留丝毫情面,玩起了失踪。
秋收刚过,大春作物早已颗粒归仓,其他农家都犁了地,大家乐得一身清闲,都是一大早把牛马赶出去,晚上那些牲畜便自个儿回家进圈,不必担心糟蹋了谁户的庄稼。
我满腔热血、斗志昂扬的时候,牛正在山上吃草。我以接近兴奋的状态翻出尘封多年的犁具,扛到肩上,怀揣收割时的金色梦想,大步流星地往地里走去。
放好犁具,我便到山上找牛。我家养了七头牛,其中一头是牤牛,俗称老公牛,再难听一点称种牛。一头是犍牛,也就是那头我所说的大骟牛。我在平日秉持的是不敢说万事不求人、也要尽量不烦人,就犁牛来说,我不常用,但我要有,所养的这两头牛刚好可以帮我耕地。
到了自家的牛群前,感觉有些不对劲,我数了数遍,顺数数不到七,倒数数不到一,结果是大骟牛没了。
当天,我跋山涉水,找遍了周边的山头箐底,可就是没有大骟牛的踪影。
正要用它的时候它却跑了,这不是故意给我难堪吗?犁不成地了,地不在乎,反正荒惯了,可我着急,好不容易才作出的决定,不能就这么给夭折了,再说大骟牛能卖上万块钱,是我家较值钱的财产,万万不可丢了就算了,必须去找。
这些年,治安抓得紧,我揣测大骟牛被偷的可能性不大。人人都知道偷牛是要去坐牢的,坐牢可不是件体面的事,子孙后代都要遭罪,人家会在背地里指指戳戳的,使人抬不起头来。
莫非是屁颠屁颠地跟着别家的母牛撒野去了?不可能的,牛的发情季节都过去两月了,再说大骟牛已是牛界的大太监,在它眼里,肯定是公牛母牛都是牛,不会对母牛感太大的兴趣。
大骟牛是两岁多的时候被阉割的。人们阉割牤牛,为的是使它变得温顺,便于驯教,增强耕用能力,成为犁牛的骨干。早些年,留牤牛主要用以配种,也不必每家每户都留,一个村子留数头足够,需要的时候借个种,都是乡里乡亲的,去求个种,谁家也开不了口说不给。
对牛阉割也称“去势”,顾名思义就是破坏掉牛的生殖器官,使其丧失生殖能力。这样,犍牛便没了七情六欲,一门心思只管塞饱肚子即可。还有犍牛易长胖,出卖时也有个好价钱。
五叔在镇畜牧兽医站上班,正规的科班出身,精通兽医和畜禽阉割技术,村里人自家的畜禽害病或需阉割什么的都要找他。五叔很忙,但村里人一叫,也只得到场,都是沾亲带故的,免得落下口舌。我家的那头大骟牛被行宫时,也是五叔亲自完成的。
五叔介绍阉割牛有很多种方法,最残忍的当属捶阉法。就是用细绳索将牛睾丸上方阴囊扎紧,下面放一硬物,活生生地用锤在上面使力敲打睾丸,那牛疼得生不如死,哞哞直叫。五叔说,捶阉法敢下手的人不多,他也觉得那太惨无人道了,用的是捻转法。
阉牛这天上午,风和日丽。五叔事先就交代必须选一天天气晴朗的日子,便于牛养伤。我请了两个邻居将牛摁倒,只见五叔先给牛注射了一针破伤风抗毒素,然后对阴囊剪毛消毒,持刀将阴囊切开约睾丸四分之三长的口子,麻利地挤出睾丸,捻断精索,睾丸须臾被取下。再用同样方法摘除了另一侧的睾丸,最后将消炎粉撒入创口内,创口周围涂上碘酊。整个过程不超出五分钟,大家都为五叔精湛的技艺所叹服。
小牤牛历经五叔的一刀后,转眼就成了小犍牛。小牛站起后,显得垂头丧气,看得出满眼是对人的怨恨。它吃力地走两步后便躺下了,五叔要我赶快让它起来走动,不然伤口会感染发炎的。按照五叔的叮嘱,以后几天我都陪小犍牛在村中走来晃去。一来帮助小犍牛尽快恢复体力,二来想弥补一下人对它的伤害。
直到现在,我对大骟牛都心存愧疚。可想而知,还未谙世事,就剥夺了它做父亲的权利,长大懂事后,特别是看到大牤牛和它的小情牛们吆五喝六地忙活的时候,心里肯定不是一般的痛。
随后,村里兴起引进新品种西门塔尔牛,更卖得起价。令我茫然的是,牛的传宗接代竟不麻烦大牤牛了,都是人工配种。牛,已不知晓这世上还存在公欢母爱,母牛都是稀里糊涂地怀孕下崽,这无疑是对牛性的一种刻意摧残。
大骟牛或许对我一直怀恨在心,并且知道了我要劳役它,于是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躲了起来。
丢牛的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兴福家。大骟牛也就去过兴福家,他家缺一头耕牛,每次犁田耕地都是借我家的牛。到了兴福家,兴福说没来,我有点不相信,亲自去他家的牛圈看了一遍,果真没有。
从兴福家出来,走了半小时,来到了单家独户的树强家。树强说昨天晚上天要黑的时候,是有一头大骟牛从他家房前走过,不知是我家的,不然他会拦下。我如获救命稻草,立马照树强指的方向寻去。
果然道上有大骟牛的脚印。大骟牛再伪装,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它的蹄子比一般牛的要大,何况尺寸我都掌握得不差丝毫。那脚印,是大骟牛不小心留给我的蛛丝马迹,就一路循着线索找下去。
当时,虽然看不见大骟牛,但我和牛的情形是,牛在前边走,我在后头跟,牛脚印可以作证。
走着走着,牛脚印向一条小岔道延伸开去。我紧随着,耍这点小聪明,可愚弄不了我。
走到一草地处,小路没了,牛脚迹也被杂草藏得严严实实,我彻底懵在那儿。
紧接着,在我的人生经历上,又多了两天翻山越岭找牛的记录。每天都找得腰酸背痛腿抽筋,甚至急了眼,结果却毫无悬念地一致,那便是空手而归。
我静下心来,在脑中又翻江倒海似的折腾了一遍,梳理起与大骟牛出走有关的每件往事,最后将目标定格在我家的那头大牤牛身上,可能就是它惹的祸。
每年公牛母牛们闹春的时候,大牤牛都要慌前忙后,陶醉在春光里。好在我对大牤牛格外开恩,平时就注意添加饲料,养得膘肥体壮的,不会像其他家的牤牛一样,强拉弓弦射靶标,每每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战死在母牛的石榴裙下。我家的大牤牛十分争气,每场战事都干净利索,绝不拖泥带水。过去,由于我家的大牤牛在村里有了一定的名气,左邻右舍每年都要到我家借种,手里不会忘了提一兜红糖、白酒什么的,说是大牤牛挺辛苦的,完事后给它补补身。其实,客人走后,大部分的红糖、白酒还是进了人的肚子。
大牤牛也有弱点,就是很嚣张,不避嫌,比如说当着大骟牛的面,就会不知廉耻地进行交媾。
古时的宦官、太监,有娶妻的先例。唐玄宗时期的高力士,是第一个娶媳妇的宦官。之后,宦官、太监娶妻的大有人在,有的还妻妾成群。这些不阴不阳的中性人娶媳妇,只是有其婚并未能尽夫妻之份。不过,他们养尊处优,富可敌国,唯一苦恼的是没有家庭,难耐寂寞,虚荣心日益膨胀,便娶妻纳妾,其实质得到的是心理上的慰藉,还有满足一下变态的生理需求。人尚且这样,牛又何不如此。牛也有牛的精神世界,大骟牛肯定是觉得受辱难当,实在忍无可忍,一气之下走掉的。
仔细回想,大牤牛确实给我添过不少烦心事。
村里留有牤牛的几户人家,都没有给它们去势,盼的是若有哪天大家都不喜欢养新品种牛了,它们又有了用武之地,但看势头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也打算养西门塔尔牛,每次当我发现母牛开始发情,就及时给五叔打电话,要他来配种。可是,五叔还未到,大牤牛总是抢先一步恶强霸道地下了自己的种。
为这样的事,村里的任琮还找上门来专门和我吵了一架。他说他家的母牛配的是洋种,下了崽一看是土货,肯定是我家的大牤牛作的孽。任琮越讲越激动,说土货和洋物的价钱是不同的,悬殊几千块,要我给他赔偿损失。怎样与任琮周旋,我心底有数,便不慌不忙地问道,你指定是我家的大牤牛,它们苟合的时候你亲自看到了吗?他说那倒没有。我说村里现在还蓄着好几头牤牛,你毫无依据却认定是我家的,这不是欺负人吗?下次可不能乱说话,即使你看到了也不行,还得用手机照下来,那才叫证据。我还给任琮指了一条路,要他与所有养有牤牛的人家商量,只要大家都同意共同陪,我愿赔偿我的那一部分。要我单独陪也行,但必须由他去给小牛做DNA鉴定,确属我家的大牤牛所为我就陪。
我绕来绕去地说,把任琮绕得面红耳赤、青筋直冒,很恼火地丢下一句扯淡便走了。
有一次,我正犁地,也不知是谁家一群母牛,到地边一直花枝乱颤地徘徊转悠。大牤牛无法用心拉犁了,不时扭头看往母牛的方向,都是大骟牛掌着杆,使大牤牛不得挣脱。要命的是那些母牛发出了只有牛才听得懂的召唤声,大牤牛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竟力发千钧,拖着大骟牛和犁具就往母牛那边奔。我也握不住犁把,一个趔趄,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里。大骟牛更惨,被大牤牛绑架着,亲眼目睹了它们操办那点事儿的全过程。
痛定思痛,我下决心将大牤牛给骟了。
找牛无望了,我先去派出所报了案,所里的人很客气,要我在家里耐心等待,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我。
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喊来五叔对大牤牛进行了去势。当然,阉后的它,看我的眼神要比大骟牛被阉时仇恨得多。
既然翻地的目标已定,还是要完成的,要不然晕乎乎地过一世,也太对不起人生了。几天内,经历了太多世事的坎坷和磕绊,我没了借牛的情致,想着直接用锄头挖,显然更累,也算是给我对生活态度极端不认真的一个小小惩罚。
我变成了一个说到做到的人,立即扛上锄头,向荒地进发。
一开始,地有点不友好地捉弄我,一锄下去,锄却不入地,而是哐地一声往后猛弹。渐渐地,地还是服了我,任由我摆布。通过三日的艰辛劳作,荒地在我的手中由凄凉萧条蜕变成欣欣向荣。这时,有鸟儿飞到新翻的泥土上啄虫,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唧唧声,我听着满是对我的称道和点赞。
完工那刻,大舒了一口气,虽然手掌上已破的水泡还隐隐作痛,但整颗心是美滋滋的。我肩荷板锄,口哼小曲,悠然自得地往家赶。
到大门口时,我愣在那儿。眼中是大骟牛从大门的另一侧也刚归来,它也愣住了。四目相对良久,要是按我平时的暴脾气,一定冲上去就几闷棍,我强压心头火,念叨着要以德服牛。我忍气吞声地说,进去吧,回来就好,只是今后不要乱跑了好不好?
大骟牛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径直往院里走去。
进圈时,它第一时间发现的是我家的大牤牛,没隔几日便变成了大犍牛。
它一直在注视对方裆下的变化,悉心打量着这个刚入伙不久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