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镇上的菜市场像个摆在地上的大拨浪鼓,鼓柄是条主道,两个鼓槌是两条狭窄的出口儿,鼓面就是市场的中心区。不过,这时的市场没什么设施,商贩们都是一个挨着一个在地上铺两块苫布或草帘子之类的东西,把货物往上一放就开始售卖,一些行商小贩也是随来随走,周围常常闲出许多空地。
那时候,我正念初小,十多岁的样子,赶上礼拜天儿或放学回家,偶尔会跑到市场去看看热闹。比如吹糖人儿的,卖松鼠的,还有提笼子卖鸟的,我虽然没钱买,但站在跟前儿看看也蛮有意思。
这天上午,太阳已经升的老高,因为学校正放暑假,我又跑去市场看热闹。刚进市场见东北角儿上围了不少人,有人正高声大嗓儿地说着什么,就好奇的钻进人群想看个究竟。只见里面的空地上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左手挽着一圈长绳,上面挂着一只带着红穗儿的铁枪头,双手抱拳,嘴里振振有词:
“各位父老乡亲,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天我是初临宝地……”
原来,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外地人,留着大背头,风尘仆仆的样子,脚旁放着个旅行袋儿,鼓鼓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现在我要给大伙儿耍几下三脚猫的把式也好讨几个回家的盘缠,有钱的您捧个钱场,没钱的就捧个人场,打过一拳,踢过一腿的是我师傅,在下我就献丑了。”
卖艺人说干就干,抖开手上的长绳(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叫绳标)扭转身形不紧不慢的耍了起来。那个长绳一会儿绕到腰上,一会儿绕在肘间,一会儿又缠到脖子上。铁枪头儿神出鬼没随身旋转,又出其不意地射到围观人们的脚下,挤在前面的人立刻向后退去,两圈下来,卖艺人就打开了一块四五丈宽的场地。接着,便扯回枪头儿,把长绳挽了两圈儿往中间的地上一扔,转身对场外的人们说:
“各位,咱们这跟前儿有砖吗?青砖红砖都行,有没有?”
乍一问人群里没人搭茬儿,卖艺人又问了两句,有一个年轻人应了一声,
“你要多少?”
卖艺人说:“有几块就行。”
那年轻人转身挤出人群,不一会儿就折了回来,舔着肚子双手捧着一摞红砖往场子里一放说:
“来了,够不够?”
卖艺人说:“好,够了。”
说着弯腰抄起块红砖,两手拿着砖的一头儿看了看,冷不丁朝自己的脑门儿上抡去,
“啪”的一声,手上的砖剩了一半,另一半飞到了脑后,大伙一惊,有人嘀咕道:
“这是啥脑袋?是铁头啊,”
卖艺人却咂着舌头抱怨起来:“这砖咋这么糟,接着又拿起第二块“啪”的轮到脑门儿上,一连几声脆响,年轻人搬来的几块红砖都成了碎砖头,剩下一块拿在手里掂了掂,一手拿住一头,“啪”的掰成了两半儿,
“唉,我这活儿没法儿干了。”
接着抬头对刚才的年轻人说:“兄弟,你再给我拿一块,挑结实的。”
那年轻人又轻车熟路地转出去,一会儿功夫折回来,把手里的一块砖递给卖艺人,卖艺人接过红砖,用左手弹了两下举过头顶,对大伙儿说:
“这块砖还算不错,我要把它钻个窟窿,拿什么钻呢?”
他四外看了两眼,接着说:“那位老弟说他爸是木匠,要把他们家的木钻拿来。我得谢谢你的好意,不过那样就把那钻给毁了,你家老爷子回来还得跟你急眼,再说它不是干这个用的,那钻钻木头行,钻砖头可不好使,那怎么办呢?”
他右手握拳,伸出食指举过头顶,
“我就用这个手指头把它钻透了,你们信不信?”
“不信,不信。”
几个年轻人打着哈哈喊了起来。
“好,既然你们不信,我就试试,真要钻不透你们一分钱也别拿。”
说着,卖艺人亮开架势,抡起右胳膊,慢慢的把右手指点在红砖上,转动手腕钻了起来。功夫不大,那砖上已经“悉悉索索”的掉下了粉末,红砖面子轻轻的飘散开去,我张开嘴巴吃惊的看着卖艺人,周围的人也屏住呼吸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手上的砖,可是过了一支烟的功夫还是没多少进展。卖艺人吃力的扭着身子用力猛钻,有人轻声说道:
“这下话说大了吧,我看够呛,那手是肉长的,还能把砖钻透了?”
另一个有些年岁的说:
“别急,没那两下子他也不会说,看着吧。”
随着砖粉一撮撮地掉下来,卖艺人的手指已经没进砖里半截,但是显得十分吃力,动作由快到慢又由慢到快,紧接着卖艺人高抬左腿,一步一步的横着跨出去,又狠狠的跺在地上。人群里立刻骚动起来,只见他手上的砖的另一面开始掉渣,砖面子一股股的从手指间散落,手指头也从砖的另一面透了出来,有人叫道:
“透了,透了。”
接着有俩人还拍起手来,卖艺人长吁一口气,把砖高高的举起来,绕场走了一周,大声问:
“各位上眼,透没透?”
人们看着砖上透亮的窟窿竟没了动静,我有些奇怪,看了下旁边的人忍不住说道:
“透了。”
“嗯,这孩子胆儿还不小。其实大伙都看到了,就是不想说,没事儿,单凭这一手让大家破费算我没本事,一会儿我再给大伙来个新鲜的。”
说着,甩掉手上的砖,舒展了几下臂膀,迈开步子在场中走了一小圈儿。刚才钻那块砖确实费了不少劲,看样子是要调整一下气息,也难怪,砖头那么硬,他竟用手指头钻出个窟窿,简直不可思议,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神奇的事,心里对卖艺人充满了敬畏。
这时候,卖艺人走到场心伸手从旅行袋里拉出一条铁链子,手持两端举在胸前用力的往两头抻了几下,铁链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仔细看去,那铁链也有铅笔粗细,油光光的显然是经常使用。卖艺人高声说道:
“各位可能看过气断钢丝,今天我不用钢丝,我要断的是这条铁链,哪位兄弟过来给我帮个忙,顺便也看这链子有没有毛病,谁来?”
场下一时鸦雀无声,不知卖艺人怎么断这铁链。
“好,来来来,就你了。”
他手指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乡下人,那人好像有点怯场,旁边立刻有人怂恿道:
“去去,看他咋整。”
乡下人有些不情愿地被人推进场子里。卖艺人向场心退了两步说:
“你看这铁链有没有毛病?”
乡下人接过铁链翻转着看了看,又抖了两下说:
“没毛病。”
“兄弟,你怕啥,你大点声儿。”
乡下人放开喉咙喊道:“这铁链没毛病。”
“好,谁要说有毛病,我就当麻花吃了它。来,你帮我把它缠起来。”
卖艺人说着麻利的脱掉白色小褂,露出一身健硕的肌肉,接着蹲个马步,高举起左臂,右手拿着铁链的一端贴在胸前,让乡下人拿住另一端,在卖艺人腋下绕过一周,用一把铁锁把链子两头挂住,然后双臂高举告诉乡下人“紧点,再紧点。”
随着卖艺人深深地吸气,乡下人把铁链紧了一环又一环,之后咔嚓一下用铁锁锁住。
“好”。卖艺人放下两臂,乡下人重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卖艺人活动了一下肢体向着大伙高声喊道:
“各位,上眼。”
说着,拉开马步气沉丹田,“嗨”地一声大喊,身上肌肉块块隆起,铁链也深深的陷进肉里。这时候,周围已经聚集了百十号人,甚至有的商贩也扔下摊子凑过来看热闹,人群里叽叽喳喳不断有人发出议论:“这家伙疯了吧?我就不信那铁链子连毛驴儿也拉不折,何况是人呢?弄不好连骨头都勒折了。”
“没有三把神沙,谁敢盗反西岐?”
随着人们的议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老半天艺人还在做势用力,铁链子依旧牢牢的镶在他身上,个别人甚至没了耐心,嘴里嘟囔着转身走了,一个老者从腰里掏出烟口袋,边卷着旱烟边说:
“别看他这样儿,都是装的,他想让它啥时候断就啥时候断。”
看着老者饱经世故的样子,我有些发懵,也不知是谁说的有理,但看卖艺人的样子可不是装的,那铁链子那么粗,用锯子锯也得锯一会儿,怎么能说人家是装的呢?我想,人就是这样,如果是自家人这么辛苦,他就不会说这风凉话,但像这样卖艺也未免糟蹋自己,让人看着并不舒服,正想着,只见卖艺人横着跨出几步,猛地一脚跺在地上大吼一声,铁链子“砰”的一声弹了起来,又“哗啦”的落在地上,人群里立刻发出一阵欢呼声,有几个人还鼓起掌来。
我惊愕地看着卖艺人,他大口喘着气,如释重负地看着地上的铁链,有两个观众也凑到跟前儿伸着脖子去看地上绷断的铁链,卖艺人转身背对着过来的几个人说: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都烫手。”
人们看着卖艺人的前胸后背,留下的一圈儿深深的铁链印痕,有人抬手摸了一下,说:“哎呀,真是烫手!”
待场里的人退出来时,我发现有几个人已经无声的散去了,这时卖艺人看着四周的人们又走到场子中心,在旅行袋里摸出个锃亮的铁球,有鸡蛋大小,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扣住铁球往面前一举说:
“各位父老,我用了这么大劲儿,如果各位看着还行,就赏下个块八角的,我也算没白忙活,我就多谢各位了,现在我再给大伙儿练一个口吞钢胆,但吞下之后我也不能说话了,我得用气托着它,我要再说话它就真的掉下去了,我也就回不去了。”
说着,伸手从旅行袋里抓出一顶凉帽,帽兜朝上,用左手托住,右手扣定钢胆,在额前画了半个圆儿昂起头,张大嘴巴把手里的钢球直接放进嘴里,然后脖子一伸,就把钢球咽了下去,又张着嘴巴用手指着口腔走到场边,让大家查看,嘴却不能说话,而且舌头也伸了出来,左手托着的凉帽也举到了人们面前。
我知道,卖艺人话早已讲明,现在要收钱了。可是他转了大半圈儿,帽子里还是空空如也,竟然没有一个人往里扔钱。我不由自主的把手伸进裤兜里,捏住里面仅有的五毛钱,但迟疑了一下有些舍不得,又把手缩了回来,这五毛钱是我攒了很久,准备用它来买铅笔橡皮的,如果买糖球还能买二十多块呢。要知道,这时候一个大人一天也就挣一块多钱。我这五毛钱虽然不多,可我就这么些钱,如果不给钱抬腿走了总觉不舒服,好像在捡人家便宜,毕竟人家拼着命演了半天,自己又从头看到尾,给钱是应该的。别人给不给我管不了,我只能管自己。心里想着,卖艺人已经走到了跟前,嘴张的老大,眼光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滑过。看到我时,好像毫没在意,就要走过去,我赶紧把五毛钱一把掏出来,迅速的放进卖艺人的凉帽里。他愣了一下,认真的看了我一眼,又擎着帽子向后走去,好像要让人看到他帽子里有钱了,当他托着这五毛钱转完第二圈儿的时候,又走到了我面前,迅速伸手抓起那五毛钱,弯腰抓起我的手把钱塞进我手里,又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大步回到场子中心,突然跳了起来,双脚刚一落地,就听“噗”的一声,把那只钢球从嘴里喷出来,落在一丈开外的土地上,又大步走过去捡起那只钢球两指钳住举起来说:
“你们看看,这上面全是血丝。”
略一停顿,又说:“真没想到,这镇上就这么一个小孩儿。”
随即向我瞥了一眼,然后双手抱拳向大伙一晃“哼”了一声说:
“好了,领教了。”
旋即从裤兜里抽出条白毛巾,揩着脸上的汗水,又拢了拢大背头,掸掸脚上的白鞋,穿起汗衫收起旅行袋儿,头也不回的走出人群。我清楚的看到,他一脸的怒气和不屑,我敢断定,这人再也不会踏进小镇半步。
我看了看太阳,灼人的热浪一股股的压过来,这一阵看来有一个时辰。马上就晌午了,我得赶紧回家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卖艺的,不知怎么回事,感觉怪怪的,心里并不高兴。
(二)
光阴似箭,一晃到了一九八五年夏,社会上上演过无数场“大戏”,而此时的我再也没有了少时的好奇心,近在咫尺的“热闹”也毫无兴趣,但有时热闹还会找上门来。
这天早上,我刚上班,排开笔墨勾了一幅山水画的轮廓,身后的小杨突然对我说:
“钟哥,你看外面是谁?”
我抬头朝窗外望去,只见同事老柳正领着一个人朝我们的工作间走来,我们屋里一共仨人,除了我和小杨还有老柳。老柳大我几岁,而小杨比我还小七八岁,刚刚二十出头,最大的是老柳,最活跃的也是老柳,这家伙善交际,腿也勤快,没事的时候常爱出去转悠,也就时不时的有人来找他,大家都混的脸熟,可是今天却有些不同,老柳领来的人谁都不认识,看年龄也有五十多岁,穿着有些邋遢,身上斜背一只挺旧的帆布挎包,两人边走边说已经到了门口儿,刚一进门,老柳就扭头朝那人说:
“他俩是我同事,一个小钟一个小杨。”
又指着那人冲我俩说:
“他是我一家子,刚认识的。”“这么巧,碰上你一家子了?”
我们平时和老柳经常说笑,说话也挺随便,就顺口应了一句不等老柳说话来人就先开腔了:
“啊,你们哥儿几个是一个比一个年轻啊,不错,我们是一家子,我是营口的柳云飞,你们老大叫柳云峰,我们哥俩就差一个字儿,不光是一家子,还缘分不浅呢。我进街刚到你们大门口,就碰上我的兄弟,这不是缘分吗?”
“哦,还真是的。”
我打量一下这个柳云飞,看他自来熟的样子,也是常在外面转的人,既是老柳刚认识的,来我们这儿有什么事呢?心里想着就把目光转向老柳,老柳当然懂得。
“某这一家子是做买卖的,想找几块破玻璃。”
说着,扭头对柳云飞说:
“走,我领你找去,那玩意儿有的是。”
说着抬腿就带柳云飞往外走。“好,我衣裳先扔着,咱们一会儿再聊。”
那人和我俩打着招呼,随手把一件夹克外套放在老柳的桌子上,转身跟了出去。
“做买卖找破玻璃干什么?”小杨嘀咕着。
要说破玻璃,我们这儿可有的是。我们厂的主要产品就是玻璃制品,同时也经销玻璃,每天下来的边角料都堆在门市部房后的角落里,薄厚都有,攒多了就卖废品,但一个外地人这么会找地方,可见眼睛够毒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柳就转回来,眉飞色舞的说:
“嗨,某这一家子真厉害,小刀儿卖的真快。”
“啥玩意儿?他是卖刀的?也没见他拿刀啊。”小杨儿惊奇地问。
“那你上哪看着去?都在他兜子里装着呢。”
“什么刀啊?”我也不解的问。
“玻璃刀啊!”老柳笑着说。
“哎呦,我的天。老柳你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呀?我还以为是大砍刀呢。”小杨扫兴的说。
“啥大砍刀,都是自个儿做的小玻璃刀,好几捆呢。一会儿你们看看就知道了,就是快,五毛钱一把,拉玻璃“刷刷”的。”
老柳一说我和小杨都有些好奇了,玻璃刀我们门市部就有,也经常使用,那东西,挺精致,紫檀木刀把儿,刀头的金属块儿上镶着一粒金刚石,还没有米粒儿大,拉玻璃非常快,画上一道印儿轻轻一掰就下来了,但价格不菲,一把玻璃刀没有一个月工资下不来,怎么会五毛钱一把呢?说不上他卖的什么刀,还是自制的。算了,该干活干活,等柳云飞回来再看个究竟。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我们三个正埋头工作,外头又响起了“嚓嚓”的脚步声,抬头看时,那柳云飞真的回来了。老柳马上站起身问道:“卖完了吗?”
“完了。”柳云飞满不在乎的说“这不算事儿。”
说着,摘下身上的挎包,往老柳的桌案上一扔,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手绢擦起脸来。
“来,喝点水。”
老柳拿起暖瓶倒了一茶缸水递过去,柳云飞也不客气,喝了两口往旁边一放,抓起挎包底朝上抖了两下,“哗”的一声从挎包里倒出一堆人民币,尽管都是一元以下的小票,但起码也有上百元,我和小杨马上围了过来,看着柳云飞这么快就卖了一堆钱也替他高兴,难怪之前老柳对他赞叹不已,现在看来,这柳云飞确实不含糊
“哎呀,这真够神的,还不到半天就卖了这么多钱!”
小杨伸着脖子看着案子上的钱。
“这不算事儿。”
柳云飞满不在乎的说:“来,你们帮我捋捋。”
说着就一张张的归拢起案子上的纸币。我们也都伸手帮他捋起来,功夫不大,几摞小票就交到柳云飞手上,他拿起来分成厚厚的两摞捏在手里,从裤兜里掏出两个皮套勒好了塞进挎包说:
“等我都卖完了,请你们哥几个喝酒。”
我接过茬儿说:
“你请我们老柳就行,我们俩也没帮你什么。”
“那不对呀,啥时候你们到了营口,我能说就认识柳云峰,不认识你们俩吗?人到哪都得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柳云飞这么一说,倒像我小气了,其实说和做是两回事儿,该说的时候还是要说的,我却习惯于做,现在就被柳云飞上了一课,我赶紧说:
“我就是说个笑话,你到了这儿,我们是主你是客,要请也是我们请你。”
“好,以后咱们就是朋友,有机会到营口你们就找柳云飞,一般人都知道。”
看来这柳云飞在营口还有些知名度,我原以为他是有求于人现编了这个名字和老柳来拉关系,现在看来也许是真的,起码是常在市面上混的人,但听他说话也挺能忽悠,营口市那么大,能一般人都知道,那也该相当有名气了,不管真的假的,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也不想随便交朋友,倒想看看他的玻璃刀什么样,就问道:“你的玻璃刀是啥样,要好使,我也买一把。”
柳云飞说:“你想要的话,明天我一人送你们一把就完了。今天是不行,都卖光了,明天再说吧。不过说实话,你要也没用,他在我手上好使,在你们手里就不管用了。”
“为啥呢?”小杨儿问
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几个干脆拉过椅子坐到跟前儿。想听个明白。柳云飞马上拿起挎包,伸手在里面仔细的摸起来
“嘿,还真剩一把。”
说着把小东西掏出来往案子上一放,我仔细看时,原来这玻璃刀就是一截儿乌黑光滑的铁棍儿,还没有八号铁线粗,大约半尺来长,好像没什么弹性,上面套着透明的塑料管,头上还焊着一粒不规则的金属渣,这就是玻璃刀了?
柳云飞拿起玻璃刀说:“这刀杆是锰钢的,刀头是车工用的废刀头,把刀头烧热了用一种化学药水蘸火,刀头就会炸裂成细小的颗粒,再把同等大小的颗粒捡出来焊在锰钢棍儿的一头儿,就成了这个玻璃刀,经过这样加工,车刀头成了玻璃刀头,也有相当的硬度,用它拉玻璃也能产生一些效果,小块玻璃拉上一刀也能掰下来,但容易跑线,大块的玻璃根本不好使,就得拉废了。”
老柳说:“那你拿着咋这么快呢?像削豆腐似的?”
“你看我拉的快,你拿去试试,一块也拉不下来。”
柳云飞用手比划着说:
“我这左手拿着玻璃,右手拿着刀从上往下一拉的时候,我右手小手指头在后边帮忙这么一点就下去了。”
经他一说,我们几个才恍然大悟,不得不从心里佩服柳云飞,觉得这人还可以,能把他的秘密抖落给我们,否则就是瞪起眼睛看着,也看不出他动了什么手脚。因为很多人都习惯这样,就像拿铅笔写字,三个指头拿住笔,小指头也同时点在纸上。随着一起移动,谁也不会以为有什么毛病。柳云飞把这手法用到这里,可算够诡诈的,骗了人还不留痕迹。小杨也听明白了咋回事,乐滋滋地跑到自己的写字台旁,拿过一块方玻璃说:“我来试试。”
说着,从老柳手上拿过那支玻璃刀,学着柳云飞的样子,在玻璃上划了一刀,但没啥效果,又连着划了几刀,连个刀印也没拉出来,我说拉倒吧,小心玻璃拉着手。小杨疑惑的看着柳云飞说:
“这咋拉不掉呢?”
柳云飞说:
“别说你拉不掉,你们谁都拉不掉,我说的手法没错,还分谁使唤,在我手上好使,别人就不好使。"
“那咋回事呢?”小杨不解的问。
“那得有功夫,我拉它轻而易举,你没练过功,让你拉一百下也白扯。”柳云飞不经意的说。
此时我已经明白,这柳云飞就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只不过变换方式做起了生意,一个卖艺人能跟着潮流走,也算了不起,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就想进一步验证一下,想到这就问柳云飞:
“你是营口的,我跟你打听个人你知道不?”
“你说吧。”柳云飞整理着挎包,信心满满的看着我说。
“营口有个叫陈守义的,知道不?”
“你说陈守义啊,知道,你们啥关系?”
“我们认识。”
其实,我们何止认识,那陈守义是营口盖县人,已经七十五了,是个练武的,有时也带徒弟撂场子。论辈分,我得叫他师叔,去年还在我家住过呢,那老爷子在营口也算有些名气,他的两个徒弟就在营口市里,这柳云飞神叨叨的,话也说的挺大,如果他是营口人就不会不知道。
“陈守义呀,前几天我们还见过面,他是陈屯的,说实话,家伙事儿他摆弄的挺明白,手头上的功夫还不行。”
没想到,看来柳云飞还真没说假话,但口气可是不小。陈守义绰号陈猴子,铁臂功和金丝长都颇有造诣,各种兵器也用得娴熟。柳云飞却说他不行,这倒让我有些意外,天外有天,也许他更胜一筹吧。都说文人相轻,其实练武的也是同样,谁都不服谁。可是柳云飞和陈守义差了二十多岁,根本没有可比性。既然他敢说,也就不可小觑,不妨和他多聊几句,也探探虚实,长长见识。
时下电视里正热播港剧《霍元甲》,我何不以此为由跟他聊聊呢?
“柳师傅,《霍元甲》里说的那个三十六路小擒拿是怎么回事儿?”
我们正说着,小付也过来了,他是前屋刻字的,在体校呆过,和小杨年龄差不多,听说来个“能人"也赶来看热闹。
柳云飞看几个年轻人围着他,精神头儿更足了。
“他有三十六路,咱有七十二路。”
说着,走到院子里,我们也跟了出去,他叫过老柳,抓起老柳的手腕,拉开架子比划起来,先是二郎担山,又是童子拜佛,招数变化常在分寸之间,真若用上也够狠的,这对几个和笔杆子打交道的年轻人来说,确实看着新鲜,但演示毕竟是假的,真正用到实处可没这么简单,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胳膊伸出去,等你拿住,没有这个前题什么擒拿也是白费。我想,既然你说陈守义手上功夫不行,单凭你拉玻璃的功夫还不能说明什么,不如就这机会再给他添上一把火,看看他的真本事,不等他收场,我赶紧说:
“柳师父,那单掌开碑是真的吗?我可不信一掌能把石碑打断了。”
“你是没见过,那不算啥。”
我心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连忙回头对站在身边的小杨低声说:“快,去找块石头来。”
小杨心领神会,转身就跑。转眼功夫就从煤堆后搬过一块狗头石,看上去起码有十多斤重,小杨像献宝一样把石头捧到柳云飞面前,柳云飞愣了一下,显然看出了我的用意,立时沉下脸来伸手一把夺过石头挥起右掌,“啪”的一声,把狗头石削掉了一块,顺手“咕咚”一声把石头扔到一边,话也不说,拍拍手上的灰扭头就走。
“哎呀,真厉害,这要打人身上就得骨断筋折啊!”
老柳首先嚷了起来,小杨和小付也面面相觑。
我长出了一口气,至此才算认识了柳云飞。这家伙虽然有些傲气,也确实有些本事,我的一番测试目的是达到了,同时也看出了他的不满,没办法,谁让他锋芒外露呢,倘若真的遇上对手,说不定还要跟他比试比试呢!。
第二天,柳云飞照常来拿了玻璃出去卖刀。我们三个也各忙各的,将近午时还没见柳云飞回来,我想,也许他今天带的多了,还没卖完,听老柳说柳云飞就是在附近卖刀,百闻不如一见,我不如出去看看,也放松一下身体。
出了厂门,外面就是商业街,南行不过百米,看见道西围了一小圈人,走到跟前一看,正是柳云飞在说话,他头戴前进帽,身上斜背挎包,脚下乱七八糟的扔了一些玻璃,很明显已经卖了两轮,现在又要重新铺垫,我不想打扰,也不想让他看见,就悄悄的站到他身后的人群里,看看他怎么买刀。
柳云飞用力咳嗽一声,用以提醒大家:
“诸位,有走了的,有来了的,有知道我的,也有不知道我的,不知道的,你别着急,站稳脚,三分钟就让你知道我是干嘛的。你转了半天,腿也酸了口也渴了。我先给你解解闷,再给你问个好,一会儿让你走你就不走了。”
这柳云飞真不愧是走江湖的,嘴上功夫毫不逊色,话没说完,手里已多了一个大蛤蜊,两个指头掐着在众人脸前一晃道:
“你们说它是活的还是死的?”
有个小孩盯着那大花蛤蜊看了看说:“活的。”
“不对。”柳云飞放下胳膊说。
小孩儿又攒着劲喊道:“死的!”
“嗯,我让你看看就知道了。”
柳云飞摊开左手,托住蛤蜊挥起右掌“啪”的拍了下去,再看那个蛤蜊已碎成几半,干爽爽的,分明是一只空壳,这一下,人们鸦雀无声了。柳云飞高声道:
“他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就是个空壳。拿它干什么呢?刚才说了,就是给大家解闷,这还不行,谁踩上了还硌脚,我再让他舒服点儿。”
说着,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拈起一小块蛤蜊壳,闭住嘴,圆睁二目,缓缓转动手腕,只见那块蛤蜊壳竟被他碾成了白色的粉末,一缕一缕地从手指间落下来,接着张开两手拍打着手上的粉末,说:
“好了,现在咱们要玩的是这个。”
说着,伸手从挎包里拿出一捆玻璃刀,左手握着,右手抽出一支举到面前说:
“这是什么呢?先来的都知道,也都买了,没买的还想再看看。我说你也别看了,你想拿它削苹果剁肉馅是难为我,要割瓷砖拉玻璃还非它不可。那位说了,玻璃刀也不这样啊。是啊,那人还不一样呢,明天我领来个南苏丹的黑人能把你吓跑喽。所以啊,咱们别看外表,你娶个媳妇像朵花,回家啥也干不了,用不上几天你就烦了。那个说你这刀就好使呗,你不是骗人吧?我告诉你,我骗你五块十块还能吃顿饭,骗你五毛钱还不够唾沫钱,要说好不好使,你得自个儿看,起码拉你家三间房的玻璃是没问题。”
说着,把刀捆塞进挎包里,弯腰拿起块玻璃,像照镜子一样往面前一举,右手上去就是一刀,“唰”的一下,一条玻璃齐整整的掉下来,接着连拉几刀,那玻璃像削面片一样“啪啪”地落到地上,周围的人都看傻了眼,有个人大声问:
“那瓷砖也能割吗?”
柳云飞横了一眼说:
“这破玻璃我能找,破瓷砖我可找不着。”
说着,弯腰拿起一块玻璃砖说:
“你看是瓷砖硬还是玻璃砖硬?”
“肯定是玻璃砖硬啊。”
柳云飞也不多说,抬手在玻璃砖上划了一刀,玻璃砖“啪”的掉了一条儿,再一刀又是一条儿。
“嗡”的一声,周围的人纷纷伸出手来。
“我要一把。”
“我也要一把,。”
“我买一把。”
“唉!”我不由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喜是忧,挪动脚步转身就走,心里说,五毛钱,真要买一张玻璃用这刀来拉就不是五毛钱了。老实说,从昨天看见柳云飞掌开顽石那一刻,就知道此人功力非同小可,用手指点这些破玻璃当然不在话下,现在看他拿玻璃砖也像撕面片一样,真是钦佩不已,我虽不是练武的,但明显感觉到他的掌功在营口可能无人可比。
可惜功夫是真的,玻璃刀却是假的,真功夫成就了假货,人们却乐此不彼,真东西又将如何呢?想到这,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二十多年前那个卖艺人,肚里吞着铁球,大张着嘴巴,那功夫也不在柳云飞以下,但呕心沥血的忙了半天,却颗粒无收,世事弄人,真是无奈,跟谁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