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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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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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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导

向导

一九四七年闰二月的夜,极冷,但吕木匠却走得热汗涔涔,棉衣都湿透了,好在路熟,笨重的木工箱又换了轻便的帆布包,走路因此轻省了许多。吕木匠不仅是个木匠、还是编匠和绳皮匠,拿起铁锤来,又是半个铁匠。因此,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全活匠人,无论走到那里,都有一大堆熟人。

龙王庙村口有民兵站岗,听见黑暗中的脚步声后,拉着枪拴喊道:“站住!”吕木匠急忙说:“我是吕木匠,是来老张家做活的。”一听来人是吕木匠,民兵立刻收了枪。

老张家是龙王庙村的大户,不仅田产多,庭院大,还有一挂胶轱辘马车,常年从北边的井陉煤矿往南边的广阳镇陶瓷窑拉煤活。虽然家境殷实,但张家人敦厚温良,热情好客,三乡五里,口碑很好。

张家的打麦场上竖起了几根木杆,木杆上都挂着一盏马灯,马灯之下,张家的男男女女都在忙碌着,他们请来的泥瓦匠在安锅垒灶,皮绳匠和木匠在赶做绳梯,编匠在赶织箩筐,铁匠在叮叮当当地打马掌。三名背着大枪的军人,在这些工匠中间走动着,不时的指着他们手中的活计,讨论怎样做得更好。几位老汉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八卦炉灶膛的红火苗一闪一闪的,让他们的脸明一下暗一下。见灶火小了,他们就往灶膛里丢根干柴。八卦炉的大铁锅旋溢出的白气散发着白菜、粉条和白面馒头的香味。灶台旁边停着张家的大马车,车上堆满了刚刚从地窖里掏出来的白菜,张家的儿媳和几位妇女在不停地切着白菜,把木架子上的案板剁得嘭嘭直响。

在打麦场一边,摆着好多热水缸,缸口盖着方形的木板,为了保持水温,还在木板上还裹了一层棉被,棉被各色各式,这显然是正在忙碌着的几位女人自己带来的,现在,她们有的扯被角,有的拽被头,给水缸外面也裹了一层棉被,还用针线把棉被紧紧的缝合起来。几位后生吆喝着牲口,踢踢踏踏地从河边走来,牲口驮子上的水咣当咣当地往外溢洒,给地面罩了一层明溜溜的冰壳。驮子停到灶台附近后,后生们把驮子上的河水往大铁锅里灌,一边灌水一边和那几个妇女插科打诨。

在打麦场另一边,几个半大小子攥着铡刀把,一下一下的往铡槽里用力,累得满头大汗。几位老汉们一边往铡槽递送干草,一边纠正他们的身腰动作,让他们不要只用蛮力。他们铡好的草料,已经堆得老高,可是,有人还用麦叉把草料往高处甩。吕木匠见准备了这么多草料,心想,一定有千军万马快开过来了。想到这里,他禁不住一阵激动,浑身上下有了使不完的劲儿。

见吕木匠来了,董家庄的木匠李三辈站起来说:“师父,高先生回来了,正在后院等你。”虽然李三辈和吕木匠年龄相当,但因为李三辈跟着吕木匠学过徒,又是吕木匠领导的交通员,因此,他对吕木匠很尊敬,人前人后,一直叫师父。

李三辈所说的高先生名叫高增寿,这人是横川镇的名人,也是井陉县的名人,他先是在县城当教师,后来到横川镇的煤矿当了煤师。日本人来了以后,他辞了煤师的工作,在横川镇一带拉起一支矿工游击队,把日本人搞得心惊肉跳,昼夜不安。这时,人们才知道,这位高先生是个共产党。八路军在正太铁路打完百团大战之后,高增寿又率部随大部队到外地作战,不久当了正规部队的营长,现在,他是解放军的副团长。

吕木匠是给八路军送情报时认识高增寿的,高增寿听说吕木匠曾在北平的皮革厂做过工,在县城的大商铺当过伙计,识文断字,胆大心细,应变能力强,就指导他做情报工作。吕木匠没有辜负高增寿的慧眼,他以匠人身份为掩护,穿梭于城乡,为八路军游击队搞到了大量的情报,抗战胜利时,他已是县城情报站的负责人了。不过,他已经五年没见过和高增寿了,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张家的大门口放了双岗,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军人们,匆匆忙忙,出出进进。进院门的时候,吕木匠特意着了看哨兵的布质胸章,胸章上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个字。见吕木匠好奇高兴的样子,哨兵很有礼貌地对他点头致意。

前院西厢房的门半掩着,一位妇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高先生,我们当家的对我不是打就是骂,你让我去劝他交枪,他能听吗?再说了,他们那个队长亲手打死过手下的人,我要不去喊话,当家的说不定能留条命,我要是一喊,别让那个畜生给他搂一枪。”

高增寿说:“六年前,咱的队伍打过横川镇,那时,咱的装备不好,不能硬拼,只能突然袭击。现在,咱的队伍人多炮多,打得敌人望风而逃,这回,咱的队伍不仅要打下横川镇,还要把井陉城也打下来,打下来之后,就不走了。不过,虽然咱兵强马壮了,可咱是先礼后兵,你们先喊话,只要他们把枪一扔,自己走出炮楼,命就留下了,立着的房子躺着地留下了,祖上的坟茔也留下了。大家放心,咱们队伍优待俘虏,想让他们回家,你们就把他们带回家。你们今天已经为队伍做军鞋了,是自己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交了枪,打完这一仗,他们想跟着队伍走,我们双手欢迎!要是家里没田可种的,我们给你们分田。”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麻绳穿过鞋底时发出了咝咝啦啦的声音。有顷,有人抽咽起来,接着,更多的人抽咽起来。吕木匠和李三辈互相看了一眼,女人一哭,就是动了情,剩下的工作就好做了。不过,做女人的工作得有耐心,眼下,高先生肯定有更急的事要安排,让她们哭得时间长了,又有些麻烦。

李三辈指了指后院,示意吕木匠先去候着,由他去向高增寿报告,眼下,吕木匠不宜出头露面。吕木匠往暗处走了一步,给李三辈闪开了路,李三辈把门一推,径直向走到高先生跟前,附耳说道:“吕木匠赶来了。”

听说吕木匠来了,高增寿站起身来,对着满屋子的妇女们说:“老话说得好,形势比人强!咱的大部队往上一围,机枪一响,那个家伙自已先怵三分。大家不要怕,谁手里的大枪都不是吃素的,他能开枪,大家也能冲他搂火,量他没有这么大胆子。”

听了这话,女人们渐渐止了哭,手里的鞋底和麻绳又在她们怀里弹跳起来,麻绳磨着鞋底又“哧楞,哧楞”地响开了。

吕木匠吐舌一笑:还是高先生厉害!

后院的上房成了部队的作战室,八仙桌上电话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几个参谋人员忙碌着,有的在接电话、作记录,有的扯着一张用白洋布绘制的地图往墙上挂。高增寿进门就问:“韩连长回来没有?”一位参谋回答说:“报告副团长,他正在吃饭。”高增寿说:“你去把他叫来。”参谋说:“是!”,就走了。

听到高增寿当了副团长,韩明当了连长,吕木匠很高兴,他问高增寿:“高先生,韩明回来了?韩明当连长了?”

高增寿说:“他已经回来三天了,一直在县城附近侦察。这次,你的任务是给尖刀连当向导。”

吕木匠又问:“这回,咱队伍真的不走了。”

高增寿肯定地点点头说:“队伍不走了,我也不走了!来,咱先说正事。根据侦察,敌人的正规军都集中在石家庄,井陉只有保安警察大队一千余人,战斗力也不行。因此,部队将以优势兵力解放井陉,控制正太铁路,切断石家庄之敌和太原之敌的联系。这回,我们不仅要打下井陉,还要守住井陉,恢复煤矿生产,支援前线作战。因此,打完这一仗,我就留在横川镇工作了。打下县城后,你也能公开为党工作了。来吧!先说说你掌握的情况吧?”

吕木匠说:“敌人已经知道大部队来了,他们不许手下人回家过夜,在马号起了锅灶,吃睡都带着枪。除了东门外,其他的城门都用沙袋封死了,听说还要加岗加哨。”高增寿说:“他们在东门也备好了沙袋,随时可以把城门封死。”见吕木匠愣了一下,高增寿解释说:“我们没有切断敌人的通讯,一直监听他们的电话。”

吕木匠听了想,怪不得他们整天整天地查电话线。

这时,韩明跑进来了,他上来就攥住吕木匠的手,暗暗地用力,把吕木匠攥得有些生疼。

城里最大商铺是韩明家的,吕木匠曾在韩家当过伙计,和少东家韩明很是要好。当时,韩明做地下工作,慢慢地,韩明把吕木匠发展成了情报员。后来,高增寿当了吕木匠的入党介绍人。

高增寿听了韩明的侦察报告后说:“井陉城三面环水,一面靠山,不宜强攻。我们准备先打下县城北边的横川镇,然后沿着绵河南下,由北关往城里打。只是北关的民房和城墙连在一起,我们不能用炮,一上手,就得打巷战,我担心伤亡太大,也担心天黑前不能解决战斗。”

韩明指着挂好的地图说:“我们也可以利用民房和街道,打墙穿屋,隐蔽攻击。另外,我发现城东大石桥守敌非常懈怠,如果我们分出一营的兵力,在城北双磨子村附近偷渡绵河,潜伏于河东村大石桥一带,等北关战斗打响后,突袭大石桥,炸开东门。这样,我们就轻松地打进敌人的县政府,立刻解决战斗。”

高增寿说:“冬春水浅,部队可以淌水过河,只是附近的洋灰桥有守敌一个班,如果渡河时被他们发现,我们的奇袭就失败了;如果敌人待我半渡而击,战局甚至会发生逆转。因此,我军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过河才行。吕木匠,你说说双磨子村的情况吧。”

吕木匠说:“双磨子村在绵河西岸,东岸是董家庄,那一带河宽水浅,河心还有两块沙子和河流石堆成滩地,因为都上边长了不少芦苇,所以,一个叫大苇滩,一个叫小苇滩。大苇滩和小苇滩之间还有两丈宽的河道,常年都积着水。另外,大苇滩上有十来亩水田,归双磨子村,小苇滩是荒地,归董家庄。相传,有刘姓老辈人在大苇滩盖了两座水磨房,靠着两座水磨房,扑腾出一个双磨子村。不知哪年发大水,大苇滩被泥沙淤死了一条水道,两座水磨房废了一座。为了种田方便,双磨子村搭了一座木桥,直通大苇滩。为了磨面方便,董家庄也往小苇滩搭了一座木桥,但是,两个苇滩之间没有桥,水磨房就和董家庄各掏了一半的钱,在那里又搭了一座木桥。这样,两个村的人都能推着独轮车过河了。有了洋灰桥后,走木桥的人不多了,但是,磨面的人还得走木桥。这一阵子,敌人又把双磨子村那一头的桥板给拆了,留下董家庄那一段供他们自己用。不过,两个苇滩和水磨房周围都长满了芦苇,天一黑,啥都看不清了,敌人就在水磨房附近放了流动哨,他们的兵常在水磨房歇脚。咱的部队一上桥,就会马上被洋灰桥的敌人发现。不过,明晚前半夜的哨兵是自己人,我可以去做些工作,让队伍在前半夜淌水过河。”

韩明母亲的娘家是双磨子村,那个水磨房就是韩明一个本家舅舅家的。因此,韩明对这里的地形也非常熟悉。他向高增寿请战,要求带尖刀连过河,攻打大石桥。

高增寿点头应允说:“好呀!任务就交给你们两个。这一刀下去,就扎进了敌人的心脏。真是一步好棋,可这也是一步险棋,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才行。”吕木匠说:“高先生,我明天就去水磨房打前站。”高增寿说:“这样最好,韩明,你的尖刀连要在天黑后赶到双磨子村,相机渡河。”韩明听了,高兴得蹦起来说:“是!”

次日大清早,吕木匠推着独轮车来到了水磨房。

见吕木匠来了,水磨房的女东家于秀珍喜出望外,忙把水磨房的伙计也是自己的娘家侄子于柱子叫来,让他帮着吕木匠把沉重的木工箱卸下来,她自己跑去停了那盘轮子有些摇摆的水磨,好让吕木匠把水磨轮子卸下来修整。这时,李三辈也来帮活,于是,两人木匠就在水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碌起来。

到了中午,于秀珍特意炒了两个菜,烫了一壶酒,款待两个木匠。这时,水磨房又来了两个人,他们是洋灰桥保警队的孙班长和他的随从齐计三。

孙班长是于秀珍的相好,常来这里吃饭,也常在这里过夜。

于秀珍生得眉甜目秀,可她的命却很苦,她嫁到刘家不久,三世单传的丈夫突然得了伤寒,没留下一男半女就走了。此后,几户本家盯上了这座水磨房,极力想把于秀珍挤走,有人甚至想连人带水磨房一起给占了,幸有于秀珍的公婆撑腰,于秀珍又坚强果敢,才把水磨房保住了。可时隔不久,于秀珍的公婆也因丧子而忧郁离世,那些本家们又蠢蠢欲动,为防意外,于秀珍就把娘家侄子叫来当伙计,于柱子来水磨房时,直接背了一条双管猎枪。

孙班长原是保警队的采买,常到水磨房买面粉,他见于秀珍长得漂亮,自己的老婆又是个药罐子,就打起了于秀珍的主意。因为他兜里有官款,出手很阔绰,一来二去,二人就有了情。后来,孙采买当了有权有势的班长,又守在洋灰桥,于秀珍也算有了靠山,就常留孙班长在水磨房吃饭,有天晚上,孙班长赖着不走,于秀珍也想熬着,能给孙班长续个弦,就从了他。从此,孙班长就和于秀珍明铺夜盖起来,为了遮人耳目,孙班长常带齐计三过来,原因是齐计三和于柱子是表亲,长长短短都不是外人。

齐计三看不惯贪财的孙班长,但他更同情表姑于秀珍。在孙班长面前沉默寡言,但曾对于柱子说,国民党要是这样下去,迟早得完蛋。吕木匠听于柱子听说这些之后,就把齐计三列入发展对象。于是,党组织就通过与县长能说上话的老刘,把吕木匠的堂弟吕清华安插到洋灰桥这个班,让吕清华接近齐计三,考察齐计三,条件成熟以后,发展齐计三加入组织。吕清华擅长团结人,几个月之后,他就和齐计三成了通家好友。下一步,就该发展齐计三进外围组织了,当然,这步棋必须慎之又慎,也需要一个机缘,可偏在这时,部队要打县城了。

吕木匠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他知道,吕清华站前半夜的岗,如果上双岗,最好让齐计三来。吕清华和齐计三一说,齐计三答应得很爽快,不过,吕木匠仍放不心来,他决定自己也找个借口留在水磨房。等待韩明带尖刀连过河,部队过河以后的事情,就让李三辈回董家庄去主持。

从吕家坑村说起来,吕木匠应该叫于秀珍婶子,从吕木匠母亲这里算,吕木匠应该管于秀珍叫姐姐。原先,吕木匠有时叫姐,有时叫婶子,于秀珍守寡后,吕木匠就不叫婶子了。

吕木匠和孙班长早就熟悉,不过,吕木匠对孙班长很讲分寸,如果二人在街上遇到了,吕木匠管孙班长叫老总,到了水磨房,吕木匠故意管孙班长叫姐夫。于秀珍听了有点脸红,但孙班长很爱听。

孙班长一边嚼着野鸭子腿,一边夸于柱子不简单,一枪就把野鸭子打下了,将来是个当兵的好料。于秀珍白他一眼说:“我家柱子可不给你们当兵,你们的县长和保警队长都当过汉奸,我家柱子可要留个好名声。”孙班长没有当过汉奸,可他也不在乎什么名声,谁能给他好处,他就跟着谁干,但他也不肯为点好处丢了命。现在,他的好处和命都受到了威胁,他有点恼火,但也只能说个大话,自己给自己壮胆。

吕木匠趁机叫了声姐夫,把话题引到夜里不准回家的事上。孙班长正为这事生闷气,又喝了酒,话就多了。他横着脸上的肉说:“谁说我不能来这里,今晚加双岗,我就要来这里查哨,不是回家!”于秀珍对“回家”这两个字很敏感,孙班长把她这里当成了家,却又名不正言不顺,她假意轰孙班长快走,让他回家试试,见孙班长一脸尴尬,吕木匠忙做劝架的样子说:“姐,你可不能这样,姐夫有军务在身,知道晚上来不了,这不是专门来看你了,你应该领情才是。”然后,吕木匠又冲孙班长说:“姐夫你也是,我姐一个妇道人家,在这荒草滩上过夜,能不害怕吗?让我说,你要是来不成,总得让计三兄弟来给我姐壮个胆,这兵荒马乱的,水磨房不安全呀!”

让吕木匠这么一说,于秀珍和孙班长都有了台阶下,孙班长说:“兄弟你说得对,这两天共军来了大部队,看样子想打县城,不过,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只要我们能守上一天,石家庄的援军就来了。”然后,他转脸对于秀珍说:“你放心,今晚能来,我一定来,如果我来不成,就让齐计三来凑这个双岗,后半夜,我来查哨,陪着你。”于秀珍本想让孙班长离开洋灰桥,到这里保条命,听了话,也消了气:“你不来才好呢!”

孙班长这句话,让吕木匠松了一口气,显然,让吕清华和齐计三凑双岗的事算成了,可他又怕孙班长贪恋于秀珍的热身子,前半夜就来水磨房,等孙班长一走,吕木匠忙借口说锛子坏了,要到大石桥边的官道口换个新的,实际上,他是要找地下组织的老刘,让老刘想办法把孙班长按在洋灰桥。

老刘是双磨子村人,在刘氏家族的辈份很高,中医世家,颇有医德,早年曾在县城中学当先生,韩明就是他的学生,也是他发展的党员。卢沟桥事变后,他离开学校在官道口开起了药铺,并借这个身份秘密从事地下活动,也为游击队搞些治红伤的药。因为他的工作对象是上层人物,所以,当韩明把老刘介绍给吕木匠时,仅说老刘是党的紧密外围,让他们单线联系。因此,吕木匠至今不知老刘的党员身份。另外,老刘与城里的县长是同学,且常有诗酒酬和,县政府里的人都说老刘是县长的白扇子,对他很恭敬。

老刘听了吕木匠的打算,直接跑到打更房保警队的电话亭,给县长挂了一个电话,声称孙班长和刘氏家族的寡妇明铺夜盖,伤风败俗,天天留宿水磨房。县长一听,火冒三丈,马上就要严办孙班长。老刘却连忙说,不可,不可,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可不敢临阵换将,但须严加管束。县长听了感激地说,多谢老同学提醒,要不然,洋灰桥的守备就空了。行!我听老同学的,先教训他一下,以后再办他。

吕木匠见老刘把事情办妥了,忙回了水磨房。

水磨轮子修好后,吕木匠没有收于秀珍的工钱,声称有一伙自己人,夜里要在这里过河,让于秀珍想法子把孙班长支走。于秀珍听了这话,已经猜出过河的人是谁了,她惴惴不安地问:“他们带枪不带枪?”吕木匠说:“带枪,有几百条枪。”于秀珍一听,更紧张了,她盯住吕木匠又问:“他们会不会杀了孙班长?”

吕木匠肯定地说:“他们不杀放下枪的人,你也劝劝孙班长,让他给自己留条后路。”于秀珍想了想说:“他捎话了,他前半夜不过来了,让齐计三和你们吕家坑的吕清华上双岗,你也留下吧,都是自家人,毕了,别乱说。”吕木匠听了,心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忙安慰于秀珍说:“这个你放心,只要计三兄弟不说,清华肯定不乱说。”于秀珍说:“这就好,你收拾一下自己的家伙什,我去准备晚饭。”

吃饭的时候,齐计三跟着吕清华来了,当着李三辈的面,齐计三主动对吕木匠说:“今晚,我只听清华哥的,除了打灯报平安以外,别的啥也不管。”说罢,扬了扬手里的五节手电筒。吕木匠知道这个手电筒是用来给洋灰桥打灯语用的,齐计三这样表白,晚上的事就算全部落实了。但齐计三毕竟不是自己的同志,小心撑得万年船,他还得提醒吕清华要见机行事,可自己的身份是个木匠,只能说些平安话,把两个人的关系再往实处砸一砸。于是,他先看了吕清华一眼,示意他要万分小心。接着,他又把吕清华夸赞了一番,然后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俺计三兄弟跟对了人。

饭后,李三辈匆匆返回董家庄,张罗部队的接应工作。于秀珍给马灯添了油,递给吕木匠时又问:“要是你们的人打洋灰桥,孙班长怎么办?”吕木匠见她还有点心虚,就说:“打县城的时候,肯定要把洋灰桥围住,到时候你去喊个话,只要他带着手下交了枪,他的命就留下了。”于秀珍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这兵荒马乱的,啥时候是个头呀?”吕木匠说:“姐!你放心吧!你的苦日子到头了。”于秀珍不解,又追问吕木匠这是啥意思?吕木匠不便明说话,只是对于秀珍说:“过了今晚,你就都明白了!”

天黑下来时,吕木匠在芦苇地里见了韩明,把敌人的灯语信号告诉了韩明。韩明说:“流动哨打完灯语后,你把马灯往东墙一挂,就是我们的过河暗号。你挂一回,我们过一个连,总共三个连。”吕木匠说:“部队必须在前半夜过河,到了后半夜,那个班长要过来查哨了。”韩明说:“部队十点钟打横川镇,枪一响,也没人敢过来查哨了,所以,在枪响之前,三营必须全部过了河。”

二人分手后,芦苇地周边无声无息,双磨子村的狗咬了几声,又没了声息,月亮按时爬到半空后,就钉在那里不动了。

齐计三和吕清华按时向洋灰桥报了平安,然后就钻进了水磨房。为了证明自己和吕清华同进同退,进了屋,齐计三就把枪栓卸下,交给了吕清华。吕清华让齐计三去木架子床上睡觉,自己背着枪在木桥附近观察洋灰桥的动静。

这时,吕木匠忙已经把点亮的马灯挂在水磨房的东墙上了。

马灯一亮,韩明就带着十几名战士,抱着棉裤,淌着水,上了大苇滩。十几名战士挤在背风处搓着身子,等着全连上滩集结,也等着吕木匠第二次挂马灯,吕木匠的马灯再一挂,下一个连队上大苇滩,尖刀连淌水上小苇滩。于秀珍见战士们都光着下身打哆嗦,忙拿出几块手巾,让吕木匠拿给大家擦干身子,先穿上棉裤。韩明正用毛巾擦试身体时,有一支猎枪突然抵到他的头上,接着,黑暗中传出于柱子瘆人和声音:“韩少爷,你是来霸占水磨房的吧?”

见于柱子动了枪,吕木匠和韩明都吃了一惊,这时,尖刀连全上了大苇滩,正等着吕木匠挂马灯。吕清华不知这里发生了意外,又向洋灰桥打了平安无事的灯语。

于柱子突然插这么一杠子,让韩明和吕木匠一时有点懵头,不过,二人最担心的是于柱子手里的猎枪,只要枪一响,整个作战行动就提前暴露了。这时,附近的战士的枪口都对准了于柱子。

吕木匠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看了看洋灰桥,又看了看水磨房。

这时,洋灰桥也回了灯语,吕清华已经退回水磨房。齐计三的枪栓给了吕清华,房里也没有异动。看来,于柱子的举动纯粹是保护水磨房,和孙班长没有什么勾连。想到这里,吕木匠悬起的心放下了一半,他决定先稳住于柱子,免得齐计三那里又节外生枝。可是,吕木匠刚要转脸,于柱子就厉声喝道:“别动,你一动,我的枪就响了。”

这时,于秀珍异常冷静地说:“兄弟,别理他,快去挂灯。”吕木匠听了,悬着的心又放下了另一半,他毫不犹豫地把马灯挂在东墙上。

于柱子的枪果然没响,韩明急忙命令战士们收枪,由副连长指挥全连过河,自己留下和于柱子周旋。

于柱子虽然没开枪,但也没收枪。

于秀珍转身盯着吕木匠,指着韩明问:“兄弟,你说,他是谁?”吕木匠不假思索地说:“他是韩家大少爷,是队伍的连长。”于秀珍又问:“还有呢?”吕木匠茫然地摇了摇头。于柱子替吕木匠回答道:“他是刘家的外甥。”

吕木匠一听,恍然大悟,也暗暗责备自己粗心大意。原来,韩明的母亲不仅是双磨子村人,还是于秀珍婆家最近的本家,在生活的困境下,于柱子人没有长大,但他的心却提前长大了,他是担心韩明来替舅舅来抢水磨房。

于秀珍问吕木匠:“八路军打下县城以后,是不是要收我的水磨房?”吕木匠说:“姐,你先让柱子收了枪,枪一响,一切都来不及了。”于柱子说:“你把话说清楚,我就收枪。”吕木匠只好说:“姐,我长话短说,你想想,一个水磨房,一个县城,哪个值钱?”于秀珍说:“这还用问,当然是县城值钱。”吕木匠说:“现在的八路军叫解放军,是为苦命人打天下的队伍,这回,打下县城就不走了,要成立新的政府,要让老百姓当家作主,连我这个木匠也要到政府干事。今天,你们已经在为队伍干事了,是自己人了,以后,谁也不敢抢你的水磨房。可话又说回来,只要柱子的枪一响,这里就会打成一锅粥。咱们的脑袋会飞到啥地方,谁也说不清!咱们都死了,水磨房肯定就不是你的了。”

于秀珍叹口气说:“好吧!兄弟,我再听你一次。”

于柱子听姑姑说了这话,就收了枪。

韩明忙走过来对于秀珍说:“嫂子,你深明大义,我虽是刘家的外甥,但我是参加了组织的人,得听组织的话,不能向着刘家欺负人。这水磨房是你的,咱们的新政府保护工商,你放心就是了。我打完这一仗,还要走,有什么困难,你就找吕木匠,他一定会帮助你的。现在,我必须跟上队伍,还有大事要办。”说完话,他用力握了握于秀珍的手,就随着淌水过河的队伍消失在夜色中。

吕木匠用手指按了按于柱子的额头:“你呀,差点误了天大地大的事。现在,给你们一个立功的机会。”于秀珍有些害怕地说:“我们听你的,啥叫立功?”吕木匠说:“打完县城,队伍一定会去打洋灰桥,到时候,你们去喊话,让他放下枪,这就叫立功。”

说到这里,吕木匠把吕清华和齐计三都叫过来说:“横川镇就要打起来了,你们不要走了,就在这里保护我姐,保护木桥。记住,不管县城和洋灰桥打成什么样,都不要动!如果洋灰桥那里需要喊话,你们就带着我姐过去,但是,一定要保护好她。”吕清华明白,这是吕木匠交给自己的任务,就说:“哥,你放心走吧,这里交给我。”说罢,把枪栓递给齐计三说:“这个还给你,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的人了。”吕木匠特意拍了拍齐计三的肩膀说:“兄弟,我还得过河去办点事,你听清华兄弟的话,没错!” 齐计三说:“于秀珍是我姑,都不是外人,清华哥让我干啥,我就干啥。”说罢,把枪栓推进枪膛。

不等吕木匠交待,于柱子就扛着猎枪站到了吕清华身旁。

当吕木匠爬上河东村东的桃林坡时,三营已经吃饱了李三辈他们准备的热汤面。除了警戒人员以外,多数人挤在几个旧砖窑里取暖。杜营长带着韩明等人在高地上看地形。在机炮连的阵地上,十几名炮手正在测算射击诸元。

这时,老刘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向杜营长报告:敌人突然在打更房附近增加了一个班的兵力,并在一处高房上围了沙袋,架了机枪,枪口都对着大石桥。杜营长对韩明说:“你带一个排,快去!”

吕木匠带着韩明爬上打更房后面的山崖后发现,在打更房附近确实有了敌人的机枪阵地,不过,这只是敌人加强了大石桥东端的火力配置。对这个机枪阵地的火力保护,仍然是打更房以东的凌霄塔守敌,而我军已经对凌霄塔进行了攻击部署。要打掉这个机枪阵地,只需向下甩手榴弹就行了。

这时,横川镇方向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随即,半边夜空被染红了,打更房的保警队手忙脚乱地扑腾了一阵子后,竟然又安静下来。显然,县城守敌没有发现三营的行动。韩明决定不惊动敌人,他让全排把手榴弹集中起来,交给十来名投弹手,命令一位副排长担任指挥,让他们看到三发绿色信号弹后,就向下甩手榴弹。打掉机枪阵地后,立即投入攻城作战。

当横川镇的枪炮声开始稀疏时,韩明已经带着尖刀边潜伏在大石桥下的芦苇丛中。这时,大石桥的流动哨叼着一明一暗的烟头,不紧不慢地来回走动。韩明告诉吕木匠和李三辈:“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战斗打响后,你们随大部队从桥上进城,进城以后,你们只负责给部队带路,不许参加战斗。”

正说着话,三发耀眼的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吕木匠和李三辈见了,禁不住浑身一机灵,很快,北关方向就传来了开了锅似的枪声,夜空随即映出了红光。大石桥上的流动哨立刻掐灭了烟头,领头的喊叫了一阵子后,桥上又安静下来。吕木匠和韩明互相看了一眼,会心地笑了。显然,保警队的注意力都在北关。

随着北关的枪声越来越紧,吕木匠和李三辈又紧张起来,怀里揣上了个小兔子似的,扑腾扑腾地乱跳,他们对大石桥的战斗既期待又紧张,等他们适应了猛烈的枪声和火光之后,夜空又被三发耀眼的绿色信号弹划破,身后的打更房随即就传来了猛烈的爆炸声。韩明拔出驳壳枪,低声说:“打更房的敌人解决了,跟我来。”说着着,纵向一跃,跳入了冰冷的河水中,接着,又有一大串黑影也跳进了绵河。

攻击桥头堡的战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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