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有我这杆枪在,他叶利钦还能让俄罗斯解体!”秦老六一只手端着喝酒的碗,一只手握着靠在桌子上的猎枪,满脸黑红,喝完那一碗,又说了句“好酒加上好枪,走,让哥几个见识一下我的枪法。”他不顾桌子上其他人有没有跟上自己,一个人放下碗,提着枪踉跄着往山里走去。
在苏联解体的那个年代,村里人讨论最多的不是哪个明星的八卦绯闻、不是哪场球赛、更不是哪个爆炸性消息,而是国际形势、是叶利钦和普京、是北约和东欧。那时人心惶惶,害怕外面的战争波及到国内,那时枪还没有解禁,北方的梯田还在继续修,北方的大机井还在挖……
秦老六是个个子不高,身材敦实的农户,也是远近有名的酒疯子,是村民兵队的一份子,除了吹牛这个爱好之外,剩下就是喝酒打猎,不喝酒的情况下大家都觉得这个人还算不错,枪法准头也高。喝了酒以后,他谁都看不上,打枪,瞄准的是树干,打中的是却是旁边的石头。每年镇上民兵训练,他都特别积极,刺杀草人、匍匐前进、体能训练、打靶,样样挨个过,每个都训练到位,每年打靶只配发五十发子弹,他总是不够,他把打过的子弹壳悄悄的带回家,从镇上的农机厂里寻一些铁砂弹,用自己配的土火药,混合着铁砂弹装填在用过的弹壳里,上面滴上蜡烛,封好口,做成一个铅弹,射击距离七十米,有效射击精度不超过三十米,这种枪打出去的时候是天女散花式的小铁沙,覆盖的面积大,有效射程内,被射出去的铅弹覆盖,不死也残。他打中的兔子和山鸡,全身没一处完整。
在东欧巨变那个年代的北方农村,五十个农户家里就有一户有枪,所以民兵队对枪支管理也不是特别严格,虽然他自己有枪,秦老六偶尔会偷偷的把训练用枪背出去打猎。
秦老六所在的镇子里面,打枪有他那样准头的也是少数,都说喝酒以后,是个人都会不理智、爱冲动,秦老六更胜一筹,喝完酒以后还喜欢拿枪给大家露两手,扛着枪上山,两三个时辰回来,枪后面挂着兔子或者山鸡,这只是偶尔,大部分抗着空枪回家。
二
枪,使镇上大人吓小孩惯用招数都已经不灵,“你可别乱跑,就在家附近玩耍,跑远了小心被大灰狼吃掉!”“还有大灰狼,大人又在骗小孩了,这附近连个兔子都被打完,早就没大灰狼!”这确实也是,别说大灰狼,就算能在几里之外能嗅到人气味的麂子,也都没有。
在这不远的另外一个镇上,有一片林场,里面虽然没有大灰狼,没有麂子,但是有兔子,野猪,还有山鸡,它们没有被打灭绝,除了繁殖力强,也是因为那个林场是远近最大的林场,进山只有一条路,林场里有护林员,不能随意狩猎。沿路还设有许多检查站,那个年代里,有个一二五摩托车就是上下最值得炫耀的事情,但压根就舍不得走那种路。林场运送木头的车是进出林场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在秦老六的口中,他是去过那个林场,而且还是带枪去的,自己在林场里面打死过两只野猪,十六只山鸡,但是这话在每次喝完酒以后总会有出入,只是他和林场守护员之间的事情他始终没有变过:那年全县民兵集训,二十几个乡镇三百多号人,他和林场护林员史国平都在那批队伍里,最后射击比赛,最终的第一第二名分别是史国平和秦老六。
这事他一点都不含糊,即使在喝酒喝醉躺在地上、即使在村里寡妇的床上,他也这么说。说起打枪,他都会吹两句,但说起排名,他又清醒过来。他还给这个第二找了个台阶:那年征兵,他在村上报了名,到村里填表的时候没顺带给村长买两条烟,后面没能进入部队,就没能得到部队专业的和不限子弹供应量的训练,导致全县打靶比赛第二,如果进了部队,肯定比那个退伍的护林员史国平强很多,第一准是他的。不如归不如,没能入伍就是唯一原因。
对于这个卷发,身材不到一米六,鼻子大,上嘴唇和下嘴唇一样厚的庄稼人,他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也不想去搞明白,但是他偶尔思索一下自己的人生,说出来的话却是“人这一辈子,咋了!喝酒吃肉,耍枪!人这一辈子!咋了!”他娶过一个老婆,个子比他高半截身子,给他生了个儿子,那个时间也不兴领结婚证,他们也没有领。有了娃以后,秦老六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一次教他儿子闭着一只眼睛打枪的时候,枪炸了膛,炸瞎了儿子一只眼睛,那个女人彻底受不了他,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留下他和那个独眼的儿子守着几间破屋。他儿子已经初中毕业,继承不了他当兵的想法,也没有其他去处,只能在家种田。再后来,他也觉得愧对儿子,给儿子装上一只玻璃眼睛。这些都没有改变他喝酒、打枪。
三
又是三年一次的全县民兵大集训,又赶上外部环境动荡,由以往的十五日集训改为两个月,春耕时间集训这么久,无异于变相增加各乡镇民兵出义务工的时间,这次训练,乡镇里派出的大多是初中刚毕业的娃娃,村上年长一些的人要到村集体修梯田,在村口挖机井蓄水,以防备大旱。这些事情对于林场的护林员史国平来说不受影响,对于整天浪里浪气的秦老六来说也不影响,秦老六家里面的事情都交给他那个独眼的儿子来做。
两个人作为民兵训练的老人手,主动要求分在一个宿舍,宿舍是个大通铺,一溜睡过去能睡十五个人,晚上一群大老爷们,呼噜声、放屁、磨牙、说梦话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两个老民兵夹杂在一些年轻人之间,格外显眼。开训的前几天,新兵有些兴奋,同寝室里有个小个子,从本县偏远的乡镇过来,身材瘦弱,胆子还特别小,大家聚在一起经常拿他开涮“嗨,如果真打仗上战场,你会不会尿裤子!”“你说你一天吃这么点,咋活下来的!”小个子也不怎么搭话,憨厚的一笑,他对城里有些新奇,对这么多的人更有些陌生。
每次集训,各个项目开始比赛,公布排名,就意味着这一期民兵集训就要结束。集训到了最后射击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县武装部考虑到第二天比赛,晚上没做其他安排,让大家早点休息,第二天好正常发挥有个好成绩。一群人在寝室里无所事事,同寝室里其他人又拿小个子说事,问他训练这么久胆子有没有增加!一个年长的小伙子提议练练胆,晚上摸黑去烈士陵园。这个提议很受欢迎,秦老六更是赞同,反激其他人,伸出一根小拇指说“怕是这个,别说烈士陵园,就说是上鬼山都没得怕的!”众人架不住,整个宿舍摸着黑出了集训营地的大门。
县烈士陵园在县城外一座山的半山腰,离集训营地十几公里,十几个人不到一个小时到了烈士陵园。这天没有月亮,黑漆漆,好像要下雨。烈士陵园的大门紧锁,进不去,几个人找到一个低矮处,运用这段时间所学,翻过了墙,在秦老六翻上院墙,准备跳到里面的时候,他微微的感到了一阵凉风,脸上好像还有一阵的水洒下来,他想有可能是夏天蝉拉出来的尿,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进烈士陵园,十几个人分成几路,秦老六和史国平在一起,两个人也是一前一后离的有点距离。他们所在的县,是参军模范县,这个烈士林园也是个红色基地,陵园也大,大家都在乱窜的时候,秦老六却随着史国平来到了一处角落里,他看到史国平向一座墓碑敬了个军礼,驻足了好一会,秦老六问“你们是战友!”史国平没有回答。
回到集训营地,大门已琐,大家又运用所学,翻回院子,悄悄回到宿舍,在宿舍,打开灯,大家看到,小个子脸上有些红,带头要去的大个子脸上乌青,眼睛里藏着几分惊恐。秦老六还一贯是那乌黑的脸,但是史国平眼角的鼻梁处,分明有两道泪渍干了的白印,在黝黑的面部格外显眼。
第二天打靶比赛,史国平发挥欠佳,总分九点六环,低于秦老六的九点七环,获得二等奖,秦老六获得全县民兵打靶的一等奖,成了全县排第一的神枪手。民兵集训结束,领了奖状,大家背着来时所带的物品各回各家。秦老六一直想不通史国平咋就比自己低,他认为史国平让了自己。出集训营地,秦老六拽着史国平让他先别回林场,到自己家后山打猎。秦老六那张嘴,把他家什么都没有的后山说的山鸡到处飞,兔子遍地跑,在林场什么都见过的史国平也被唬住,跟着秦老六坐上去他们镇的班车。秦老六回到家,东家借点肉,西家挪点菜,北家强拿瓶酒,硬是凑出来一顿饭。他的独眼儿子恓惶的样子令史国平不住的叹气。吃罢喝足,秦老六又夸起了海口,自己是县里面的神枪手,再也也没谁超过他,这次是当着史国平的面说的,史国平乌着脸,没有争辩。吃完饭,史国平帮着他独眼儿子收拾锅碗,秦老六让他放下,让独眼儿子收拾。秦老六的枪已经两个月没有动,拿出来又是擦拭又是摆弄。史国平还没有收拾完,就被拉着上了后山,两个人在山前山后转了一下午,直到天黑,除了一只鸟,什么都没有打着。史国平把秦老六一阵臭损。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经过隔壁村与秦老六他们村交界处的一口机井,这口井打的有些日子,已经开始蓄水。经过机井的时候,有些气不过的秦老六对着井水开了一枪,沙弹射进井水里,激起如星般的浪花。这反而又让史国平说了几句“你这人脾气还大!井和你有啥关系,你对着井打!”秦老六分辨到“还没有去集训的时候,那,那,都是兔子,还有那边,山鸡成群!这该死的机井,破坏这地方风水!现在啥都没有了!”史国平没有回他,看着这口井,井口比较大,有十来米宽,两个人从各自那边绕过,在另一头汇合,秦老六回头朝井里吐了口口水,埋怨到“都是你,破坏了这里的风水!”
也就在秦老六邀请史国平在家里吃过饭没多久,秦老六又一次喝多,倒在自家的柴鹏里,睡的迷迷糊糊,他的独眼儿子拉他起来,说家里面开了个人,还是上次到过家里来的那个,秦老六正晕乎的,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翻身没有搭理,继续睡觉,等到史国平过来拍拍他,他才看到是史国平,摇晃着起身指指史国平说“第二,第二是你,第一是谁!是我!”这一刻的史国平有些后悔过来,但是还是扶着他回家里,在家里面留了些东西和一张便条走了。
等到天黑秦老六醒后,他儿子给他说起这些,他才知道是史国平来过,还给家里带来肉和粮食。
四
这事情又过了一阵子,等到忙完秋收,家里面也充裕了一些,秦老六又想去史国平的林场打猎。他所在的这个地方,有枪的人多,不论枪法好不好,架不住大家你一枪,我一枪,就连天上飞的麻雀都有人打,更别说地里跑的兔子。秦老六责怪着挖的那些机井,怪着怎么有那么多的人有枪。
在心里盘算了好一阵以后,他把枪用衣服包好,先坐上班车,然后拦了几趟顺车,又走了二十里路,终于到林场,见到了史国平,这次见面,他只提两次民兵集训的事情,和史国平套近乎,不再说第一第二,史国平又觉得秦老六这个人还不错,就是不能喝酒。
现在的林场,是全县轮流坐庄第一、第二的神枪手,两个人自然是少不了去林场深处打猎,秦老六背着自己的枪,一袋铅弹,护林员史国平背的是正儿八经的民兵训练五六式步枪,两百多发子弹。两个人带上水壶和干粮,背了毯子,向大山深处去。
林场深处是连绵不绝的山,有几处还是无人区,很少有人踏入,这一次史国平带着他进去,准备的比较充分,除了腿上缠的裹脚布,还有医疗箱。
第一天在一个临时宿营地休息,这个宿营地也是为护林员巡山准备的起居点,物资比较全。两个人在这里过了一夜,早晨天亮启程,又走了一天,进入无人区。秦老六打猎是见过山的,但是没有见过那么样的山,树木遮天蔽日,从树叶的缝隙里透下些许阳光,藤蔓有手臂那么粗,岩石上还看到碗口那么粗的蛇,两个人没有惊扰这些。继续前行,没多久,出现了一群野猪,这是他们的目标,领头的野猪头领,从嘴里面弯曲翘出来的两颗獠牙,像刚出生的小孩手臂那么粗,泛着黑,史国平告诉秦老六,他们已经闯入了野猪的领地,而且野猪也觉察到有人闯入,他们要时刻小心,在跟着这群野猪一天一夜,一只野猪落单,两个人同时瞄准,同时射击,那只野猪应声倒下。前面的猪群在枪响之后,并没有四散的逃跑,而是朝着他们这边过来,好在两个人都练过,伸手也还敏捷,爬上树,大气不敢出一声,等了两个多小时,野猪群才丢下那只被打死的野猪离开。两个人不敢继续深入,用葛藤绑好那头打死的野猪,抬着出山,史国平的林场生存经验丰富,靠着十几年的经验,两个人没有绕路回到林场驻地,沿路又打死了几只兔子和山鸡。回林场驻地休息几天,史国平让秦老六坐着林场运木头的车回家,还给他拿了几只兔子和一半的猪肉。秦老六过了一阵有肉有酒的日子。和别人喝酒吃肉的时候,他总说,他们那次打死的是只獠牙翘天的猪头领!
后面这段时间,他经常带着枪进山,但什么都打不到,嘴被吃馋以后,想戒掉却是有些难。他经常背着枪到更远的地方,最远去过临县,什么也没有打到过。
五
冬天到了,风呼呼的刮。
这天他背着枪,给儿子说了声“我出去啊!”,头也没回走了。他儿子都有些不能理解,他爹一贯是想出去就出去,从来都不顾及他,也从来不打招呼,今天还给他支了一声,他连忙起身应着。
秦老六漫无目的的走,不知不觉到了那口机井旁边,井里面的水明晃晃,清澈见底,他一只手端着枪,另一只手用两根指头搓开酒壶盖喝了几口,冲着机井扣动扳机,大笑了几声,装填好子弹,继续寻找猎物,这样走走喝喝。以前他总能找到家,这次,他感到自己怎么走都在这口机井周围打转,走了几次最终都回到机井旁边,他把手伸进井水里,洗了把脸,又扛起枪和酒壶。在一处山亘,他看到草丛在抖动,他清醒了一些,定睛看,像是兔子,他蹲下,蹑手蹑脚的靠近,当他走近,草丛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他的经验告诉他这附近肯定有个洞穴,应该还在枯草最多的地方,他找了根木棍在周围敲打,另外一只手端着枪,果然,在木棍和石头几重的攻击下,一只兔子仓皇的从山坳处奔出来,他端枪、瞄准、射击,子弹打偏,可惜被兔子跑掉,他追着兔子,上着子弹,在看到兔子钻进一处草丛里,迅速开枪,无数颗铅弹撒过去,打了一大片,兔子又跑出来,这次明显慢了很多,他继续追,地上有血迹,应该打中了,但没有打中要害,他没有停下,上好子弹。兔子在跑到机井旁边,没有来得及拐弯,硬生生的掉进了井里,秦老六赶到,站在井边,看着在井里挣扎的兔子笑出声,喊到“看你这畜牲往哪里跑!”他没有着急去打捞兔子,因为兔子在井中间,离他有些远,够不着,他拧开酒壶,闷了两口,寻思着怎么样从井里面把兔子捞上来,兔子还在水里挣扎,他先拿了石头扔在兔子旁边,想让水波把兔子荡过来,但是徒劳,几个石头下去,兔子仍在水中间,怎么也过不来,他用木棍去拨兔子,但是木棍有些短,挨不到。试了几次,胳膊有些酸软,他坐在井边,看着乱舞的兔子,继续想着办法。
又两口酒下肚,他感到有些晕乎乎,没有分清楚手里拿的是枪还是木棍,伸到机井里把兔子往自己这边拨,他感到这次的棍子有些长、还有些沉,刚好拨到兔子,兔子在那头不停的拍打木棍的另一头,他也感到他手里的木棍乱动,随着一声枪响,秦老六感到眼前黑乎乎的,说了句“枪!有什么好的,酒!有什么好的!”
也是隔了一天,村里人才找到他的尸体,发现他的时候,呈匍匐状趴在机井边,旁边还放着酒壶,枪托在机井里面,枪口对着自己,脸上满是铅弹,已经看不清面目,兔子漂在他头挨着的井里。大家推测他把枪当成了木棍,往自己这边拨兔子的时候,兔子慌乱中触碰了扳机,他被那只兔子开枪打死。
秦老六在几天后被安葬,史国平从林场那边赶过来,参加他的丧事,给他带来了瓶酒放在墓前。他的那把枪被公安没收,那只扣动扳机的兔子,怎么处理的也没人留意。
那之后,方圆几里留有一个传说:一代神枪手被一只兔子杀死了!
后来,所有的枪支都被收缴,民兵也没有在训练。民间已无神枪手这个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