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草蓬
万文昌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田土承包到户,农民卯足劲侍弄庄稼,家家户户除了攀比粮仓的丰盈,另外在集体石坝边挨个搭建的“草蓬”,也是要比一比的。
我的老家川东邻水,农村秋收后时兴“搭草蓬”,有点庆祝丰收和农忙结束的意思。先得说明的是,此草蓬,非草棚。草蓬不是住人的,而是石坝边的一个个大型草垛,巨大的干稻草堆。哪家草蓬搭得大,搭得高,搭得好,都是村人赞美和艳羡的“富豪”,都是村里值得尊敬的能干人家。人们可以通过草蓬的体量和稻草的色泽,推断出这家人的粮食产量和品质,甚至判断出这一家人的生产能力和勤劳程度,给村人排出家庭生活品质的优劣名次。这有点像现在的名人榜富豪榜一样,名列前茅的家庭总会在一番谦虚说辞后欣然接受。这种完全民间的口头评价,在当时是非常重要的共识性价值观标准,具有重大“舆情”导向作用。比如哪家草蓬大,仓廪实,儿子讨媳妇就相对比较容易;村里社上选组长队长,勤劳厚道的人容易被提名,容易被首肯。
家庭殷实的农村人,往往都养牛。牛是农村重要的生产工具,却不是所有人都养得起的。养牛的一般都是大户、富户,能干户,光荣户。养牛户都是被人尊敬的,他们的草蓬都搭得好,搭得高大。这不光是人们嫌贫爱富心理所致。从某种意义上讲,与养牛户搞好关系,是老实厚道的农村人无意识的谄媚之举。养不起牛的家庭,每到春季耕田时节,都会找养牛户租牛或者“借”牛。所以一些不养牛的家庭,秋收时会将自家稻草送一些给养牛富户,以换得“借”牛的顺当或无偿。当时有一句话讲:偷猪只罚款,偷牛判三年。一头牛的价值能抵上十头猪,而且耕牛作为农村大宗生产工具,比其它任何家畜都更应该得到法律保护。而稻草作为耕牛的基础口粮,一年四季不可或缺。尤其是在漫长冬季,干稻草是牛们赖以生存的主要食材。草会在牛嘴里磨牙,在牛胃里反刍,再变成血,变成奶,变成拉犁的力气和农人对一季庄稼的希望。所以当时在农村偷别人家稻草,也是极不道德的。所谓“偷瓜不偷草”,讲的就是路过别人家的田间地头,顺手牵羊摘个瓜摸个枣算不上多大回事,但如果去别人家草蓬下一大把一大把的偷扯稻草,在村里会被人人喊打的,是一件非常丢人现眼的事情。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脚上的胶鞋鞋带掉了,提心吊胆的去扯一根别人的稻草拴上,主人看了说没事,以后断了再扯,拴上鞋带才保暖;下雪天路滑,几个小伙伴壮着胆去扯了一把稻草绑鞋上,主人看了说随便扯,安全第一,还夸我们聪明;寒假里又去扯别人稻草编长绳跳,这回草蓬主人不干了,弄得几个孩子家长各自悄悄赔了一背篼好稻草才算完事。
昨晚梦到搭草蓬,应该和这些与草蓬有关的记忆相关吧!
邻家牛叔是村里的富户,又是养牛大户,还是一个搭草蓬的好手。如果说草蓬是农村民间艺术建筑,那牛叔就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建筑师,一个受人尊敬和爱戴的能工巧匠。可牛叔从不耍大牌,他不光给自家搭建草蓬,只要有空,只要村人邀请,无需好酒好肉招待,他都会答应帮忙,给别家搭出一个像样的草蓬来。
搭草蓬前,主人全家会把一季的稻草分批翻晒,运传到要搭建大草蓬的平地周围临时堆放。搭草蓬当天,一定是个大太阳,将稻草晒得金亮。午后顶着烈日,主人一家老小扛着大小“扬叉”齐上阵,铁的木头的都有。先是按牛叔的“最高指示”,把稻草按根部朝外梢朝里铺上一圈,再在中间放散乱稻草。这“散乱”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随意而为,而是将稻草多次抖散抖乱,让其纵横交错如织。牛叔说这样搭起来的草蓬才不容易倒塌。我们小孩子最喜欢挥着小扬叉在外围,将稻草一叉一叉地扬得老高,稻草在空中飞舞,落下,如天女散花。抖稻草成为孩童们少有的合法狂欢。这个时候牛叔是不工作的,他只在旁一边抽烟一边吆喝指点。要等大伙将草蓬搭到成人高,甚至高到扬叉够不着,他才把卷烟摁灭,围着草蓬基体转上一圈,点点头,架上梯子爬上去,又让男主人递上一把特大号专用扬叉,挥舞两下,示意搬走梯子。于是,一个王者的舞蹈正式开始了。
半老的牛叔光着上半身,急速奔走在草蓬边缘,健步如飞,如痴如醉。周围多则八九人,少则四五个,每一个人都聚精会神,将事先从周围叉起的散乱稻草放到牛叔伸过来的大扬叉上。牛叔的扬叉不停不靠,举起放下都是一气呵成,铮亮的扬叉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弧,一闪一灭,忽上忽下,将舞者的身形罩上一道道闪亮的光环。扬叉举起即把稻草放到该放的地方,放下就及时有稻草添上。一步一叉,手上接放自如,脚下虚实自知。递草的人稍有不留神,让牛叔的扬叉停在某处等不上半秒,他就会大声催促与呵斥。如一个舞者有节奏的步履被人打断,他是有权力教训懈怠者的。被训者往往都是心服口服,因为牛叔一个人的工作量与台下所有人的工作总量相当!在崇拜者眼里,偶像善意的批评几近于恩赐。对于牛叔的教育,无论是在台上还是台下,村里人都会看做是智者的真言,会真心恭听并贯彻执行。
草蓬越搭越高,就越考验主创者的操作技艺。牛叔搭的草蓬如一座低矮的实心宝塔,中间越建越大,却没有一点摇晃的样子,如果不从下面扯取草料,几年甚至上十年的风吹雨打都不会塌下来。老家村口那座表面已经发黑,我们同龄孩子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搭建的大草蓬,或许就是最好的证明,其不朽英姿足显建筑师的技艺之高超和草蓬主人内心的桀骜不驯。我们每次上学路过村口,都会离这座草蓬远远的,没人敢靠近,更别说去扯草,均似以惶恐致敬。而一般人搭的草蓬,都是圆柱形加个锥顶完事,无论是高度还是美观感,绝不可能与牛叔搭的草蓬相媲美。只有牛叔是真牛,总是把草蓬搭成一个倒立的台体,再在顶上盖一个完美的锥尖,让草蓬丰满俊俏且霸气十足。长期在村里住的人,大部分都能凭着草蓬的形状和气魄,判断出作品的主创者。尤其是牛叔的每一件作品,都会被村人认得十拿十稳,无一而漏。
如果说牛叔在草蓬上跳的是独舞,那下面递草的人就是看客和帮手;如果把眼界放高看,将舞台扩大到整个石坝,那么搭建草蓬的人都成了舞蹈者,大舞台上所有的参与者都在牛叔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狂欢群舞。再远一些,在石坝边的树荫下,有很多人在那里乘凉,或是观看牛叔的精彩表演,或是在等草蓬搭建完工后进行艺术鉴赏,来一番精彩评判。
当牛叔站到梯子上给草蓬封顶时,女主人会停下手中的劳作,快步跑回家,端出早已准备好的凉开水,放了红糖,搅拌均匀,小心翼翼地捧到草蓬边,犒劳胜利完工的领舞者。只见从梯子上快速走下来的牛叔满脸通红,汗如雨下,却无半点颓态。他先把大扬叉递到男主人手里,又将汗帕从腰间解下,胡乱地擦擦脸上和后背的汗水,再从女主人手里接过红糖水,咕咚咕咚地喝上一气,无比满足地咂巴咂巴嘴。这还不算完,他会围着草蓬转上两圈,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完美大作。末了他会把这家的放牛娃叫到跟前,说“你给我听好了!”好像要交待一件天大的事似的。农村人很多时候都是让半成年的男孩子放牛或管理牛吃草的问题。牛叔要交待的是,平时给牛扯草吃时,一定要一圈一圈的扯,今天扯一处,明天挨着扯,绝不能扯原处,否则扯不过一个冬,准把草蓬给扯垮了。那样不但危险,而且会把一件好好的艺术品给糟蹋掉。
不是所有人家的草蓬,都是备的耕牛过冬的食物。不养牛的家庭一般是把稻草当燃料,一大早就扯上一背篼干草,挽成一卷一卷的,放进“柴灶”里生火做饭。养牛户一般都烧“煤炭灶”,这比烧柴灶格局要高,煤炭灶火力大效果好,添一次煤烧半天。他们省下稻草养牛,把稻草看得金贵。他们每天早上都背个大背篼,一把一把的扯稻草。一开始大人们并不放心让孩子单独去扯牛草,他们会花上四五天时间,亲自示范给孩子看,位置,力度,技巧,都要手把手的教会孩子怎么扯,才能让草蓬久久屹立不倒。
大人是绝不允许把牛直接牵到草蓬下吃草的。不过印象中记得有过一个熊孩子图方便省事,还真这么干过。由于牛吃草不可能掌握好咬扯的位置和力度,或者是牛身上有蚊虫叮咬发痒,会用身体去蹭擦草蓬,不一会儿就把草蓬给掀翻在地。挨一顿打是免不了的,或轻或重,自以为聪明的肇事者无一幸免,包括本无心肇事的牛。心疼孩子的可能只让孩子面壁跪一跪,脾气暴躁的可能会先在牛屁股上打几鞭子“使牛棍”,再给“直接责任人”来上几鞭“使牛棍”。牛哞哞叫,孩子哇哇哭,好像都是罪有应得,毕竟他们毁坏的是很多人大半个下午的心血啊!
牛叔说过,他绝不会给倒了的草蓬重搭。不知他这是自傲还是自信,小时候还真没听说过牛叔搭的草蓬倒过。反而,牛叔生就一张“乌鸦嘴”,他说谁家草蓬会倒,那草蓬基本上扛不过一个冬天。甚至出现过一种“迷信”情况,牛叔乌鸦嘴一张,草蓬主人第二天便直接将草蓬推倒重搭。牛婶曾多次让牛叔闭嘴,牛叔总是呵呵一笑说,我又没叫他推倒!
每家每户的草蓬都是下面越扯越小,小到立不住,风一吹,或者人手轻轻一推,自然就倒了。所以我们小时候,大人不像现在的家长一样,天天教育孩子不要去公路上跑不要下塘堰洗澡,而是时不时说不要去那种快要被扯倒的“细腰”草蓬下玩耍,一是小心倒下来压到人,二是小心草蓬倒了主人怪罪是人为推倒的。可牛叔搭的大草蓬,下面越扯越小,有的扯了两三年,却没有一点摇晃的感觉。即使下雨天,无论冬夏,我们都喜欢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下面,有时挤在一起看画本,有时玩扑克,有时下象棋,或者藏猫猫,或者扇烟牌,或者……总之在草蓬下的童年趣事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然而老牛叔也有收手的时候。或许是人老了,可能真搭不动了,或者是其他一些什么原因,让牛叔伤了心,慢慢就不给人搭草蓬了。直到后来,他自家都不再搭草蓬,秋收后要么把稻草随便堆坝子上或山坡上,要么搬到自家不住人的小楼上。有部分不养牛的家庭,干脆一把火将干稻草点了,烧成灰烬作为肥料直接施到田里,为来年的庄稼蓄上营养。
忽然想起两件事情,不知道与牛叔搭的草蓬有无关系。
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在一个草蓬下玩耍,这是个前两年搭的旧草蓬,已经被扯得细腰纤瘦如蘑菇状。草蓬底下是孩子们经常出没的熟地,谁都没拿它现在的样子与两年前对比,根本看不到它今天与昨天的细微变化,从未担心过它会倒塌。事实上,如果不是人为所致,它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倒塌。可恰恰那天有一个调皮的小伙伴,可能一时心血来潮恶念顿生,在另一边使劲地一推草蓬,草蓬忽的一声倒下来,把我们这边几个孩子都实实压到底下。幸好草蓬已被扯得头重脚轻,草蓬的重头砸到三米开外,它的细腰把我们压趴下了,却没把我们捂死。等大人们手忙脚乱地把上面的稻草掀开,我们个个爬起来都是活蹦乱跳的,他们才发现只是虚惊一场,却依旧板着铁青的脸,一言不发不说话,也不知是真生气了,还是故意做给谁看。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村西头有一家人的残疾孩子,据说是偷了家里积攒下来买盐的钱,买了进村货郎的一大堆玩具,藏到床底下偷偷玩,结果最终被大人发现。可怜的小女孩被酗酒的父亲一顿毒打,再被无情地赶出家门。她拖着一条残腿一瘸一拐地来到石坝边的一个草蓬下,寒风呼啸中忍饥挨饿,随着天色渐晚心生恐惧却不敢回家。那个夜里下起了大雪,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不知道在这个孩子生命的最后时刻里,会不会像安徒生笔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虚幻中看到奶奶看到爱。第二天村里人发现草蓬倒了,倒了的草蓬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人们并没有立即去掀开倒了的草蓬,更没有理由去清理覆盖在稻草上的白雪。残疾女孩的父亲也不曾想过倒了的草蓬底下发生过什么,似乎也忘记家里少了一条生命。一切都是待到雪化了,世间丑事皆快被人忘却时,良知才逼迫人们去回忆……
(2020年5月1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