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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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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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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擦菜的记忆

秋末冬初,菜园里的雪里蕻就开始了自己的生命旅程。

雪里蕻,芥菜的一种变种,其叶子深裂,边缘皱缩,花鲜黄色;定南客家人认为这种蔬菜命贱,旱土、水田、田埂、路肩、山坡地都能种活长大,不需要精心打理,浇水就行,因而俗称之为“水菜”;比起那些一遇霜雪就蔫了的蔬菜来,它在漫漫冬季里依旧茎叶墨绿,如翡翠般生长得楚楚动人,或许这就是它名字的由来吧!《广群芳谱·蔬谱五》载曰:“有菜名雪里蕻,雪深,诸菜冻损,此菜独青。”

这种蔬菜可以水煮,可以素炒,清爽可口,在没有大棚种植,交通不便的时日里,它是冬季里难得的绿色蔬菜。而定南的客家人对它的热爱,不仅于将其做成鲜吃蔬菜,还更为重要的是将其做成“酸擦菜”。将青绿的雪里蕻采摘下来,洗净,在烈日下晾晒上两三天,把水份晾干后,切成碎状,在热锅里翻炒至半成熟,再度挥发掉一部分水份后,又放置在簸箕上揉搓挤压水份(定南人称“擦”),将揉搓后的雪里蕻塞入肚大口小的陶罐里(定南客家人称“盎”)压实,用春笋生长时褪落下来的软竹壳封实扎紧罐口,然后将陶罐倒置,罐口朝下,下面放一盆,盆内加满水,经常检查及时补水,以防空气进入罐内,客家人称“漏风”。雪里蕻在陶罐里发酵一个月以后,就可打开陶罐,一种饱含蔬菜清新的酸味扑面而来,特别诱人;可根据需要多少取出,然后将取后的空隙垫上荷叶,加稻草塞满,按原封实倒置,待下次取用。一盎“酸擦菜”甚至可以让四五口之家吃上一整年。

这种“酸擦菜”最平常的吃法,就是将其加入蒜仁、辣椒一起炒,其酸味清新,令人胃口大开,消化陡增;最为美味的吃法,当是在平常吃法基础上,冬春季里加入笋丝或夏季里加入茭白丝共炒,既可调适酸度,又可增加脆爽;也可以加水煮汤,成为夏日里去疲解乏的酸菜汤;做鱼时,加上“酸擦菜”就成了别具一格的酸菜鱼。

吃“酸擦菜”最多的,还是读高中时期。那时,我家离天花中学有十几里路远,星期日下午返校,肩上斜挎一个绿色挎包,里面装着大米、红薯丝,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竹筒或搪瓷口盅的网兜,竹筒或口盅里面每次装的都是一样的货色——“酸擦菜”,与其他同学一道行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翻山越岭去上学。学校食堂只蒸饭,不做菜,也没有供学生坐下来吃饭的凳子和桌子,学生下课后端着自己的钵子饭回到寝室吃,这时,一个寝室里十几个同学打开的菜罐子,除了偶尔有某一同学带了榄角或咸鱼类的商品菜,或豆腐饼或油炸盐腌豆腐外,几乎都是一个品种——“酸擦菜”,满寝室都飘着浓浓的酸味。那时同学的家境都很苦,吃不起肉;而“酸擦菜”家家都可以种植和制作,且保存时间相对较长,不易发霉变质。寝室里,最先“扫荡”的当然是榄角、咸鱼、豆腐饼、油炸盐腌豆腐等,然后就看谁的“酸擦菜”味道好,或者油多些的,成为大家“帮助”打扫的对象,至于那种“漏风”的“酸擦菜”因为味道不纯,总是放在最后吃,实在没有菜可吃了,才蹙着眉头夹点下饭。我母亲做出的“酸擦菜”向来味道很好,从来不会出现“漏风”的味道,但也有时不得不吃这种“漏风”的“酸擦菜”。记得为了完成寄宿学生每学期向学校缴交的柴火,有一次我曾经利用周末时间到二姐夫家去砍柴,二姐夫带着我推着独轮车到山中砍柴,二姐则帮我准备了一周的米和菜。到了学校吃晚饭时,我才揭开口盅,发现菜不是“酸擦菜”,而是油炸豆腐与豆腐饼共炒的,而且压得实实的,我心里对二姐充满着感激。寝室里的同学闻到香味,立即围拢过来,你夹一筷我夹一筷,三下五除二菜就下了半口盅,到了星期一的中餐就全面彻底解决了。此后的几天里,我就不得不端着米饭到其他同学的口盅里夹“酸擦菜”下饭,吃到最后,那种“漏风”的“酸擦菜”也不得不夹一点来下饭。“酸擦菜”吃一餐,胃口顿开;吃两餐,勉强支撑;吃上三餐,欲吐酸水;对于我们这些长身体的学生来说,一吃就一个星期,下一个星期还得接着吃,只有周末和寒暑假回到家时才能吃上新鲜的蔬菜。

定南是客家人聚居县,百分之九十八是客家人,客家人耕读传家、崇文重教的传统,始终薪火相传,即使家庭经济条件再苦,也要让孩子上学读书。孩子们吃着粗粮,就着“酸擦菜”下饭,滋养着身体,滋养着精神,就像这雪里蕻,一坯土,一勺水,就能在寒冷的冬日里生长得青葱碧绿。所以有人打趣说,怪不得读书人称为“酸秀才”,原来是吃多了“酸擦菜”。即使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酸擦菜”仍然是许多学生的下饭主菜。我在镇田乡工作期间,因为山区,居住分散,中心小学的学生就读,近些的回家吃住,远些的寄宿在学校,自带米菜,还有一些不远又不近的学生中餐带米到学校蒸饭,菜自带。而自带的口盅里装着的绝大部分还是“酸擦菜”。

昔读《论语》,圣人孔子曾为大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安贫乐道而击节赞叹,而定南的客家子女吃着“酸擦菜”就饭,不忘求学上进又何尝不值得称赞呢?孔圣人如见,当又如何钦佩呢?

基于对味觉的记忆,许许多多在外地工作的人一想起家乡就联想起家乡的“酸擦菜”,一回到家乡就迫不及待地要品尝这种酸香味,以打开味蕾过把瘾。于是,有实业家就开始将“酸擦菜”进行炒制加工、小袋包装,成为“酸菜王”商品。这种方便携带的食品,既可成为旅行居家的开胃食品,又可成为赠人的礼品。

可是,外乡人对“酸擦菜”不一定认同。记得本世纪初,省里为了改善县级领导班子的文化、专业、年龄等结构,选派了一批高学历的年轻干部拟到县任职,任职前必须先到乡镇挂职锻炼一个月,吃住在农户家里,搞好农村调查,配合村干部工作,适应工作环境,然后根据锻炼情况和本人意愿再确定是否在县留任。定南县也安排了一位挂职锻炼干部,据他本人称,他从小在城市长大,又在城市的院校工作,没有接触过农村。按上级要求,他被安排在距镇政府所在地不远的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家吃住。当时,这村支书家里经济条件还算不错,经济收入稳定,新建有砖混房,小庭院里干净卫生,也种了许多花草,给人温馨的感觉。尤其是离集镇不远,采购日常生活用品和蔬菜、肉类也方便。镇里的书记、镇长格外重视,特意交待村支书不能亏待了挂职干部,也常常带菜去看望他。客家人向来好客,何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村支书当然也努力改善家中伙食。即便如此,这对于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来说仍然艰苦,要适应还相当困难。一个月锻炼期结束,他提出不愿留在定南工作,组织上同意他回原单位工作。送行时,他私下里对我说:定南农村的生活条件有了极大改善,但还非常艰苦,你们农村常吃的那种“酸擦菜”,味道虽然好,可我的胃却受不了。显然“酸擦菜”成了这位挂职干部的酸楚记忆。

不嫌地贫土瘠、不畏天寒地冻的雪里蕻,其顽强的生命力已足令人动容;而嬗变成“酸擦菜”后,其酸香味道抚慰与磨砺着身心,更定南客家人让无法释怀。“酸擦菜”一旦触及舌尖,融入肠胃,就会渗入骨髓、滋养灵魂,就会成为永恒的记忆,就会成为乡愁的慰藉。定南客家人不囿于苦,不失于志,无论年少年老,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贫是富,都保持着乐观向上精神,或许与食用“酸擦菜”有关吧!

不说了,我的胃开始蠕动,涎水已从嘴角流出。

(2019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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