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味
少年时期的我,好动好玩不安分,甚至不顾大人和学校的约束,常常干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之事。只顾捕蝉,却踩坏了自家菜园里的青菜;饥肠辘辘时,毫不犹豫地偷大伯菜地的黄瓜;围堰戽水捕鱼,竟然为分配鱼儿之事与小伙伴打上一架;用弹弓射鸟,却把邻居晾晒东西的簸箕打翻……这样一来,也就难免被母亲骂一顿或打一顿。
村里一年四季几乎都有水果成熟,比如春季里的桑椹、枇杷,夏季里的杨梅、桃、李、梨,秋季里的橙、柑、桔、柚,冬季里的棠梨、杮子等,只是那时不是大面积种植,而是零星种植在房前屋后。虽然不多,但却是各家的“摇钱树”,每逢果实将要成熟时,要么围上荆棘什么的,要么有人看护着,直至果实成熟了,大人才将果实采摘下来,然后挑到圩上卖掉换回油盐。因此,对于我们这些生长在农村的孩子来说,虽然硕果累累的果树就在身旁,但尝一尝果实也是一种奢望。
春末夏初,绿色浓荫,正在上学的我们,眼看着黄橙橙的枇杷采摘完了,又迎来了李子成熟的时节。我们五户生产大队是由瑶塘、珠坑和寨头三个自然村落组成的三个生产小队。我家属于珠坑生产队,而学校在两里多外,上学要经过瑶塘生产队,大都是沿着河堤走。河道从开阔的田野穿过,河水不深而且清澈,河堤上生长着黄竹、丛生竹等,而瑶塘生产队境内的那段河堤,两岸却种植着几十株李树。这些李树,大人称为三花李,树冠高大,绿叶纷披,已把河堤、河面都密闭了,树上缀满了果实,由青变黄,又由黄变红,直至变紫,着实让我们这群平时都吃不饱的少年垂涎欲滴。我们不知道这些李树是生产队集体的还是社员的,只是天天从李树下经过,却不敢采摘它的果实,因为附近是开阔地,田头地块都有劳作的大人,光天化日之下采摘李子,必被逮住。被逮住,也就可能被骂被打,还会落个“小偷”的臭名,回到家里免不了被父母惩罚,告到学校还要受处分。想到这么多的后果,我和小伙伴不寒而栗,只能克制着。但每走到这一段河堤都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默默数着多少棵李树,抬起小脑袋看着它由青变黄,又由黄变红的果子,猜测着有多少颗,咂吧着嘴巴,伸卷着舌头,想像着它的滋味,口上念叨着毛主席的语录:“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变革梨子,亲口尝一尝”。
上四年级的我,已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不算“孩子王”,也算得上是个领头的。眼看李子就进入采摘季节了,再不下手,今年就没机会了。大家都希望我出主意、做决定,我也蠢蠢欲动,下决心冒一次险。我与小伙伴们约定要听从指挥,严守秘密,还手指拉勾盟誓。诱惑产生大胆,大胆产生谋略。于是,我作了一次精心策划,还摹仿电影《渡江侦察记》,给我们的冒险计划起了一个名,叫“红果行动”。下午放学了,小伙伴们依旧按往常一样唱着歌,整队回家,但选定三个小伙伴将书包腾空,书装在其他小伙伴的书包里;又选定三四个小伙伴提前拾捡好小石头,握在手里。到了有李树的河段,腾空书包的小伙伴卷起裤腿,悄悄溜下小河,岸上的小伙伴一边唱着歌一边观察着田间劳作的大人,脚步也放慢了许多,歌声却特别响亮,这时,手持石头的小伙伴趁机将石头扔向李树,我们的歌声掩盖了石头碰撞李树的声音,也掩盖了李子掉落到河里的声音。每间隔一会儿就扔一颗小石头,这样以便于河里的小伙伴来得及拾捡李子,掉下来的李子不会被河水飘走。到了珠坑生产队的河段,书包里装满果实的小伙伴,在岸上小伙伴的掩护下,迅速上岸插入队伍中,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到珠坑自然村,我们就选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分享“胜利的果实”,李子的滋味和成功的喜悦让我们美滋滋的。不过,回到家里,我总是忐忑不安,深怕“东窗事发”而挨骂挨打,更怕背上“小偷”的罪名。
尝到胜利滋味的小伙伴,在第二天上学的路上,又商量着到下午放学时再如法炮制一遍。放学时,我们依旧按昨日的分工,准备再次实施我们的计划。可是,到了有李子树的河段,我们都傻了眼。大人们已快将李子摘干净了,装满红彤彤李子的箩筐一筐一筐地摆在路边。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大爷,一边给我们这些小伙伴分送三五个李子,一边还笑呵呵地称赞我们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接过李子的我们,都扮个怪脸,诡谲地一笑。看来,只有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再实施我们的秘密行动了。
到了冬季,整个生产大队学大寨,改河造田,新开挖的河道绕着山脚走,河水顺从人们的意愿流动,依旧是那样的清澈,上学的道路也顺着新的河堤走了。而瑶塘生产队的那一段河也在改造之列,几十株李树被砍个精光,河床回填了泥土,第二年还种上了水稻。从此,我们的秘密行动计划再也无法继续实施了,只能埋藏在我们小伙伴的心头,并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遗忘。
成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本来是比喻为人品德高尚、诚实、正直,用不着自我宣传,就自然受到人们尊重和敬仰的。可是,当年在饥肠辘辘与物质诱惑面前,不知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少年不仅没有桃李之德行,反而干过这般偷桃窃李之事呢!人的一生面对的诱惑何其多,要做到从容淡定而不心生邪念,真的要有强大的自我约束能力,不然,桃李之德就无从谈起了!
书之情
我常常端过小凳子靠近大伯,静静地听他讲故事。诸如草船借箭、火烧赤壁,林冲雪夜上梁山、智取生辰纲,孙悟空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反正故事很吸引人,让我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大伯讲完故事,我就问他,为什么你有这么多故事呢?大伯就告诉我说,是书上说的。上了小学,学校发了语文和算术课本,语文老师教我们认识书上的字,摹仿书上的字写字和造句。可书上除了毛主席语录外,故事却很少。只记得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还有是雷锋做好事的故事。我又去问大伯,大伯说你现在是要多认字,多写字,等认字多了,就可以自己读书了,还有很多故事书等你读呢!
在上三年级的时候,我在一位其父亲为民办教师的同学家里借了一本小说,书名为《龙潭波涛》,因是反映土地革命战争时期苏区儿童参加革命的故事,主人翁是少年儿童,故事精彩有趣,语言通俗易懂,一下就打动了我。从此,到处找书。可在当时的农村,有书的人家很少,又值文革时期,破“四旧”已把许多书焚烧了,没焚烧的也不敢拿出来,更不敢借给别人,以防惹出祸来。到了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偶尔提到了中国的四部古典名著,我猜想,我大伯讲的许多故事一定与这四部书有关。可这些书,哪里才有呢?学校有一个图书室,只有《智取威虎山》《红灯记》《龙江颂》等一类的连环画,还有类似小说又非小说的《战洪图》,我也借来看完了,却没有四部古典名著。问大伯,大伯说他没有,只是以前读过。还告诫说“女人不读《红楼》,男人不读《三国》”,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我又去问那位语文老师是否有这些书,老师也说没有;至于我大伯说的话,他却一笑而已,不置可否。
放暑假前夕,语文老师单独叫我到他办公室,问我是不是想读小说,我就坦白地告诉老师。老师说,四部古典名著他这没有,但有两本书值得一看。说着,递给我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并嘱咐我不能对外讲,书要藏着看,更不能外借。老师的谨慎让我惶恐,但我还是答应按老师的要求去做。回到家,打开纸包一看,一部是《野火春风斗古城》,很完好;另一部书没有封面,封底也撕得只剩下一半了,在目录上端,有人用钢笔书写了“苦菜花”三个字。虽然不是四部古典名著,但却是老师偷偷借给我读的书,足令我兴奋异常。那时,虽说是放暑假,我们年纪也小,但也要参加生产队“双抢”和干农活,为家里挣几个工分,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读书。我家里穷,不过却单独给了我一间房,虽然很狭窄,却是我的小天地,可以安心读书。可是,晚上蚊子猖獗,一边看书,还得一边拿着扇子驱赶着蚊子。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只能用煤油灯照明。放下蚊帐躲到床上看书,蚊子是没了,可是煤油灯光不亮,蚊帐又是粗麻丝做的,透光差,看书眼睛非常吃力。就想了个办法,在床内放张小凳子,把煤油灯端进蚊帐内放在小凳子上,总算解决了问题。几天下来被故事吸引,每晚看得都很晚。可是有一天早晨醒来,感觉不对劲,深呼吸,煤油味很浓,腾身起来,发现煤油灯已翻倒在床,煤油泄漏在草席上、书上,还有我的头发上。当即惊出我一身冷汗,不知煤油灯是如何倾倒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着火。如若着火,则后果不堪设想,想想都害怕。书浸了煤油是擦不掉了,只好悄悄地将草席拿到太阳下去晾晒,又赶紧到水井边去洗头,深怕被母亲发现后又得挨骂。从此,再也不敢把煤油灯端进蚊帐内来了。暑假结束了,我还书给老师时心感愧疚,不敢说出真情,只说是不小心,碰翻了煤油灯污染了书,请老师原谅。老师没有责怪我,只是问我看完了吗?好看吗?看懂了吗?有什么感受?我支支吾吾,不知道回答了什么。
上了初中一年级,我们的课本里有毛泽东主席《七律·和郭沫若同志》的诗一首:“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老师在课堂上解释,诗中所说的唐僧、孙大圣、白骨精、妖怪等都是出自《西游记》这部书。课后我就壮着胆子去老师那里借《西游记》,但遗憾的是,老师说,他这里没有这本书。后来,全国又开展了“评《水浒》,批宋江”运动,我又想看看这部《水浒传》。恰好我二哥当兵退伍,就把部队里批判的“毒草”《水浒传》带回来了。二哥叮嘱我,不要去看这书,这书是现在社会上正在批判的“毒草”,你年龄小,政治觉悟低,辨别能力差,不要精神上中了“毒”。可二哥在当时公社工作,“毒草”放在家中小书架上,我不把“毒草”辨别清楚心里不甘呀!于是,怀着可能“中毒”的危险,大胆捧着“毒草”读起来。书中有很多字不认识,我就查《新华字典》,诗词读不懂就跳过。慢慢读下来,倒没感觉出其“毒”在何处,反而觉得书中的人物可爱,故事一环扣一环,直让你想一口气读完,不忍放下。农村的孩子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帮忙做家务,比如,挑水,喂鸡鸭,收衣服,烧洗澡水等。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到家,我按往常一样烧洗澡水,因大脑里想的净是“毒草”里的故事,锅里不记得放水就把锅盖上了,然后点起火,一边将柴草塞进灶膛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起书来。正好二哥从公社回来,顺便问询一句“烧水呀?”我头都没抬,只“嗯”了一声。二哥感觉不对,忙打开锅盖一看,骂了我一声,叫我快熄火,我站起来一看,傻了,锅都烧红了,手上的“毒草”也掉到地上,赶快熄灭灶膛里的火,等待热锅慢慢冷却。好在锅里原来还有点水,二哥又回来得及时,不然的话,铁锅是保不住的。那时一口锅不仅值好多钱,而且每家几乎没有备用的,坏了,则无处借,要等到逢圩赶集时才有买,那得断炊一二天,那就不是挨骂而已,肯定要挨打了。唉,都是“毒草”惹的祸。
后来,有一位发小告诉我,他发现了他大伯有《三国演义》,还是线装石印本,问我能否一起去向他大伯借阅。我欣然同意,一同去向他大伯借书,可央求再三,他大伯就是坚决不同意,还说你们看不懂,不要损坏、遗失了他的书。没有办法,我们出师不利,只能垂头丧气。过了些日子,发小又来告诉我说,他侦察了他大伯的书就放在房间窗户下的桌子上,一伸手就够得着,问我是否一同去偷出来看?我当然愿意一同前往去看看,如能偷出来岂不是最好?那时,农村房子的窗户是木质的,窗格子也是木质的,空隙大,我们中学生的手伸进去一点问题都没有。到了窗户边,往里一瞧,果然是窗户下的桌子上叠着上十本书,一伸手就能拿出来。我提出了意见,每次只拿两本,轮着看完后放回去,再更换。这样,他大伯也就不易察觉。发小同意按我的意见办,我们就实施了盗书看的行动。如此盗书看,不知不觉间就把这套书看完了,也没有引起他老人家的注意。虽然,那时对文言文的《三国演义》读起来非常吃力,有着许多的不解,只能称之为囫囵吞枣,但经常翻字典倒让我认到了许多汉字,也较早地接触了文言文,当然或多或少地增强了对文言文的理解能力。至于《西游记》《红楼梦》两部书,直至读高中时才有幸在校图书室借到,总算勉强啃完了中国四大名著。
少年的求知渴望是强烈的,只要感兴趣,类似于偷书看这样大胆鲁莽的行为也是干得出来的。如今,各类书籍已汗牛充栋,要多少有多少,可是看书之人却越来越少,而捧读手机却成了众多人的首选。这让我有点迷惑,难道承载文明、传递知识的书籍就这样落寞沉沦而渐渐退出历史舞台吗?
牧之趣
在我少年的时代,农家孩子做农活、做家务是很正常的事,其中以牧牛放鸭最为有趣。这大概是因为牧牛放鸭自由度大,小伙伴们相聚在一起玩耍也热闹。放牛娃,以竹枝为鞭,吆喝着慢悠悠的牛,往绿草青青的山坡上赶。一到草地,牛儿满意地吃草,而放牛娃就可在草地上打滚游戏了。牛是生产队里的,由每家轮流放牧,而每家养的鸭子虽然不多,却是每天自己放牧的,有时一个人既要牧牛,又得放鸭。生产队里规定,每年每家养鸭子不得超过十个,不然的话,就得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家养的鸭子只能控制在这个数内,大哥已分家,也养了这么多,不过鸭子常常合在一起由我负责放养。
放鸭子大多在水稻田。田畴交错,禾苗青青,鸭子呱呱,自由觅食,而我们小伙伴则挑个地方玩耍,自得其乐,要么玩扑克争上游;要么在地上画上棋盘,折小树枝为棋子,下五子棋;还可以玩砸“搏儿”游戏。这种游戏,用纸折成厚厚的方块叫“纸搏”,用“纸搏”从上猛扎下去以掀翻下面的“纸搏”就算赢了,“纸搏”就归赢方。虽然“纸搏”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代表一种胜利和荣耀,小伙伴们乐此不疲。
门前的田大都种双季稻,较远的山坑田则种单季稻。而到了早稻灌浆时,门前水稻田就不准放鸭子了,只能在小溪小河放牧和种单季稻的八月籼稻田里放牧。我们更喜欢在八月籼稻田里放鸭,原因是自由度更大,把鸭子赶到坑尾,守住坑口就行了。不过也有麻烦,因山坑田有许多是泥沼田,客家人称湖洋田,深不见底。每逢鸭子到了湖洋田,我们要赶鸭子回家时,不敢下去赶,怕陷入泥沼中出不来,而竹竿又够不着,扔石子逼,鸭子又不听指挥,真是气死人。
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一本以前的小学语文课本,介绍前苏联科学家巴浦洛夫发现刺激反应的理论,并用狗为实验,喂食时敲打铜盆,久而久之,只要一敲打铜盆,狗就会过来。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就想,能不能采用吹口哨的方法来呼唤鸭子进食呢?我开始在家喂鸭子时进行尝试,还采用一声长两声短的口哨声来训练,半个月下来,效果很好。鸭子放牧到大田里,只要我吹口哨,鸭子就呱呱地摇着身子上岸来,围着我转;我在前面边吹边走,鸭子就呱呱地跟着我回家了。从此再不用下田驱赶鸭子了,更不用担心自己陷到泥沼里去了。小伙伴非常奇怪,回家告诉大人,就连大人都不相信,要我试给他们看,结果让他们吃惊。问我怎么做到的,我很自豪,但我不想告诉他们,就说这是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小伙伴也学我这样吹口哨,他们家的鸭子就是不上岸。小伙伴也要我说出秘密,答应送我一百个“纸搏”,这让我很动心,可我想了又想,如果大家都吹口哨,我家的鸭子分辨不出我的口哨声就不听指挥了,那我的训练不就白费了吗?我忍了又忍,还是下决心不告诉小伙伴。小伙伴觉得我不好相处,逐渐疏远我,不再邀约我一同放鸭子,让我成了孤独的放鸭人。当一个人放鸭面对寂静的山坑时,无聊、孤独、恐惧袭上心头,我觉得很后悔,可木已成舟。
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对不起当年的小伙伴。不过,这事也让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那怕你只要存有一点私心,都可能会失去你的朋友;只有学会分享,才能赢得更多的朋友!
(2020年 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