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九七五年七月,当我在江陵县砖瓦厂做了将近半年临工时,人已晒成非洲人,皮肤黑得铮亮,亮得出油。太阳下面怎么晒也不会褪皮了。天天装卸砖胚子,把手磨得如木板似的硬中带僵。这天父亲来说返城的事跑好了,要我不在窑厂干了。我听后心里那个高兴,直想蹦起来,终于吃商品粮了。永远不用回河南农村吃红薯面窝窝头了。马上可能有正式工作了。
正好,饭票也不多了。剩下最后一斤六两饭票和五毛钱的菜票。那天中午,吃四块米,一斤六两,饭盆子堆起来小山似的,五毛钱青菜,又是大半盆子。坐哪没动窝,一气儿吃完,拍拍肚皮,浑圆浑圆,打个饱嗝,在水池上洗净饭盒,应该称为饭盆,心里开心,从现在开始,我也是吃商品粮的人了,也敢用筷子敲着盆,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略显弯的腰直起来了,胸也挺起来了。下午老子走了。老子是商品粮了,老子从农民变成城镇居民了。每个月可以拿着本本到粮店里买米打油,每月有半斤肉吃了。城里人有的,我都有了。娶媳妇的事不用愁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看天,天蓝,看地,地绿,太阳虽是毒辣辣地,可照在身上,似乎是情人的手般的温柔,风也有情了,水也有情……
我知道跑返城的事不容易。好在,当年回老家时,是自己回去的。户口并没有转回去了。恰好,姐夫有一个熟人在派出所,姐夫让派出所写了户口没有转回去的证明。对跑返城帮了大忙。那时节也正是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进行全国第一次人口大普查。
下午,背着简单的铺盖卷,一路走着回裁缝店.纪南城还是纪南城,这次与压伤力那次走相比,情形大不一样。似乎觉得那二千年的埋在地下的古城也透着新鲜,路边的稻子黄了,小麻雀也不怕稻草人,依然故我的在稻田里呼啦飞起一大群,这一切……怎么就这样美好呀。风景如画,我在画中走。走到裁缝店时,正是毛泽东诗中所说的情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六年前在一片悲凉中离开的地方,多么熟悉的地方。前次到李场时,我只是过客,只站在昔日我家的门口看了看。现在我回来了。我又成了镇上的一员,这里有我的家了,我将在这里生活,也许会娶妻生子,子孙成为真正的荆州人。房子无情心中生情,街道无言,我心中自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声音,一切是那样的亲切……
我们租住的是一蔡姓人房子。这蔡姓男主人叫蔡中云,只有一女叫蔡连英,是我的小学同学。女同学模样清秀,鼻子高挺,睫毛长长,二目含情,二唇不薄不厚,只是个子显低一些,不到一米六吧,鼻子眼肤色都是不错的,特别温柔贤慧的样子,一见人喜欢低着头,一幅羞涩可人的模样。房子临街,对面是集贸市场,每天有少量的鱼、黄鳝泥鳅等在这里摆着出售,市场后面是卖小猪仔的,不时听到小猪尖叫的声音。斜对门是街上唯一的饭店。
蔡中云是农村户口,但他整天穿戴得干干净净,蔡连英不在裁缝店,在马山农机修造厂上班,合同工。那房子基本上就是我们一家在用了。
这家人干净,屋里一尘不染。我们小时候也经常在这里玩,席地而坐,抓子摔纸炮,坐了起来不用拍灰,屁股下面干干净净。
除了大弟弟在老家,姐姐招工上班外,我们一家在此相聚了。
记得第二天中午吃的宽面片和白蒸馍。面片是妈妈亲手擀的,白馍是妈妈亲手蒸的。用筷子串起面片,呼噜一大口,咬嘴馍,喝口面汤,那个舒服劲无法言表。房子租好后,家具包括锅碗瓢勺什么都没有,都是借用的蔡家的。唯独幺妈和幺爹送我们一摞细磁碗和几双筷子,作为我们的乔迁之礼。
父亲又回到搬运站上班了。天天起五更归半夜,一匹马一辆板车就是他的全部生产工具。一天要步行几十里,多时上百里路。
我由于是返乡青年不算知青,只算是社会青年,招工难以到我的头上。当时就在小镇上类似于居委会似的民间群体中,干些零活,一般是以装卸为主。大热的天,粮站里来红砖了,就招呼我们卸车。一汽车几千块砖头,一块块的卸下来,再按每丁二百块码好。我在砖瓦厂做过,码砖的活就是我的,我码得快。一群老妈妈们站成一排传送砖头,我负责码砖。这样的活比起在窑厂是轻松多了。
最讨厌卸石灰。一汽车石灰来了,一人提一把铁锨,稍一动,白色的细灰就弥散开来,嘴上戴着口罩,但身上到处一片白,白头发白眉毛白脸,一身白,卸石灰呛人,如果有风更是难受。其它,还干过捶砖碴,把检来的废砖头用小铁捶砸成小块,按方付钱,用来修路,或者是盖房时当地基。
干零工有一点好,钱来得快。车卸完,钱到手,三一三剩一,四二添作五。手里拿着钱,嘴里吐着灰沫,到水塘里洗澡去。
妈妈也工作了,在镇里居委会办的草袋厂织草包。用稻草拧成绳,再用稻草织成片然后缝成袋子。草袋子多用于装木炭等一些大块的不金贵的物资。
一天父亲曾找我谈话。
父亲:“文俊,你还想不想上学了,如果想上,我去说说你上高中。”
我想了想说:“不上了。”一是当时文革还没有结束,还不兴高考;二是觉得自己岁数不小了,上学好象不对劲。三是初中毕业四五年了,学的东西怕应付不了。最重要的是在农村生活了将近六年。这六年正是形成世界观和性格的时段,农村的生活把自己弄得没有高远志向。其实我最想上学,也最会读书。从小学到初中,每次考试都是我问谁是第二名。再一个也觉得五口人靠父亲一个养活,确实艰难,做为男孩子中的老大也应该做事,为家里分点忧了。在农村老家都使上劳力分了,成真男人了,特别是湖北这半年的劳动,更觉得自己是成人了。
父亲没有坚持让我读书。只说,你想好了,以后不要后悔。我说不后悔。父亲最后说那等几天给站长说说,让我进搬运站上班。我答应了。
几天后父亲通知我到镇搬运站上班。
我领到一辆崭新的板车和一匹姜黄色小骡子。
搬运站的生活开始了。
我有了正式的工作。江陵县马山区裁缝搬运站员工。其实,看到我当年的同学们招工到武汉,潜江,沙市,荆州,心里还是十分羡慕的。
那时不到二十岁,初中毕业四年,所学知识基本没有忘记。如果当年上高中的话,我的人生一定会重写。当年的小学同学有几个还在上着学呢。
确实,在乡下六年,把眼界变窄了。吃上商品量,有个工作能挣钱就知足了。
河南有句俗话,宁当兔子王八,不当穷人老大。自己十九岁,似乎觉得还让父亲一人养活全家,有些不妥当。自己因为为父母分点忧。十五岁初中毕业,回乡干农活,就自己养活自己了。从一九七五年参加工作一直到一九八二年结婚,前前后后共七年,我每月的工资全部上交给父母。即便是恋爱时,看场电影,也要找母亲要钱买票。
尤其是在搬运站拉板车的那些日子,我没领过工资。全都是父亲一人领回去的。
一九八二年,我二十六岁。结婚时,家里刚盖过房子,没有人比我结婚更从简了。我结一场婚,连一双新袜子都没有买,更不要说新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