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薅麦
当,当,当……挂在生产队牛屋土堆前的铁轱辘敲响。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激荡,清脆激越且刺耳。
吃杯吃杯茶去,吃杯吃杯茶去……乡下俗名叫吃杯茶(黑卷尾鸟)鸟在黑暗中呼唤着黎明,也续写着催促起床的号角。
昨天生产队长已通知今天开镰割麦。
盼了一季的麦子终于在多少个梦后熟了黄了焦了。黄黄的麦穗勾着头,金黄的杆直直的骄傲地举着麦穗,风吹麦田千层浪,麦穗起伏,召唤着人们收割。
几乎每年第一天割麦并不用镰刀:薅麦。
睡眼惺忪地起床,穿件夹袄出门.天朦朦亮,村子模模糊糊。房子是高高低低的黑影,树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黑云。熟门熟路闭着眼也能摸到牛屋前。
吃杯茶还在叫唤。
有人骂道,熊鸟唧吵个啥哩。昨晚的红薯面糊糊早尿尽了,前心贴后心了,谁还有心喝杯茶去。
队长蹲在一人多高的土堆上吸着旱烟袋。红红的火头,一明一暗。
天微凉。有人抱着膀子站着,一些老人家们把破袄衣襟左右一揽,蹲在牛屋墙根处,说几句闲话。不外乎,有指望了,能喝顿面疙瘩了。
人到的差不多齐了。队长磕磕烟袋锅里的残灰,一堆火星在土堆上亮了一下化作无数小星星一闪,随即灭了。他咳嗽几声,啪地吐口痰说:走吧。折腰地里薅麦去。
队长走在前面,后面一溜男女老少几十人跟着,沥沥拉拉百十米长。
折腰地两头略高,中间略低,如腰折了般。
这块地种的内乡五号麦。内乡五号几乎不长麦芒。光光的穗很可爱。这块地壮,麦长得齐胸高。正适合薅麦。
你问为啥放着镰刀不使,要薅?这是家家户户的特别需要:打稿荐(音先)即床上铺的草垫子。有五道经,七道经的。五道经即是用五道麻绳编织而成,而七道经是七道麻绳纺织成。五道经的窄,七道经的宽。
薅的麦带着根,拉回麦场,用铡刀铡去麦根,用手攥着麦杆,在石磙上将麦粒摔尽,然后捆成捆,每家每户分两捆。
如此作法,保留下来的麦杆长。
队长打头,弯腰抓起一把麦杆,使劲薅起来,麦根带起一些土,双手攥着麦杆,抬起右腿,脚横着,使劲将麦根摔向脚腰,如踢键儿一般,要一连摔三五下才能将麦根上的土摔尽。
摔尽土的麦子放在地上,接着再薅。如此重复动作,没有技术含量,只要有力气即可。只须注意一点就是要攥紧麦杆,不能让麦杆在手心中滑,那样会将手割破流血。
按常规,整劳动力每人薅两耧六行。妇女们每人一耧三行。
薅麦要趁早起露水未下,麦杆疲软不焦,这样麦杆不折。割麦要大白天太阳晒着,麦杆焦脆,不费镰刀,割着省劲。
弯腰揽麦薅起来,再弯腰……开始十几分钟,身上开始发热,脱去夹袄,胡乱扔在地上。
薅着麦,摔着麦根的土。自制的布鞋里进满了土,金鸡独立站好,将鞋褪了,大脚趾伸进鞋帮里,夹着鞋在黄土地上磕磕,然后继续薅麦。
薅麦最怕地山沟。地山沟的麦大多长得细而矮小,地还板结。费力不落好。
薅到地头了。然后用几根麦杆做成腰儿子,将麦捆成捆。
天慢慢地被薅亮了。启明星格外显眼。东方瓦蓝瓦蓝,接着薅出一丝淡红,继尔如摔飞的土沫,一团红色的光斑飞散,染红一抹云,半个天弄出个大红脸,最后一个红红的圆球才慢慢悠悠地浮出来。
天亮了。
天亮了才发现人人都是大花脸。薅麦摔出的土尘涨得到处都是,汗水流出一道道的痕迹。再漂亮的姑娘,此时也是丑女。
二、割麦
麦天,天天起五更。
天从麦根热。夏天并非从立夏热,而是从割麦开始才真正的热。
头天晚上,把镰刀磨得锋利。第二天上工时,还要带上磨石。
大清早,麦杆潮疲,镰刀钝一点,那些长得细软的麦杆就难以割断。
世上的事多矛盾。早上凉快,麦杆疲,割麦费劲。大晌午麦杆干脆,天又太热了。
我十八岁使上劳力分。割麦把两耧六行。割麦人一字排开,我夹在渊哥和老海哥中间。没开始多大会儿,我就被甩在后面。老海哥身高力不怯,不慌不忙地出活。渊哥个小,干活却精神十足。两人割得飞快。看我落后,他们二位,你帮我割几镰刀,一会儿,他又帮我割几镰刀。别看只帮几下,我就可以赶上队伍。有时,我被甩得远了。二位哥哥割到头后,会主动接我一下,我能及时坐在地头,和大家一起喘气。
开始割麦后,真正到地里割麦的人就少了。牛把式套车将捆好的麦子将车拉到场里。装车卸车需要人。棉花地此时正需要防虫,棉花打药人不能参与割麦。还有不少生产队派出的公差不能回生产队割麦。比如到大队一些部门干活的人就不能回来割麦。
当时流传一则顺口溜:干活没人儿,吃饭成群儿,掀开被窝儿,一群草蹄儿。
一窝草蹄有骂人之嫌。是说有些人家劳力不多,却能生育。草蹄,农村人对小母猪的一种叫法。
几百人的生产队,男人们要装车,要垛麦垛,乱七八糟分工下来,上地割麦仅有几十个人,还以女性为多。
现在想起来,当年实行同工同酬并不正确。比如整劳力十五分,妇女十二分,而割麦时,男人两耧六行,妇女一耧三行。男劳力比妇女多一倍,一天的工分只多三分。家里有女人的没啥好说,但老光棍们有意见。后来,生产队长想办法解决此事,实行包工。即丈量好面积,按面积给工分。不分男女老少,割多少面积的麦子,给多少工分。如此一来,人们不再排成一列割麦,而是以家庭为单位零星散落在麦田中。
茫茫麦海,人分散在麦海中,如漂泊在海面上的小舟。
太阳如铁匠炉中烧红的铁块般灼人,热浪带着麦味的焦躁,麦芒扎得胳膊痒疼,汗水一滴一滴滴在干燥的地上,冒出一丝淡烟,腰直起来就不想再弯下去。分片包干了,渊哥和老海哥各自在自己的地块里割麦,没有人会帮我了。那一会儿看见棉花技术员们背着药桶在棉花地里打药是那样的轻松,那样的舒服。
太阳如死在天上,一动不动,太阳光却越来越恶毒。腹中的红薯面窝头和红薯面糊糊早已无形。只能喝带来的茶水将肚子充圆。
后来读白居易的《观刈麦》诗,不由得泪流满面。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那年月,那场景,我不惜夏日长,我但恨夏日长,但恨夏日毒。白居易是有良心的诗人。也说明了当官真好。农家割麦,他旁边看着,酝酿着诗歌。
我和母亲被陷入麦浪之中,母亲瘦小的身躯此时更瘦更弱更小。汗水将母亲的头发粘在脸上,看起来有些狼狈的感觉。
我们是城市回到乡下,这样的活母亲真的受不了。累得母亲天天骂娘。
从麦熟到麦罢,一般需要割十天左右,多时要割半月。以至于返城后,麦天再回老家,看着那无尽的金黄麦田,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割半月麦,每年一人仅分六十斤麦,平均一个月五斤麦子。
想起洪湖赤卫队中的那段《手拿碟儿敲起来》的歌词。
记得有一年割麦时节遇上连阴天。看着麦穗在地里发黑,继尔发芽。那年好麦交了公粮,发芽麦分给农民当口粮。发芽麦磨的面,蒸的馍,黑磁,与黑窝窝没两样。
翻场与抢场
麦割倒了,拉到麦场垛起来。然后按部就班的打场。
早上,把麦垛上的麦捆拆开撒在场上,男劳力用桑杈把麦抖开架虚腾,太阳将麦子晒焦,中午之前再翻一次场,将底下的麦子翻上来晒透。吃罢晌午饭后,再翻一次场。
翻场是男劳力的活。
用桑杈把麦子挑起来多半人高,尽量架空,让风吹进去。
下午,几个牛把式套上牛,拉上石磙碾场。几犋牛拉着一头大一头略小的的石磙逆时针方向一遍一遍的碾轧。碾轧一遍后,翻一次场,牛把式再碾轧。俗称为打场。
一般碾轧三遍后,该起场了。即把麦秸挑起来,再三抖动,把麦粒抖擞干净。
……
当当当,铁车轱辘急促地响起,接着听到队长粗犷的声音。劳力们放下饭碗,赶快到场里抢场。要下雨了,快点抢场,快点。快点。一会儿淋湿了场上的麦,咱们可就麻爪了……
抬头看天,只是南方天际,一片疙瘩暴云,打个滚,卷着浪地扑过来,头顶还是毒毒的太阳,而黑毒毒的云已将南方遮蔽得严实。
看云头翻卷着白色的光,如冲锋的呐喊,而后后如孙悟空大闹天宫中的天兵天将来了。乌云如山,劈头盖顶而来。
粮食,小麦,天。
劳力们扔下手中的大海碗,疾步跑向麦场。将散开的麦子挑起来垛成垛。人们疯了般地跑来跑去。
已辗过的麦,将麦秸挑起来,码成垛。然后用四尺宽的木制铲板,一人扶把,二人拉行,将麦场上的麦子推在一起。后面有男人用竹扫帚,跟着将薄薄的麦子扫拢,然后,再由铲板的人跑着将麦粒铲走。最后将满是麦糠和碎麦秸的麦粒堆一起。有人拿来用麦杆编成的苫子,将麦子覆盖起来。
人们累得瘫痪,坐下大喘气。仰望着天空。乌毒毒的厚云,由南向北,气势汹汹,天低得似乎可以抓得着云。而云似乎有别的任务,急匆匆赶往远方。眼看着厚厚的云,从头顶威武地飘过,转眼太阳如火。
云彩往南下满潭,云彩向东下满坑,云彩往西,半夜骑马穿蓑衣,云彩往北干研墨。
一些老农们开始念叨这些关于下雨的农谚。
队长看着黑云远去说:回家吧。不下总比下了强,白费点劲保险。后晌再把拢到一堆的麦秸撒开,没辗干净呢。
掏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
农历的五月怕下雨,怕影响夏收。有时一阵狂风超,一团乌云来,倾盆大雨突然袭击。冒雨抢场也来不及。云开雨停。我们一面骂着老天的娘,一面等着场干,再把淋湿的麦晒干。
没当过农民,真不知农民的辛苦。
没种过地,用镰刀割过麦,不知腰疼。
没抢过场,真不知粒粒皆辛苦。
扛桩子
麦子辗了,扬了场了,麦糠飘到远方,净麦子收集成堆。麦子光着肚子静静地压在一起。
这样的场景是最爱人的。
将麦子装进一人高的细帆布口袋里。劳力们扛到仓库去。
麦场在村北,仓库在村南,相距约五百米。
一布袋麦大约一百二十斤。
一百二十斤,对一般的劳力来说,扛在肩上行走如风。
我十八岁那年使上劳力分。一天早上,三分,上午和下午各六分,一天十五分。
劳力就得扛桩子。
十八岁的我,用老人们的话说,就是个人秧子。细马高挑,体重百斤。肚子整天瘪着,一碗红薯面糊糊,一泡尿就尿完了。两个窝头也扛不了四五个小时。尤其是在麦还没分到户时,荒春没有彻底结束。肚子是无底洞,总填不饱。
走路似乎从没有挺胸抬头,雄赴赴气昂昂的,整天一付无精打彩,有气无力的样子。
记得玉山小伯在歇晌时,看见我们一群年轻娃躺在地头的沟里懒洋洋地晒太阳就说:你们正年轻呢,咋死不拎清的,成天害大病了一样。俺们像你们这样大时,歇晌时跑着撵兔子。哪儿不平,走哪儿。
我们不理他。他停了停,叹口气说:唉,也不怨你们,成天也没吃个啥。
我问:小伯,你可是种地户,扛长工的,咋会说俺们没吃个啥?
小伯来精神了:那时候,给主家种地,咋收你?板凳上摆满白馍,吃完了留下,吃不完滚蛋。
地主们让长工吃白馍?
主家儿可不傻。你不能吃就不能干,主家不怕你吃,就怕你不能干。平常不忙时,吃花卷,焦麦炸豆时,全白面馍,咸鸭蛋尽着吃。
……
吃不饱,正长个,营养跟不上,我像个长豆芽。
没劲也不中。劳力就得干劳力的活。
布袋装满了,双手一扭,攥着布袋口,俩男人用木锨把横着把麦布袋抬得高高的,我一扭身将布袋扛在肩上。
人家劲大的,一手将布袋口举得高高的,走路虎虎生风,谈笑自若。
而我,开始时,也可以仿效他们,但走到一半时,腰已直不起来,手也举不高了。布袋两头耷拉着,直嫌路远。腰弯着将一布袋麦驼到仓库,将麦子倒进粮食囤里,再返回麦场,如此往返,似无尽头……
当下正麦天
今年小满那天,我和家人一起到黄台岗万湾摘桑葚。
好久没下乡,小麦竟然熟得差不多了。看着那齐整整密匝匝的小麦,我想再有一周即可以开镰了。昔日小满小麦仅小满而已,现在竟大满了。
前几天,大弟弟来电话说:一起下乡转转,找堂弟要一张泡脚的中药方。
早上六点,我们兄弟俩开车下乡,走信臣路,转到月季大道,顺着南阳市新建的东环路向南。
路边的小麦已收获过半。六点多,太阳升起来了。晨雾淡淡,似有若无。一片黄铺天盖天。收割后的小麦茬也是一片金黄。偶尔有几小片花生地,稀疏的花生苗,一片生机。
地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如果是四十年前,此时趁凉快,割麦大军天不亮已下地割麦,此时正三夏最紧要关头,远远的麦地里停了一辆联合收割机外,地里几乎不见人影。
大弟弟想找一找小时候从李岗到双铺的那条路。好不容易见一对年轻夫妻在花生地里干活。走近才发现是在给花生地里的葡萄苗浇水。
细问了问,原来他们不是双铺街的人,是下洼村的。他们不知我们要找的那条路。
那条小时候经常走的路,印象很宽,曾经可以走马车。我们上学时,除了假期,天天背着书包在那条土路上奔跑。而且,从詹庄下坡后,有一条小河,小河有一座石板铺就的小桥。这个地方据说常闹鬼,晚间有男人路过被小鬼拉下河,小鬼们用污泥糊他的脸。那男人往河岸上爬,小鬼拉着脚再把他拉下去。最后那人高声呼救,惊动了詹庄的人,他们掂着老土枪,放着枪跑来,才把那人救了。小时候结伴通过这座小桥时,头发老竖起来。
终于找到那条路,那条留下我们的脚印的土路。路已是乡间的小路,而所谓的河也只是一条沟而已。
我们在双铺见到了堂弟。堂弟在高速公路管理处当保安。
我问:大麦天,地里咋会没见啥人儿?也不见你慌,还在上班。
堂弟笑了:“现在不同以前。麦天也没啥好干的。收割机进地,几个来回,麦季就了了。收麦的汽车停在路边,从收割机上卸下来,过磅装车,这边数着票子,麦罢了。
下午,坐在地头的树荫凉底下,喝瓶啤酒。播种机在地里几个来回,种秋也完事了。”
看来现在种地是真美呀。我感叹道。
跟咱小时候比是天上地下。现在农民种地是副业,打工挣钱是主业。说是麦天,年轻人们该上班上班,不用请假,一切机械化。
我看着堂弟从心底流出来的笑。确实感觉到了一个词叫幸福,当今农民不再是卑微的代名词。时代造就了他们的幸福感。
高速公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车飞驰而去,前方是快乐,前方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