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后半夜,巴掌大的雪花,随着老北风刺哩哩地刮得漫天乱旋,雪花从天而降,却不能作主,最后随便让风甩在平原和山沟,或者旮旯缝道里。二娃儿门前的玉米秸的枯干叶子让寒风吹呼啦啦刺耳的响。老甫在玉米秸堆垛成的棚子里嗷嗷高声叫着,像一只绝望的狼,凄厉而粗哑。他瘫痪已久的身体不能动弹,但神经却是正常的,那刺骨的风如刀子般割着他的全身,痛得只能自己发出最大分贝的叫声作为发泄通道。相距十来米远的平房里的二娃儿好像听到了老甫的叫声,又似没有听到,二娃儿翻了身,拉起厚厚的棉被把头捂着睡了。
老甫嘶哑地叫着叫着,也不知叫了多长时间,是三小时还是六小时,没有人来计算。他用尽全力挣扎着,想翻个身,或者是想把身边的麦秸扒拉一些盖在身上,但他动不了。他没有气馁,依然高声地嚎着,突然浑身一轻,疼痛消失了,浑身上下透着舒服,他仿佛是回到年轻时。他轻飘飘地,身体如变魔术似地飞起来了,身体的各部分从玉米秸棚里穿出来,然后在空中聚合,大雪穿过他的身体落下,温暖代替了寒冷,棚中自己拉出来的尿臊屎臭味没有了,隐隐飘来淡淡地花香,那是啥花香?是桃花夹杂着油菜花的香味,又好像是老婆新婚夜自带的体香。老甫在空中飘啊飘啊,他快三年没有出来过了,一切都是新鲜的。他飘到大娃儿家的上空,大娃儿住的还是他为大娃儿结婚时盖的房子。为盖这几间砖墙柴瓦起脊的瓦房,老甫拿出平生的积蓄才完成了这项大的工程,不然,大娃儿寻不来媳妇,这可是天大的事啊。三间瓦房过风脊,车子手表缝纫机,是当时结婚时的硬件。她累折腰脊骨,满足了儿媳娘家的要求,把大儿媳妇接进了家门。老甫看到了,上个月他住过的猪圈边上的小棚,他盖过的那床破旧的只会打折不会拐弯的棉被胡乱地堆在那破旧的床上,上面落了不少灰。没扔啊,这是等着再轮到大娃儿家住时让他盖的,弟兄仨,一轮一个月。一天三顿饭,每顿一碗粗茶大饭,不管饱不饱,再没有添过第二碗。吃多了屙的多,喝多了尿的多,娃儿擦屎刮尿的费事。
老甫飘着飘着就飘到了大孙子的新房上空。这是几年前孙子结婚时盖的,下三上二的小楼房,枣红的大门,外墙贴着黄里透红的瓷砖,铝合金的窗户闪着光。盖这幢房子时,老甫生怕盖房的材料被人偷,那已是初冬天气,早晨下的霜,将一地的枯草染成白色,恰似一场小雪。他一条稿荐,一床厚被子,睡在水泥堆旁,和他养的那条小黄狗一起守着那些门窗钢筋水泥。夜里起风了,他都不敢蒙着被子睡,怕来贼了听不见。早上起来,村子人看见他都大笑。为啥?老甫落了一脸的水泥灰,他冼脸又马虎,在门前的小河边用手掬起凉水随便抹拉两下,那脸就成花狗屁股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着到河边又洗了洗脸。回来对邻居们说,老了,不讲究了。邻居家嫂子说:“你龟孙就是操心命,舍不得吃,舍不得喝,顾了儿顾孙。为儿孙把老伴都搭进去了。”他听了笑了笑后说:“人不就是过个后代人吗。要不,人来世上一遭,图个啥!”
他悠悠扬扬地飘到了三娃儿院子上空。为三娃儿盖这房子他费大劲了,简值累伤力了。那时老伴已经走了。她是累死的,平时舍不得吃,有病舍不得看,拖拉耽误死的。老伴病了,坐都坐不稳,大妮儿回来给她做饭,面条里面卧个荷包蛋,她还舍不得吃,叫来孙娃,一口一口地喂给孙娃儿吃。看看三娃儿二十好几了,没房子没有人说亲,不得已,将大妮儿嫁给一个大她十来岁的老光棍。就图那一万多块钱啊。唉,是真对不起大妮儿啊。大妮可是有容有貌,话不多,脚手不闲地干活。为了给三娃盖房起屋娶媳妇,算是把大妮给卖了。大妮一辈子没有个笑脸,不称心啊,高兴不起来啊。可爹也是没门儿啊。
老甫飘啊飘,这些年来,从来没有这样轻松开心过。想上哪儿上哪儿。几十年,他就在这方圆几里的地方打转转,三、二年也不进趟城。现在他也不敢进城,怕飘得找不着方向,回不了家。他在村子附近的庄稼地上空飘。这些地块,每一条路,每一个地山沟他都熟,特别是他家的几亩地,他出的汗能把这些地和成泥,抓把土放在鼻子前嗅嗅就知道这是他的地块,味儿跟别人的地里不一样。三夏时节,烈日赛似火焰,晌午头地上泼一盆水,听见滋滋拉拉的响,地上直冒白烟。人家锄地乘凉快,老甫却乘晌午头上地,他不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句,但他明白晌午锄草,草死得快呀。几十年的庄稼筋,别的不懂,种地是村子数得着的好手。人家锄一遍地,他锄两遍。想在他地里找一棵草,是件难事。在这块三角地里,夜里薅棉花棵,天太黑,枯干的棉花桃的尖尖扎着老甫的眼,差一点扎瞎了左眼……有一年多没来过了。现在地里一片白,白白净净的雪盖着沟沟坎坎,腌脏的东西都盖着了。麦苗差不多全让白雪覆盖了,只有寥寥不多的麦苗露出雪地,呈一丝绿色,但那绿色冻得发暗发黑。老甫飘着飘着,猛然明白了。我不会动弹二年多了,咋这会儿能到处飞了呢。我是死了吗?活着时听说过,人死后,会把他活着时到过的地方再转一遍。看来我是死了。半身不遂时,有时想到死,起先害怕,想起死字就浑身筛糠。后来想死也死不了。原来死并没有恁可怕。而且,这会儿老甫觉得死比活着更美,更舒坦。想到哪儿到哪儿,多自在!老甫笑了。早知死是这个样子,早就死了,省得受那些罪,看恁些脸,听恁些骂了。
雪仍然下着,老甫不觉得冷。他也不知飘到啥时候,不知不觉得又飘到二儿娃家了。二娃儿两口和独生子住一起,也是一座二层小楼。这是扒了二娃儿结婚时老甫给他盖的瓦房,在原地基上盖的。当年为给二娃儿盖房子,他借了一屁股债,还了十来年才还完。现在他看见二娃儿门前集了一大群人,都是本家户和庄上的老亲旧眷们。仨娃儿都到齐了。在争啥?老甫侧着耳朵听了听,原来是在争老甫的身体棂在谁家里。老甫微笑着停在房脊上。他想听听最后咋办呢?鳖子们,平时你们为我争啊吵啊,都不想管我,不就是吃你一碗饭吗,你们都忘了我是咋对你们的。娘的屄。现在你们争吧,以后想争也没有争的了。他想好好看看这庄子上的人们,几百天没有见这些老少爷儿们了。那里娃们争得脸红脖子粗,远远近近乡亲们有的摇头,有的无语。最后还是大娃儿和小娃儿联合起来取胜了。
大娃儿对二娃儿说:爹是死在你这里,你把爹搁在苞谷杆棚里冻死了。你没有尽到当娃儿的责任。俺们不追究你,没有捶你一顿就便宜你了。老大花白头发一脸的皱纹,因气愤致使脸都变形了。
老三附合着说:就是,就是。大哥说的对。不要是看在亲兄弟的份上,真跟你拼个头破血流。
“按老规矩,爹死了要棂到老大家里。咋啦,非得棂我这儿?”老二不服气地犟着。
老大说:“咱爹要是正常死亡,我不用你说就拉到我那里了。可咱爹是你扔在苞谷竿棚里冻死的。你自己屙的屎自己擦。”
……
老甫听了直想笑。娘的屄,听这话,好象你们都尽到责任了。二娃儿差迟些,说不过这弟兄俩。老甫不会动弹时,曾经有过做鬼了把这几个娃儿都掐死的念头。现在也还有,但他想看看这几个娃儿咋摆弄他这原来一百四十多斤,现在只剩下儿八十斤重的肉体了。
俩妮儿回来了。带着女婿外孙一大群,离村儿还有一里多地就哭起来了,俩妮儿一溜小跑往二娃儿家里跑。唉,还是妮儿们知道亲啊。她们各自带了一台唢呐班子,吹着唢呐和笙,敲着梆子,三人不急不忙地吹着走着,雪后泥泞难行啊。唢呐吹的河南曲剧《大祭桩》,那模仿男人的粗腔大嗓的哭声,只能用悲痛欲绝来形容了。那些外孙们一二年没见过了。他飘过去,想摸摸他们的脸,但他听说过,死人摸活人的脸不好,脸上会起黑疤,会吓着娃们,他忍着,围着几个外孙们转着圈笑着,多可爱的外孙啊。看哭得鼻涕涎水都过河了,他说,小乖们不哭啦,不哭了,天冷啊,小心啊。可他们听不到他说的话。他多想伸手去帮他们擦擦鼻涕眼泪,可不行,他不能动手,怕伤着他们。
老甫转得快了。外孙面前刮起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旋风。旋风带起树上残留的枯叶飘起来了。有年老的人说:看老甫没走呢。看见外孙回来了。来迎接他们了。老人的话说得有些吓人,女婿赶紧将小娃儿们搂在怀里不敢撒手了。
老甫围着外孙们转几圈子。看外孙们在大人怀里暖和。就又飘走了。
老甫飘了一圈再回来。情况不一样了。满院子是人啊,放鞭炮的,烧纸钱吊孝的络迤不绝,他的身体也擦洗净了,穿上宽大的上五下三的唐式老衣,老甫长叹一声,唉,知道冷的时候,不给穿,现在不怕冷时,反倒穿上好衣裳了。不过,也好,穿上好衣裳,看着体面多了。这才像个人样儿。看娃儿们妮儿们媳妇们孙子们外孙们个个头上都勒着白孝布,白花花一片,很像个样子。这都是他和老伴的功劳呢,总算是人丁兴旺。生前不觉得,死后才看见功劳了。病时不如条狗,死后觉得还是比狗强。看这仨媳妇,一来人陪着哭的多伤心。现在知道哭了,早些干啥去了。不过,有后辈哭着,院里唢呐吹着,比庄上那几个光棍们风光多了,想到这儿,老甫咧着嘴笑了。
飘了一天的老甫,一点也不觉得累。天黑了,但不影响老甫的视线,人死长本事了。看这一队人马为他报庙送程。长长的队伍,唢呐响器打头,后面勒白头的孝子贤孙们一长溜。走几步跪一下,放一小挂鞭炮。雪下着化着,地上都是泥。看到娃儿们孙儿们跪在泥地里时,老甫心疼得眉毛都跳起来了,他想伸手垫在他们的膝盖下面,想在他们跪下时,塞进去个草垫垫着,省得落寒气腿。特别是那大妮儿,是实实在在地跪在雪地泥窝里,棉裤都湿透了。唉,他最对不起的是大妮儿。他病了,大妮儿回来侍候他,提了一筐子鸡蛋,有百十个。那百十个鸡蛋,老甫一个也没吃着。再回来时,老甫对大妮儿说,你再回来就空着手,别拿东西了,那些东西我也见不着。大妮儿听后哭了,哭得呜呜咽咽的。谁知说这话时,正好让儿媳妇听见了。大妮儿走后,儿媳妇指桑骂槐地骂了半天。大妮再回娘家来,兄弟媳妇们都板着脸不愿意给她做饭吃呢。
老甫想,得去瞅瞅老伙计,也是老牛把式的老五哥。他们俩都是牛把式。几十年了,五更天一起起来喂牛。一起套牛,拉着拖车,拖车上放着犁耙,小扎鞭抱在怀里,跟在牛屁股后面上地。歇歇儿时,俩时靠在地头沟里头对头吸旱烟袋。同用一根铁丝投烟袋竿里的烟油子。
在老五哥院子里,就听见五哥对五嫂说:老甫过世了。咱得去吊个孝。俺俩几十年的伙计了。最后一程了。多买的纸钱。再比别人多递一百元的份子钱。不管别人,我要好好送老甫最后一程。
五嫂听了长叹一口气:老甫也真是可怜。儿女一大群,临了临了,受这个罪。真也不知生儿育女为的啥。
老甫听到五哥五嫂的话。很开心。到底是老伙计。不枉是搁合了几十年的伙计。
老甫飘了三天,不吃不喝不屙不尿不知道冷不知道饿。真好。第三天早上,天还不明,他飘回二儿娃家,一屋子人哭得热闹,仨娃儿拉着嗓子哭,老牤牛叫似的,仨媳妇拉着腔哭,跟唱的那越调戏《秦雪梅吊孝》一样,拐着弯,拖着腔,伤心地跟死了亲爹一样样儿。活着时听说过,人死后第三才知道自己死,第三天,死人的魂才到阴间去找阎王爷报到。活着时老甫参加过无数次丧事,他知道,人死后第三天大清早,主事的人会交待孝子们,早上得好好哭一场,以后再哭,死人就看不见听不着了。这会儿,他抬起头,看见老伴在远处招手呢。老伴咋会变成刚结婚时的十七八岁的样子了,走的时候可是又黑又瘦,枯树皮似的皱纹一层一层地摞着,现在好,红是红黑是黑白是白,长头发浓密得不透风不透气,好看。可是,你急啥哩,他埋怨着。早晚会过去找你的,这会我得最后看看我的儿们女们孙们。这可是最后几眼了,以后再看就不容易,一去阴间地府再回来就难了,不是路远,是阴阳两隔了,想出那道门没恁简单呢。
看,棺材早拉回来了。东北油松木的,四指多厚的真材实料,前头略宽略高,后面略低的棺材总有大几百斤呢,看着真气魄。在透风的苞谷棚里冻死,死后住在这么高档的房子,也该知足了。你瞅,那黑漆漆过的棺材面,起明发亮,再大风也不怕了。今天该出殡了,厨子请来了。村里最好的厨子,全席儿,蒸炒煎炸,十大碗,样样都有。特别是酸汤的味儿那叫一个好啊,喝一碗想下一碗呢。这会大厨子在新搭的帆布棚下忙活起了,正用那大而锋利的菜刀在切条子肉呢。条子肉,肥而不腻,连下面的衬菜都吃得满嘴油。他细细地想了想,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吃肉的时间了。院里临时盘了两个的大锅台,现在正烧着火,锅里冒着热气,院里都暖和了。老甫飘着看着,猪肉牛肉鸡羊肉一应俱全,丰盛得很,跟仨娃儿结婚时没啥二样,嗯,比那排场多了。这都是为他老甫置办的呢。
老甫停下来,不想飘了。老伴在叫也不想理。总算是最后了最后了风光一回,也算不白活一场了。
老甫看了看满院子帮忙的人,再看看那几个娃儿呀孙儿呀忙得脚不沾地,一会陪着磕头,一会跪着发孝布,一会倒茶,一会儿递烟,是真忙,客也真多。老甫心里真是心疼。可心疼归心疼,他现在说的话,他们是听不见的,由着他们吧,他说的话从来都没人听。除了老伴活着时,还能听进去个三五句。
不管咋着吧,看着儿孙成群,人丁兴旺的份上,老甫现在真知足了。有这一群儿孙们,也能对祖宗们有个交待。他想,走吧,文人们不是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吗,走吧,该走了。老甫看着棂在棂箔上干巴瘦小的自己,长叹了一声,又看了看为自己忙碌的人们,他又笑了,终于当了一回主角。看儿孙们一个个疲惫的脸,再看看那些帮忙的人们,个个尽力在干活,老甫知足了。
老甫想,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也怨咱没本事,要是咱混成了乡长县长的,娃儿也不会恁不懂事。
老伴又在叫他了。他依依不舍地向远处飘去,嘴里小声地嘟囔着,娃们儿,我原谅你们了,再咋说,父子一场也是缘份,你们好好过吧。一会儿阎王爷问我这一生过得咋样,我会说,我过得很好,很满意。你们都是孝子贤孙,我不会叫龙王爷不会抓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