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自然是二爷的老婆。
二奶和二爷生有一儿一女。儿子是我二伯,女儿我叫七姑。七姑嫁到茶庵乡一个叫堡营的村子。二伯是好人,去年作古了。
二奶勤劳而具有极强的韧性,作起家务来拐着三寸金莲满屋子乱。
二伯的眼不好。老家里俗称倒眼扎毛了,眼睛整日里流水,睁不大,看东西得放到眼跟前才行的。据说这毛病是因为二奶心疼儿子怕他哭才落这个毛病。
那时二奶家里有几十亩地,农忙时请几个临工,但家里事务是不能请的。里里外外,做饭洗衣哄娃儿都得二奶一人负责。二奶天天焯锅囊灶,下面一把柴,上面一勺面,忙得一天下来,小脚不敢沾地。可就这样,儿女在外面一声哭,二奶就飞奔而出,抱在怀里,做饭时孩子哭,就抱进厨房里做着饭哄着娃儿。那时用的是老虎灶,没有烟囱。俗称之为型灶。什么叫形灶?即用泥巴一次性糊出来的,颇有点预制品的性质。记得七几年时,南阳市菜市街还有出售这样的灶台,分锅的大小事先糊成,回家后放上锅,安上风箱就可用了。
由于没有烟囱,柴禾湿烟就大,弄得烧锅人睁不开眼。二伯就是这样在锅灶门前被烟熏得哇哇大叫,然后小手一个劲在揉眼,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发现,二伯的眼地三流水,眼整天瞇着睁不开,还红赤赤有。二奶仔细看看,原来是眼睫毛倒了扎眼,就用拔毫毛用的摄子拔掉。近百年前,乡村缺医少药,虽说二奶家庭条件还说得过去,还是没有想到上医院看病。二伯到了上学年龄,二伯上学诚书,要把书放在眼前才能看清,即是严重的弱视。所以二伯上了几年学就不再上了。
一九六九年我们回到老家后,先是住在二伯家。那时二奶已不在人世了。可在二伯的妻子二娘的持家上能窥见二奶的治家遗风。二娘做家务时特别心细,二娘说这些都是二奶教 的。比如过年和平时包饺子放在拍子上形状就不同。平时包饺子,在拍子上一定放成的圆形,象征着日子过得圆圆满满,过年过节放时包勾心斗角子要放成直线。二娘说,这是要让年节过得有趟儿。所谓有趟,就是有规有矩有路数有章法。
年三十晚上,大门口一定放着一个胳膊粗细的木棍子。由于门坎处里高处低,怕轱辘到一边,还会用绳子拴着,串过门坎系好。此名为拦门杠,是怕财流跑了。过年初一这一天,家里所用的一切水,包括涮锅水等都不得倒掉,必须等到初二才可以倒,生怕跑财。大年初一,不能扫地,即是扫地,垃圾也只能堆在门后墙角。这些都是二奶留下的规矩。
听父亲说,二奶的死,多多少少和父亲有关。
二爷和我爷是亲兄弟,分家时,由于是一家人,离屋子远一点有一棵椿树没有分。这棵树便成了公树。这树长得离二奶家近些。椿树的特点是树干直而高。是过去农村做床的最好木料。可能是这椿和春字谐音,可以做春梦吧。如果谁家孩子结婚,一定用椿木做成七尺七寸长,三尺七寸宽的大床,所谓床不离七。不离妻之谓也。椿树还有一特点。树叶分左右二行整齐排列在叶杆上。这杆硬,是烧锅好柴。
那年霜降过后,每天早上地上布满薄薄地白霜。人走出家门,呼出的气成白色烟雾。人们都把手缩进衣袖里。可还是有勤劳的人,老早起来,拾粪拾柴。父亲是勤快人,天不大明就起来拾柴禾了。
冬天。椿树上的叶子早就落了。就剩 下叶杆还稀疏地赖在树上。每天早上,父亲就起来,用铁铲挑着一白腊条编成的筐子,先来到这椿树下面。先把一夜风吹下的椿树叶杆拾尽,然后,父亲就用脚使劲地踹那树干。树干一阵摇晃动,有树叶杆哗啦啦地掉下来。一直踹得不再掉叶杆为止。
这天父亲照样来到这椿树下,只见树下干干净净,用脚踹也不见树叶落下,好不纳闷。第二天,天不明,父亲就来到树下,只见二奶正在树下面拾椿树叶杆,拾干净后,她歪着身子撞击那老椿树。一面撞,一面对父亲说:你娃子起来晚了吧。说完还笑着。父亲倒也会来事。二奶撞着,父亲帮着二奶拾着。从这天开始,二奶和父亲比着看谁起得早。就为这椿树叶杜。
叶杆终于掉尽了,雪花飘飘。人们再也舍不得出被窝了。可二奶却病了,肚子疼,裹着疼。疼得二奶在床上打滚,呼爹叫娘,吃不进去东西,睡不成觉,可还舍不得进城看病。疼的很了,就用大烟壳熬茶喝,疼得轻一点了,就弯着腰下床摸索着干活。直到一天喝大烟壳水也不管用了。二奶睡在床上,疼得叫了几天,那晚上屙下一截黑呼呼肠子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有人说二奶得了绝症,也有人说是二奶起的早撞见邪气。
二奶,勤劳的二奶,二奶,从早到晚闲不着的二奶,二奶,用一生相夫教子的二奶就这样死了。
用现代医学来解释,可能是二奶用身子撞树,用力太大,时间太长,得了盲肠炎,由于没有医治而去的吧。
注:拍子。就是用高粱最上面的杆子串成的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