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小舅家的后门三两步,即是他家那口不方不圆,又方又圆,圆中有方,方中有圆的水塘。水塘约有五六亩的水面,水深两米左右。
一条窄窄的水泥跳板,斜斜地伸进塘里,一头在岸,一头浅浅地没在水里。小舅天天站在跳板上清洗他那宽宽的布条做成的拖把,小舅只在水里上下几次提按,左右几次摆动,拖把即干干净净了,小妗子天天蹲在跳板上清洗刚拔出来的青菜或洗些单衣……
我轻轻地走向水泥跳板,脚紧挨着水边站着,深深地吸口气,一股清新的带着雨后泥土味,夹杂着淡淡油菜花香的湿润的空气,直入肺腑,立即,刚才还略有一点慵懒的感觉一扫而空,脑子仿佛也刷地一下清亮了。
蛇年四月五日,荆州市一天风,半天雨,吹走了那迷朦的霾气,淋绿的春天的原野,留下一天一地的清润。风停雨歇,云开初霁,地面水气饱和,憋不着的湿润弥漫在清晨。水塘恰如温泉大池,镜面上氤氲着淡淡的乳白的雾气,雾气丝丝缕缕地向水面上缓缓向西南方向飘游而去,前隐后现,无休无止。
水塘的西北角是小舅家的菜园子。菜园里种了几畦莴笋,两畦蒜苗,一畦豌豆苗。莴笋长得很密叶挨叶的亲密无间,蒜苗已出苔了。一畦抽了蒜苔的蒜苗叶有些零乱,而未抽苔的那畦则是精精神神的。而那畦豌豆苗的长长的蔓,爬上竹竿搭的架子,在上自由自在地开着白的蓝的花儿。水塘东面高高的土岸上,种了成片的油菜。多数油菜都已结籽,青中泛白的油菜角密密麻麻的拥在一起,向西南方向倾斜着,不知是风的劲道,还是油菜籽过于密匝而使油菜茎干无力支撑了。而挨着水塘的一丛丛的油菜却花得一片灿烂,即是在雾里那一丛丛的黄花也格外的抢眼,水塘的南侧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树。树叶新绽未能成荫,略嫌稀疏的枝干新叶在雾中苍劲着、萌动着,并向水塘里投入参差的黑黑幽幽的影。树影和油菜花的黄色的光影让清晨略显单调的水面丰富、甚至妩媚起来。“忽刺――啪”的一声响,确实把我小小地惊了一下,扭头看时,我左前方一条鱼跃出水面,鱼也醒了,让雨后的清新激动了,兴奋了,忍不住也舞动起来了。不知这条鱼有几斤几两,但那声响,打破了清晨水塘的宁静,也扰乱了镜面似的水面,圈圈涟漪以鱼跃处为中心,向四周漾去,波纹随着距离的递增而逐渐弱化,最后消失在水塘边,俄尔,水面复归于平静。
水塘高于北面和东边的稻田,西面是住户,而南面是高岗,不种稻田。水塘几乎不受污染。我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清水,捂在脸上,微凉的水让身心都沁入了春的滋味。水从指间流尽,我再掬起一捧,轻轻地吸进嘴里一点,春水独有的清清凉凉甜甜的味道,让口腔很是受用。尝着凉而清爽的塘水,不禁感慨,水塘的命运有时也与人相似,都有坎坷的时候。这方水塘能有今天的清水也算幸运,当算是劫后余生吧。
十几年前,村里要搞活经济,在水塘南边建起一座小造纸厂,与小舅签好合同,用他水塘里的水,每年给他几千元钱的补偿。小舅不动不劳地捡几千元钱,当然欣然应答下来。小舅作为一个农民,怎么知道造纸的工艺,怎么知道造纸有那么大的污染呀。造纸厂开工后,殷红而稠粘的水冒着泡,顺着水塘的东侧流进水塘北侧的小河里,然后一路向西流去。水塘及小舅们的住所天天被造纸厂的臭味包围着。可以想象,那时候这水塘的水能幸免于洁吗?两年后,由于污水流进离此二十来公里的太湖港里,严重污染了太湖港,后被勒令停工。水塘才又慢慢恢复了水清鱼跃的景致。
头天晚上,与小舅及妗子聊天时曾提到这口水塘。我问:小舅,这大的水面,里面养有多少鱼?
小舅笑笑说:养有几十条青鲩,百把条草鲩,还有十几条黑鱼。还有几十条白鲢胖头。够吃就行哒。
我说:黑鱼可是吃鱼的鱼呀。
小舅说:没得事。我放的鱼苗都是斤把重的。黑鱼吃里面的郎母子(一种小鱼,色青青的,很狡猾,钓鱼时最烦这种鱼)和吊子都够了。大鱼它们也吃不到。
我问:这么大的水面,咋不多放点鱼呢?
小舅说:没有喂。现在坏蛋多,咱没有人手。鱼多了惹事,动起武来,屋里就我们两个老家伙,搞不赢,吃亏。就现在时不时的有来电打鱼的,我的小狗一叫啊,我站在楼上一喊呐,他们走了就算哒。同金(小舅的女婿)前年说,想在里面网箱养鱼,想让我喂呀,我说,不行。要养你找人喂,我不得闲。同金也没有人来,没有搞成。
我说:喂条大狼狗,咋样儿?
小舅扶摸着那条他家喂的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黄狗说:不行。喂大狗不行。一到冬天,大狗都叫偷跑了。卖到馆子里吃狗肉了,就这号小狗没有人偷。
喂狗看家呢,狗让偷跑了,那是真不行。
听后,不禁感慨。社会进步了,经济发展了,农民也有挣钱的门路了,可一个治安问题却解决不了,从而也影响了经济和社会的发展。
中国是讲道德的,讲礼义廉耻的,讲法制的。现在广大的农村还是有太多的急待改善的工作要做。看来,不仅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礼义廉耻法制治安都是生产力。
几个月前我刚学钓鱼。遇到水即想到此事。我笑着问:小舅,这里面能不能钓鱼呀。
小舅一直在笑。他说,能钓呀。好多年没有干过塘了。不说我放养的鱼,就里面的野鲫鱼斤把多重的也蛮多呢。
小舅说到这里,妗子接过话头说:你不说钓鱼我不生气,你说钓鱼,我就来气。去年城里大毛说来玩。大毛来了一大群人,有他的伢子,还有朋友,带着钓鱼竿子。你小舅对他们说,钓鱼可以。我放的鱼钓到了你们要放回水里,野鱼你们拿回去。中午,我弄了一大桌子的菜,腊肉灌肠地让他们吃好喝好了。下午,我和你小舅忙着弹棉絮。他们走时也没有送他。后来听邻居们说,不说他们钓了一二十斤鲫鱼杂鱼,还偷偷地带走了十几条一两斤重的草鲩和青鲩。这么大的鱼还是鱼秧子,可惜了唦。
大毛是小舅的远亲,小时候我们曾在一起玩,他是荆州蔬菜队里的,城里人多少有点优越感。今年当也有五十多岁了。屈指算来,也有四十多年没有见过了。看到妗子气愤的表情,我插嘴说,大毛这样做就不应该了。吃了喝了玩了,还把你们放养的家鱼偷走,就太不懂事,不知好歹了。
灯光下,六十岁出头的小妗子的脸因激动而发红。她继续说道:去年下半年呐,大毛又打电话给你小舅说要来钓鱼。你小舅不好意思推脱就答应了。我听说后,给大毛打电话说,你们如果来玩,吃的喝的我都管,如果来钓鱼的话,就不要来哒。从那以后,大毛他们再也没有来过了。我想啊,得罪了就得罪了。一个远亲整天就想刮你的什么子,也没有啥子意思得。
人与人不同,有些人想来钓鱼而不让来,有些人请他们来钓鱼。。情份不同,处理的形式也就不同了。
一方水塘,也映射出社会人情。
我站在水泥跳板上,享受着春天的雨后清晨的清爽,感受着这一份久违的乡村情趣和惬意,雾气慢慢淡了,东方刚刚还只是一小片红云,现在云开了,太阳明晃晃地升起来,天地间猛然亮起来了。水塘的水面也明亮起来,折射的光有些耀眼了,树影似乎淡了,而油菜花的影子仿佛艳了些许。水泥跳板前面四根竹竿围成的方框间,昨天投放的麦苗似的鱼草漂浮着,有鱼在草下游动,不时传来鱼吃草的咂吧声。身后传来小舅的声音,文俊,米饭炒好了,吃饭了。
我轻声应答后,悄悄地从水泥跳板上走回,轻轻地,生怕惊动了正在吃早餐的鱼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