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雪。
皑皑大雪将大地上的一切都覆盖了。黄土地变成了白世界。村庄里的白杨树苦楝树黑黑的疏枝在风中瑟瑟发抖。麦苗盖上了白雪制成的厚棉被,连头都被蒙上了。麦盖三床被,头枕白馍睡。雪是好东西。雪是冬天送给地球的好礼。冻了一冬,旱了一冬的豫西南的山川大地,没有青草的遮挡,风起一天灰。雪,清洁了天空,滋润了大地,大地温顺了,柔情了。
八十八岁的李玉柱,身子骨硬朗得很。自己的一亩地还自己种,锄草施肥,种的麦子,收割时还是一镰刀一镰刀地割,地块太小,用不上收割机。
李玉柱对人说,现在的日子得劲得很。一块麦面到底。他讨厌吃杂粮,那些年吃够了。他算得上人丁兴旺,重孙都会跑了。两个孙子在城里有房,乡下有两层楼的小院。他们平时住城里不回来。李玉柱的老婆四十年前患肝癌不治去世。儿子十年前也因肝癌离世,儿媳妇跟着孙子哄重孙儿。乡下就剩李玉住一人。他谁也不跟,住在住了七十年的两间老房子里,一个人单过。
两间老房子够年头了,和李玉柱一样的苍老。雪把房上的瓦片压着了,连厚厚的瓦松一并覆盖了。具有强烈历史感的门窗,显示了风烛残年的破败。门窗很多年没有刷油漆,油松已有些朽了。门板上有半指宽的缝隙,风透过门缝,堂屋地上都有一溜二指厚的雪。
李玉柱早早起床,顾不上将堂屋的雪扫掉,更顾不上将小院的雪铲掉,即踩着厚厚的积雪,率先在村里的雪地踩出两行深深的脚印,这似乎破坏了雪的平整和清静。
卡吱,卡吱,他艰难地在雪中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很慢,却很稳。
按说下雪天,大家都窝在被窝里不愿出来的,连狗都卧在柴禾垛根不愿出来。平时屋旁那棵具有二十多年树龄的白杨树上的喜鹊窝里的那两只白脖子喜鹊,每天早早就跳出窝来,站在枝头低头橛尾巴地唱叫着,好像是催促李玉柱上地干活一般。今天喜鹊也怕冷,钻在窝里不愿出来。
李玉柱比平时起得更早一些。
他左手提一个草墩,右手提个筐,筐里搁着厚厚一沓黄草纸和几个白蒸馍。草墩是用麦秸编织的。当年编这个草墩花了好几天的业余时间。李玉柱曾看着这草墩感慨地说,草墩的手艺要失传了。现在的年青娃们都坐沙发,没有人愿意坐这土得掉渣的草墩,更不会有人来学编了。草纸不知是啥时候存屋里的,没有打印钱呢,放屋里不碍事,不会引来邪魔歪道。他一步一步地在雪地里缓慢地行走,每一步都踩得踏实,感觉踩到实地,才抬起另一只脚。他不慌不忙地朝村南走去。他不敢走便桥。便桥是一块半尺厚一尺宽的柏木棺材板铺在小渠上。冬天的渠里没有水流,只有浅浅的一尺来深的水透着树叶和乱草及细树枝,不下雪时,有几只鸭子在水里戏耍,大雪铺地,鸭子被困在家里,不敢出来,水渠安静得如死掉了一般。李玉柱不敢走独木桥,怕掉下去。如果掉下桥去,估计老命不保。他绕着走到村西头,从水泥桥上经过。这是可以通过汽车的桥。虽然膝盖高的实心护栏,但李玉柱仍决定走在桥中间,这是十分安全的。
村里静悄悄的。风停了,雪歇了。偶尔,一些树梢上会突然呼啦一声掉些雪来,呼啦啦地响声,使得村子更显得清静。李玉柱走过桥,向左拐,又走了半里路,站在地头犹豫了一下,抬起腿踩进麦地。
天应该没有大亮,是雪将地映得清晰。昏花的老眼看路上沟里麦地,都是一样的白。雪将地里的十几个坟头都抹平了。毕竟是熟路,李玉柱恁感觉也能找到他要找的坟头。
麦地北头紧挨水渠处是李玉柱家的坟地。坟地呈西北东南走向。最前面是一个大坟,里面埋着李玉柱的父母。他的父亲对李玉柱而言,有别样的贡献。民国间其父李长福沾上吸大烟的毛病,几年间把几十亩地吸光,把房子吸成别人的。这边刚交完房,解放了。一穷二白的李长福成了贫农。
李玉柱曾经暗自悲叹,叹父亲不争气,败了家当,丢了祖先的人。那时候,李玉柱只有十来岁,父亲一犯大烟瘾,鼻涕涎水,要死不得活,给他钱去双铺买大烟。一泡烟吸罢,就精神十足,哼着梆子腔,恨不得横着走路。谁知吸烟这坏事变好事,一解放坏事变好事,李玉柱变成根正苗红的穷二代。
李长福和老婆的合葬坟下有三个坟头,呈一二一的队形。最西边的是李玉震的坟。李玉震是李玉柱的唯一的弟弟,十年前就走了。弟弟是开火车的。他退休后让他唯一的儿子接班,现在襄阳定居。女儿也一并在襄阳安家了。玉震的老婆几年前老年痴呆,一出门就迷路,儿女们不放心,接到襄阳,几年没有回来过了。东边的坟头是李玉柱老婆人送外号豌豆,大名叫王改兰的坟头。王改兰的脚头这个坟头是她和李玉柱儿子平娃的。四个坟头让雪给覆盖了。黄土枯草不见了踪影,只有高高的一堆白雪秀出地面。
李玉柱绕着四个坟头脚步蹒跚地走一圈,雪白的地上,杂乱的脚印绕着四个坟头,似用一根粗糙的绳子给系在了一起。
李玉柱仿佛有些累了。他把草墩扔在地上,慢慢地坐下,他取下头上的棉帽子,在手上摔打了几下,然后再戴到头上。嘴里的热气在他的眉毛上凝结成冰粒,如白眉大侠一般。
李玉柱面朝西北坐在王改兰的坟前。王改兰四十三岁去世。四十三岁在农村算不上年轻了,但王改兰却一点也不老,白里透红,与众不同。那白是独山白玉,油浸了似的白,白得水灵滋润,那红是胭脂红,红得鲜而不妖。面部如桃花与梨花杂一起。不枉人们送她豌豆花的外号。李玉柱想到王改兰不由得轻笑。当年当姑娘时,王改兰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漂亮。双眼皮忽闪忽闪好像会说话,眼珠子水汪汪的闪着光。适中的鼻子不高不低,鼻梁不突也不洼,嘴唇不厚不薄,红丢丢的桃花粉,一口碎玉般的牙齿,整齐排列,一丝缝也没有,尤其是厚厚长长的头发结成两条齐腰的辫子,更是让人有摸一摸的冲动。
昨晚很静。很冷。
李玉柱盖了两床被子,睡得很舒服。是的,李玉柱能吃能喝能睡能屙。躺到床上即呼噜上身。
突然,他觉得被子被人一掀,钻进一个人来。扭头看时,原来是王改兰,脱得赤光光的笑着对他说:大冷天,有人暖被窝真好。真暖和啊。美。说罢,她一头钻进李玉柱的怀里。李玉柱把她一把搂在怀里说:你跑到哪儿去了。恁长时间不见你了。你跑哪儿去,跑哪儿去了,叫我到处找不到你。
王改兰说:我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躲着,天天看着你进进出出。
李玉柱摸着王改兰光滑瓷实的身子,想起了乡下说的四大光:油漆桌子细瓷碗,大姑娘肚皮玻璃板。是的,这会儿的王改兰就是大姑娘似的,李玉柱回到了新婚燕尔的时候,一个翻身把王改兰压在身下……亲热罢,他醒了,隔着窗户看见外面白呼呼的,他知道下雪了。一点声响也没有就下雪,一点也不吵人。人老本来瞌睡就少,一个梦把他的睡意全梦没有了。他大睁着俩眼听着鸡叫三遍,再睡一会儿后,才慢腾腾地起来。
李玉柱今年八十八了,身体没啥毛病,脚步腿虽然无力,无法远行,但还能骑着自行车慢慢地去赶集,仍然能在方三五里之内行走。尤其是他的记忆力似乎没有受到年纪的影响。特别是早年的事情清晰如昨。对几十年前的老朋友姓名一个个记得十分清楚。多年不见的朋友,包括还在修二渠时常在一起开会的朋友,轻易不见,如果偶遇,姓什名谁脱口而出。
一周前,他在茶庵路口闲转时,遇到了他当民兵营长,在修跃进二渠时曾当他的通信员的胡书建。
胡书建比李玉柱小两岁,但看起来比李玉柱还要老几岁。腰驼得厉害,几乎接近九十度。老朋友相见,他们俩坐在路边饭店门口的凳子上闲聊。
胡书建枯瘦的脸上满是笑容地说:营长啊。你是好命啊。找了个好女人。
男人一生中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知冷知热的贴心女人陪伴。
唉!婚姻是最实在的男女关系,最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关系。多少婚姻是偶然得之,对这个偶然无法解释时,便推给了缘份二字。推给了缘定三生的宿命。
有些时候真格是有意栽花花不盛,无意插柳柳成荫。
民国间,李玉柱因为父亲吸大烟,将家中的地和房子全卖光了。为了生计,李玉柱十二岁即跟人住(即打长工),每年三担麦。十六岁时,李玉柱已经成为牛把式。六尺高的犍牛,两角半弯前顶,一见生人瞪大双眼,喘着粗气。一见到李玉柱即伸出长长的温热的舌头舔他的手,大大的眼里透出一股温顺。一看玉柱套上牛套,即抬起头来,高高声哞地叫一声,脖子下的铜铃当咣当咣当地一阵乱响。
解放那年他十七岁,已是粗胳膊大腿的精神小伙。蓝色粗布战带往腰里一扎,麦场上的几百斤的石磙,他单手可以立起来。
由于根红苗正,个人也能干,初级社时,他当上民兵排长,高级社时,他当民兵连长,五八年人民公社时他已任民兵营长。他任民兵营长期间最辉煌的事情之一就是修白桐干渠。
白桐干渠是官称,一般百姓叫它为跃进二渠,或者直接叫二渠。
几十年了。李玉柱一直忘不掉二渠动工筹备会上,五县联合指挥部指挥长说:咱现在要开工的跃进二渠是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也没有的工程。过去白河的水白白流跑了,现在咱得截着它,让它为咱服务,给咱浇地。二渠从鸭河水库下面的圪占头开始,一直到靠近湖北的新野,横跨南阳、方城、社旗、唐河、新野五个县,将近二百里长。这中间发多少杈,要浇多少亩地啊,自流灌溉啊,水闸一开,呼啦啦的清水就流到地里了。咱也能吃大米干饭浇鱼汤啊,那时候咱真是中原胜江南啊。咱就不指望老天爷吃饭了,种地咱当家,旱涝保收啊。咱南阳人都说昭信臣杜诗兴修水利,咱说他们是父母官,可咱这工程比他们那要大的多啊,天上地下,没法比啊……
听得下面几百名干部血直往头顶涌啊,兴奋得直冒汗啊。说说话话五六十年过去了,李玉柱想起那场面还是心里发跳。
前年五一节,李玉柱听本家侄儿娃说,他们到世界月季园玩了。好看得很,上千种月季花开得乱七八糟,美的不像个样儿。还有个大人工湖,是引进二渠的水。好大的一片湖啊。月季花的影子照到湖里,比西湖还美。
李玉柱听到二渠俩字就来劲。他问,世界月季园在哪儿?
侄儿说:就是狮子庄边上。刘太营北边。
刘太营就在李岗村北边,算是庄挨庄。狮子庄也不远。前些年李玉柱还骑着车子上了一趟大桥街,路过狮子庄呢。
李玉柱决定去瞅瞅世界月季园。只要挨着二渠,他就能找到。第二天,天大晴。他怀里揣个白馍,骑着他那辆老黑驴,那辆骑了几十年的二八永久自行车,出庄儿向北,村路两边的麦穗都出齐了,齐刷刷的案板似的,麦芒青青,直直地朝着天,太阳照在麦芒上,麦芒发出青里带黄的光。两只小鸟从麦地边猛地飞出来,唧啾啾叫几声,直插云天。轻轻地风吹来,带着淡淡的清香味,这是庄稼地特有的香味。李玉柱闻到这味道,就抖精神。李玉顺向北走有二里地,右转上二渠的河堤。
河堤的堤面硬化过了。有两车道宽窄。两面栽种的白杨树快有一搂粗了。阴凉几乎把堤面遮严了。风吹来,白杨树叶相互撞击,发出呼啦啦的声响,如掌声,欢迎着每一个来往的行人。渠道里放水了,多半槽清水,缓缓无声地流着,水面有少许草茎树叶,如小舟般地流过。他瞅着渠水,不由得有了笑容。多年前还是生产队时,大夏天人们在渠边的地里用锄盘麦茬儿,歇晌时,女人们坐在树荫下纳鞋底袜底合绳子,而男人们则跑得远远的,脱得赤条条的扑通扑通跳进清清的渠水中。壮年男人趁此机会,将身上的灰条子挫下来,当泡了一个澡。而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男孩子们则横渡长江般的游到渠对岸,再游过来,甚至,在水里捉迷藏,一人藏一群人捉。被捉的人用潜泳躲过猎人的眼睛,在远处冒出来。如果被人摸着就算输了。
李玉柱从年轻时的横渡二渠捉迷藏,到安静地在水里搓澡,再到只坐在渠边洗脚,几十年了,他年年都会在二渠里享用清清渠水。而且,一见到二渠,他就高兴。有烦心事时,他来二渠上坐一会儿,有高兴事时,他也来二渠上坐一会儿,没事儿了,他仍然会来二渠上呆一会儿。反正庄子离二渠太近了。二里地。
他骑着车子不慌不忙地向前。如是多年前,二渠两旁的地里,尤其是郑营和沈营的地都种着稻谷。五月天,稻谷早就返青,青青的秧苗早把地给盖严了。大大小小的支渠里都哗哗地流着水,那声音在李玉柱听来,比唱歌还好听。二渠有水,渠两边是稻田,是大大小小的河沟,河沟里有鱼有黄鳝青蛙,还有吓人的长虫。夏天的夜里,村里的年轻娃们拿着手电筒,来河沟里逮黄鳝青蛙。青蛙黄鳝一见手电光就不会动了,任由人们伸手去捉。到冬天,年轻人们,摽上桶,两人拉着桶两边的绳,把河沟里的水豁干,一个河沟里黑鱼鲫鱼鲇钱能逮二百斤。
一到稻子熟时,黄爽爽的稻谷低着头,有点轻风也吹不动。啥叫鱼米香,有了二渠,咱这里就是鱼米乡,就是得荆州了。李玉柱不知说了多少回这样的话了。可现在,人们嫌种稻谷费事,大多都改成小麦了,种小麦省事,秋天种下,六月熟时,联合收割机几个来回就麦罢了。种小麦用水量小,支渠里水也时流时断。
李玉柱顺着二渠骑行着,累了就停下来,坐在堤岸的青草上,折一茎青草,漫不轻心地在手中折着。
一直到中午,他才骑到世界月季园。那几天免票。如果要门票,他是断然不会进去看的。不就是刺梅花啊,有啥看头。他来主要是看用二渠的水造出来的湖。
进了月季公园,他啃着凉馍,慢慢地逛着,心里吃惊,原来刺梅花有恁些种。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沿着湖边转了两圈,湖面真不小。清清的一汪水,一圈刺梅花,还有恁人景致。那刺梅花大的碗口子大小,小的像扣。红的黄的紫的黑的白的花高高低低地开着,有的像棵树的,二人多高。有了是藤,爬满了篱笆墙。活到八十多,他才知道刺梅花原来恁些样,恁好看。人们真能啊。
现在人们有钱了,真是舍得在玩上下功夫。他在世界月季公园逛到三点多时,有些渴了。在蹲在湖边,双手掬起一捧水来,手心里有他昏花的眼,他低下头来喝了,甜丝丝的,还是老味儿。他又捧了两捧喝下,然后捧了一捧水洗了把脸,站起来甩了甩手,长出一口气,看着湖面说:美了。好看,得劲。回家。
是美了。花美,湖美,湖中的水更美,美就美在它是从二渠流进来了的水。与二渠相关的东西,在他心里都是美的。因为二渠与他有不解之缘。
一九五八年秋,修白桐干渠时,李玉柱带领两千多农民,负责修李岗村南约十五、六里的袁营一段。这里正是南阳到唐河的必经之地,也是领导检查最为方便的一段。
那年收罢秋,种罢麦,犁过秧子红薯炕地,(炕地:即犁过后,不种农作物,闲着,积攒肥力,来年春天再种。)即开始修二渠。用了整整九个月把这条长渠修好。
那年秋天来得早,不到寒露,天气渐渐地冷下来,路边的枯草上一大早顶着浓浓的白霜,呼出的气冒白烟。在寒气逼人中,南阳县、方城县、社旗县、唐河县、新野县五县联合指挥部举行开工仪式,指挥长刨下第一耙子。
事过多年,李玉柱每每坐在二渠堤上都会感叹:修这条渠真难啊。
在平原地修渠,不外乎就是高处挖沟,低处夯堤,平原处挖沟,用挖出来的土堆成堤。修堤最关键是的堤的结实程度。
那时候没有机械,一切靠肩挑人扛,靠一钯子一钯子把土刨松。李岗村离工地近,李玉柱要求每个生产队出一犋牛,带上六寸步犁。铁轱辘车上装着麦秸和犁,老牛拉着来到十几里外的工地上。十来犋牛在渠底犁过后,人们用铁锨把土装进用紫穗槐编成的萝头里,男男女女挑着黄土,上到渠岸上,把土倒掉,上面有人把土铲平,然后用石夯夯实。
石夯分为二种。
一种是用打麦场上的石磙摽上四根木杠成井字型,把石磙用绳子绑紧了,石磙大头朝上,小头朝下。
一个石磙三四百斤。
八个男人们光着膀子抬着几百斤重的石磙夯,每抬起前唱着打夯歌:“鸭河水向南流啊”一人领唱,其余七人呼应:“嗨哟,向南流”,然后高高抬起,落下,然后扭动着秧歌步子换一个杠位,“亩产万斤不发愁啊”“嗨哟,不发愁”。再抬起落下。
李玉芝是李玉柱的叔伯哥哥,长李玉柱两岁,一米八的个子,读过初中,学过相公。能写会说,干活也有眼色。二人平时关系较近。李玉柱命他做大夯的掌夯人。
一种是方形小石夯。石夯正中间有四指深的一个窝,插一木柄,作为夯柄,由掌夯人决定夯的落地点。石夯四角穿孔,用绳穿过,四人一人一根绳,一起用力,身子后仰,把石夯抬起来了。小石夯一般是女人们用得多。
一般小石夯是女人抬夯男人掌夯,李玉胜就常做掌夯人。李玉胜是李玉柱远房弟弟。长得矮胖胖,两只眼眯着似永远没有睁开,却是干庄稼活的一把好手。李玉胜解放前给地主扛长工,一顿能吃二斤干面的馍,歇晌时,坷垃地里躺下就能睡着。
修二渠时,当上级领导来检查时,女人们就褪下一只膀子,李玉胜则领夯唱歌:想过好日子就得拼啊。四个女人和唱:“就得拼啊。嗨哟,“”“想想红军啃草根啊”“啃草根啊,啃草根啊,嗨哟。”
那时候,女人们冬天也只穿一件光筒袄,里面没有套穿内衣,更没有胸罩,那时不时兴。当褪下一只膀子后,基本上半个身子就裸露了。随着抬夯落夯,女人们的乳房整个儿外露,抬夯和落夯,身体一起一伏,乳房就随着身体的起伏而上下甩动。不管是已婚的小媳妇还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均是如此,非得如此,方显得气氛热烈,斗志昂扬。
事过多年后,每当想到当年修二渠时的状况,李玉柱对李玉胜说:“当年修二渠,那都是咋熬过来了,一顿饭就二斤红薯,一泡屎就饿了,还拼了命地干活。你掌夯还得唱着打夯歌呢。觉得浑身都是劲。你那钻夯也是工地一绝呢。“
钻夯就是四个拉夯人把石夯抬起来,掌夯人把夯高高举过头顶,夯面反过来朝着天,人从夯下钻过去再落地。
一天晚上,李玉胜和李玉芝来到李玉柱的工地办公室里。二人掏出旱烟袋按满了碎烟叶。李玉胜从竹筒里掏出黄草纸做成的纸枚。纸枚一头是黑色的炭化物。他把左手中指翘起,把纸格夹在无名指与食指之间,然后左手拿着一块紫色的火石,右手持火镰子使劲擦过,一股火星喷出来,他接连打了几次,炭化的纸枚点着了,他把纸枚凑近烟袋锅,把烟点着后,再把纸枚递来李玉芝,李玉芝接过后,点燃烟袋锅。李玉柱不吸烟。从小家里穷,他太会过日子,舍不得吸烟。
李玉胜狠狠地吸一口烟,憋了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冒出两股浓浓的灰烟,几口烟后,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把烟灰磕出来,然后再将烟袋锅伸进去,右手拿着烟袋杆,左手隔着黑色的烟布袋往烟袋锅里按烟沫。他抬起头看着李玉柱说:玉柱啊。恁恶的活,一顿只叫吃二斤红薯,不沾啊,不到半晌里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还得要钻夯,胳膊都软了,有一回差一点叫石夯掉到头上。要是掉到头上,就剃头匠拍巴掌,完蛋个球了。
那啥门儿?李玉柱苦了一下,抓了抓短发说:啥门儿?就剩这红薯了。还不知荒春咋过呢。
这叫啥事?过去给老财们扛活,麦天时,白杠子馍配咸鸭蛋,管吃够。这活比割麦重多了。
李玉芝接过话头:玉胜,别多说了。小心隔墙有耳,打你个右派。
我怕个球了,赤贫一个,扛长工的,右个鸡巴。说是实话。
玉柱,玉胜说的实话。你看抬大夯的是不是别叫扭秧歌了。省点劲,多干点活。玩那花活,耽误工夫,还白费劲。
领导们检查了就玩点花活,不检查就算了。哎,眼面光儿活不干也不中,光干眼面光,不出活更不中。听说康庄的民兵营长死了。
死了?李玉芝和李玉胜都吃惊地睁大眼。
是,死了。拔一次黑旗,开斗争会,把那营长你推我搡㨣得当场吐血。就这领导们还说这斗争会开得好。开出了士气,增加了斗志。以后谁要敢磨洋工,就开这样的会。要触及落后分子的灵魂。咱不当先进,也不敢当黑旗,不然,我这小命可就去球了。你们都结婚了,我还老光干儿一个,没有传宗接代扛幡的人呢。
弟兄仨正说着话呢,门帘一掀,一股凉气袭来,他们都往办公室门口看去,见是村里大食堂管伙的崔老拴来了。
哎,老拴哥,你咋在这大冷天跑工地上来了。李玉柱站起来说。李玉柱对老拴恭敬是有原因的,老拴救过他的命。
玉柱三四岁时,母亲带着他在东大坑玩。李玉柱手里拿一个布蛤蟆玩,他玩半天了,想着蛤蟆要喝水,就跑到坑边蹲下来,让蛤蟆喝水,谁知人太小,一头栽进坑里。东大坑一人多深的水。当母亲发现发时,玉柱都漂离岸边很远。她站在坑边大声喊,快来人啊,娃掉水啦。快来人啊,救命啊……喊了好多声,才见崔老拴大跑过来,扑通一下跳进坑里,把李玉柱救上来,接着他把玉柱抱到麦场,趴到石磙上,头脚两头低,不停地拍着后背,玉柱哇哇地吐水,还好,算是救得及时,玉柱把水吐净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直到崔老拴把玉柱救活,还不见有人围过来。男人们都上地干活去了。
李玉柱的母亲隔两年总会对他说,崔老拴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他下水救你,你早就化成灰了。你得知道好歹。
这么多年,李玉柱一直对老拴好,处处照顾着他。这不,让他在大食堂干活,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老拴进来后说:营长,咱队里的那头老犍子死了。你看咋整?
死了?李玉柱看着老拴。
是啊。你都知道嘛。半月前就是不倒沫了,(倒沫即反刍)也不咋吃草了,请兽医看了几次,灌了几回药也不沾弦。今儿黑儿些儿,扑通一下倒地下不中了。老拴瞅着玉柱说道。
唉,现在养头牛不容易。死一头牛,明年春天犁地都不配套了。得驯头小牛拉套呢。李玉芝幽幽地说。不过,牛跟人一样样儿,生死由命,死了少受罪。
明儿有肉吃了。李玉胜眼里闪了一下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牛病了,也看了,也灌药了,那算没门了。该死球朝上。你回去剥皮去肉,把净肉拿到工地上来。咱队的男女劳力都在工地,头蹄杂碎肠子肚子拨浪鼓子那些内脏就留给家里老哩少哩吃吧。牛骨头炖汤叫那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们改善一下。全队的劳力来工地俩月了,一天三顿红薯还不管饱,饿得球差眼花的,明天叫他们都沾点腥荤,加点油,才能鼓点劲。李玉柱苦笑了一下。
老崔听后说中,扭身就想走。李玉芝叫着他说;急啥哩,黑灯瞎火,东北风呼呼叫着,吸袋烟再回去吧。说罢,把烟递给他。老拴按过烟袋蹲下,按了一锅烟,拿过玉胜手里的纸枚吹了一下,点着烟,两颊一瘪,深深地吸了一口,嘴里还吸溜一下,烟儿在肚子里憋了一会儿,才从鼻孔里冒出浓浓地两股烟来。
听罢烟后,把烟袋嘴儿在手里拧了一把后递给玉芝说:我回去了。还有十来里路哩,回去后下夜把牛剥了,肉剔下来,明一早就给你们送过来。赶上晌午吃肉。
……
第二天晌午工地上的人们每人吃了一圪塔牛肉,下午干活时脸上有笑脸了,也有劲了。
吃罢晚饭后,李玉柱把李玉胜和李玉芝叫到办公室里说:你们俩跟我回去一趟。有人举报崔老拴偷牛肉。说有四五斤。这可不是小事。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知道这事,瞒不住,咱回去落实一下。
一行三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十几里地,敲响崔老拴的家门。
老拴问:谁呀?
是我。李玉柱答道。
老拴吱咛一下打开双扇门,看见李玉柱兄弟仨,当即呆在当下,也不知道让他们进门了。李玉柱推了一下崔老拴进到门里。昏暗的油灯下,能看见老拴顺脸流汗。老拴的老伴站在堂屋桌子边不敢吭声。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知道俺弟兄仨来干啥的了吧?李玉柱瞅着老拴问。
知道。老拴小声回答。
我没喊基干民兵,叫上他们俩,怕民兵们手骚打你。你知道为啥了,明白人不说二话,你说咋办?
老拴低着头不吭声。老拴的老婆扑腾一下跪在玉柱面前,哭着说:玉柱啊,怨他一时糊涂,偷拿队里的牛肉。你就饶过他一回吧。快六十岁的老太太满头白发,脸瘦的刀条一般。她哭着,磕着头。
你起来吧。这事可不是我独个儿知道,隔墙有耳呀。你们当贼也不遮人眼,也不小心点,那怨谁。这个时候,工地上劳力们干的啥活,下的啥力,你们不清楚,照顾老拴叔,你们也得知点足。李玉柱站着没动。老拴老婆跪着一直磕头。
玉胜弯弯腰,想拉老太太起来,没拉动说:现在不同往常了。谁都饿得球长脖子细的,半个馍,一个红薯都是大事,你们敢偷几斤牛肉,这事太大了。
老拴叔,先把肉拿出来吧。看看到底是多少?李玉芝扭头对崔老拴说。
老拴慢慢地走进里屋,从床底下掏出来一个布包,放在饭桌上,双手抖着把布包打开,里面包有三四斤牛肉。
李玉芝拿起肉来看看说:还是块屁股头子呢。
老拴叔,你说这事咋整?现在屁大个事就开批判会,推哩㨣哩,批斗下来,七死八活的。李玉柱看着胡子拉楂的老拴不紧不慢地说。
老拴听这话后,浑身筛糠起来。听得到上牙打下牙的咯咯咯的声音。
老拴的老婆听后,哭得更厉害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老拴老婆的哭声。
约有几分钟后,李玉柱说:这样吧。也不开你批斗会了,可这事不处理也不中,恁些人眼看着呢。总得能交待过去。明儿,你把这肉挂在脖子上,上咱工地上转一圈算了。也不开会了。这是最轻的了。你以后,不能在大食堂了。上工地吧。
真是丢人现眼啊。老拴老婆听后抽泣着说。老拴听后也没有说话。
……
第二天,老拴来到工地,用麻绳把牛肉挂在脖子上,绕着大队工地转了一圈。工地上的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默默地看着老拴脚步蹒跚地围着工地走了一圈。
当天晚上,老拴半夜从工地工棚出来,吊死在离工工不远一棵树上。
当天,老拴的家人用一领高粱箔,把他卷了,静不悄悄地埋到村北面。
第二天晚上,李玉柱摸黑来到崔老拴的坟前,点燃一卷黄草纸,跪在坟前给他磕了三个头后,站在坟前说:老拴叔呀,你的脸皮也太薄了。现在这个时候。这点事算个啥,犯得着寻无常去死啊。
说说话话,冬天到了。寒风刺溜溜地钻进光筒袄里。人们只差把袖子绑起来了。
那天,雪花飘飘如鹅毛乱舞,东北风呼啸如鬼哭狼嚎。李玉柱与秘书胡书建和通信员张建春到紧挨着的三八工段来看看,同时商量,今天还需不需要男人脱光脊梁,女人褪条膀子打夯了。
李玉柱三人刚走进三八段,只见这里的男人脱着赤膊,女人们褪一条膀子,在挑土打夯。李玉柱甚至看到了离他不过丈把远的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妮,红碎花袄褪一只袖子,光着右胳膊抬夯,抬夯时,乳房挣脱棉袄的束缚,在雪花飘飘中跳动,活像一只顽皮的小白兔上下乱蹿。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两只眼睛黑白分明,皮肤白得像棉花,那乳房更是细腻得像细瓷碗。高挺的鼻子冒出两股白气,急促地在不远处散开。那一头乌黑的头发更是特别,黑亮黑亮,如一团乌云顶上头顶,两条辫子过腰,为了抬夯方便,用一根红头绳把两条辫子梢绑在了一起。
这位姑娘看对面抬夯的人往这面看,便扭头朝李玉柱看来。一看见李玉柱,愣了一下,一双大眼忽闪了一下,抬夯的绳松了,掌夯的人手中的夯把一歪,差点打着人。便吼:王改兰卖啥野眼,差一点出事。
那个叫王改兰的姑娘脸一红,急忙扭着脸专心打夯,但那脸就红得如新娘的盖头。
那位叫王改兰的姑娘一笑让李玉柱都有些痴了。忘了风狂雪大。这时听到一声玉柱你咋过来了。
李玉柱这才扭过头来,一看是三八片的民兵营长老康。
我来瞅瞅,和你商量一下下雪天,人们脱不脱光脊梁的事。走到这里,一看你的人都脱了。我也就回去,让我的人们都脱。我那段是路口,太扎眼。
听说今天有领导来视察,早点准备,小心被批斗。哎,我刚才看你的眼神不对,看中我这里哪个小妮了。老康笑道。
李玉柱指着那个妮说:那个妮真漂亮。
你说她呀,那可是俺们那片数一数二的漂亮妮。三十多岁的老康,专注地盯着李玉柱说:哎,你不是和俺们那里的马家姑娘订婚了吗?没几天的事,你还吃碗里,瞅着锅里。
就是瞅瞅,就是瞅瞅。咋会看着这妮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李玉柱讪讪地笑道:算球了,不上你那里了,回去赶快安排,让大家都脱光脊梁,一会晚了,措手不及。
你是不是一见漂亮妮们就面熟啊。这妮是前两天才从家里来工地的,这妮可是个好妮。可惜有婆家了,父母包办的,她不太愿意。可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虽然不反对,但还是别别扭扭的。老康笑着给李玉柱解释着。
哦,是这号样呀。李玉柱笑着与老康道别回自己分管的工地。
……
李玉柱二十五六了。算命的说他婚姻不透,难怪不透。一个戒了大烟的爹,整天病奄奄的,挪几步咳嗽和屁一起出来。五十来岁的人,像个八十岁的老头。一个弟弟还在上学,老娘侍候了这个侍候那个,自己还个药罐子不倒。没有多少时间上地干活。媒人给玉柱说过几个姑娘家儿。人家都看上他为全人,看不上我了那个家,嫌家里穷。
虽说李玉柱升任民兵营长。娶媳妇的事却是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来。他都有些灰心了。那天有人问玉柱你想找个啥样的妮?
李玉柱玩笑地说:咱这样儿,还挑个啥呀。掀开尾巴瞅瞅是个母的就中。说得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一九五八年,李玉柱的红鸾星动。有人为他介绍了一家在三八的姑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玉柱还没有见过那个叫做马小娥的姑娘,就算定亲了。李玉柱让媒人捎去七十元钱,并说:我现在修二渠,领着一千多号人,脱不开身。你把这钱给那妮,别说她长啥号样,就算是猪不吃南瓜样儿,我都没意见,只要能过日子,不缺鼻子少眼就中。人们说贫不择妻,慌不择路,我就是这样吧,兔子跑过岭了,没啥要求。这钱你给她,让她进城撕几身衣裳,再给我老岳母老岳父每人都撕一件衣裳。也算是我的见面礼。等渠修好了,我再备礼拜见岳父母和马小娥。
别看李玉柱大字不识几个,但嘴上功夫还是不错的。从小给主儿家儿住,就算出来闯社会了。这几年大大小小的官也一直当着,就靠脑子活,嘴皮子利索了。
媒人笑着接过钱说:你放心吧,话和钱我一定捎到。只等定个好日子接新娘子。
李玉柱笑了笑急急忙忙地走了。
此后有一天,媒人匆匆忙地来对李玉柱说:出事了。出事了!
李玉柱听后说:不急,不急,慢慢说。
媒人说:马小娥投河寻短见了。
啥呀。玉柱听后,浑身一个寒颤。为啥呀,好好的跳啥河啊。有事没事?
还好。叫人给救上来了。就是今儿后晌的事,刚从家里来工地的人对我说。
媒人喘口气接着说:马小娥不知听谁说的,说你前背锅后锣锅,脖子上还长疙瘩肉。不然咋会定亲都不敢去。小娥小,不懂事,听了这话吓着了,觉得没啥活头。一时想不开就跳河了。又听说马小娥暗地里有个相好的,俩人像戏里的公子小姐,非对方不嫁。
李玉柱听后,苦笑一声说:看来他是不愿意这门亲事。现在兴自由恋爱了,过去的老礼法不中了。真要不中也没事,我不会勉强她的,妮还小。今儿黑儿,你领着我去见见那妮。把话说开了。也叫他瞅瞅你给她介绍的男人不是恁丑。
当天晚上,李玉柱叫上同在工地的本家哥李玉芝一块儿,在媒人的带领下来到马小娥家。
那是三间低矮的茅草屋,应该几十年没有翻新了。房子上的草给人又朽又薄的感觉。两扇门也不对缝,一开门吱吱咛咛地叫。
媒人在院子里叫了一声:家里有人没有。一位中年男人的声音说,进来吧。媒人和马小娥是一个大队的,声音都熟。媒人和李玉柱三人低了下头进到堂屋,豆大的油灯点在堂屋与房屋之间的隔断墙中间的一个对穿的洞窑里。这样灯光可以照亮这两间房。
进屋后,媒人向那中年男人说:这个就是给马小娥说的李玉柱。听说小娥出事了,来瞅瞅她。这位是玉柱的叔伯哥。
玉柱给中年男人点点头说,我是李玉柱,李岗的。
李玉柱穿着列宁服式的小大衣,上衣口袋还插着两支钢笔。中年男人看了看玉柱也没啥特殊表情。只说:小娥在屋里床上睡着呢。
媒人说:恁远来了,叫他们进去见见吧。
中年男人没有说话。
媒人领着玉柱和玉芝进屋。昏暗的灯光下,屋里一片朦胧。只见床沿上坐着一个姑娘,床上躺着一个姑娘。坐着的姑娘见玉柱一行进来,忙松开拉着躺着姑娘的手站起来,往后退了退站在床头。
躺着的姑娘身子挺了挺想坐起来了。李玉柱抢先一步,把马小娥按着没让起来。马小娥拉过被子把头蒙上了。李玉柱长叹一口气说:姑娘,我是李玉柱。今天来就是让你瞅瞅我是不是前背锅后锣锅,再瞅瞅脖子有没有肉疙瘩。床上睡的姑娘没有动静。而站在床头的姑娘却眼睛亮了一下。李玉柱接着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你要是不同意,有更中意的人,你说明白就中了,现在不兴包办婚姻了。我当民兵营长的,也算是干部,这些都懂得。你不能跳河。亏得没出大事,不然,咋对得起你的爹妈啊。
李玉柱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不同意这门婚事,说明咱俩没缘份。咱俩的事到此为止。我也不为难你了。给你撕衣裳的钱,你也不用退了。怨只怨咱俩没有缘份。
李玉柱等了一会儿,见马小娥不说话就说:行,你好好养养,权当咱们过去的事没有过。都好好的,咱们年轻呢。
李玉柱说罢,转身到堂屋与马小娥的父亲打声招呼。三人走出堂屋。这时候已有晚上十点了。北风吹得呼呼叫。冷得如针扎般的打脸。三人要回工地,但他们没有发现刚刚在床头站的那个姑娘,远远地跟着三人,直到村口才停下来,目送着三人走远。
……
奔跑了一天,晚上还开了一个多小时的会,李玉柱回到工地办公室。这里是他办公和睡觉的地方。雪还在飘,风还在吹。李玉柱正准备睡觉时,呼地一声,一阵风袭来,李玉柱缩了缩头,只见有人掀开门帘走进来。
这么晚了还在办公啊。一句很熟悉的声音。
哦,是张表叔啊。你咋来了。李玉柱忙站起身来,对通讯员说,快给表叔倒杯水。张表叔就是给他说媒的媒人。张表叔接过通信员递来的搪瓷杯子,嘴唇伸到杯沿吹了一口气,杯里的热蒸气散开,他轻轻地喝了一口。赞叹了一声:喝口热水,得劲。
李玉柱站起后,才发现张表叔身后还跟个人。
这是……李玉柱面朝表叔。
她叫王改兰,俺们一个庄哩。就是她要来瞅瞅你。她说见过你。
王改兰有些拘促地半低着头,双手扯着黑溜溜的辫梢。李玉柱盯睛一看,原来就是上午他在工地上看见的那个漂亮小妮。她小声说:咱们见过面。
你在哪儿见过我啊?李玉柱抓了抓头发。
你前些天去马小娥家,我也在马小娥那里,俺俩算是姑表亲。她是我表妹。王改兰总算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李玉柱。
哦,想起来,就是俺们去时,先在屋里那个妮啊。当时天黑,没瞅清脸。李玉柱不好意思地说。你快坐,快坐。
王改兰接过通讯员递过来的一杯茶,轻轻地坐在办公室的长木条凳上。白色的热气笼照着她的脸。朦胧的灯光下,是另一种美。
表叔,你们有啥事?李玉柱瞅着表叔问。
我也不知道咋说。是这回事。改兰是个好妮。那天呢,你和玉芝去马家,改兰正好在那里,看了你的处事为人,她觉得你人好。想和你交往交往。现在新社会了,兴自由恋爱嘛。张表叔笑着说。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如果改兰能和我一家,是我烧高香了。可是据我所知,她有婆子家了啊。李玉柱看看表叔,再看看王改兰。
我那是父母包办的,我不同意。你要是不嫌弃我,我明天回去退亲。王改兰抬头盯着李玉柱。朦胧的灯光下,那眼神闪着光,发着亮,充满期待。
想必是我家的情况你都知道了。表叔应该都对你说了。家里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得劲,你得想好了。
你家的事我都知道。我就图你个人好。你能那样对马小娥,也一定会对我好。家里穷点,也不会扎根。王改兰虽然有了羞涩,却一点也不胆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那我还说个啥。天上掉下来个仙女,我祖上积了八辈子德,烧了多少柱香,能让你看上我。我没意见。李玉柱爽快地说。
那就吐口唾沫一个钉。不准变卦了。王改兰站起来硬气地说。
大男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我不会变卦。玉柱也站起来。
那媒人还是我。八色礼,我还得吃啊。张表叔打着哈哈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娃子有福啊。你得知道惜福啊。张表叔打着哈哈。
十天后,李玉柱怀揣自己的积攒和借来的五十元钱,带着王改兰去城里扯衣裳。走到南阳城已是晌午。上去轱辘沟(温凉河),走鸡爪街口向西,顺着新华路走不到二里地,就到了东关吊桥边,那里有家布店,布店斜对门是一家小饭店。李玉柱看看了跟在身后的王改兰说:饿了吧。走几十里,也累了。要不,咱先吃饭。吃罢饭再去撕布?
你看着办吧。你们男将当家。王改兰很大方地说。
二人进到饭店,找个桌子坐下后,李玉柱大声叫:伙计,吃饭。
一男年轻跑着过来问:二位吃啥?
李玉柱看着王改兰说:你想吃啥?吃啥你点啥.
我吃啥都中,不乱花钱,省着点过日子呢。王改兰很家常地说。
那中,我来点菜。一盘酸辣白菜,一盘回锅肉。再来两碗肉丝炝锅面和俩馍。李玉柱一口气点完:炒俩菜少不少?
不少了,不少了。能吃饱就中了。王改兰连连回答。
那就这。李玉柱看着伙计说。
好咧。一会儿就好。稍等一下。小伙计跑到后面安排去了。
客人不多。一会儿功夫,菜好了,面好了,冒着热气,香喷喷的特别诱人。那白馍,一个二两重。小了些,不过有菜有面条也够吃了。
趁热吃,趁热吃。李玉柱让着王改兰。王改兰边吃边说:你也吃吧。
李玉柱拿起筷子,夹了一大筷头回锅肉放进王改兰的碗里。王改兰看了李玉柱一眼笑着说:我自己来,你也吃,你肯定也饿了。大劳力能吃。别光看着我吃。
看着你吃,我心里得劲。李玉柱笑着说。
王改兰笑了。
看看王改兰快吃完时,李玉柱站起来说:你慢慢吃,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李玉柱来到斜对面的布店里。可能是大晌午,布店里只有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姐在柜台里坐着。李玉柱叫一声:大姐,和你商量个事。
那位大姐走过来问:啥事,你说。
李玉柱说,一会儿我领着对象来撕衣裳。咱农村人是孙女穿她奶的鞋----钱窄,还想办的漂亮点。娶个媳妇不容易,想找你帮个忙。
那位大姐笑着说,中,只要我能帮的,你尽管说吧。
李玉柱说:一会儿我和对象过来,问布价时,你把价钱提高一倍。一元的报成二元。约摸九十元时,你就说不少了。我就结帐。我只有五十元钱。吃顿饭花了几元。剩下四十多元钱了。算帐的时候,咱俩就上那个角儿,我给你钱。不让她看见。
那位大姐说:中,能成全一件美事,也算是积德了。
……
那天的事办的圆满。王改兰特别欢喜。吃饱了喝足了,还撕了八九十元钱的布料,不光自己撕了春冬夏的衣裳,还给爹妈也每人撕了一身衣裳。
……
李玉柱拍了拍自己的老寒腿,挣扎了几下,手按着雪地艰难地站起来喃喃:改兰啊。你跟着我恁些年,受苦了。咱们结婚也没有个排场婚礼,就在工地上简简单单地举办了个仪式,买几斤水果糖撒了撒,我的办公室就成了洞房。一天活也没耽误,还是修二渠,你从三八段到咱这一段。挪个地方修二渠。二渠是咱结婚的见证人。要不是修二渠,咋能遇见你啊。半月头里,我骑着车子专门跑到咱修的那一段,在看见你褪只膀子抬夯的地方坐了半天,又到我当年办公室的地方转了一会儿。想想那时候,咱年轻啊,白天干活再累,晚上一搂着你就有劲。这一辈子遇见你,算是没白活。修二渠是我最光荣的时候,遇见你是我最幸运的时候。唉,一转眼,几十年了。几十年了,你跟着我没享福啊。他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也没受啥多大罪。起码三年困难时期,饿是受饿了,比别人还是饿得轻了一些,还能生娃。六0年生平娃儿,公社社长在伙上拿给我七个鸡蛋,说算是给你送米面了。头生月子,只吃了七个鸡蛋,看着你连鸡蛋皮都嚼嚼吃了。我心里疼啊。你生怕鸡蛋皮掉了,仔细小心地掰一小块,吃可口零食一样慢慢地嚼,慢慢地咽,那是多么享受的样子啊。我难受啊,可是没法啊。就这咱比人家还强啊。那三年,有几个生娃儿的。大姑娘都饿干腰断经了,别说生人娃儿了,生鸡娃儿鸭娃也没门儿啊。跟着我二十多年,侍候老哩,侍候小的。实指望和你白头到老的,你却半路上得个肝癌,是个绝症。病殃殃几个月,最后还是扔下俺们爷四个头里走了。
咱俩结婚恁些年,没红过一次脸啊。为了和你天天守在一起,让我上公社当干部我都没去。我舍不离开你。一天不见你,我心就慌,五脏六腑都没有了一样一样的。可你还是狠心地撇下我先走了,扔下我一个人活着受罪。
我一个大男人人带仨娃,多难啊。得挣工分,得养家糊口,我争了个生产队副队长,图个啥,就图个多挣点工分,多操点心咱不怕,怕养不活这仨娃啊。现在好了,平娃当兵了,在宜昌部队里,还入了党,可后来也和你一样得肝癌,他妈的逼的扔下我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人说,人生三大不幸,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我咋赶了两样啊,有时候半夜睡不着,我就想啊,可我这一辈子没有害过人啊,就算崔老拴的死与我有点关系,可我心里是从轻处罚他的啊,谁知道他恁想不开啊。我真没坏过良心啊,当干部恁些年,我没摸过人一指头啊,为啥老天这个样对我啊。剩下媳妇和俩孙娃,唉!一言难尽哪……好在,现在孙娃都进城了,在城里买房子,成城里人了。两妮现在都过得不错。外孙们都大学毕业了,有留在北京的,还有在广州的,一个还出国了。你说是不是你积的德啊。
哎,昨黑夜里梦见你,是不是我活到劲了,该找你去了。
李玉柱把小筐里的黄草纸拿出来,手扶着膝盖,慢慢,慢慢地蹲下来,然后,把黄草纸放在雪地上,再侧着身子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先将人头像的正面朝下,用手抹两遍,然后再移下来,再抹两遍,一直把一叠黄纸抹个遍,然后把黄纸翻过来,把钱也翻过来,再一遍遍地抹,这一抹等于把钱上的图画印刷到黄纸上了。普通的黄纸通过男人一抹,就成为了冥钞。故去的人们在阴间即可用此钞票购买一切。
李玉住拿出一个一次性的打火机,打着,蓝中带黄的火苗突地喷出,差一点烧着李玉柱的眉毛。他偏了偏头,躲过火苗,把打火机上的控制火苗的小机关拨了拨,火苗小了,一点蓝蓝的火头浮在打火机上。他拿过两张纸在打火机上点燃,再用点燃的纸把更多的纸点燃后,把点燃的火纸分放在几个坟头前。然后再几张几张地往火苗上添黄草纸。
淡淡的青烟在皑皑白雪的田野上无序地飘动和蔓延。有向高空升腾的,更多的向四周弥漫开去。大地的白色多了动感的青灰色,在几十米处慢慢消失。
李玉柱把手中的黄草纸烧完后,再缓缓地坐在草墩上,看火焰慢慢变小,最后熄灭,坟前的青烟慢慢淡化,最后飘散得一干二净。
他好像长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头向左一歪,成为一座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