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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仁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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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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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赔偿

安西禾是家里的老大,老婆方小英和他在一起上班,恋爱三年,二00三年元旦在珠海乾务镇大光酒店举办婚礼,二人走上红地毯。人在外地,亲戚朋友少些,但同事们捧场,有热辣的湘菜,红红的辣椒,还有热热闹的场面,在双方父母均不在场的情况下,把婚礼搞得红红火火。

两人都是河南省南阳人。一样的语言,一样的风俗,一样的喜欢吃面食,一样的从乡村走出来。身在异地,孤儿寂寞感太强。两同在一个班组,不由得就走在一起。

婚后不久,方小英即孕育了新的生命。安西禾看着日渐隆起的妻子的腹部,不胜欢喜。晚上睡觉时,总是摸着妻子的肚子才能安然入梦。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安西禾陪着妻子在乾务镇上转了一圈后,坐在东澳村边小憩。天上的星星是蓝天上镶的宝石,发着圣洁的光,那光一闪一闪地跳耀着;一轮明月慢慢从山那边爬上来,漫不经心,悠然自得。天蓝得清纯,纯得似乎白云也不敢漂过来,只在远处呆着,偷窥着,犹豫着。西禾和小英二人坐在一株大榕树下的石板上。

"小英,咱以后不回家了吧,就在珠海西区这边买房子落户好了。"安西禾望着远方的天空,让方小英的头依在自己的肩上。

"咱们是北方人,还是北方农村人,文化又不高,你一个初中生,我连初中也没有毕业,在这里怎么生活呀。"方小英有些担忧地说。

"没关系。不管咋说,咱们在外面闯了七八年了,我干这个调油漆的活,也是工艺品行业中的技术活,不愁找不来饭吃的。放心吧。"安西禾充满希望和自信地说。"学会调油漆这个技术活,我从心底谢谢老板,要不我现在还是在车间当普工,轮不到我到开发部上班。工资也就低多了,连你也不会看上我哟。"

小英轻轻地拍了一下丈夫的脸。"你想的是怪好。以后有娃儿了,我如果上不成班,靠你一人那点钱不饿死,也是半饥半饱,还不如回家种地哩。攒俩钱,做个小生意也就中了。"小英说。

"如果真有一天我的技术使不上了,咱再想别的门儿,老天爷不叫饿死人呢。在家做生意,为啥不能在这里做呢。最差也是把娃儿送回老家,让我妈哄着,咱们开个夫妻店。我就不信这里没有咱吃饭睡觉的地方。"小英也看着远方的星星,听着安西禾的话,心中有些感动,有十足的安全感。不由得把头往丈夫怀里靠得更紧些。"我算了算,咱现在手里有五六万,我想在这里买房,八十平方以上就可以带户口了,咱先付个首期,以后一个月付不到一千元,十五年就完成。十五年后,我还不到四十岁,通能干着呢。我也要成为珠海人,成为特区人,我要让我的儿子在这里过上好日子。"

小英头朝安西禾怀里更偎了偎,没有说话。

晚上,安西禾一改过去的睡觉姿势,这让小英一下子有些不习惯。原来西禾晚上总是用右手摸着小英丰满的乳房睡,才开始时,小英不习惯,一直等他睡着了再把他的手拿下,但刚拿下,那只大手自动地就弹上乳房,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可今天晚上西禾说:"我得抱着我儿子睡。"他的右手从小英丰满的乳房上改为放在她的肚子上。一只大手在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痒痒地挺舒服……

妻子的肚子一天天隆起,离预产期不远了。一个月前西禾把妻子送上回老家的长途汽车。晚上回来,西禾看着这间十一平方的出租房,想着刚才妻子分别的那一霎那眼中的泪水,西禾心里空落落的。

西禾转身敲开隔壁的门。姑家老表张小如开门让他进去。西禾说:"表哥啊,小英走了,我瞌睡大,以后你们上班走时,敲敲我的门叫醒我。对了,明儿我得对同事说一些,万一那天我要不去,超过半小时,就叫他们替我请假。要是算旷工,一天扣两天的钱太划不着。"

"中,中,我记着了。以后我上班叫醒你咱们一路上班。"

……

公元一九九六年春天,台湾云林的春天来得早,这里一年到头是郁郁葱葱的绿色,安子学的院子里已花开嫣然,芳香四溢。安子学正在院里打理他的小花园里龙船花浇水。突然,只听见吱地剎车声,接着走进来他的小儿子安世泰。安世泰继承了安家的血统,一米八四的身高,古铜色的皮肤,眼睛架着付近视镜。鼻梁略有些塌,但眼镜这么一架把这个缺憾补上了。嘴巴大大的,嘴唇不薄不厚,剃一板寸头,络腮胡子刮得脸上有一片青色,这身段这长相最招惹女孩子的眼球。二十六七岁的安世泰在台北一家贸易公司作QC,代表公司飞往世界各地检查公司经营的产品品质。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到大陆的深圳、东莞和珠海。这里台资企业云集,公司的产品多集中在这里加工生产。

安世泰把带回来的两瓶贵州茅台放在院子里那株凤凰树下面的石桌上说:“爸,今天回来找您喝酒,以后我可能回来的时间少了,这是你最爱喝的酒。”

“有啥事吗?”一听小儿子说以后回来的时间少了,子学一愣后问。

“你不知道现在大陆的员工们工资有多低,一个月一人干死干活的才四五百元人民币,就这样还进不了厂,工厂招十名工,门口排几百人的队。就这样公司的产品还做不出来。现在公司有订单,却找不到工厂接单,你说怪不怪。”世泰喝一口可乐后抹了抹嘴说。

“这跟你以后回来时间少有啥关系?”子学不解地问。

“有关系,您听我慢慢说。”安世泰点一支烟,吸了一口又吐出一股浓烟后说:“看看大陆那样子,我回来后给董事长建议说‘刘董,咱们有单找不到工厂做,看着钱赚不回来,不如咱也开间厂子。省得给人家说好话,也多一份盈利,不是一举二得的事吗。’董事长想想说‘你说的不错,咱可以投资建厂,自己的单自己接,咱做不完了再外发给别家工厂,只是谁去筹办厂子呢?’我说:‘董事长,我在大陆跑这几年了,虽然没有办过厂,但对工厂大致上还是有些了解,放心的话让我试试怎幺样?’董事长想了一会儿说:‘行,我马上开董事会定下来,不过办工厂不是容易的事,你得有思想准备才好,半途而废不行。’后来,董事会定下来了,让我去珠海办厂当总经理。”

“是这事呀,嗯,是好事,男人嘛,不能怎整天背个包包乱窜,得干点事儿。老爸作你的后盾,回来少就回来少吧,我这身子骨一年半载也没事,不过一星期最少得打个电话回来。”子学心里虽有些替小儿子担心,但对儿子的选择是支持的,男人嘛,不能只守着一亩三分地。

“好的,只顾说呢,我妈呢?”这时候世泰才想起一直没有见着妈妈。

“你妈上街了。对了,你准备要多少人呀?”子学问。

“新厂才开始就是招些熟手进行培训带队,头一期要二三百人吧。”世泰答道。

安子学听后皱着眉头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低着头想着,半天后突然说:“我得回去老家一趟,回老家去,你跟我一起回去。”子学的口气不容商量。“我现在太忙了,哪有时间陪您回老家,等我搞得差不多了,再陪你回好吗。”爸爸是一言堂。小时候挨过不少打,所以,爸爸的话,几个孩子从来不敢违抗,但现在世泰确实太忙了。

“不行,你得跟我回老家。前些日子往家里通封信,知道老家的老老少少都窝在家里,一年地里收的只够吃,学生们上学还得背麦子卖了才行。家里人可怜呀,出来找工不容易,都在家里打牌晒暖,领着狗撵兔子呢。都九十年代初了,还有一群一二十岁的男男女女窝在老家没事干,咋不叫人着急。”子学在院子里走了几步接着说:“现在你当总经理了,要为老家办点事,让他们上你厂里干活,起码不用卖麦子上学了吧。你招谁都是招呀,何况他们都是家里人,管起来要方便多了吧。”

“爸……”

“不要喊了,就这样定了,你快给我定机票,我在深圳和你集合,你先把事安排好了,一两天就好了,你去看看就回来,招工的事我替你办,只要你不招别人,他们去了有地方吃住就行了。”子学不容还嘴地说。“你想啊,你当总经理,你家里的几个堂弟弟堂妹妹们没事做,咱得帮他们啊。离家几十年,咱得为家里办点好事。”

世泰拗不过父亲,只好陪爸爸回去了一趟,在家一天就乘机返回东莞了。一九九七年夏天,三辆大客车将子学老家里的二百来人拉到了东莞厚街。其中有安子学的堂弟安子豪,有安子学的亲侄儿安子儒的儿子安世志,有安世志的儿子安西禾;当年安西禾十六岁,初中差几天不毕业,叔叔当总经理,侄儿跟着叔叔干活一定错不了,不等高中毕业,就来到珠海。四十多岁的安子豪辞去生产队长,一干人雄心勃勃下广东。

安子学这一趟回老家,差不多把老家革子里闲散人员都招到珠海来了。亲戚,亲戚的亲戚,三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能来的都来了。

珠海四月清晨的阳光如情人的吻,多情温柔而热烈,晨风含有一丝咸味,如吻破了情人嘴唇般的美味,空气是如此的清新。木棉花多数谢了,还有几枝不舍地挂在枝头,湿湿的花瓣没有前些天滋润的光彩;三角梅在路边开得热热闹闹。红的紫的花成串比赛似的开放。

后勤经理老王正在批文件呢,修配车间主管张小如惊慌地进来递过一张纸条说:“姨父,你给我批个出门证,我得回去看看,西禾昨天下午请假,今天上午还没有来,不知会不会出啥事?”

“小伙娃儿们能有啥事,慌个啥哩。”老王漫不经心地说。

“小英回去后,他怕睡觉过头了,给班里人交待过,只要他迟到半小时,就让同事代写假条,怕旷工了扣钱太多。昨下午上班时我敲他的门,没人吭声,以为是坐世文小舅的摩托来了,也没有问。昨晚上敲门,还是没有人,我以为是出去打牌了,也不在意,今天还不上班就不正常了。”张小如把昨天到今天的经过说了一遍。老王听后也有些紧张,出门在外,变量太多。老王是张小如的表姨父,是安西禾的表姑父,亲戚不算太直接,但还是连着筋。老王马上批条子说:“赶快回去,千万不能出啥事。”

张小如接过出门证,小跑着匆匆离去。老王心中也有丝不祥之兆。十分钟后张小如打来电话。“姨父,你快来,西禾身上是凉的,一身紫块子。”

听着三十多岁的张小如带着哭腔的说话,老王心里一惊。忙问:“快摸摸鼻子,有气没有了?”

“没有气了,我刚摸过了,你快来吧。”张小如声音有种无助的感觉。

老王匆匆离厂,摩托车速度到八十,一公里的路程一分钟就到了。其实老王心中也慌,因为是亲戚。安子儒──安世志──安西禾是爷爷-儿子和孙子;安子学──安世泰是父子;安淑慧──老王是丈母娘和女婿;安淑慧──安子儒──安子学三人是姐姐、大弟弟和小弟弟的关系。老王作为后勤经理对这些在老家不算太亲,但在异乡却是十分亲的亲戚,自然有相互照顾的义务。现在亲戚有大事,自己不管如何都有疏于照顾的罪责,一个活蹦乱跳的二十四岁的人死了,让老王怎么向他家人交待,叫老王如何能不慌?

老王停下摩托车松手就朝屋里走,摩托车忽啦一下倒了,差点砸着老王的脚,原来慌得忘记支车,老王和张小如二人使劲把摩托车扶起来支好,这才进到安西禾的出租屋。

这是一间平常的房间。面积有十一二平方。室内有一双人床,床上挂着蚊帐,床前摆一小方桌,方桌上放着两盘剩菜,一盘炒豆腐,一盘蒜苗炒肉片,方桌收拾得干净,屋里还算整洁。只见安西禾上身赤裸,两只胳膊作投降状横躺在床上,头枕着叠得整齐的被子,下着蓝白相间的三角裤,一条牛仔裤挂在大腿处,赤脚,膝盖以下与身体呈直角,凡裸露的皮肤上有紫色和黄白色相间的斑状,老王急步走过去,用手在安西禾的鼻子前试试,没有气流感,抓起安西禾的胳膊,胳膊是硬的,老王坐在床上,斜着身体,摸摸西禾的脉象,没有感觉到跳动。老王站起来对张小如说:“打110和120没有?”

“打了110,没有打120,死都死了,打120也没有用处吧。”张小如颤着声音说。

“不管死没死,120都得打,不管咋着咱发现不正常,就赶快叫医生来抢救,这不会错。”老王急切地说。

“中,我现在就打,现在就打。”张小如掏出手机拨了电话。

几分钟后,先打的110未到,120先到了。二位男医生抬着担架,一女医生提着医药箱匆匆进到屋里。女医生在门里面停下了,看了看说:“不用抢救了,早死了,身上都起尸斑了。”老王也听说过尸班的说法,但不懂,便问:“医生,请问一下,哪是尸斑?”

女医生指着安西的身体说:“那皮肤上紫一块黄一块就是尸班,这是死了多时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斑点。”

接着110来了,是镇上派出所的警察,老王和他们较熟,警察对相关人员作了调查和笔录。法医到了。三十来岁的法医戴着口罩手套进屋后,三下五去二把牛仔裤和短裤脱下,对全身进行查验后,作了记录。临走时对派出所地警察说:“排除投毒和自杀、他杀的可能性,初步定义为心脏猝死,。”说罢匆匆而去。

老王呆呆地站在屋里,无神地看着一丝不挂的昨天上午还上班的充满青春气息的安西禾,心中一片茫然。心脏猝死,心脏猝死,听说过这个医学上的名词。床上没有丝毫的挣扎痕迹,老王的猜测也就是吃过饭,睡午觉脱裤子时,身体向后一倒再没有动弹。手的姿势、腿的样子似乎说明就是这样死去的,面部也不痛苦,一付平静状。或许是午觉后起床死的,因为法医说短裤上有精液,午睡时自觉迟到,起得急猛,头一晕一下子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老王拉起床上的床单,慢慢地盖上安西禾的身上。轻轻地,仿佛怕惊醒他。

晚上安世文来到安西禾租住屋前。见老王也在这里,二人即拉家常。

安世文说:“人啊,真是黄泉路上没老少。半月头哩,西禾坐我的车回来。我问他,你今年多大了。他说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我说,那你得穿件红裤头避邪。他还不信,说我迷信。谁知道还真会出事。”

老王苦笑了一下说:“这事谁说得清楚。人的命天注定。”

“你心里得有个数。西禾的舅是咱那里的副乡长。难缠。他妈更是麻木不分,出这样大的事,他舅肯定会来。”安世文看着老王说。

“既来之,则安之。作为亲戚,我也想让这事顺利结束。能多给点抚恤金就多给点。”老王掏根烟递给世文。

安世泰“啪”地一下,把办公室的门摔上,巨大的声响让房子也震动了。世泰颓然坐在老板椅上,手捂着脸,肩膀抖动几下,大哭起来。世泰摘下眼镜,趴在桌子上,任由泪水从指缝里流来。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起来,很有震憾力。办厂就这样难吗?怎么人家一间间工厂不经意间就开始运作,没几天就开始出货了,自己怎么走得这样艰难呢。是自己用人不当吗?用的这些可都是安姓的人啊,特别是后勤管理人员,都是和自己有血脉关系的人呀。他们真的会故意坏事吗?应该不会,可这都是怎么了呢?

安子豪是安世泰的堂叔,曾在老家当生产队长,说话办事还利落,在厂里安姓人以及老乡中,他的辈份最高,年纪也最大,四十多岁的人,办事一定稳当,安世泰就委任安子豪为保安队长。

那天下班在饭堂里,二三百人排队打饭,一位十七八岁的员工,跑过去夹到前面队伍里。让安子豪看见,安子豪大手朝保安一挥:“打他个兔孙,就他能,人家都排队,就他格外。打他,叫他长点记性。”

五六个保安都是二十岁左右年龄,听到队长发话,一拥而上,劈头盖脸的一顿好打。那员工是江西人,他的老乡们一看保安打人,纷纷上前连拉架带帮忙,这下热闹了,饭堂里饭碗乱飞,筷子如飞镖,小姑娘们吓得哇哇大叫,事不关已的男员工们拍手大叫,站在饭桌子叫喊着助威。到底是安子豪这方人多势大,江西一方人仰马翻。这一打架,麻烦来了。建厂初期,招的熟练工几乎都是江西人,他们是来当教练和技术骨干的。这一打江西藉员工罢工了,宿舍里拉起横幅“严惩打人凶手,保我人身安全”。珠海七月天,正是炎热时,中午的地面如流火,工厂这时也是正红火,加班加点地赶美国和欧州圣诞节的货。天天几个四十呎的货柜在车间门口等着,那庞然大物张大嘴巴,没东西吃可是要命,出不了货是要索赔的。索赔的损失除了你的工料费用全部白费外,还要另赔几倍的钱给客户。

想想怪谁呢,考量着世上万事一理,农民可以当工人,生产队长可以当保安队长,不过是个角色转换而已,谁知这里面有太多的不可知。

那天,安世泰正在批文件时,曾副总进到他的办公室,把小车钥匙往桌上一拍说:“安总,给我结工资吧,这里我呆不下去了,没有人把我当回事,我受不了了。”曾副总是台湾人,内部称台干。

安民泰忙问:“怎么回事?”这是台北总公司派来的副总,安世泰也要让他三分。

“刚才我要出去谈业务,车开到大门口,那个保安队长,对,就是那个岁数大些的,你的叔叔,右脚蹬着我的车前保险杠说:‘回去。’我说:‘为什么?’他说我看不惯你,上班时间是不是开着车出去泡妞?你说这还让我怎么干。

安世泰找到安子豪问是怎么回事。安子豪说:“这人不地道,听司机说,他周末在外面找小姐,一晚上要两个,左拥右抱的。这样的人咋有心思干活嘛。”

“这是人家的私事,你管这些干什么?我都不管你管这些做什么。”安世泰愤愤地说。

“你他妈的逼的知道个啥?啥好啥坏,我还不清楚,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你还想在我面前起高腔了。”安子豪当着几个保安的面子卖起了老资格老前辈。当着员工的面,下属骂起了总经理,安世泰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只看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最后扭头走了。这些都忍了,可是现在正赶货时,罢工了,眼看出不了货,怎么办,怎么办啊。

想了一夜,第二天做出了多支付两个月的薪水给安子豪让他回家的决定。

安子豪手提着行李,站在厂门口,提着安世泰的名字臭骂一通后说:“安世泰,你个小鳖子,你要是把这个厂弄好了,老子眼挖出来当炮踩。总有一天我要回来看看你有啥好结局。”说罢提着行李愤愤而去。

这天晚上,安世泰正在办公室里看样品,安西禾有些胆怯地站在门口,用右手指关节处轻轻地叩了叩门框。

“哦,进来吧。”安世泰抬头看了看。虽然是侄儿,但在这里是老板和员工关系,叔侄们之间也有一层隔膜,特别是一个在台湾长大,一个在大陆生活,观念和意识上差异很大,由于没有长时期的共同生活,虽知血缘相近,但在情感上还是有很大距离。

“有事吗?”安世泰问。

“我爸让我来找你说说,我想学调油。”安西禾小声说。

“好哇,好哇。”安世泰笑着响应。

“可是我们找人家当师傅,江西人都不答应,人家不教我,想叫你去给他们说说。”西禾仍低着头说。

看着这个一米七几体重不足百斤的豆芽菜似的大男孩子,安世泰想了想说:“好吧,等我有时间,请开发部长吃饭时,给他说说吧。有技术的人都想掖着藏着,生怕教会徒弟饿死老师。”

在工艺品厂里,调油漆是个技术含量较高的岗位。把各种油漆调成各种不同的颜色,满足不同的色彩需要。外国人对色差要求较高。由于订单量大小不一,各工艺厂对此工序都十分重视。没有好看的颜色,或者大货的颜色与样品对不上,那是致命的。小孩子想学技术是好事,要支持他。安世泰心里答应下了。半个月后,安西禾调到开发部,跟着指定的师傅学调油。调油是与油漆打交道,除了有油漆味外,体力不重。安西禾来到这岗位上,勤快肯干,师傅看在老板的面子上,慢慢地也教他一些东西。几年后,安西禾的工资比他们一同进厂的老乡们高出四五百元,当年从老家来的几车人就他一人干上了技术活,他内心有了十分的优越感。

安世志和妻子李玉芳正准备上地时,电话响了。世志抓起电话:"喂,谁呀?哦,小如,咋,有事?啥?西禾死了,你说啥呀?再说一遍,西禾死了。是咋死了,不知道……"

"西禾死了。"世志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然后身子一软就坐在地上。

李玉芳听世志这样说便骂:"老龟孙,胡扯的啥,走,上地去,犯啥神经。"

"是真的,西禾死了,刚刚小如打来电话说娃死了。"世志说完,抱着头不再吭声。

李玉芳这才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大娃呀,我的小禾啊……"放声大哭起来。哭了一会,李玉芳停下哭,甩了一把鼻涕骂:"你个老龟孙,老没能耐的,咱们现在咋整,你还趷蹴哪儿干啥,是不是咱们得上珠海去?"

"是得上珠海去,小如就说叫咱快去。可是咱去了会说个啥呀?"世志抱着头说。

"我这辈子找着你,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啥也不会,都会吃,你还不快点打电话给他小舅,叫他赶快过来商量商量。"李玉芳哭着骂着,骂着说着。"再给他姑父打电话,问问咋整,要你这个一头耙缨子的不中用的东西好整啥。我的娃儿啊。……"

西禾姑父唐清钢在南方某公司任副经理,见过大世面。西禾的小舅是一副乡长,也是场面上的人物。

半小时后,西禾的小舅李玉润坐着桑塔纳过来。急匆匆进门来问:"电话上也说不清,西禾是咋啦?"

"西禾死了,他死了,….."刚刚停下哭声的李玉芳再次大哭起来。

"是咋死的?"李玉润接着问。

"外甥打电话过来,只说娃死了,也没有问多清,只知道死在自己的出租屋了。"世志阴沉着脸回答。

"收拾东西吧,赶快走,后晌还有去珠海的长途汽车,有啥事咱路上走着说。他姑父离哪儿近,有啥事先叫他过去招呼着。"李玉润吩咐姐夫和姐姐,"收拾好了,凑我的车送咱们到城里去。我也不回家,直接跟你们去,弄不好还得打官司,光你们去我也不放心。"

"打啥官司,死到咱自己家里了,又不是谁害死咱娃了,是工伤还是别的,跟谁打官司。厂里老板是他叔,也不会害他呀。"世志不解地说。

"你知道你妈的个屄,娃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吗?"李玉芳一听安世志这话,不由地骂道。李玉芳目不识丁,但在家里说一不二。世志听任妻子骂也不吭声,默默地往包里装衣裳。

"死有理,死有理。咱走着说着吧。"李玉润吸根烟坐在哪小声说,想着些什么。

老王离厂前,给总经理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电话中安世泰十分震惊,忙吩咐说:"你快去吧。一会打电话给我。"

三十分钟后,老王电话响了,一看是总经理的手机号码。"情况怎么样?"总经理问。

老王说:"医生来了,确认已经死了。"

"哦,如果需要钱,你就找出纳直接支取好了。"老王答应了。

……

中午了,太阳热辣辣的,让人不自觉地想找树荫。法医走了,120那白底红十字的车走了,排除了自杀,排除了他杀,也不是投毒,公权单位只有两位派出所的警察在这里等殡仪馆的车来拉走尸体。西禾的至亲只有一个弟弟在这里。西禾的弟弟西科不足二十岁,也只会沉着脸站在哪儿。老王虽是亲戚,不是至亲,不敢当家。老王清楚,很多人死后不好埋,不容易火化,死有理,死有理,人死了总觉得把尸体留在这里,能威胁着另一方人,可得到些利益。老王心知肚明,有些家不敢乱当,态不敢乱表。人死在自己的出租房里,长时间放在这里,房东也不会同意,更何况外地人根本不是当地人的对手,不管文的武的都占下风,尸体存放这里不可能,天热,两天即会腐烂。拉到厂里吗?没有理由,何况厂是台资企业,外企是受到当地政府重点保护。而且老王、小如们还要在这里混饭吃呢,想来想去,老王只好对张小如说:"再给你姨父打电话。九点就打电话,到现在也不来,一会拉尸体的车到了,咱们谁当这个家呀。"

电话通了。小如的姨父说半小时后,他们就到了。得到消息,他们请教了几位律师,所以耽误了时间。

一点左右,西禾的姑父和姑到了,默默走进西禾的房间,看了足足一分钟后,走出房间与警察交谈一会儿后,对张小如说:"通知殡仪馆吧,先把尸体拉走冷藏起来,以后好解剖作死因分析。

老王听后,心中暗想,这事不简单,麻烦事在后面呢。

殡仪馆拉尸车在前面开路,唐清钢开着他的乳白色飞度紧跟着。飞度里坐着西禾的姨和老王、张小如和安世文。

珠海四月底的中午,阳光泛着白光,热气似穿透飞度的车身来亲热里面的人,空调也弱了,车内里面闷热。大家都不吭声,也似乎无话可说。车子曲曲弯弯,走大路,进闹市,出县城,进小山道。山道的路二边是浓浓的树荫,然后在幽幽的小道上几处拐弯,几个上坡,来到这幽静的人生最终归属地。

此前老王让张小如在出纳员处支出二千元钱,让他应付这些少不了的花费。等交完冷藏费用,把安西禾推进冷藏柜后,已是下午两点了。

回程中,唐清钢问老王:“王哥,你们吃过饭了么?”

老王答:“我们吃过了,你们可饿美了吧,快找个地方吃饭吧。”

“你们如果吃过饭了,我就送你们回厂去上班吧。今天下午也没有别的事了,等着家里来人吧。”唐清钢边开车边说道。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老王和张小如、安世文三人在厂门口下车后,唐清钢调头朝珠海方向驰去。

唐清钢对珠海很熟,不用人指路即来去自如。唐清钢和妻子安世馨开车来到珠海度假村。这是远离珠海的一块世外桃园,度假村内小河纵横,树木成林。看似一大片的榕树林,其实是一株树,不起眼的须根落地后,时间让它长粗长大,不知何时已有碗口粗细了。那榕树的粗大虬劲的枝如青龙一般探进清清的河水中,气势中见清秀,枝叶中小鸟唧鸣,河水中小鱼不时弄出个水花来,树下的草丛里,蝴蝶翻飞,那一株株大王椰,整齐地如女兵仪仗队,美丽中见精神。树林中一幢幢二层小楼伸头探脑地,显示着自己主人般的神气。下午三点,唐清钢来到此地有名的湖边海鲜馆,此时吃饭的人很少了,身穿浅蓝色职业套装的妙龄少女一见来了客人,忙将他们二人请到一小雅间内坐下,然后手托菜谱,来到桌前躬身递上菜单,微笑着问:“先生,请问点什么菜。”唐清钢随意翻看着菜单说:“基围虾来一斤,石班鱼来一条一斤多一点的吧,再来个炖莲藕,再来一份滋补骨头汤,二瓶青岛啤酒,一罐王老吉。”

安世馨问服务小姐:“看得多少钱?”

“不多,一百元左右吧。”服务小姐微笑着说。

“太多了,吃不完,鱼不要了,两个菜足够了。”快四十岁的微微发福的安世馨建议说。

“没事,没事,就这样了,都要。和广州深圳比,这跟白捡似的。”唐清钢把菜单递回服务小姐。

“请稍等。”服务小姐微微躬身退下。

吃过午饭买单时,唐清钢说:“我想多开点发票可以吗,昨天的发票丢了,我可以多出百分之六的税。”

一会发票拿过来。多收十几元的税,开了张二百九十多元的发票。

吃完饭后,唐清钢开着车离开饭店时对妻子说:“咱们上珠海城区吧,今天晚上住城里好了,明天哥嫂们过来,就不得清戚了。”

“城里面宾馆太贵了吧。”世馨有些犹豫地说。

“咱们是来处理西禾丧事的,这些他们厂里会报销的。人都死了,他们还有啥说的。我知道有几个厂里也发生这号事,来几十个人,吃住全包,稍不如意,闹哄哄的工厂开了不了工。”唐清钢不在乎地说。

车在平坦的路上一滑行,似无声无息。太阳仍一如既往的热烈。

卧铺汽车在高速公路上不分昼夜地奔跑,两个司机轮换着开车。李玉芳上车后一直不停地哭,眼泡子一直肿着,半道下车吃饭时,也只喝水,米饭面条看都不看,肿着的眼泡,零乱的头发,只一天时间,让不足五十岁的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安世志端碗面条递到她面前说:“给,吃点吧,不吃饭不中啊。”

“不想吃,你想吃你吃,不要管我。”李玉芳手一推,差点把碗推翻。说罢,那眼泪不自主地流下来。

李玉润走过来说:“姐,事已经发生了,哭也不中,哭倒了身体,俺们是顾着照顾你,还是顾着给他们打官司。”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管不住我的眼。”李玉芳说完,伸手擦眼泪。

“娃已经哭不活了,关键是咱们这次去,咋着多争些赔偿,叫西禾没有出生的娃有个着落,也叫你们老俩有点保障。”李玉润劝说着李玉芳。

“娃是死在自己家里了,咋找人家打官司,我一直都想不通。”世志不解地问。

“你能想通还是你嘛,猪脑子一个。除了吃,你还会弄啥。”李玉芳骂道。

安世志听老婆骂他,也就不再吭声。

“我知道娃儿一直是调油漆的,这油漆味闻的时间长,也会中毒。咱就拿这个理由与厂里撕扯。”李玉润思考着说。李玉润点上一支烟,歪着头吸着。

“一想到娃那时想调油,央人托已,磕头捣蒜地才去学这个技术,现在要是拿这个去打官司,总有些不妥当,再说我和世泰可是一个爷所生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世志低声说。

“连你妈的个屄,自己养活二十多岁,一米八几的娃儿都没有了,还说这个,你赔我个娃,我一分钱都不要,中不中。”说着说着,李玉芳又放声大哭起来。“这辈子咋摊上你这个龟孙呀,没囊没气,没血没汗的,没有过一天得劲日子,多不容易养活大个娃,还让你给妨死了,我是也不想活了,啊……..”

“好了,好了,不哭了,你们都听我的就中了。”李玉润有些不耐烦地说。四十岁出头的李玉润喝杯水后,擦擦嘴后,先自上车了。

……

今天是星期六,安世泰到广州休假,一般情况下星期天晚上十二点以前回到工厂。当老王得知西禾的父母马上要到后,即打电话给总经理:“安先生,你好,西禾的父母和舅舅估计下午五点多钟时到这里,唐清钢已经接他们去了,刚才唐清钢问,他们来后吃住问题怎么解决。”

“没有办法了,工厂先管吧。先订两个房间,然后定一家饭馆,每人每餐伙食费用不要超过二十元,工厂买单,要对饭馆说清楚,也要对世志们说清楚。现在工厂运作也困难,要让他们理解,让办公室天天去结帐。”世泰在电话里交待清楚。

办公室主任安排好饭馆及住所,老王亲自去看看。还不错,三个单人大床房间,有空调,卫生间。每间每天八十元。饭馆定的是东北饺子馆,里面有各色饺子还有炒菜等。一大碗饺子十三、四元钱就能吃饱,面条米饭都有,老王们经常在这里吃饭请客,和老板都熟悉。

安世志、李玉芳和李玉润到张小如家时,已是下午六点多了。老王向他们介绍了大致情况,并转达了总经理对他们的问候。最后请办公室主任带他们到旅馆去。老王交待办公室主任说:“你带他们过去,吃住安排好,我就不过去了,这事我在里面两头难呀。”办公室主任点头表示理解,老王就悄悄地走了。

晚上,安世文、张小如等人也到那住所看望世志和李玉芳等。时间到八点了,唐清钢提议说:“现在不早了,咱们吃饭去吧。小如、世文,一起吃饭去。”

世文、小如推让说:“俺们吃过了,你们去吧。”

“吃过了再吃点,陪陪他们吧。”唐清钢拉着小如的胳膊热情邀请。

一群人走出房间来到餐厅找一圆桌坐下。服务员即过来“厂里刚交待过,一个人最多只能消费二十元,一餐只有一百元的开支,你们知道吧?”

李玉润不耐烦地说:“少不了你们的钱。放心吧,俺们人都死了,还怕不给你们饭钱吗。真是……”

服务员愣在当场,唐清钢打圆场说:“放心吧,有恁大个厂在,他们不给钱,我们自己也要吃饭的,放心好了。”服务员听后,到后面去了几分钟回来后,才让点菜吃饭。

一桌下来总共花了二百八十九元。唐清钢在菜单上签字后上楼休息去了。

星期天上午九点,老王派了一辆车,让张小如、安世文带着安世志夫妻和唐清钢夫妻一道前往殡仪馆看安西禾的遗体。

车到殡仪馆还未停稳,李玉芳就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如一只绝望的母狼。安世志与安世文扶着李玉芳,跟着张小如到尸体冷藏间,办完相关手续。工作人员拉出不锈钢的大抽屉,然后将装尸袋的拉练拉开,安西禾的黄黄脸就露出来。李玉芳一见儿子的脸,扑过去用手来来回回的扶摸着,放声大哭。摸着摸着,李玉芳突然停下哭泣,又把拉练拉得更开些,然后,把西禾的胳膊慢慢地抬起来,那胳膊竟然随着李玉芳的手不费力地活动。

“咋,都说人死了胳膊腿是硬的,咋娃儿的胳膊还这样软,脸上的肉也是软的,是不是没有死呀。我的娃是不是没有死呀。我的娃儿,妈来看你来了,你是不是没有死啊……”李玉芳一边不断地活动西禾的手,一边睁着满是眼泪的眼睛哭着说。

一听这话,安世志也伸手去摸西禾的脸和胳膊,嘴里也嘟囔着:“哎,真是的呀。见过多少死人,穿衣裳都穿不上,硬的棍样的,西禾是身子咋是软的呀。”

“法医鉴定过的,120的医生也看过,应不会错吧。”张小如说着也凑上去看,很是疑惑地说“不过,前天紫一块白一块的尸斑咋不明显了。”

世文也挤上去看,西禾身上的尸斑是不明显。当天世文也到现场了,那些情况他也清楚。

李玉润前去抓着西禾的胳膊腕处,摸了半天脉象,最后说:“不中了,脉都没有了,还活个啥。人死不能复生,看看走吧,不是咱的娃,哭他也不中,得骂他几句才好,养活恁大说走就走了,老的小的都不管了,奶的个屄哩。”李玉润骂了几句安西禾,先自扭头走出冷藏间。李玉芳痛哭一阵后,被张小如安世文挽扶着上车,两辆车一前一后驶离殡仪馆。

两辆车里面的空气几乎凝固了,没有人说话,人们也不知说什么好。安世志只知握着妻子的手,安世馨和李玉润也默默地坐在车里。车到县城时,李玉芳突然说:“我的娃清是没死,你们带我去找找法医,再去看看,我的娃清是没死。”

“别胡说了,光冷冻那里两三天也冷死了,还说啥死不死的。”李玉润有些批评姐姐的口吻。在李玉芳们兄妹几个中,李玉润是最出息的一个,在家里也最有权威。一般情况下,只要李玉润说话,大家都要听。一个农民家庭出个副乡长是件很荣耀的事。

可今天不行,李玉润的话没有起到作用。“我的娃清是没死,你们叫法医再去看看,不然我不死心呀。谁的娃谁亲,谁的娃谁操心啊…….”说完放声大哭起来,鼻涕流过嘴唇。

“唉!亲舅如父,这娃儿哪年不在我那里住俩月,我看他与我的亲娃一个样呀,清钢停车吧,叫小如带着她再去看看。”李玉润看着姐姐如此,无奈地让车停下,两辆停下来后,李玉润下车对张小如说了几句话。后车改前车,两辆车一直开到刑警队。

星期天,刑警队静悄悄地。好容易找到值班民警。说明情况后,那警察电话里用粤语说了半天,唧哩呱啦的他们也没有听懂。

一会儿工夫,进来一位警察,值班的警察站起来右手平摊,指着才进来的警察介绍说:“这就是我们的法医,本来是星期天在家休息,但我们理解你们的心情,所以,请他陪你们去一趟殡仪馆,再检查一遍。”安世志千恩万谢。

两辆车再次到殡仪馆。拉出安西禾的尸体,法医重新检查一遍后说:“你们觉得现在尸体软了就以为是没有死,这是错误的。人死以后几个小时候,尸体开始僵硬,在几十小时后,尸体会软下来,尸斑也会逐渐消失,这是正常的现象。”法医再次检查完后,把尸体封好,重新推进冷藏柜内。

李玉芳死心了,但眼泪和哭声却怎么也憋不住。

将法医送回去后,唐清钢提议说:“今天安世泰也不会回来了,咱们还是到海边去散散心吧,咱们吃海鲜去,玉润轻易也不来南方。”

“中啊,闲着也是闲着,看大海吧,省得叫他们憋在小屋里只剩伤心难过。”李玉润响应唐清钢的提议。

唐清钢对张小如和安世文说:“你们回家吧,我领他们到海边去玩玩。”

说完,分道扬镳,绝尘而去。

老王打发安世志一群人等到殡仪馆去后,在厂里转了一圈。台资企业很少按星期天休息,车间里不少员工仍上班。人就是这样奇怪,一到星期天,心中有事没事,就是集中不起来精力,总想着星期天可以放松一下。所以,虽然上着班,但人们没有与平时一样拼命。还不到下班时间老王就回家了。中午司机打来电话,告知世志一行人等到海边去玩了,老王忽地一下放心了,最起码下午平安无事了。

安西禾死后这几天,老王一直没休息好。大家以为这事简单,其实老王知道麻烦事在后面呢。虽说安西禾是死在自己家里,依他对唐清钢和李玉芳的了解,这事不会善罢干休。老王觉得为难的是,作为亲戚关系,安世志和安世泰,半斤八两一样的份量,内心深处觉得安西禾死了,是值得同情的,相比之下,安世志是个弱势群体,如果工厂允许,老王倒是愿意多赔偿些钱财。但做为公事来说,他得站在工厂一边,尽量让工厂减少开支,维护工厂利益,谁让他干着管理处经理这个差事呢。毕竟西禾是死在自己家里,怎么算也难以定为工伤,如果真的认定为工伤更好,那样工厂责任倒少了,社保局直接理赔。唐清钢说出了唯一可以找工厂算账的理由,就是安西禾几年来一直从事与油漆打交道,可能会引起身体病变,但长期与油漆味打交道是否可以引起职业病,还未有定论。按常规来讲,油漆多是造成肺部的病态,应不可能象安西禾这样死法,扑腾一下,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这不是肺病的特征。这几天老王想过来想过去,竟不知怎么办了,偏哪边都不对,不偏一点也不对,那边是死人了,值得同情;但这边老王还得在这里混饭吃呢。

管他呢,仰八叉尿尿,流到哪儿说到哪儿吧。老王把手上的烟一掐,嘴里嘟囔一声,睡觉。

手机响了。老王有些烦,大星期天也不让人心静一会儿。但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老王忽地坐起来,原来是总经理的电话。

“王经理,你现在知道世志他们在哪儿吗?”世泰声音平和地问。

“今天下午他们到海边上去了。”老王回答。

“你联系他们一下,晚上七点钟我在粤海楼请客,不管怎么讲,他们是我的宗亲和亲戚,我和他们先要以私人的身份见见面,有些话先沟通沟通,把我的方案先告诉他们。”总经理交待着。

“好的,我现在就联系他们。”老王答应着。

“好,你先到粤海楼定下位子,待他们到后再通知我。”世泰说。

“好好。”

放下电话,老王想想,安世泰还是有人情味的。从血缘上讲,安世泰、安世志是堂兄弟,与老王的老婆是亲姑舅老表。但由于多年的离别,从小也没有在一起玩过,大家虽知道血缘亲近,在感情总有些隔膜。大家都说台湾人看不起大陆的穷亲戚,现在看来,一笔写不出两个安字。听说几年前,厂里也死一个人,总经理基本没有出面,当时珠海基本工资也低,也不是工伤,不到一万元的抚恤金就打发了。现在,总经理主动要和西禾的家人吃饭,待遇不同,有亲情在里面。

安世志们远来珠海,不为游山玩水,再好的风景,安世志和李玉芳也无心观景,何况他们在这里打过二年工,对这里并不陌生。接到老王电话,安世志一行人马上往这边赶。

下午六点四十分,老王把世志、李玉芳、李玉润、唐清钢夫妻安排在粤海楼雅间里坐下,服务员把茶水倒上后,老王这才出来给安世泰打电话汇报人已到齐。安世泰开着他的白色宝马车到酒楼,与李玉润和唐清钢握握手,便坐下把菜单递给老王说:“你知道他们什么口味,今天晚上点菜的事你全包了。“

老王把菜单子客气地递给李玉润,李玉润单手客气地挡过来说:“你随便,你随便。”

老王又把菜单递给唐清钢。对方也是客气地说声随便。老王就不再推辞,按人头点了八个菜,鸡鸭鱼肉都有,海鲜青菜都全,干的稀的都齐,说话间,菜开始上了,服务员把啤酒给每人倒了一杯。

安世泰举起杯子说:“来吧,我们边吃边说吧。”

大家基本上也一致响应了,只有李玉芳一直坐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安世泰和大家喝了一杯啤酒,礼貌地对大家说:“吃菜,吃菜。”说完后看了看李玉芳说:“嫂子,也吃点吧。”

李玉芳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吃吧,我的娃儿死了,哪儿还能吃进去饭菜。”李玉芳说罢把脖子一伸打了个气嗝。

老王看李玉芳的样子,知道这个目不识丁的女人啥难听话都能说出来。就插话圆场说:“弟妹,大家知道你的心情,能够理解,可是活着的人还得活着,还得吃饭呀,还有好些事得办呢。”

安世泰多多少少觉得碰了些灰,稍停一下后说:“西禾死了,我心里也不不舒服,这是谁都不想看到的。可事情发生了,不管怎么说,一他是我工厂的员工,二是我的侄儿,我今天以私人的身份,咱们坐在一起商量一下这事怎么处理。”

“你看咋办吧。我一个一米八多,一百六七十斤重的站在那里精精神神的个娃儿现在死了,他十六岁还不成人就跟着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娃儿交给你,你现在给我个死娃儿,你总得给我个说法。”李玉芳连哭带说,越说越有气。

这时李玉润开口说:“你懂个啥,知道你心里不美,可是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咱们得商量着办。人家世泰说的多好,今天他不是总经理,不是老板,是西禾的叔,咱们坐一起是一家人,这事不就好说了么。”

安世泰端起杯子朝李玉润举了举,又与世志和唐清钢碰了碰杯,仰面喝了下去。

世泰用面巾纸擦擦了嘴,扶了扶眼镜说:“今天我不是总经理,是以一家人的身份来协商解决这事。你们有啥诉求,只要我能办得到,我一定帮你们办。”

“你是总经理,工厂的情况你比我们知道的多,我们还是听听你的说法吧。”李玉润看着世泰的脸说。

“是呀,工厂准备咋办,你心里也应有数了,俺们听听你的想法。”唐清钢顺着李玉润的口气说道。

屋里开着空调。在这样的房间里吃饭,安世泰一般是不抽烟的,但今天他还是忍不住点燃一支香烟,猛抽了一口,吐出一股浓烟后说:“你们也知道,我只是总经理,不是董事长,我也是为别人做工,但在这件上我会尽力。这事发生后,厂里的法律顾问整个过程都参与了,并针对具体情况,给了一些法律上的建议。一是安西禾死在自己家里,既不是上下班途中,也不是在厂里发病,直接从厂里送医院后,二十四小时内死的,更不是死在厂里。所以,律师初步说,这事办不成工伤。只能按一般性的死亡,工厂按照规定发抚恤金。”

说到这里,安世泰停了停,吸口烟后看了看李玉润。李玉润说:“接着说,接着说。”

“要是按一般性死亡来对待,珠海的抚恤规定是:发放九个月的珠海平均工资,如果家里有抚养对养的,再加三个月或六个月,这样下来也就是一万多一点。”世泰平静地说。

“你今天能来,肯定不是按珠海规定办了,要不你也不用来了,对不对?”李玉润明显地是安世志的代言人。此时世志低着头不吭声,李玉芳只是隔一会打一个气嗝,唐清钢和安世馨也不插言。

“我有个方案,是我可以说服台北同意的方案。总的说是不按规定办,为西禾的老婆着想,多为后代着想。”世泰吸口烟接着说。“抚恤金可提高到三至五万。等西禾的孩子出生后,每月由工厂支付五百元生活费,一直支付到小孩子十八岁为止。如果工厂办不到十八年关张了,剩余的钱由我本人支付。”安世泰一股脑地把他的方案全盘托出。

老王听了安世泰的方案,不由暗暗点头。心想这个总经理确实不错。老王在内地公有制企业混大半辈子,处理过不少类似的事情。公有制的职工如果非因公死亡,也是按九个月的抚恤金进行补偿。然后对有抚养对养的多一人增加三个月的工资,如死者是国家干部身份,可对未成年子女有抚养十八岁,一般职工身份,没有对未成年子女抚养到十八岁的惯例,更何况安世禾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呢,如果没亲情作基础,这样的待遇怕是得不到的。世泰虽说没有与世志一起长大,但骨子里的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看来打断骨头连着筋,世泰能做到这样也不容易了,他只是总经理,不是董事长,最终决策不是他,他一定要费口舌才可以实现承诺。

老王正暗自点头时,李玉润说话了。“安总,你想得比较周到。西禾的老婆和孩子都想到了,可是你却把他的父母忘记了。他们好不容易养活大一个孩子,刚刚能为爹妈分点忧,能和爹妈商量点事,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的爹妈不是城市人,没有工作,没有养老保险,只能靠自己弹蹬着挣点吃的,老了爬不动时,吃喝拉撒,头疼脑热,都得靠娃儿供养。现在他们五十岁了。按老家的生活标准一个月五百元计算,夫妻二人一月一千,只算活到七十岁吧,还有二十年,一年一万二,二十年二十四万,他有三个孩子分成三份,一人娃要分担八万元。”李玉润掰着指头算帐,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安世泰。

安世泰听李玉润说完后,沉思了一会才说:“我是为西禾的孩子考虑为主。这是我以亲情为基础做的决定,觉得可以说服台北董事会。如果太多了,我不能说服股东们。当然,你们可以说你们的文字,我向台北汇报。”

“那你就说我的娃最少值五十万,你就说俺们要五十万。”李玉芳带着怒气地说。“要不,你还我的娃,一分钱我也不要。或者是把你的娃给我,我再给你一万元。”

安世泰扭头看看了李玉芳说:“可以呀,再多一点我也可以向台北讲的,台北不同意,刚才我提的方案怕也难执行了。“

“你只用向台北说,工厂内空气污染严重,安西禾得的是职业病。按珠海这里的赔偿最少也有三十万。如果不行,我们就申请解剖,和油漆打交道快十年了,不可能验不出来些毛病的。到那时,不仅仅是钱的事,工厂其它员工知道了这样的工作环境有这样的后果,都要求作工伤鉴定,都不在这里做事了,你的损失就不是三十万了。“唐清钢突然笑着对世泰说。“怕连工厂都要关门了。”

安世泰听了唐清钢的话,皱了皱眉头,用右手中指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律师也查了相关的条文和职业病的相关知识。你们如果一定要解剖,我也支持。油漆可能对肺部有影响,肺部有病不会这样死法,事先一点症状没有。死时一点挣扎痕迹也没有。咨询相关部门后,得到答复是不可能报工伤。“

这时安世志忽地把面前的啤酒杯啪的使劲一顿,站起来大声说:“安世泰,如果不看在咱们是一个爷的份上,我就把西禾的老婆带来了。你不为我们两个老家伙着想,只好让她来了,让挺着大肚子,整天就坐在你的办公室里好了。”

李玉芳听到这里,猛不防大声哭起来:“我的娃儿呀,你扔下妈不管了,叫我老了指望谁呀,我的娃儿啊……”

一时饭场上乱套了。老王站起来劝着李玉芳说:“不要哭了,这不是在商量吗?这个样儿,也商量不成事了。”

安世泰吸着烟,安世志也坐下来低着头,张小如左看一下李玉芳,右看一下安世泰,唐清钢手里摆弄打火机,安世馨低着头谁也不看,李玉润右手在玻璃茶杯上摸索着。

“好了,不要哭了,哭有啥用,人都死了,咱现在就是商量个钱的事。安总能一把拿出二十万来,咱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亲戚还是亲戚,家人还是家人。要是不中,就只有打官司。到那时候,咱还会要求环保部门对工厂进行检测,看是不是有毒,咱可以申请工厂停产整顿,看看有多少损失。”李玉润不紧不慢地说。

安世泰没有听得太明白,因为李玉润是用家乡音说话,就问老王:“他说什么?”老王用普通话复述了一遍。

安世泰听了后微微一笑说:“没关系,大不了,我处理不了,让股东们再派一个有能力的总经理来处理好了。不过,你们提的要求,我会向台北汇报。如果你们用法律手段,我也支持,申报工伤我也支持,工厂为你们提供资料。工厂为安西禾交了社会保险,里面含有工伤保险,那样更好,工厂就不用再多出钱了。话说在前头,只要进入司法程序,我刚才说的方案就作废。”

安世泰说完站起来接着说:“一大桌子菜几乎没动。小如,你打包带回去吧。今天晚上的事到此为止,明天我按你们一次性拿二十万的方案向台北汇报。”

唐清钢紧贴着安世泰的左边走着说着:“老弟,说真的,尸体解剖对你不利。

“没有办法。现在商量着办,我可以当点家,我可以说服总公司按我刚才的方案办。一旦进入司法程序,董事长也无能为力,谁说的也不算,法律说了算。按法律是最好的,我支持你们解剖。我也姓安呀。”安世泰平静地说“再强调一遍,如一旦进入司法程序,就不可能再调解了。”

看着安世泰的车一路走远。唐清钢掏出电话边按键边说:“等着吧,不信整不垮你。”

……

第二天是五一节,全厂放假三天。老王平时六点多起床,今天原本想多睡一会儿,可电话声还是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打开手机一看是总经理来电。

“喂,王经理,你今天上午再问一下世志他们,如果同意我昨天晚上的方案,就告诉我,我往下进行,向台北申请,他们仍然坚持别的方案,就请他们按法律程序办事。”

“好的,我马上去办。”挂下电话后,老王懒洋洋地起床。老王边穿衣服边想,看来昨晚上的方案是底线,没有让步的可能了。可这几个人还想谈判,想要较高的价码。唉,希望世志们见好就收,不要再坚持了。以老王的经验,事情处理到这般地步该知足了。

经过总经理车库时,老王看到车库是空的,安世泰离厂到广州休假去了。老王来到安世志们住的旅馆。他们起床了,正在看电视呢。老王和他们拉了几句家常后问安世志:“今天世泰叫我过来问问你们,同不同意昨天晚上他的方案。如果同意,我一会儿给他回话。”

安世志没回答,扭头看了看老婆,再看李玉润。李玉芳先回答老王说:“我一分钱也不想要,叫他还我个娃儿。他要是给我个娃儿,我再给他一万元,中不中。”

“别说气话,明知道那不中,就不要说。事已经发生了,咱得走到哪儿说到哪儿,两方面得往一起凑才中。”老王无奈地笑了笑说。

“王哥,这事你可得站对立场呀,不要光想你那一个月几千元钱,光替你们老板着想啊。”李玉芳木着脸说。

“呵……”老王笑了。“我内心是站在咱这一边的。你们也得叫我想我这几千元钱呀,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回去后最不济还有地种,我可啥也没有啊。现在城里人不如老家呀。目前最难做人的是我,你们我得罪不起,老板我也得罪不起,所以呀,我只好明着不说话,暗里向着你们了。”

“老王哥是个老油条。”李玉润笑着说。

“你想啊,论私交,世志,世泰一般远一般近。这边想叫多赔你们一点,那边我还得在这里混饭吃,你们说对不对。”老王掏出烟来,一人扔过去一根,几声打火机响,屋里充满烟雾。“说实话吧,也不怕你们不得劲。这事如果是你李玉润呀,你不胜安世泰。“

“是,如果是我,我真是跑了。”李玉润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依我在家里工厂的惯例来说,如果认定不了工伤,世泰的方案应说是相当不错了。没有哪个工厂把一个普通工人没有出生的孩子养到十八岁的。”老王发表着自己的意见。

“要说也不错。但是,咱也不能他说个啥,咱就听个啥,一点价也不还吧。十八年后,谁知道是个啥样子,如果以后厂没有了,谁到台湾去找他一个月要几百元钱。要给,就是一把清。”李玉润说。

“我问过几个律师,律师们都说,工厂环境有问题,工厂得承担工伤费用。真鉴定对工厂也不利。”唐清钢接着说。

“律师的话不可全信,谁请的律师都说自己有理,可最后官司总有一方没理。”老王以自己的经验说。

“咱才谈一回,就想把这事定下来,也太快了。不能他说啥咱就听啥,不行,咱就申请工伤鉴定。”李玉润这样说后,眼光看着唐清钢:“你们说呢?”

“我同意你的说法,一把清,二十万,以后两不找后帐。”唐清钢表态。

“世志,玉芳你们二人的意见呢?”老王问。

“你就不要问世志这个死屄,听玉润和清钢的。”李玉芳带着气说。世志抓抓头皮,低着头苦笑。

“你们再确定一下,定下来后,我好给世泰回话。”老王看着李玉润和唐清钢。

“我想应坚持一下。你说呢?”唐清钢看着李玉润说。

“中,一把清二十万。你对安世泰说吧,看他咋说。”李玉润站起来,在不太宽的房间里来回走几步后下决心地说。

“好,我这就给世泰回话了。”老王掏出手机,向门外走去。

十分钟后,老王神情严肃地走进来说:“安世泰说了,既然你们不同意他的方案,他也管不了了,你们以后找厂里的律师联系解决这事,他不再出面了。”

屋里几个人一听,不由得楞了。

李玉润们一听说安世泰不出面,让律师出面解决后,一时愣了。老王看此阵势便说:“我来联系一下律师,我有他的号码,看他咋说。”

一屋子人没有说话。老王拨通律师的手机。

“马律师,工厂有一位员工死亡的事情,不知安总给你打招呼没有。”

“这事情我知道,事情进展我都清楚。我现在放假了,在广州呢。等我上班后再处理这事吧。”律师说。

“这里有四五个人在等着呢,能不能早点回来,大家商量一下呀,早结束早好啊。”老王在电话里与律师商量着,似乎有些求人的意思。

“我尽量吧,就是我回去,律师楼放假,有些事情我也做不了啊。”说完挂了电话。

现在没有办法了。厂里放假三天,律师放假七天,总经理不在厂里,老王也只能两头传话作不了主。这一群人等吃喝拉撒睡,完全没有按工厂规定的限额,一餐饭仍是三百多二百元地花,三个房间二百四十元掏着。

2005年,钱还是当钱。物价还不是很贵 。珠海的最低工资不过五百元。一顿饭吃掉一个人半个月的工资,一天一个人的工资没有了。

李玉润们四五个人没事可做,电视也看不进去,幸亏唐清钢有辆车,才不至于困在旅馆。五月二日,五人一起开车到珠海名剎金台寺去,一是散心,二是烧几柱香,求得佛主保佑。

飞度在宽阔的黄杨大道上无声地飞驰。十几分钟时间即看到路右边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中间,露出一片红黄色的灿烂建筑,金台寺的高大建筑群在幽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的醒目。车离开黄杨大道右转进入幽静曲折的水泥路。平时人不多的路上,由于五一放假游人骤然增加,红男绿女,老老少少有骑摩托车的,有坐小车的,多数是坐公交车来的。飞度车在人群中缓缓而行,树荫浓浓,人群挤挤,五人在车里一声不吭。

停车,下车,锁车门。

五人一起向山顶的寺庙攀爬。寺前水库的水清得发蓝,山上的树绿得发暗。大树小树树连树,粗枝细枝枝连枝,把整个山遮得严严实实。

安世志拉着李玉芳的手,一路在后面跟着。几天工夫李玉芳的身体跨得厉害,丧子之痛,让她这些天吃不下睡不稳,不停地喝水。寺前是卖香表纸的门店,李玉芳紧走几步,买了五把檀香,每人发一把后。特别交待安世志说:“见菩萨就烧香就磕头,不要说蛋球话,求菩萨保佑咱们办事顺利。”

“知道,知道。“世志如鸡啄米似地点头。

一行五人在弥漫着浓浓香烟的寺里,聚聚散散地在人群中走着,只要看见菩萨,李玉芳就点燃三支香来,双手合揖,把香夹在手掌中,虔诚地躹三个躬后,把香插在香炉里,再跪倒在菩萨前不停地磕头,磕几个头后再跪直身体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

天近中午,一行五人拜完了寺中的大小菩萨,在烈日中下山。太阳火辣辣的,但有一路的香樟榕树把山间小路护得清凉。

……

下午七点时,响起敲门声。李玉芳开门一看一惊:“哎,你咋来了,八叔。”

听见李玉润的说话,一屋子人都扭头朝门口看来。原来是安子豪来了,后面站着安世文。

“快进来,快进来,你咋过来了。”李玉芳连忙站起来把安子豪迎进来。

“你们出恁大的事,当叔的一点力也不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思前想后,我还是得来看看,为你们出个主意,掌个方向。”安子豪点燃李玉润递过来的烟,吸一口后十分托大地问:“事办的咋样了?”

李玉润把这些天的事情经过说一遍。安子豪一听勃然大怒。“鳖子的,安家咋出个这样的王八蛋。他不管叫律师管,球弦也不沾。人命关天死有理。打听着,他啥时候回来,咱得撕破脸面闹他去,你得叫他不安生,叫他在厂里员工面前丢人,叫全厂员工都不为他干活,他就知道厉害了,几千万的家当,二十万块钱,不够他打一年高尔夫球。准备白布,写上大大的字,挂在厂门口,就写工厂不顾工人死活,看他把咱们咋着。”安子豪嘴角说得冒白沫。一屋子人频频点头称是。“八叔啊,这样是不是妥当,咱得按理来呀,不管咋说一笔写不出俩安字。”世志有些胆怯地说。

“就你论理,王八孙,窝囊货,自己娃都死了,人家不管你,你还胳膊肘往外拐。”李玉芳不等安世志说完即骂上了。

“鸡巴放在食盒里,球是理。要是有理,你们还坐在这儿弄啥,三下五去二,早回家了吧。”安子豪一身豪气地说。

“八叔说的对,球是理,整他。他都不拿咱当一家人了,咱还管他啥面子里子。”李玉润赞同。

“这样做法,是不是得跟派出所先打个招呼。”一直不多说话的安世馨听此建议后提议说:“这里的警察管事,厂里人到甘蔗地里吃根甘蔗,派出所开着车跟到厂里调查。这事可是比偷甘蔗事大。”安世馨在这里干过四五年,对这里情况熟悉。

“是,咱只和厂里缠事,事先给派出所打招呼是对的。”唐清钢同意妻子的建议。

“中,明天到派出所先说说。一是要在厂门口设灵堂,二是要让厂里出尸体解剖费用。”李玉润进一步建议说。

“中,就这样办,不信羊娃不吃麦苗。”安子豪最后一锤定音。

十一

上午十一点多,老王接到派出所梁教导员的电话,让他去一趟派出所。老王百思不得其解,五一节放假还如此不得安生,是厂里的员工打架生事了?还是有别的事情发生。老王闷闷不乐地来到派出所。三十岁左右的梁教导员热情地请老王坐下,并倒了一杯纯净水,放在老王面前的茶几上。

“今天请你来,通报一下关于你们厂里死在家里的员工的事。今天八点多,他的家属来派出所说,要在你们厂门前设灵堂,挂挽联,放鞭炮进行招魂祭祀,我们当然没能同意,并好言相劝,最后他们说,一定要让工厂负责解剖尸体,找出死因。据我所知解剖费一般应在六千元左右,这个费用他们建议要由工厂来付。否则,他们要到厂里闹事,请你们事先做好准备。”梁教导员把事情简要说明。

“谢谢梁教导员,这事与工厂无关,我们总经理处理此事也很够意思了。人是死在自己家里,在工厂招什么魂呢。这不是明摆着无理取闹吗,派出所要为企业保驾护航呀。”老王向梁教导员说:“我马上向总经理汇报此事。现在都放假了,律师也放假了,我请示后再向你们汇报吧。”老王站在工厂角度上考虑这些事,也缘于他们也不在跟前,才能大胆说话。打工一阵子,亲戚一辈子。

老王出了派出所,即打电话给安世泰。总经理电话里说:“你等我一会,我问一下律师再给你电话。”

老王来到工厂,工厂静静悄悄,连紧挨着的生活区也是静静地,辛苦好久的员工们趁过节都跑出去潇洒了。唉,这些小孩子们也不容易,都是十七八岁农村孩子,城市里这样大的孩子正撒娇呢,可他们都早早出来打工挣钱了。

老王的手机响了。“你现在可以给梁教导员回话说:厂里同意支付六千元解剖费用。但前提是如果解剖后责任在厂里,由厂里支付。如与厂里无关,由他们支付这笔开支。另外,明天律师会到厂里商量这些事。听说现在他们吃的都严重超过工厂规定了,你通知他们,以后厂里不再管吃住,他们直接到厂里借钱,自己支付吃住费用,最后算总帐。”

老王当即向梁教导员汇报了总经理的做法,梁教导对此表示基本满意。

老王又电话联系,让办公室人员通知饭店和旅馆,从明天起工厂停止结算,由西禾的家属自己支付饭费和住宿费用。

一会儿办公室人员回复说,今天晚上是两个房间,唐清钢和安世馨今天上午回广州了,他们单位有事情处理。

五月四日工厂开工了。早上七点四十分老王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总经理找,忙不迭地接听。手机里总经理十分生气地说:“你们保安是怎么搞的,没有上班就让安世志他们进厂,在我楼下大叫大骂,你赶快来处理这个事情,把这个保安开除掉,未经过我允许就放人进来,太不象话了。”

工厂规定凡来厂联系业务者,一律电话联系当事人同意后,方可放人进厂。

总经理在厂里住,一楼是办公室,二楼是他们的卧室。而老王在宿舍住,二处相距不足百米。老王开门,果然安子豪安世志四人在楼下。此时正是员工们上班时间,虽然生产车间离办公楼稍远,几百员工站在远处看热闹不愿意进车间。老王跑过去,只听见李玉芳哭着骂着:“我日你安世泰八辈祖奶奶,你把我娃害死了,还不想管俺们,你还我娃…..”李玉芳手里提一根竹棍,一边挥舞着,一边骂着。安世志蹲在草地上抱着头没有吭声。而李玉润则手提一包袱,在楼前左右走动,嘴里大骂着:“我日你血姐,俺们人都死了,你们不管了,不让我们吃饭,不叫老子们住。不识字你们摸摸招牌,老子们是谁,老子找黑社会捅你们个王八蛋。……”

安子豪站在楼前不动,嘴里也在骂着:“世泰,你个小免娃下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要不你八辈人发烧。”其实安子豪与安世泰在三服之内。

老王劝李玉芳说:“不要骂了,不管咋说是公事也算私事,世泰也不是不管,那天晚上不是说的不错吗?有啥事咱好好商量,不要骂人胡闹了。”

“你不要管,死的不是你的娃,你不知俺们啥滋味。”李玉芳舞动着竹棍,回复着老王的劝阻继续骂着。

老王再劝李玉润,李玉润一样不听。“你不要管了,这事你管不了,一会你们老板上班了,我到办公找他,他不解决,我让我姐睡在他们办公室里。”

老王看此情形,打不能打,骂不能骂,软硬不吃,只好让保安报警。几分钟后梁教导员带着几名警察开车到厂里来,这才把四人架到接待室内。

安世泰那个气呀,当他从窗户里看到安子豪时更加生气了。这事与你何干,你跑来了。昨天晚上凌晨两点世泰他们才到家,台湾的生活方式与大陆的不同,他们是晚上不睡,上午不起。安世泰正是睡得舒服时,让他们的骂声吵醒。安世泰虽然是在台湾长大,但从小就听他父亲说的一口家乡风味浓厚的国语,包括一些骂人的话,他都听得懂。好多年了,没有人这样当面骂过他了,而且当着上千名员工的面骂他,他的脸气得发白手发抖,他真的不想与世志他们见面了。从没有受过这样气的安世泰打电话给律师,授权律师全权处理此事。

九点多钟律师开车到厂里。与大家见面后问:“你们谁当家,我们在一起好好谈谈。”

“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和你谈啥,我们只与安世泰谈,你又当不家,老驴拉断磨系儿,瞎转一圈子,白耽误功夫。”安子豪对律师不屑一顾。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呢,我是什么东西,我是安总的全权代表,从法律的角度是合法的,我是依法行使我的职权。”律师很少遇到这样的事吧,脸也有些变色,那白嫩的如女人般的脸白里有些黄,眼睁得大大的。

“你是啥全权代表,你是安世泰的一条狗,掏钱喂你来护他的。不跟你说,叫安世泰出来,不然俺们到车间骂去,看他吃了我,我的娃呀……”李玉芳说着骂着,接着大哭起来。

“梁教导员,这里是工作场所,不是撒泼发疯的地方,这样严重骚扰了我的当事人的工作秩序,我请求公安人员依法将他们请出工厂。”律师自有他的处理问题的办法。这说法让老王也点头,有道理。

猛不防安世志忽地站起来说“我不活了,老子儿子死了,媳妇要坐月子,我们来说说理,还不让我进去,更何况他还是我的兄弟,是我一个爷生的弟弟呀,我找他拼命去。”安世志拼命往里面冲,此时老王已经让十几个保安并排堵着进厂的路,三个保安架住世志的胳膊,他不能往前走,李玉芳和李玉润也要往里冲,保安人员纷纷挡着他们不能前行,李玉芳姐弟俩只能跳着脚大骂着。

“梁教导员,你们看着他们在这里大吵大闹,严重影响工厂的生产秩序,这是违法的,我要求警察同志要保护工厂的合法权益和正常的生产秩序。否则,我打110报警并投诉你们。”马律师声音较大地向梁教导员抗议。

梁教导员没有说话,李玉润冲上来抓着律师的胸前的衣服说:“我们的孩子死了,想找总经理谈话也不行,你还想怎幺样呀,赶尽杀绝吗,如果是那样,我先弄了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没人,一个电话可以从澳门过来几十个专吃偏饭的人,你们信不信?”

“别胡说,玉润,咱有理说理,可不要胡说。”安子豪走过来对李玉润说道。律师的脸气得煞白。“难道当着警察的面你可以说出这些威胁我们的话吗?警察不做为是要负责的吧。”律师扭头看着梁教导员。“我办案十几年,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对待律师的人。”

梁教导员看此情形上来,扭开李玉润的手说:“你们太过分了,如果这个工厂律师出任何问题,我先找你算账。你们这样闹有用吗,都给我进屋里面去。”

几位警察一看教导员发火了,就上前来把三人推进接待室内。

此时的老王,满头大汗,太阳如火,心里也急得如火烤一般,这样下去总经理会对他们不满,也会对自己的管理不力感到不满意。

老王向梁教导员提议说:“要不这样,教导员,咱们到派出所去协调好吗?这样闹下去,只会把事弄糟。”

李玉润们也闹近二个小时了,也没有力气再闹,借坡下驴,一行人上车到派出所去了。

十二

司法所一间办公的长方桌一边坐着马律师、安世泰和老王,那边坐着李玉芳、李玉润、安世志和安子豪,打横坐着司法所所长和书记员。这头坐着派出所的两位二十来岁的警察。

上午派出所梁教导员未把双方协调好,建议由司法所这个第三方介入,主持调解。安世泰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是派出所教导员出面协调,他也不好意思说不来。

双方介绍各自的人员后,司法所长说:"你们双方同意调解吗?"

马律师说:"我是安总的律师,我方同意。"

"你们呢?"司法所长问李玉润一方。"你们谁作主要协调人。"

"我当安西禾父母的代理人,我是西禾的舅舅。我们也同意调解,但必须让那个律师出去。"李玉润手指着律师说。

司法所长约三十来岁,听见李玉润的说话,略略一惊,皱皱眉头,但马上表态说"律师在场作为一方代言人完全合法,也正如你当代言人一样,如果他要出场,你也要出去,就由他们当事人面对面的说。律师在场是合法的,不仅仅在这里,在法庭也是合法的,可以代表当事人说话。"

"我们烦他,不想和他说话。"李玉润不情绪地说。今天上午律师的表现让李玉润烦。

"你们的观点不同,当然会有些烦的,这正常。现在我再问一遍,你愿意司法调解吗?"司法所长看着李玉润用那浓浓的广东普通话说着。

"我们同意调解。"李玉润看没有办法把律师赶出场,只好同意。

"好,双方都同意调解,我们的调解开始。"所长看了看书记员。年轻的书记员坐在电脑前已作好准备。"厂方先说说你们对此事的做法。"

"我代表厂方先阐明厂方的观点。"马律师不等安世泰说什么就主动地接过的话茬。"安西禾的死,安世泰总经理既是老板也是死者的堂叔叔,我们心情也不好。但作为总经理必须要为股东负责。他的上面有股东,有董事长等,下有死者及亲戚,还有全厂人的眼光。同时,更有规章制度的约束,安总尽了最大的努力来说服台北股东们。并以自己的信誉人格担保,定下了一个调解方案。就是主要顾及安西禾未出生的孩子和他的老婆。"

"慢点说,说具体点。"所长大概觉得书记打字速度跟不上。便提醒马律师。律师停了停,看看安世泰,此时的安世泰低着头,一会扶一下眼镜,帅气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安西禾死在自己家里,按照《广东省工伤管理条例》不够工伤条件。工厂为安西禾依法购买了社会养老保险,其中包括工伤保险,所以,我们不反对解剖安西禾的遗体。同时,我方在调解时的方案是:抚恤金按国家规定的一万二千元左右,提高到三至五万。小孩子出生后,每月支付小孩子的生活费五百元。安总再三说过,也向对方保证过,如果工厂办不了十八年,或无人支付生活费用由安总个人支付。作为律师,我办过不少类似的案子,这样的方案我也少见的。为了公事,安总以个人承担风险的形式来解决此事,确属难得。我的话说完了。"

多天过去了,方案还是那天在粤海酒楼上的方案,一点也没有变。看来方案是没有商量的余地,那晚上安世泰不掖不藏的一下端出来了。

"你们的意见呢?"司法所长看着李玉润说。

"我们要在他们的方案的基础上添加上一是西禾父母的赡养费。马律师说不能算工伤,安西禾不到十六岁进厂,一直从事调油漆的工作,天天和油漆打交道,对身体没有伤害吗?大家也评评理。现在人死了,西禾的父母就这样白养了一个儿子吗,他们老了靠谁来养活呢。"李玉润吸着烟,接着说:"对于抚养费和孩子的生活费我们没有异议,只是要加上对父母的抚养费最少五万元。第二个异议是,我们不能等十八年,必须一次性付清。十八年中谁知道会发生什幺事,万一他们回台湾了,俺们上哪儿去找他们,同时,按老家的风俗,我们要在孩子住处,殡仪馆、厂门口三个地方设置灵堂,为孩子招魂七七四十九天,还会天天放鞭炮,挂挽联,我的话说完了。"

"你们设灵堂的事不可以,违法。孩子住的是出租房,房东也不会同意,同时孩子不是死在厂里,按风俗也不能在厂门口设灵堂,同时,这也是不能上台面的话,法律不予支持。厂方对他们的方案有什么看法?"司法所长问律师。

"我来说吧。"一直沉默的安世泰这时主动说:"我有二个方案,刚才说的方案是调解的方案。这个方案没有什么好更动的。我向台北申请多次,向股东们陈明原因,好不容易才说服股东。而且是以我自己的风险担保来履行合同。所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第二个方案是,他们如果需要申请司法程序进行解剖,我们可以积极协助,出具一切相关手续,向区劳动部门申请工伤认定。但有一点必须说明,一旦进入解剖的司法程序后,第一个调解方案将失效。因为不可能有二套方案同时让他们拥有,他们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他们要是同意,就这样办,如果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因为这个厂也不是我的。同时,解剖费用他们可以向厂方借,如果死因与厂方有关,此费用由厂方负担,否则,由他们自己负担。如果你们愿意,五月八日劳动部门上班后,厂方即提出工伤认定申请。"

"我们说的这不行那不行,就你们说的就是圣旨,一点活动余地也没有。我们不同意分十八年月月支付,必须一次性付清。"李玉润仍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刚才安总已经说了,他已经尽力了,方案不可更改。"马律师反驳说。

"我不要钱了,你赔我个娃儿,你给我个娃,我啥也不要,明天我就回家。"李玉芳插话后便大哭起来。安世泰和律师及司法所长们都皱了皱眉头。

"我的娃死了,都是你们说了算,我给叔打个电话说说,俺们也不要钱了,给他说说,他的孙子死了,看他有个啥打算。"安世志这时也插话说。

"你敢给我父亲打电话说这些事,我和你没完。"安世泰一听要打电话给他父亲,他就急了。安子学这二年老相显现,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现在走路就很困难。一直想再回一趟大陆,现在也只能长叹,不能成行,更经受不了大的剌激。安世泰一听世志的话,不由自主地发急,忽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

接下来双方唇枪舌剑,一来一往各不相让。快五点了,安世泰手机响了多次后,这次长时间一阵接一阵地响。安世泰不得不接电话"喂,哦,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安世泰向律师和司法所长说:"厂里有急事,我得回去。马律师在这里全权代表处理这事,但有一点是,工厂方案不得变更,同意了就这样,不同意就让他们去起诉吧。法律判个什么样子是什么样子,那时董事长股东们也不做主了,听法律的。"

说完话,安世泰就走出门外,司法所面临大街,推开门就是闹市,安世泰的宝马车就停在门口。李玉润听说安世泰要走,急忙站起来说:"你不能走,你走了俺们和谁说去。"

"我的律师在这里,王经理在这里,他们可以做主。"说完这话,安世泰拉开车门准备上车。这时李玉芳跑过去,一把抱着安世泰的大腿,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这一哭一抱惹得半个街道的人都涌过来看热闹。安世泰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三十多年来一直一番风顺,总经理当了十年了,一直是人们给他陪着笑脸,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待遇。尤其是这个厂是小镇上第一家较大型的外资企业,来得早,名气大。很多人都认识安总。他帅气的脸一下煞白煞白,比喝了二斤酒后还要白,白得难看。尴尬难看,有火还发不出来,一个妇女抱着腿不放手,在大街上是多么不雅。这时太阳已不太热烈,但安世泰脸上的汗却如小溪似的往下淌。

二位警察见此情况,急忙上前劝阻李玉芳放手,李玉芳就是死不松手。安世泰真想抬腿踢她,一米八几身高的安世泰,当过兵,一身的力气,如果一脚出去,李玉芳一定会飞出三米以外,但安世泰没有动,只是心跳得快,浑身想发抖,李玉芳是他的堂嫂,同时大庭广众之下,男人与女人不好见高低。律师见此情况说:"你们不让我的当事人走,这是限制他人自由,是违法的,如果在场的警察管不了,我就报110来解决此事。"

二位警察听了此话,一时也下不来台,急急上前拉扯李玉芳的手。李玉芳抬头看了看李玉润。李玉润见此招效果也就这样,便说:"松手,叫他走吧。"

李玉芳这才松开手,安世泰一声没吭,上车后一溜烟地走了。

十三

安世泰开完会后留下老王,“安西禾的事,知道你夹在里面两头为难,从明天起,你和我都不参与此事了,让律师全权代理。如果律师拿不准主意,由律师与我商量。你通知他们,从今天开始,他们的吃住一律由他们自己想办法。没有钱他们找律师借,律师到厂里拿钱,一切按法律程序办。”

老王正不想参与这事,听安世泰一说,正中下怀。但他还是提议说:“这事的关键是在李玉润和安子豪。如果李玉润不再胡缠,这事结束得会快些。安子豪是火上加油。”

“这里面还有个唐清钢,只是这人太聪明……”安世泰说。

“我想想办法让李玉润不再这样嚣张。”老王看着安世泰说。安世泰听老王这样说,只看了看老王,也没有吭声。

“明天我回台湾,这里有事你打电话给我好了。”安世泰对老王又安排了些工作后,老王才从安世泰办公室出来。

老王走出安世泰的办公室,外面已是灯火通明,天不知何时已经全黑了。抬头望天,天是湛蓝湛蓝的;几片白云淡淡浓浓地分布在天空上,如大海上翻起来的巨大浪花,明明暗暗的星星不均匀地镶嵌在蓝天上,如大海上繁多的航标灯。珠海夜空是美丽的,是浪漫的。可是此时老王没有心情欣赏风景,仰天长叹一声。这些日子老王一直是不想参与安西禾的事,一直和稀泥,两边都不想得罪,但长期拖下去,双方都没有好处。老王想了想,他该出点力,让事情早点收场。否则,自己两头受气,在安世泰眼里也不会有好形象。

第二天清早,安世泰在安世志他们没来时就已经离厂了。安世志和李玉芳、李玉润及安子豪到厂时,十几名保安已严阵以等。大门不开,他们也进不来。老王出去对李玉润说:“你们不要这样了,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安总昨天生气了,说回台湾汇报这事,今天早上已离厂,有事咱们找律师商量。”

“找律师?找他尻他的,就那货的坏点子多。他走了,来,咱们把挽联挂出来。”李玉润指挥着说。“先放串炮,崩崩晦气。”

这边世志和李玉芳听说后,马上打开随身的包袱,掏出用安西禾的白色床单改成的挽联,然后用手中的竹棍支撑着往工厂围墙上挂。

“你们这样可是让我难堪,我得履行我的公务,我要报警了。”老王无奈地说。

“你报你的,我挂我的,各干各的。”李玉润笑着说。

老王用手机报警期间,工厂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鞭炮声。一时工厂门口红色纸屑乱飞,浓烟冲天而起,继而慢慢在变淡,慢慢融化在空气中。车间上班的工人纷纷跑到车间的窗口朝大门口观看。

警车马上就到了。四个警察和梁教导员下车后即批评安世志等,不外乎是:这样是不行的,如果不改正,将会按治安管理条例处理。

“我娃在这个厂做了快十年,现在死了,厂里现在当家人走了,也不管俺们了,我们娃死得可怜呀……”李玉芳扑腾一下坐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四位警察把挽联摘下来,扔在地下。梁教导员对李玉润说:“你看看那车间窗户里趴多少人在看,你们闹得工厂无法生产了。这样是不行的。”

“他们现在没有人管这事了,我们怎么办,你说说。”李玉润向梁教导员说。

“怎会没有人管,总经理走时专门对我说,律师全权处理一切事务。“老王接过话茬说。

“我们不和那舅子说,看见他就跟屙我眼里了一样。”李玉润对老王说。

说说话话,磨磨蹭蹭,一直到快十一点,这四人才离开厂门口。临走时李玉润说:“以后俺们天天来,放挂炮挂挽联,看你们管不管,俺们是属癞蛤蟆的,不咬人我恶心你们。”

果真此后天天早上他们一群四人准时到厂门口放鞭炮挂挽联,工厂就报案请警察来把他们劝走。这天正闹着,鞭炮声正响时,李玉润手机响了。李玉润按键接听。

“喂,是李玉润吧?”对方口气十分严肃地问道。

“我是,你是……”李玉润答应并问对方。

“里面果然是鞭炮声,投诉看来属实。”电话里的男人口气果断。“我是纪委书记老赵。”

“哦,是赵书记,你找我有啥事?”李玉润一听是纪委书记,表情立即凝重。

“纪委接到一份来自珠海纪委转来的投诉材料,说你做为党员,身为国家干部,在珠海为你的外甥的事违法乱纪,胡作非为,大搞封建迷信,放鞭炮挂挽联,破坏外资企业的生产秩序,并且自己声称,你可以长期在这里闹,国家为你发着工资,你不怕熬时间。资料中附有你与当地警察争执,有挂挽联放鞭炮的照片,还有漫骂工厂总经理安世泰台胞的图片,这些严重影响了共产党员的形象,不是一个国家干部应有的所做所为。轻处说是扰乱社会治安,往严重处说,影响统战和招商引资工作。”赵书记严肃地质问着李玉润。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那是胡扯的,我的外甥确实死了,我是在这里处理这个事,可是我没有乱来呀,没有……”李玉润的汗一颗一颗地从头上流下来。“没有吗?刚才我听到那样响的声音,不是放炮的声音吗?”纪律书记问道。“是,不是……”李玉润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了,只用手刮着额头的汗水,往地上甩着汗。

“我代表纪委通知你,第一,写出事情经过;第二,针对自己的错误写出检讨书;第三马上停止不正常的行为,采用正确的途径解决此事,要依法办事;第四,建议停发你请假期间的工资和奖金;第五,三天之内必须到纪委报到,看你的态度再决定如何处理你。你有什么意见?”纪律书记说。

“没意见,没意见。是是,我会采用正确途径解决,尽快解决,尽快……”李玉润一连声地回答着。是呀,从一个农民混到目前国家干部是多么的不容易,这饭碗来之不易。挂了电话,李玉润无精打彩地坐在路边的道牙上。

李玉芳看见弟弟如此表情,走过来问:“咋了?”

“不咋,收摊子,回去。”李玉润不耐烦地说。

十四

连着两天,李玉芳等没有来工厂,后来听说是这两天一直在劳动局里泡着。两天后,马律师和李玉润、李玉芳、安世志、安子豪再次坐在司法所内。

司法所长办理完调解前的所有程序后说:“现在调解开始。请厂方阐述自己的方案。”

马律师咳嗽了一下说:“受安总委托,今天只发布一个方案。方案内容为:一、安西禾抚恤金给以优惠,不以珠海非公死亡九个月发放,一次性支付三万元;这三万元包括其亲戚的住宿费,伙食费,火化费用等。即:此三万元包括在此处的一切开支。二、安西禾妻子生孩子后,将孩子的出生证明,监护人证明,及监护人出具的委托书和银行开户帐号传给工厂,工厂按月支付孩子生活费用五百元。如果工厂不能支付时,则由安总个人每月按三百元支付孩子的生活费,一直到十八岁。安总交待再三,此方案不容更改,否则,请走法律途径。”

马律师一口气说完工厂的处理方案。

司法所长问李玉润:“请你们发表自己的看法。”

“既然是调解,就有商量的余地,我们的看法是,一是同意调解,二是原来安总方案中抚恤金是三至五万,我们提议按五万计算,同时,解决我们在这里的吃住及火化安西禾的费用;三是原来安总说工厂不能发放孩子的生活费用时,由安总个人每月支付五百元,我们仍要求按五百元发放。”李玉润提出自己的方案。

“原本安总要是解决吃住费用,听说对方有什么‘不要管啥子十元五元的,吃饱吃好,还吃鳖喝鳖不谢鳖’。这话我也不太懂。只是听说这话后,安总坚持不负责吃住问题。同时也说我负责他们的全部吃住,让他们吃饱喝足了来找我麻烦,这不是支持他们闹事吗?骂我爹娘的人我还得管他们吃住,没有这样的道理。如果来百八十人,一个村子的人都来,我也要管他们吃住吗,唐清钢开车来,连路上的过路费汽油费也要工厂负责,以后还会坐飞机来回,我付得起吗?什么大舅二舅姨妈姑父,你们来帮助亲戚,要么自费,要么就是亲戚负责。不是工厂请来的,工厂为什么要支付这些费用。”

“那安总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了么?”安子豪问。

“呵……安总想到这一点了。他说‘你调解时,他们说人情味时,你替我解释说,一、我提高了抚恤金,从不到二万提到三万。二是他们骂我时是否考虑到人情味,天天在厂门前挂挽联放鞭炮时,是否考虑到这是安家的子孙在当总经理。如果不考虑人情味,孩子的生活费用,我不会支付,同时,工厂开此先例后,以后如有类似事情,我仍要按此办理。不可能说安西禾是我的侄儿,我可以优惠,别人不是亲戚就不行,因为亲情我开了不该开的先例,我比他们更有人情味。’”马律师停了一下说:“这是安总的原话。”

……

“好吧。既然安总是这样讲,我们也不多说了。有情无情,大家心知肚明,我们就签协议吧,让我们认定食宿舍费用。”李玉润似乎无奈地说。

“这是你们吃饭的发票,请你们过目,属实了请签字。”马律师递过来一沓发票说。

李玉润接过来看了看发票上日期金额,并看见上面有老王的签字。“这不是我们吃的?一顿二百八十块?谁知是老王请谁吃了,想让我们报销。”李玉润接连看了看,都是一百五,二百三,三百二十的发票,不由得绉起眉头。

“这是饭店的存根,上面有你们的签字,这是工厂办公室记录每天你们吃住情况汇总。”马律师又递过来几张纸。

李玉润接过来一看,一切对得天衣无缝,立即无话可说。

“这是唐清钢第一天来时的汽车过路费和汽油及吃住的发票。一共是一千二百元。”你们看看请签字。律师又递过来一沓发票说。

“这我们不认。他是娃儿的姑父,有义务来帮助处理这事,是他们的人情。”李玉润看了看后,退回给律师说。

“哦,可是唐清钢已让张小如报销这笔开支了。你们不认,张小如要负责这笔开支了。事发当天张小如在工厂借款两千元,这钱从那里支出了。”律师说。

“那我们也不能认。让张小如找唐清钢算账吧。”李玉润面无表情地说。

“好,你们不认账的话,我们只好扣张小如的工资了。”律师看着李玉润说。“那是你们的事,我们不管。”李玉芳接过话茬说。

“好吧。你们不认,总会有人要承担责任的。发票对清楚了。明天一次性结清余款。”马律师说。

……

三天后,火化厂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李玉芳哭着骂着:“安世泰,我尻你妈,我日你八辈祖奶,我一个活蹦乱跳的娃交给你,叫你弄死了……”

前一天,唐请钢请中山医学院教授来取了安西禾身上的心肺血等尸样送检。两个月后,安世泰签发了安西禾儿子第一笔生活抚养费六千元。这是一次性支付一年的生活费用。安世泰对老王说:“以后每年支付一次,不用分月支付了。”

安世泰转身欲走,又转过身来问: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后来,李玉润们转变得那么突然?

老王淡然一笑说:我去过一次区纪委,这事就结束了。

安世泰听了,深深地看了一眼老王,然后微几天一笑走了。

工厂似乎平静了。珠海的绿色一如既往的显示着强大的生命力,珠海的天依然是蓝蓝地干净如洗,珠海的风一如既往的带些丝丝咸味,珠海远方的天际有一大片灰黑色的云在动与不动之间。

初稿完成于二00五年的珠海

修改完成于二0一三年的南阳

二0二二年二月修改于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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