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裁缝店的马路边。这条路通往马山、川店,可到当阳以远。门前是一方十几亩大小的荷塘,荷塘北边即是公社的办公区。我家南隔壁是祝爷爷家,北边是黑子叔(王清河)的修理店,修理店北就是玩伴李立英李立桂的家。
一九七五年八月,我到裁缝搬运站参加工作。因为父亲在搬运站里的老工人,子女进去工作有优先权,关键是搬运站不是什么好工作。
裁缝搬运站是马山区搬运站的下属单位。用现在的话来说,算是分公司。
搬运站就是拖板车。一辆板车,一匹骡子,将荆州沙市的百货等拉回到马山、川店等地,再将供销社收购的废品和其他物品运到城里,如空柴油桶等。
一九七六年夏天,马山搬运站让我去学开拖拉机。
马搬运站我是很这熟悉的。三四岁时我曾在搬运店的幼儿园呆过一段时间。只记得通铺,墙上挂一排小茶杯。太阳落山时,我们排成队到搬运站后面的玩。乌鸦在树上哇哇地叫。我们齐声唱:哇哇,把你妈吊起刮……
当日,父亲正好拖马山的货,我将行李放在板车上,由我驾辕,父亲坐在板车的货物上,我们一起到马山。到马山供销社后,我帮父亲把货卸完,办完手续后,父亲和我一起来到马山搬运站。
马山搬运站站长娄绪新正坐在搬运站大厅里。他看见父亲和我来了,当即站起来笑着说:玉玺,你亲自把儿子送来了。
父亲笑道:今天正好送马山的货,就顺道一起过来了。文俊还没来过这里,不认识老领导呢。
娄绪新是个驼背,腰弯成七十度。
他看着我说:狗日的,这么高个子呀。几个师傅都开车出去了。晚上才能回来。说罢扭头对父亲说:没得事,伢子在这里放心。你在站里吃了午饭再回去。
父亲笑着答应了。
吃过午饭,父亲回裁缝店,我留在了马山。娄站长为我安排了位于搬运站后面的一间房里居住下来,现成的床,打扫一下,把床铺铺好,就等着师傅们回来。
搬运站脱产干部只有两人,数站长与彭会计。彭会计退休后,来了一位年青的女性蔡会计,家里马山蔡桥的,丈夫在万城上班。有一个几岁的女儿跟着。还有一位饮事员蔡立新,四十多岁,家也是蔡桥的。他的儿子结婚我们搬运站全体人员都去捧场。后来在搬运站,中午饭照常是米饭,常常可以吃一只一斤重的红烧团鱼。
太阳落山时,听到一阵拖拉机突突突的响声。我即走到后院,看见三辆小四轮拖拉机,冒着黑烟,从搬运站东门开进来。我看着他们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再把车倒入车库。
这时,娄站长也出来了。他看到司机们都下车,就喊道:郑起龙,郑起龙,你过来一下。
郑起龙过来了。我一看是我的发小,裁缝街上的人,他家的后门隔荷塘对着我家的前门。不过,他大我两数。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一起在冬天出去挖毛蔸子供家里烤火用。不过,我不知道他在这里。
郑起龙中等个子,白面书生似的,长得挺帅。
娄站长对郑起龙说:从明天开始,文俊就跟着你学习,给你当徒弟。
郑启龙笑着说:可以呀。我们都认得。只是六七年不见面哒。
娄绪新又对我说:好好跟着师傅学,让干嘛子就干嘛子。
我赶忙回答说:好,好,好……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来到那辆泰山190拖拉机边,拿出擦车布,把红色的车头擦了又擦,擦得油光闪亮。
吃过早饭,师傅坐在驾驶位置上,我坐在师傅旁边的页子板下,手抓着师傅坐位后面的铁靠背。师傅开着拖拉机,出后门向右转,往西直去,在马山中学向右转一下仍旧向西,开有约二公里,来到一粮库。装卸工扛着稻谷麻包装到只有两只轮子的车厢里。一直码出车厢二层。
搬运站的三辆拖拉机一起装好货后,再一起向沙市方向开。我们要将这些货送到沙市六码头。
与我差不多一起当学徒的有三人。即李必稳、张尚清和我。李必稳比我大六七岁,是搬运站的老员工。张尚清比我大一二岁,两人都已经婚。张尚清的家就在马山中学后面不远处,爱人长得很漂亮。李必稳因为在荆州城里犯错误被下放到搬运站,家仍在荆州城里,见过他老婆多次,很漂亮,很爱笑,虽然李必稳犯错下到乡镇,但她仍不离不弃。
跟着师傅一起来到六码头,已近晌午,这里排着长队卸车。中午下班了,我们也就到沙市中山路街头吃饭,这里有一家卖酸辣热干面的饭店。一碗热干面,三下五除二就完了。
下午卸完车,我们又到宝塔河装了一车供销社买的沙返程。卸完沙,回到马山搬运站,天快黑了。
我是徒弟。师傅下车后,拍拍身上的灰尘,对我说:你把油箱加满,也把车厢该注黄油的加注黄油。他把要注黄油的地方告诉我,并告诉我黄油枪的用法。
从那天开始,我天天跟着师傅,看他如何操作,他也不时地告诉我一些操作的程序和方法。由于我的学习驾驶证还没下来,不能实际操作。
第三天,师傅交给我两本薄薄的书。一本是交通规则,一本是机械常识。并对我说:这两本书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熟。考驾照首先要考的就是理论。
我相信我的记忆力。在学校我的学习成绩是名列前茅的。记忆力更是超群的。两本小薄书,不到一周时间我就会背了。
半月以后,学习执照下来了。一张白纸,上面贴着我的相片,写着我的姓名,单位等。并加盖有江陵县交管局的钢印。
那时候机动车辆少,修车以及救援车更少。所以,驾驶员必须学会必要的机械修理知识。相比现在的,当年的交通规则就少了许多条。信号灯变化更大。
一九七六年时,从马山到荆州再到沙市没有几个信号灯。那时的左转弯信号灯是绿黄双灯亮才可以左转。
一天下午,从少市空车返回。过了裁缝店,又过了联山,师傅把车停下来说:文俊,你来开下试试。
这些天跟着师傅学了些基本开车常识,如挂档时踩离合,从一档开始起步,再变档到二档三档四档。变档前要加大油门,把车速提上去。上坡换档时二脚油门,即摘档与挂档之间轰一下油门,遇到前面有障碍时踩刹车等。
拖拉机不大,毕竟是机动车,第一次实际操作还是有些紧张。
我与师傅换了位置,第一次坐到驾驶员的位置上。拖拉机的变速箱在两腿之间。换档时左手扶方向盘,右手在方向盘下面抓着换档杆进行换档。
师傅对我说:不要紧张。眼睛看前面,左手握紧方向盘,右手抓着换档杆,先挂一档,踩离合,右脚慢慢加油……
拖拉机冒了两股黑烟,突突地开始起步。车一动,心里就不由得跳得急。那时的拖拉机的方向盘自由间隙比较大。打方向时,有二三十度的角没有动静。我想靠路中间走,打过了,车跑到左边,师傅说:回方向,回方向。
等方向回过来后,又到路右边了。师傅再说,别回得太多了。在路上不能划龙,要保持直行。
我心里也知道该直行,但操作时不是打多了就是打少了。用一档跑了约二公里,快到沙冢才慢慢熟悉了。师傅又让我挂二档,用二档跑一会儿后,师傅又让我挂三档,四档。一切基本正常后,又让我摘下档位,从四档挂到三档,师傅再三交等,由高档换低档,一定要两脚油门,不然齿轮会响……哪此反复,由低速到高速,由高速到低带,一直从裁缝公社的黄家榨开到马山。到马山时,天已经黑了。进马山街时,师傅让我下来,他来开。看师傅开得得心应手,轻松自如,不由得暗自佩服。
什么事情看似简单,如果让你来做才知道,看似简单的事并不很容易。
学习了约半年多时间,我们参加了考试。
半天时间,完成了,理论考试,即交通规则与机械常识考试,场地考试和路考。一路顺风,我们三位学徒都通过了考试。拿到了实习驾驶证。实习驶证还不能单独出车,必须有师傅在旁边才行。通过半年的实习期满,我终于取得了红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机动车驾驶证》。
那时候,没有身份证,出门住宿等需开介绍信。而我们只用掏出驾驶证,即可住宿。
从学习开拖拉机始,到取得正式驾驶证约一年时间。在这一年时间里,师傅不仅仅教我驾驶技术,还要教我们修车技术。仅会背机械常识只是理论,拖拉机却有它特别的东西。
当年拖拉机产品质量不好。无论是柴油机,还是传动部分等产品质量都存在严重问题。
比如,由于材料不合格,拖拉机刚刚好好的,停了一会儿后,竟然不会动了。怎么啦:半轴断了。
记得有一次,我开着拖拉机家门口停了停。大弟弟上去坐了一会儿,等我再开走时,发现车不会动了。赶忙换半轴。
现在人驾驶员不会知道,当年我们开拖拉机出行,工具箱里竟然会备一条后轴。
泰山195柴油机也不耐用。比如油泵,没多久,里面就磨损得不可用。必须换新的。包括曲轴瓦也是如此,没多久就有杂音。要停下来,把柴油机拆成八大块,用三棱刮刀,刮研合瓦。气门用些日子就重新调整。不是间隙过大,就是过小,特别是更换气门和气门套时,坐在那里用吸盘吸着气门,抹上细细的沙,在那里不停上下抽插,一直到柴油倒上去不会沁下去才算好。连杆瓦更是修得频繁。有时要垫一层可几层刻字用的蜡纸,再用三角刮刀,慢慢地刮得与曲轩相吻合。
冬天启动柴油机最困难。因为怕结冰,晚上要把水箱里的水放掉,第二天加上热水,还要摇动曲轴,将柴油机摇活泛了,才能启动。就这样也很难发动。不得不把空气滤清器取掉,用废布蘸上柴油点燃后,一个人拿着火,一个人摇动柴油机,每转一圈,火就会吸进去一条长长的火舌。最后在热水,点火等措施下,柴油机才会发动起来。最严重的时候,怎么也发动不了,不得靠一辆拖拉机拉动另一辆拖拉机,在路上奔跑起动。当然后面的拖拉机要挂在高速档上。
有一次我摇响了柴油机,谁知那柴油机轰得自己加油门飞速动转起来,我吓得不知所措,师傅赶紧坐上驾驶位,挂上高速档,踩着油门起步。一直把柴油机憋得熄火。柴油机停下后,师傅对我说:这就是飞车。要挂高档,踩刹车猛起步,将柴油机转速降下来。如果不采取措施,柴油机就会报废掉。当然也可以用擦车布团成团,堵住空气管。没有空气进入,柴油机也会停下来。
在修车方面,除了我的师傅郑启龙外,还有另一个对我不少帮助的师傅叫宋慰柏。宋师傅比我们大十岁左右。比我父亲小一点。他的技术在搬运站是数一数二的。他的家在联山,是入赘女婿,我们曾到他家里吃过几次饭,没有一些上门女婿那样的唯唯诺诺。一副家长似的模样。
那时候,搬运站有一辆南京嘎斯汽车。这是马山镇唯一的汽车。汽车师傅姓李,在部队当的汽车兵,复员后在家。搬运站买回来汽车,没有人会开,也没有人执有汽车驾照。后听说李师傅会开汽车,即请到搬运站工作。带的徒弟是搬运会计彭会计的儿子彭远华。
彭远华大我一两岁,为人和气,很有灵气,女朋友是马山农机站的会计。很漂亮。他们结婚时,我们还去帮助布置新房。记得最清楚的是用一个花瓶,插上假花,再将一块红色纱巾一角订在墙上,其余大部分披在花上,朦胧间特别好看。
在搬运站最希望是能够开上汽车。当时就想,如果能开汽车,一辈子就无憾了。
四十多年后,我仍记得我取得正式驾照后,第一次单独出车的心情,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平时都有师傅在旁边,现在让独立上路心中十分忐忑。
早上兴致勃勃地开车到街西头粮站装上稻谷包,一路向沙市出发,小晌午即到六码头。经过一路的兴奋,现在也心情也安静下来了。一年的努力没有白废。我终于可以独自上路,说话也算话了。
从此,我就天天开着拖拉机,从马山到荆州,到沙市,每日往返。有时会到川店、枣林等。
那时也不让客货混装的。一日,开到裁缝街,看见幺妈站在路边等车,我即停下车,问幺妈到哪儿去。幺妈说要到城里去。我说,要不就坐我的拖拉机去吧。幺妈笑着同意了。那天拉的是稻谷包,幺妈爬到稻谷包上,我一路畅通无阻的到荆州。
那时机动车少,查车的也少。我们到六码头的路线,多是从穿过荆州老城,到沙市三岔路右转,或直行上荆江大堤,或从北京路,到中山路东头时右转,上荆江大堤,下堤即是码头。
泰山195拖拉机质量不过关,或者有时拖厢需要电焊等机加工时,我们就会到马山中学门前的马山农机修造厂维修。在这里我遇到了小学时的两位同学。一位是同街的蔡烈英。一位是班花王寅琴。王寅琴真的漂亮,不管是身材还是面容怎么看都好看。
王寅琴是同学王世美的外甥女,从外地来裁缝上学。王世美和外甥女与我们同班。虽然六七年不见,但也算是它乡遇故知。凡来到修造厂,就会找到她们聊会天。那时王寅琴已结婚了,不过她右手背上的那块黑痣仍在。丑女长块黑痣更丑。漂亮女人长块黑痣却不影响她的美。而蔡烈英家与我家相距不过百来米。那时候男女同学很少说话。长大了,话也就多了。蔡烈英属于娇小玲珑型的女孩子。话不多,肤色很白,也算是较为漂亮一类的。
蔡烈英的父亲蔡中云在街上属于很有人缘,很爱交朋友的男人。
一九七五年返城后,我们家曾租住她家的房子住了几个月,也算是我的房东。
在马山工作时,与卫生院的黄成美是最好的朋友。他是姐姐的同学。比我大几岁。他家就在裁缝店西边,紧挨着背街。我和师傅休息时,会到卫生院找他玩。他没事时也会到搬运站来聊天,那时我与师傅同住一间房,有时晚上他就住在我们那里。
外爷有哮喘病,要服用麻黄素。而麻黄素属于管制类药物。过一段时间,我会找黄成美兄开一瓶,路过李场时捎给外爷。那时候黄成美有处方权。
取得正式驾照后不久,站长即让我带徒弟。
第一个徒弟王国玉。河南老乡,比我大两三岁。其实父亲王令格与父亲差不多的岁数,很早就认识。第二个徒弟是孙定国,与父亲同辈,大我十几岁。我就按照师傅教我的办法教他们。
只有一次差一点让我淹死。
那天,我让王国玉开着拖拉机,到乡下拉货。空车震动得厉害。我就站在后面的的拖厢里。过了枣林路口不远是一座桥。原本应该不过桥右转,王国玉把车开到桥面上去了。我让他倒车。他跟着学了几个月了,实习证拿到手了,我想应该没有问题。谁知他向后倒车时,打错方向,而且未能及时刹车,后车厢掉下公路,滑进河里,好在车厢没有反扣过来,只把我甩进河里。我全身湿透,游泳上岸,除了苦笑,别无他法。而王国玉也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在马山工作中,最开心的莫过于下雨了,不能出车,我们就会割肉,白菜豆腐,点燃炉子吃热锅子。边吃边喝边说话,十分开心。
在马山搬运站工作了四年。一九七九年,我与父亲调回河南南阳。娄站长派南京嘎斯送我们。记得是宋慰柏师傅和李师傅开车送,父亲他们三人坐驾驶室,我和姐姐坐在车厢里。
临行时,搬运站的同事们都站在街边送我们,大家依依难舍,我甚至流泪了。
我记得袭国良送我一套小说《东方》,李必稳送我一个笔记本。
再回到马山已是十几年之后了。此时,马山搬运站已关张。木板墙老瓦房也变成了砖墙,后院的大门用砖砌上了。但此后每次到川店李场小舅舅家或表妹家的藤子店去。总会到马山去看看。看看马山搬运站旧址,看看老败的供销社门店,看看供销社早已关停的老酒厂,也看看马山铁业社的老房子。马山农机修造厂早已停业,原来临街处已是几家饭店。我们姐弟三家十来口人曾在一家饭店美美地吃了一顿原汁原味的马山菜。
当年,裁缝店的老乡黄武昌的儿子在供销当会计。搬运站老乡张万财的大儿子张华在酒厂上班。我找张华时,酒厂内烟雾腾腾,张华会用碗接一碗刚蒸馏出来的原酒让我喝。
马山老街老了,供销社红色的机瓦房上的机瓦褪色了,墙面脱皮,门窗紧闭,没有经营,而逶迤几里的新街家家都是楼房,比过去地盘大了,变化也是不小的。
马山是荆州的大西北。这里需要一个机遇,需要一些时日,马山将会出现新的飞跃。
或许工业不发达的地方,传统的文化保留得更好。比如马山民歌就享誉全国。从小就听那些调子,现在听来更觉得亲切。
上小学时,逢年过节时文艺表演,很多节目马山民歌:只因今年丰收了,我哪有闲心回娘家呀子哟……
裁缝的秧歌也十分的好听。白云蓝天,秧苗返青后疯长,原野氤氲着淡淡的香气,男男女女到秧田里泥草。他们戴着草帽,拄一根竹杖,脚上将草踩时泥中,男女间就会对秧歌。尤其是女高音的秧歌,可谓是清音悦耳,传播数里。
幺妈就是唱秧歌的高手。前年到荆州,我曾提议将幺妈的秧歌录下来,传承下去,也是件美事。可惜幺妈只笑而不唱。
裁缝的秧歌或许会失传。如果失传就会是一件极大的憾事。
离开马山几十年了,但偶尔还会梦见马山,梦见马山的街,马山的湖,马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