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承认长寿是需要基因的。乡下老人不懂得啥是基因,他们说坟地好,人长寿。
蒋长福家就坟地好,长寿。
蒋长福今年虚岁九十了。一米八的个子有些驼背了,曾经的精壮汉子,怎么都掩盖不住岁月的沧桑。
蒋长福十三岁就上地干活。十六岁个子就长成了。他是个好牛把式。再犟的牛,也犟不过他。曾经有一头犍子牛不听从指挥。蒋长福恼了,扳着那犍子的弯角,那犍牛红着大眼,喘着粗气,头扎着地,想把蒋长福抵倒,可蒋长福牙一咬,腮一鼓,双臂一使劲,生生把那头牛给扳倒在地。
那犍牛倒在地上四条腿弹蹬一会儿,哞哞几声爬起身来,乖乖地听从指挥,随着“哒哒,咧咧”吆喝声,那犍牛就往左向右,不敢怠慢。
从给地主家扛活到生产队,再到分田到户,蒋长福一直都是牛把式儿,最后种地不用牛了,他犹豫再三才把牛卖了。他是村上最后一个把牛卖掉的。
别看蒋长福今年虚岁九十了,正常吃喝。早上红薯苞谷糁喝一大碗。晌午一碗汤面条,还能吃个自己家地锅蒸的馍。晚饭还要喝一碗小米稀饭。蒋长福吃的不算少,就是不长膘,瘦得肋骨一根一根的,脸也似刀条。
蒋长福九十岁了,可还有个大他三岁的姐。
蒋长福的老伴去世三年了,他的孙子带着重孙进城住了。长福跟着六十多岁的儿子和儿媳住在乡下。
这天吃过晌午饭,父子俩坐在院里吸烟。农历二月天,院子里的一棵黄金梨树开了一树白花,如落了一树的雪。风吹来,片片雪花落地。
蒋长福没抬头,闷闷地问儿子:咱是为啥不和你姑来往的?有多少年了?
快七十岁的儿子抬头看了爹一眼,吐出一口浓烟说:爹,你这几天是咋啦,问几遍了。你和我姑都三十多年不来往了。我也忘了是为啥了。
哦,都三十多年不来往了。你记不住为啥了,我也记不住了。当年是为啥弄恼的呢?蒋长福吐一口烟,抬头看了看天说:这天真美。
爹,是不是想我姑了?儿子看着他说:要是想去,我明儿开着三轮车拉上你去我姑哪儿,也就这十来里地。
蒋长福听了,长叹一声,没有回答。
儿子也长叹了一声说:姐俩加起来快二百岁了,看谁犟过谁。
蒋长福是个犟性子。宁死碰,不拐弯。有一次与老婆吵两句嘴,俩人仨月不说话。
第二天,儿子把屋里自己养的鸡生的蛋拾了一百多个放在笆篓筐里,然后提一把椅子对父亲说:爹,咱去瞅瞅我姑去。我姑今年都九十三了,走路拄拐棍,一步挪四指。
蒋长福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儿子说罢把椅子放在电动三轮车上,又把父亲搀扶到车厢坐好。
头天晚上,儿子给姑家表哥打了电话,说今天要去走亲戚。
电动三轮车路过村里小卖部时,儿子又去买了两提伊犁牛奶,然后,开着三轮车上了村村通水泥路。路两边的麦苗正起身拔节,小河边的柳树已吐出新叶,燕子在柳树边麦地上飞高飞低。
蒋长福坐在三轮车上,一进姐姐所住的村庄,不知为啥他就有些紧张。眼前的村子已不是他最后一次来时的景象了。那时候还是些瓦房,还有不少草房,谁家盖三间红砖平房就是有本事的人家。现在几乎家家都是二层小楼了。如果是他一个人来,摸不到姐姐的家门了。
三轮车一直开到一家二层楼的院子门前,外甥在门前迎接着,笑着说:舅,你可来了。
蒋长福笑了笑,啊了一声,外甥扶着他下了三轮车,进到院子里,见姐姐拄着拐棍往门前走。
蒋长福见了姐,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姐姐听后,说了声:兄弟,你来了。
然后,姐姐拉着弟弟的手,轻轻地拍着,就这样姐弟俩默默地坐在院子里……太阳很暖和,院子里有棵桃树,粉嘟嘟的桃花引来不少蜜蜂飞进飞出。
三十多年过去,当年五十多岁的精壮汉子,一顿吃一斤捞面条不知道撑。现在饭量虽说还行,早不是当年的风景了;当年不到六十岁的姐姐,走路一阵风,现在拄上拐棍了。
中午吃饭时,姐俩挨着坐,姐姐不时用颤抖的手往弟弟碗里夹菜,一直说:多吃点,现在不欠吃不欠喝,你这一来,我啥都不欠了。
蒋长福见姐姐给他夹菜就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外甥给蒋长福倒酒时说:舅,你也喝一杯吧。说了你不信,我妈头两天对我说,你舅该来了。说了几回,你说亲姊妹是不是真有心灵感应啊。
蒋长福听后笑了。
吃罢晌午饭,姐俩紧挨着,手拉手坐在院子里,姐姐的右手不断地轻轻地拍着弟弟的手,太阳美美地晒着,长福仰脸着着天说:这天真得劲。
姐姐也抬起满是岁月痕迹的脸看看天说:这天是真美……
天擦黑儿,蒋长福和儿子才回到家。
儿子刚把父亲扶下三轮车,他的老人机响了。儿子走到门外接听电话,是表哥低沉的声音:表弟,我妈不中了,你们刚走,我妈坐在椅子上头一偏,就不中了……
第二天太阳升老高了,早饭已做好。儿子想吃过早饭去给姑姑吊孝,一直早起的父亲却没起床。儿子走到床前,看父亲直挺挺很安详地睡着。他喊:爹,起来吃饭啦。没应声,他又喊了一声,仍然没有应声。他把手伸到父亲鼻子前试了试,父亲已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