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南阳城东南有一道黄土岗。黄土岗呈南北走向,与城西卧龙岗遥遥相对。卧龙岗长,且一头扎进白河,是长龙,所以出了百里奚,诸葛亮在此躬耕。城东的这道岗短,看来不像龙,也没有河水。自古至今没听说出什么名人。黄土岗有多高?不知道海拔。远看不觉得高,六十年前,站在岗上看,酒精厂的烟囱比岗低。
黄土岗没名儿。但岗上的有三个村庄以岗为名,即张岗、李岗、黄岗。三个村子如牛郎星一样的东南西北走向。李岗居中挑着黄岗与张岗。
李岗村就是我的老家。文雅一点叫做故乡,也叫桑梓地,是我的出生地。
村子西头有一眼井。井边有一棵大柳树。
村子东头也有一眼井,井边也有一棵大柳树。
西井比东井的历史要早得多。早得不知是何时打成的。
东井历史要短很多。应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东井方成。村东二里远的二渠修成后,一条支渠从村南过,东井打在渠边,井与渠之间留有一条水道,以做水源。
西井是地下水。冬暖夏凉。井口有两长两短四块青石铺成。井壁上长着厚厚的青苔,四季不枯。砖缝里长着几根青草,还有几支蕨类叶子,安静得像个入迷读书的小女生。
东井是靠渠里水为水源,所以冬天不太暖,夏天也不太凉。东井口也是用两长两短四块青石铺成。井壁上同样长着厚厚的青苔,四季不枯。砖缝里长着几根青草,还有几支蕨类叶子,安静得像个入迷读书的小女生。
井是村子的象征。
先有人才有井,有了井,才有村子,才有了村民们繁衍生息。
李岗不大,两个生产队,总共有五六百人。五六百人却是几个姓。刘姓最多,其后是李姓、唐姓,还有几家杂姓比如秦姓、崔姓、温姓……
之所以叫李岗。应该是李姓人最先在这里扎根。
我们刘姓属东队,占生产队的一半人口,集中居住在村子东头。
有阴阳先儿路过,瞄了一眼后说,这个庄东头风水好。
清晚期,刘家先祖在李岗买了地,兄弟四个各分八十亩,从此在李岗开枝散叶,成为李岗大户。
先祖们来到李岗时,一定是吃西井那冬暖夏凉的清沏井水。一条桑木勾担两只桶。一担水从村西挑到村东头。一天至少要担两挑水。
西井在村外西北角,离村子有五百米远,除了担水外,平时人们很少在井边聚。
东井紧挨着牛屋。夏天,人们常在柳树下聚集聊天。天热了,生产队包请的剃头匠每月来两次,剃头匠就将剃头挑子放在井边的柳树下。清风吹来,捎带着井里冒出的凉气,风也就清凉了许多。柳枝随风飘,剃头挑子上挂着的了荡刀布也随着风摇晃着,像一面旗帜。人们聚在树下聊着天,轮着剃头。
无论西井还是东井,都没有电影中从井中取水的辘辘。两眼井的水位高,男人直接用勾担勾着白铁桶系,左右摇晃,然后猛地放低,钩不离桶系,水桶扣下去,桶中水满自然桶口朝上,左右手交互着上提,即将水桶提出来。而女人们挑水,则需用绳子打水。绳子一头拴着一个加大号的回形针似的铁长环,确保桶不掉进井里。若铁桶会掉进井里,那就费劲了,要请高人来打捞,或者费大力气淘井。
春秋之季,井沿处常湿漉漉的,那是桶里的水溅出来的杰作。冬天,井口常冒出白色的雾气,而周围常结一层冰,那也是溅出来的水凝冻而成的。夏天井沿湿得更历害,男人常在井边洗脸擦身子,图个凉快,地上的水就更多。
我在李岗住了六年,学会了用勾打水挑水。甚至冬天冻手,双手插进袖子里挑水,勾担上下忽闪却能保持平衡。
我家在村东头,平时吃东井的水。东头的人家都吃东井的水,图个近,省力。夏天,想吃蒜汁凉面条,大家就会到西井去挑井拔凉水回来冰面条。经过西井水冰过的面条,入肚顺滑,到肚子里,肚子里凉冰冰的,能让肚皮温度下降,从里到外都是凉的。
有时候,从西井挑水穿过村子,偶尔会遇到口渴的人,有人会叫你停下脚步,桶不落地,他将嘴巴伸井桶里牛饮一气,然后抹拉一下嘴上的水,喘口大气说:真得劲,真美!我会心一笑,继续前行。
西井的水从未干过。天再旱,井中的水位不变。
东井的水位随渠水而定,冬天水渠不再放水,井里的水也就浅了。有时供不上东头的人吃喝洗涮。村东头的人就到西井去挑水。
西井水开辟了李岗村。滋养了无数代人,是李岗村的大功臣。
东井的水只供村东头人吃喝用度,村西头的人很少到东井来的担水。东井的功劳相对就少一些。但他也为李岗村作了几十年的贡献。
现在两口都被填埋了。许多年轻人已不知那两眼井的地方,甚至不知村里曾有过两眼井。
井是村子诞生的前题。尤其是北方,没有井就没法活人。
有了西井,有了李岗,有了刘姓先祖搬迁到此繁衍生息。
没有西井也就没有我,没有了篇文章。
井是家乡的别名。
井是故乡的代名词。井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中国人永远不会忘记井,为不会忘记井在中国人生存发展中不可替代的功用。
吃水不忘挖井人。
村南的四座坆
李岗村南有四座坟。坟前立了石碑,碑上刻有死者名讳,有立碑者的姓名。
坟地呈西北东南走向。最上面是老爷老奶,下面是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坟下面并列两座坟是伯父伯母和父亲母亲。
老爷老奶的石碑上镌刻着他们姓名,生卒年月不详。
爷爷奶奶坟前的石碑上同样只刻了姓名,出生年月不详,卒于一九四二年,月日不详。
伯父伯母及我的父母出生及去世年月日均详细记载,并对其一生均作了简要总结。
时事变迁,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老爷老奶与爷爷奶的坟头曾被推平多年。
平坟风潮曾有多次,吃大食堂时,由于食堂没有柴烧。生产队以加餐为诱饵,派年青力壮的男人,在夜深人静时,到远处挖掘别村人坟墓。棺材挖出来后,将里面的白骨弃于野,将棺木运回来当柴烧。
老爷老奶爷爷奶奶的坟墓躲过了那场劫难,却不知具体在哪一年被平的。一九六九年,我们一家回到李岗,就没见过老爷老奶爷爷奶奶的坟头。在特殊十年中,即便保留着坟头的人家,逢年过节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上坟祭拜。
一九八0年清明节,父亲带领着我兄弟三人回到李岗,在堂兄弟老海哥、言哥、老豪、老雷以及玉敏叔、玉才小叔等的帮助下,重新隆起了坟头。
诗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可那天的太阳很好,风吹得青青的麦苗微微摇动,水渠边的柳树叶子密了,柳枝在风中轻轻地摆动,有小鸟飞着叫着,是一幅春和日丽的风光。
父亲凭着记忆,以村内小巷子定南北方位,以地北端的水塘为基点,用步子量出老爷老奶的坟头所在地。父亲命我们往下挖土,直至见到已发朽的棺木,我们老老少少十几个人才刨土的刨土,装筐的装筐,挑土的挑土,两个坟头,忙了半天才算完工。最后,父亲用三齿铁耙子挖出两大块草垡子放在坟顶,为两个坟头画上句号。
虽是清明时节,我们都热得只剩下一件单衣,中午了,停下来也不觉得凉。父亲将水果等祭品庄重地摆在坟头前上,又将带来的黄草纸,用十元的人民币正反面在纸下按压了,算是完成了印钞程序。然后,一张张地点燃,一团蓝色的火苗腾起,一缕青烟半顺着麦垄跑半飘上天……
火苗、青烟、麦苗、蓝天、阳光、清明时节。两座新隆起的老坟头,很威风地立于村南的田野上,让我们知道了根在何处,又归往何处。
文俊,放炮吧。我拆开鞭炮,长长的红几乎将爷爷的坟头围圆,我用打火机点燃炮捻,噼哩啪啦的鞭炮声炸响,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布两座坟头的重生。
父亲首先跪在爷爷的坆头,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我们依次学着父亲的样子跪下磕头。
从一九六九年回李岗,到一九七五年离开,我们不知道爷爷老爷的坟头在哪儿。每逢清明、农历十月初一以及年三十儿,眼瞅着别的坟头上冒着的青烟,父亲的心情都是沉闷的。在老家的六年,我们从未上过坟。
因为没有坟可上。
自从重新堆了坆头后,此后一年三节,我们总会从市内回来,给爷爷老爷送纸钱祭拜。
2002年清明节,我与堂兄弟们一起集资刻了四幢碑,并在村子里唱了三天大戏。
恍恍惚惚四十多年过去。昔日的两座坟头,现在已变成四座。四座坟头的存在成为我们的原点。不管身在南阳还是在他乡,这四座坟头成为心头的痛,成为牵拉着我们的一条坚韧的风筝线,这四座坟头是我们乡愁的起源。
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我们替他们活着,将他们的基因传承下去,生生不息。
今年十月十日,我独自一人开车回到李岗,来到李岗村南的四座坆前。坟头上厚厚的枯草,证明了秋天的特点,犁过的玉米地,还没有种上小麦。黄土地也颇为荒凉。
我在每个坟头点燃纸钱,任由青烟缓缓升腾,这青烟让活着的故去的人都明白,黄土下的白骨后继有人,而且没有忘记他们的功绩,还践行着他们活着时的理想与希望……
我出生在这个村庄,并在这里生活了六年,那六年是我一生中最艰苦,最憋屈的时光。有时候,心里真的不想将这个曾给我们带来屈辱与贫穷的村子当成故乡,但有了这四座坆,我必须承认这里就是我的故乡,是我永远走不出的原乡。
黄土岗上稻花香
李岗村东一公里是跃进二渠,又叫白桐总干渠。二渠在李岗东北角分出一支渠,与二渠平行流经两公里多后,在李岗村东南拐一直角,从村南面向西流去。
四十余年前,一年有七八个月清清的水自鸭河水库出发,一路南下,经过无数支渠分流到了地里,滋养水稻小麦玉米大豆各类庄稼。
渠水最高水位时,距李岗地面有三米左右高。岗上的人看着水从低处打着旋儿流过,却无法自流灌溉村里的地。冬春天抗旱时,全队队员用桶盆从支渠里挑水端水浇地。几十口子人忙一天,也浇不了一亩地。
夏天的晚上,清清渠水里扑腾着赤条条的男人们,流水溅起欢笑,偶尔下游会飘来女人们压抑的私语和窃笑。
岗是黄土岗,盛产黄胶泥和不规则的礓石,礓石可以修路,别无他用。岗坡地除了种小麦玉米高粱等旱作物,还盛产红薯和光棍汉。
水从村前过,地里用不上水,吃饭靠天。
村子流传一句俗语:大米干饭浇鱼汤,三天不吃直心慌,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李岗村民们最美最奢侈的梦想。想吃大米饭须用小麦换。换来大米不敢吃干饭,仅在蒸馍时抓一把放在箅子下面,馍熟了,稀饭也好了,村民们不好意思称为稀饭,婉转地叫米茶,香香的米茶,让窝头也下得利爽。
岗坡地薄,收成不好,光棍就多。
队长有三个光棍儿子。老大近三十岁了,退伍军人,条件不错,却难找到对象。
那时候,南阳几乎每个村都有娶四川深山来的女人结婚当媳妇的。一个引俩,俩带来四个……娶不到当地女性的光棍最后的出路就是找四川姑娘结婚。
一天,邻村的四川媳妇领回来两个四川万县深山里头的姑娘,想在这里找婆家。有人领两个姑娘到李岗来看看。见了几个男孩子,包括队长的两个儿子。最后,两个姑娘都没看上。理由很简单。她们说:你们村里不种稻谷,吃上不上大米饭。
那天上午,歇晌时,父亲和队长们坐在地头沟里吸旱烟。
队长吸完一锅烟后,在鞋底上磕掉烟灰,长叹一声:日他妈呀。没娃儿想娃儿,有娃儿发愁媳妇。眼看着老大兔子过岭了,还寻不着女人。
父亲问:听说昨个儿来俩四川妮儿,你那俩娃儿不也去相了吗?
队长又按一窝烟,点着,深吸一口说:人家对咱娃长相个头都没说啥,就是嫌咱这里穷,不出大米。
沉默。
两分钟后,父亲看着队长说:咱种稻谷不就有大米吃了吗?
队长听后说:想过种稻谷,一是不能自流灌溉,二是没有技术,千百年来咱村没有一分水田。
“这事好办。有台抽水机就能种稻谷了。水渠从咱庄前过,用水不花钱,就是费个柴油钱。咱把庄南面的几十亩地种上稻谷,啥事都有了。”父亲很自信地说。
这当时一九七三年的事。我们一家从荆州回李岗已四个年头了。我初中毕业已回乡劳动二年了。眼看我也快成光棍汉了。
“谁来当技术员?你中不中?”队长迟疑地问。
“那有啥呢。你看咱这一圈都种稻谷,近外,咱大队的黄岗、詹庄、牛郎庄、双铺都种稻谷。远一点,东面郑营、沈营也种稻谷。没种过咱学着种就中了,哪个庄都有亲戚朋友。”
队长听后笑了。他说:“咱们村就你最有文化,见多识广。你要是愿意,今儿黑儿我就开会商量一下,咱买抽水机,种稻谷。叫咱队的人能喝上大米汤,叫咱队的小伙娃儿们娶上媳妇,叫老头老婆们抱上孙娃儿比啥都强。”
第二天,队里要咱稻谷的消息成了头条新闻。
岗坡地种水稻的消息让生产队几十户人家兴奋起来,千百年来不种水稻的历史将改写。有人说咱这地漏水,种不成稻谷。父亲说:“邻村黄岗跟咱的地差不多少,人家都种了,咱为啥种不成。”父亲反驳道。
说干就干。父亲与村民们一道,把村子南边紧挨水渠的二十来亩地进行改造整理,依地形高低不同,原来一整块旱地现在改成十五六块水田,田梗打起来了,抽水机买回来了,宁波八匹加满了柴油,父亲与助手李振中赤着脚把长长黑黑的碗口粗的胶管放在水渠里,二月的水还是冰凉的,等他们在水里安好抽水机管上岸,两条腿冻成紫红色。
李振中摇动柴油机摇把,突突……一阵响亮的柴油机的欢歌传向村里村外。一阵黑烟过后,父亲把皮带套在柴油机和抽水机的轮子上,只听柴油机的声音突然低了一下后,黑色的胶水管里呼一下窜出一股浑黄的水柱,把站得近的小娃娃吓得妈的一声来了个坐墩,接着是一片欢呼声。李岗村有史以来,让水渠的水以这样的方式涌进地里。
整田育苗。李岗村的黄牛第一次蹚着水犁地,牛尾巴摆起的泥浆甩到田埂上看热闹的小孩子们身上;小村的男男女女第一次脱鞋下地插秧,他们第一次倒退着种庄稼。
李岗的黄土地第一次长出嫩绿的秧苗。
父亲手把手教社员们插秧,教她们如何让行距和株距均匀。
父亲更像是照顾自己孩子一样,不分白天夜晚,刮风下雨,细心照看着这二三十亩水稻。中午正热时,他戴一顶草帽,手里拿一块凉红薯面馍,在田梗上查看秧情;半夜时分他照着手电筒在田间巡视,以防跑水漏水;水稻生虫了,他背着喷雾器为秧苗灭虫打药。下大雨了,父亲半夜到地里查看,以防田埂被冲垮……
秧苗返青了,拔节了,开花了,结稻了,不知何时,稻穗由青变黄了,稻叶也由绿成熟为黄色。六七寸的稻穗勾着头,密密地挤在地里,风吹过,荡起层层金黄色的浪花。
收割了,打场了,金黄的稻子进仓了,分到村民的家里了。
李岗东队家家飘出大米的芳香。
村民笑脸多了,光棍少了。
……
一九七五年我们家平反离开李岗返回荆州。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再回李岗,稻田全部还原为旱田,已经分给十几户人家,柴油机也不知在哪儿了。
种水稻费事。就连双铺、郑营、沈营原来大面积种水稻的村子现在都改成种旱地作物了。想吃大米饭,掏钱买就妥了。
现在村前的水渠几近荒废,一年难得有十天半月流水。浅浅的渠水中有几只鸭子扑扇着翅膀欢快地叫着。
人们已经淡忘了种水稻时的欢乐,而我记得。
每次回老家,我都会站在村前看看,那块曾种过水稻的田,那里有父亲流下的汗水,在那块水田里劳作过曾经与父亲和村民们一起笑过展望过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