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山上觅诗魂(散文)
董小龙
1921年的药王山,因为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显得格外苍白。崖畔松树枝干, 被白雪覆盖着, 像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衣, 苍茫而浑厚。山坡翠柏枝头,层层积雪,犹如卷起的千重浪花;犬牙交错的石头,在白雪的衬托下,半遮半掩, 嶙峋突兀。
就在这雪花飞舞,寒凝大地的隆冬时节, 于右任先生来了。先生来药王山,既是暂居,也是养病,更是在寻觅匡世济民的良方----这药王山原本是唐代医药学家孙思邈隐居行医的地方,是方圆百里普通百姓祭拜药王祈求福祉的地方,药王大殿内耸立着《千金宝要》《海上方》的石碑上镌刻着一剂剂中草药方,不论哪一剂药方,都是医治民生疾苦的灵丹妙药。
但先生却是来寄情抒怀写诗的。在药王山蹀躞徘徊的两年间,先生为这座名山写下了十多首诗篇。他是南社诗人,留世诗词近900首,有《右任文存》、《右任诗存》等行世,称他为诗魂似乎一点也不为过。
今天,时隔九十多年,我来寻他,寻访他用过的笔墨纸砚,寻访他写下的诗词日记,寻访他留下的遗迹手稿。还有,他瞻仰过的药王大殿,信步走过的太元桥,亲手抚摸过的北魏隋唐碑石,倚栏远望过的魁星楼和歇息居住过的宝云寺。
然而,他走了,有如一只孤鹤,远走高飞,去了海峡那边----台湾。但台湾也没能留住他,在长期的郁闷中,1964年,他病逝于台北。
但我相信,他会回来的。一个人走了,他的灵魂是会回来的,只要是他曾经去过的地方,他一定如影随风,回到他先前曾经到过的地方。
对他而言,返回的路,一定是再熟悉不过了。而对寻访者我来说,倘在途中迷了路,也不要紧,可以沿着他写下的诗句去找:“伏虎降龙事渺茫,洞门香火岁除忙。疮痍遍地神知否?儿女痴心祷药王。”“岁尽天寒客思孤,茫茫何处是归途。家人倘备宽心面,应念愁城困老夫”---《药王山除夕杂感二首》。按照先生诗句中所指, 我在药王洞门前寻觅,依然不见先生的踪迹。是的,除夕之夜,困居愁城,先生思念家乡的痛苦心情不言而喻。然而第二天,既使心情十二分的苦闷,先生依然不肯停下脚步,而是踏着冰雪,继续他的云游。“昨宵不寐到今年,破晓寻春一泫然。战垒回风吹野烧,麦畴残雪露新阡。将军山上围秦鹿,祋栩祠中礼汉贤。载酒江湖当日事,戎衣困顿误神仙”---《游云显台至将军山》)。
云游中,先生想起了将军山。他知道,将军山原有一座王翦庙。而这位王翦,则是战国时的秦国名将,在秦国统一六国的战争中,战绩卓著,立下了汗马功劳,后人感念他的功绩,修建了王翦庙。
但这座彪炳千秋的旧庙所在的将军山,不在耀县,而是在富平县境内。
即使这样,但先生仍然不胜感慨。“北去将何去?南还不忍还!迎春王翦庙,卧病药王山。柏老添香叶,碑残印泪斑。南军丛葬处,新月似弓弯。”
而此时,得知先生在药王山, 曾任靖国军总司令部参议的关芷洲和时任耀县知县的李西园一同来到药王山,陪同先生游览。
为此,先生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萧条祋栩城东路,扶杖寻碑任所之。破寺仅存兵火后,遗民犹在乱离时。山川满目伤怀抱,冰雪连郊照鬓丝。文化关西空有愿,天留余地愧君诗”---《游耀县东山》。之后,他们同游祋栩庙。“废邑犹存漆水边,城名祋栩义难笺。神祠汉吏图仍在,兵铸秦皇史不传。里社迎春惊爆竹,居民挑菜度凶年。嗟予难了公家事,蝶躞人问觅墓田”----《游祋栩庙》。“人似春风去又来,香怜柏子落仍开。流连东寺还西寺,隐约前台望后台。远戍归时遗冢在,野烟生处几家回。三秦无地无兵火,含泪名山认劫灰”---《起云台至落云台》
其实,早在1917年,陕西籍的国民党人士焦冰受孙中山之命,两次由广州回陕西组织开展以维护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反对帝国主义极其走狗段祺瑞北洋政府为已任的陕西靖国军护法运动。1918年,叶荃率云南靖国军第八军支援陕西,没想到,出师未捷,损失惨重,阵亡的100多名将士被集体安葬于药王山。得到靖国军阵亡的消息,先生心情沉痛,悲愤难忍,他强压怒火,颤抖着手,一口气写下了三首悼亡诗:“山南雪半消,樵径寒水沍。言寻晒药场,来吊南军墓。春草萋以绿,新坟起无数。古柏战风霜,一一香叶护。自昔国难生,贤哲先奔赴。白骨委沙场,岂曰志行素。战争复战争,神皋莽如故。西南歌蒿里,西北歌薤露。大损不知损,相亲难相顾。滇人鸟归巢,秦人株守兔。问彼泉下人,殉国终何慕?万里葬此间,谁为招魂赋。黄鸟鸣树枝,哀哀失归路”---(《游晒药场》谒滇军葬阵亡将士处)。 “春满晒药场,登高哀国殇。南军何事去,东道讵能忘?转战怜衣食,挥戈遍雍梁。传闻余部曲,再起出荆襄”----(《再上晒药场》 谒滇军阵亡将士处)。 “茫茫侠骨伴名山,万里西征竟不还。欲奠英魂难靖乱,忝为地主亦惭颜。魄归金马碧鸡上,泪湿秦关蜀栈间。晒药场前春草绿,春风吹起土花斑”—-(《三谒晒药场》滇军将士公葬处)。
然而不幸的是,在坚持了4年之后,1922年5月, 靖国军遭受重大挫折,护法运动宣告失败。先生心情十分苦闷,北走耀县,暂且居住在药王山上。但靖国军各路司令却不甘失败,登临药王山,邀请先生下山。
既是美意难违, 盛情难却,更是壮怀激烈,壮志难酬。一番筹措之后,先生决意复出。下山离开耀县进入三原地界时不胜感慨,写道:“何事出山与愿违?无能此去欲依谁?兵当南北交争日,岁到青黄不接时。置腹难偿诸将愿,空拳安慰万人饥。马前清峪盈盈水,且自临流照鬓丝”---《由耀县入三原境有感》。路途中,先生所见所闻,不由感慨万端,写下了:“凶荒经两载,岁转劫应消。里妇烹槐子,春风醒麦苗。零星闻社鼓,饤饾采村谣。独怪离离草,经冬尚未凋”---《由耀县归三原途中书所见》。
其实,先生来药王山,不仅仅是写诗、寄情、抒怀。他还喜欢观看碑石,抚摸摩崖造像。他是书法家,对魏碑有着特殊的酷爱。药王山藏有北魏至隋唐时期珍贵碑石76通。鲁迅先生就曾选购并收藏了《张僧妙法师碑》《吴氏老君造像碑》等三张拓片。此时的他,一定在北山东部半山腰摩崖造像间徘徊。这里的摩崖造像,全长21米,高5米,历经北朝、唐、宋等千年雕凿,存世佛龛23个,佛像45尊,碑石2通,题记12处。这些摩崖造像,艺术风格鲜明,保存基本完好。
事实上,先生造访的第一块碑石是《魏文朗造像碑》。这是一通1934年出土于耀县,北魏始光元年(公元424年)镌刻的碑石。先生喜欢这通碑石的原因,也许与发愿文中的北地郡三原县民阳源川忠佛弟子魏文朗造佛道像并供养有关;也许与碑石书法朴茂,造像生动,刀法遒劲,雕饰奇伟,为国内所见最早北魏造像碑有关。而北魏太和二十年(公元496年)刻石,1931年出土的《姚伯多造像碑》,同样深得先生推崇。“曳杖寻碑去,城南日往还。水沉千福寺,云掩五台山。洗涤摩崖上,徘徊造像间。愁来且乘风,得失两开颜”---《耀县药王山访碑》。尽管,先生后来去了台湾。但他的诗,却被镌刻在碑石上,永远地留在了药王山上。
不仅仅是诗,还有题词。岁月汤汤,风雨凄凄。虽然过去了一个世纪,但先生题写的“云掩五台”四个笔力遒劲,古色古香的大字还镌刻在药王山十二个牌坊中唯一一块木牌坊上,与苍松翠柏同碧,与夕阳晚霞辉映。
日月如梭,流年似水。恍忽间,时光已跨越了近百年。当年先生居住过的宝云寺---几间山屋早已破败,不知去向。
这是我无法找到先生。事实上,自从先生走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居住,房子空得只剩下它自己----房檐椽檩老朽,台阶破损,门漆剥落,老光阴漫漶其上,斑斑驳驳,仿佛它就是一个若有若无的砚台,年复一年的研磨着黑白时光。而树林里鸟的啁啾,听起来像遥远的回声。
我站在药王山的青石台阶上,听那刮了近一个世纪的风仍在呜呜的刮着。
当晚,我没有下山,就住在药王山一处客房里。灯光下,我一遍又一遍重读先生的诗。然后上网仔细欣赏先生留给世人的一幅幅元气淋漓的书法墨迹,从中体会先生的胸襟和性情,感知先生关中话或疾或徐的语气,倾听先生心中的壮阔波澜,一如漆水河的秋风冬雨。
冥冥中,我似乎觉得先生回来了,就坐在我的对面,一袭素袍,长髯飘垂, 用他的关中话,诉说那些已被许多人忘记了的陈年旧事:1906年,先生为创办《神州日报》赴日本考察并募集办报经费。在日本,他幸会孙中山,并加入同盟会。从此,他追随孙中山先生,为推翻满清封建统治立下卓越功勋。1907年,他创办《神州日报》《民立报》,积极宣传民主革命。1924年,在出席有共产党人参加的第一次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时,他第一次与毛泽东见面。在这次会上,他当选中央执行委员,担任执行部的工人农民部长。毛泽东当选候补中央执行委员,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主编《政治周报》,主办第六届农民运动讲习所。1926年,在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毛泽东再次当选为候补中央执行委员,与先生共事多日。1945年8月28日,毛泽东到重庆谈判。8月30日晚上,张治中在桂园为毛泽东举行宴会,邀请先生参加。9月6日,先生设午宴招待毛泽东、周恩来和王若飞。期间,两人聊起了诗文,先生对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极力称赞,尤其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认为是激励后进之佳句。毛泽东却道:“怎抵得上先生‘大王问我,几时收复山河’之神来之笔。”原来,先生参观成吉思汗陵墓时曾赋《越调•天净沙》词: “兴隆山上高歌,曾瞻无敌金戈,遗诏焚香读过,大王问我:几时收复山河。”说罢,两人拊掌大笑,举座皆欢。
阵阵山风,夹带着片片雪花袭来,我打了个寒颤,这才清醒过来。
是的,日子走了。一只孤鹤在苍凉沉郁中飞走了,消逝了。只剩下药王山,只剩下药王山上几间空荡荡的房子。我的寻觅无果而告终。
闷闷的,我离开了药王山,返城的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在吟诵:“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此时此刻,我竟不知,这是先生的诗作,还是先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