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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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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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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纪事

董小龙

我的故乡地处关中平原,土地宽广,丰腴肥沃,是我国小麦主产区之一。

故乡的小麦是冬小麦,生长期长,从白露前后(当年9月)下种,历经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再到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来年6月),长长的一个生长季节,才能成熟,生长期长达9个月(约270天)。

这样长的生长期,足够小麦吮吸天地原气,日月精华,在土地深处扎根、拔节、扬花、孕穗、开花、灌浆、成熟等,可谓养精蓄锐,厚积薄发,更何况有父老乡亲倾洒的汗水心血,付出的辛苦劳作,小麦不仅穗长(一乍多长),而且颗粒饱满。磨出来的面粉,雪花一样白,脂玉一样细,做出来的面食,滑爽筋道,香甜可口。与玉米、高梁、谷子、红苕等五谷杂粮一起,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

  播种记

白露前十天不早,白露后十天不迟。这是故乡人种麦子的诀窍。

故乡人说:“小麦是胎里富”。意思是说,小麦要丰收,必须施足底肥,只有让麦子吃饱喝足,才能长成好麦子,结出大麦穗。因此,种麦前,家家户户都要下足功夫,农家土肥,购买的化肥,比如尿素,磷肥,碳酸氢铵等,都要撒匀,施足。这样,麦子才会心满意足,认真生长。

不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故乡人普遍种植的是一种名叫“老红麦”、“蚂蚱麦”、“碧玛1号”、“矮丰3号”的老品种。这些老品种,个高、杆细,虽然耐干旱,但却产量低,易倒伏,而且出粉率低。更要命的是,那时没有小麦品种这一说,播种的麦种子全部是上年打下的麦子,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品种严重退化,因而产量很低,收成一直不好。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走上了工作岗位,在粮站征收农业税。有一年种麦时,粮站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粮站新购进一个小麦新品种,叫“小偃五号。”还说“小偃五号”麦杆粗壮,麦个低矮,喜水、喜肥、耐旱,耐干热风,抗倒伏,抗病虫害,亩产高,出粉率高。问我要不要买些作为麦种子。我听了喜出望外,二话没说,赶紧买了几十斤回来。

父亲听说我买了小麦新品种,高兴的说:“这下好了,咱家有白馍吃了”。

农谚云:“麦种泥窝窝,碗大的白蒸馍。”意思是种麦前,要有一场透墒好雨,最好是淅淅沥沥的连阴雨,“麦子淌在泥水里享福哩,不愁吃,不愁喝,使劲长个儿,只有这样,人,才能吃上比碗还大的白蒸馍。”父亲说。

有道是,好雨知时节。那些年,每到种麦时,都是秋雨连绵,寒意袭人。我家人不多,但还是种了五亩自留地,种麦前全家人一齐动手,把土地整好,把地畔垒齐,把土呵啦打碎,把杂草除净,把底肥施足。

也真好,播种的前一天,恰好夜里下了一场透墒雨,清早起来,空气清新,土地湿润,地是提前耪耱(平整)好的,只管种麦就行了。爷爷在前边牵牛(带吆喝),父亲在后边摇耧,我在旁边扛麦种(及时把麦种倒进麦耧里),母亲在最后边拿粪(把粪土撒进麦拢里),大半天的功夫,麦子全都播种进了地里。之后,父亲又牵着牛,把刚刚播下麦种子的土地细细的耱一遍(平整),大家也举起蹶头,把地里的土坷垃再细细的打碎,用脚把没有合缝的麦行踩实,以防止露籽(暴露在外边的麦籽)。麦种上,没后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家人这才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打道回府。

只有十多天功夫,麦子破土而出,冒尖发芽。刚出土的麦子,黄黄的,嫩嫩的,象丝线,象针尖,经风一吹,一下子绿了,壮了,之后,便蓬蓬勃勃的茁壮成长起来了。

  灌溉记

麦子耐旱,也喜水。那些年,地球还没有变暖,气候还比较湿润,每年入冬前,照例都会下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像给麦子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躺在厚厚的棉被里的麦子,啥事都不想,只是静静的躺着,做它那滋滋润润,和和美美的梦。

然而后来的情形有些不妙,天,一年比一年干旱,雪花一年比一年稀少。

即使下雪,也是零零星星,碎碎的小雪,麦子干渴得要命。但故乡人有的是办法:浇灌。引水浇灌,让麦子滋滋润润的长身子,结穗子。

浇灌分为冬灌和春灌。

冬灌是在春节前。此时的麦子,尽管正在冬眠,但大水漫灌,让麦子的根越扎越深,越深越旺。春灌是在早春二月。此时的麦子,已朦胧胧睁开了倦眼,经水浇灌,顿时神清气爽,一下子来了精神,枝繁叶茂,茁壮生长,青翠碧绿,生机盎然。

浇灌必须有水。有水才能浇灌。

幸运的是,故乡有一条小河,叫漆水河。在县政府的组织号召下,沿途村子,男女老少齐上阵,在漆水河上游,一个叫做“老牛窝”的地方,修筑了一道拦河大坝,在大坝旁修建了水管站,在水管站旁边又修了一条水渠,水渠深深浅浅,弯弯曲曲。从此,不论冬灌,还是春灌,只要水管站的管理人员把那笨重的铁闸门一开,河水便迫不及待汹涌而下,顺着水渠,一路狂奔……而沿途村子的人,拿了铁锨,在自家麦地边铲上一个豁口,那水便汩汩汩的流进了麦田。一个村子浇灌完了,另一个村子浇灌,一个村子挨着一个村子浇灌,浇灌一遍不行,再浇灌二遍,甚至浇灌三遍,边浇灌边施肥……麦子心里哪个舒服劲儿,别提有多高兴了。

冬去春来,冰河解冻,柳枝儿绿了,山桃花红了,油菜花开了,田地里阳光和煦,春光无限。得了水的浇灌,麦子可着劲的往上长。

清明前后,赶巧又下了几场透雨。麦子齐刷刷的往上长,一天一个样,眼看着长高了,拔节了,扬花了,吐穗了……

“五月南风起,小麦覆垅黄。”“麦熟一晌,蚕老一时。”农历五月,小麦进入成熟期。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放眼望去,只见麦杆摇曳,麦浪起伏,满田满垅,金黄耀眼,一派丰收的喜人景象。这时的村路上,田地边,麦拢间,到处都是手拿镰刀,拉着架子车,准备开镰收割麦子的男女老少。

  蒸馍记

“别急,眼下最要紧的,是蒸馍。但蒸馍必须先磨面。”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母亲说着,便装了去冬没舍得吃而积攒下来的几斗麦子去磨面。当晚就和面,发酵,清早起来开始蒸馍。蒸馍,是母亲的好手艺。用母亲的话说,只有自家蒸的馍,吃起来才香。蒸馍时,先发面,越发越虚, 越虚越软,蒸出来的馍也就越白、越暄、越软。蒸馍要用柴禾, 烧柴火要有技巧,要掌握火候和时间。火中有真昧,火小了不行,火旺了也不行;时间短了不行,长了也不行。馍快熟的时候,香味就出来了。“粮仓粮仓摇摇头,我家来了大黄牛,家家都蒸大白馍,生活滋润不发愁。”我至今还记着小时候母亲教唱的儿歌。

大半天过去,母亲的忙碌,换来了三笼大白馍,两个厚锅盔,还给爷爷奶奶蒸了一笼红糖包子。“够收麦这几天吃的了。”母亲长舒了一口气。

赶集记

麦收前,还必须赶一趟集会。

赶集要到10公里外的黄堡镇。到黄堡镇后,父亲要买镰刀、刃片和钐麦杆子;要买起场用的五股木杈;扬场用的木锨,晾晒麦子用的推耙,筛麦秸用的竹筛;还要买草帽、凉席、白糖、茶叶。而母亲则要扯花布、买凉鞋、买油、盐、酱、醋以及蒜苔、黄瓜、大葱、西葫芦等青绿蔬菜。因为一旦开镰收割,就不再有时间去赶集,也就没有时间买这些农用家具和生活用品。赶集归来的父母,肩扛、手提、怀抱,累累赘赘,鼓鼓囊囊,虽然累的满头大汗,但却心满意足,分外高兴。

等这一切置办齐全,三夏大忙,龙口夺食,开镰收割的时节到了。

但父亲却说,别急,还有一件事要做:“磨镰。”特别是钐麦杆子上1米多长的刃片,要卸下来磨磨。父亲说着, 叮咛我去拿磨刀石。

傍晚黄昏,羊进了圈,鸡上了架,月亮爬上了东墙,梧桐树的繁枝阔叶把我家院子笼罩的朦朦胧胧有如童话。借着明亮如水的月光,父亲蹲在哪儿,先在磨刀石上洒上清水,然后不紧不慢的磨起来,不时用手指试着刀刃的锋利程度,等镰刀、刃片都磨好了,父亲才伸着懒腰回屋睡觉。

  开镰记

终于到了开镰收割的时候。

喔。喔。喔。一声鸡啼,打破了山村的宁静,也把收麦的人叫醒了。父亲翻身起床,一边朝我喊:“快起来,往地里走?”一边胡乱洗了把脸,戴上草帽,拿上钐麦杆子,叫我拉上架子车,母亲提着装了茶叶的铝壶、热水瓶、大碗、馍笼、菜篮,拿上镰刀。一家人急忙向麦地走去。

出了村子才发现,曲曲弯弯的村路上,羊肠似的田地边,宽窄不一的麦拢间,到处都是拿着镰刀,手提钐麦杆子,拉着架子车的收麦人。相互碰了面,只一句话:“你也收呀?” “收呀!”

这一年,天公作美,麦子从种到收,从起苗、拔节、孕穗到扬花、灌浆,整个生长期间,长势特别好。不论哪一块麦田,都是麦行整齐,麦杆粗壮,麦芒尖锐,麦穗沉重,颜色金黄,颗粒饱满。既没有遭遇卡脖子旱,也没有遭遇干热风,更没有发生蚜虫病、条锈病和出现倒伏现象。

望着这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村里人喜的合不拢嘴,许多老年人一边往手心里吐唾沫,准备大干一场,一边喜眉笑眼的说:真是个不多见的好年景呀!

一到地里,父亲就喊我:“拿镰刀。”我是第一次割麦子。手握镰刀,使劲往下割。才割了一会儿,手上就磨出了血泡, 针扎似的,钻心的疼。腰也疼起来了,弯下去直不起来,直起来又弯不下去,感觉腰快要断了,一不留神,锋利的刀刃又把手指划破了,鲜血直流。母亲走过来,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摁在我的手指上,血很快凝固了,不疼了。母亲站在我的身边,做着示范,教我这样割麦子:“左手揽麦杆,右手握镰刀,一刀一把,一步一挪, 放下再割,不慌不忙。”我照着母亲教的去做,果然轻松了许多,也快了许多。但五亩地的麦子,少说也得两三天才能割完。我在心里念叨着,啥时才能割到地头呀!

当我一脸疲惫的倒在麦堆上时,父亲开始钐麦了。

父亲手里拿的钐(shan)子,又叫钐麦杆子,是一种传统割麦用的农具,形状像展开的扇子;一个木制手把,一个木制提手;用细绳连接着一个盛麦子的大竹筐;上边安装着一个1米长,6厘米宽,寒光闪闪,极其锋利的刃片。钐麦杆子的特点是快,干净利落,一把钐麦杆子能顶替4个人用镰刀割。但钐麦是个技术活,光有力气不行,如果技术掌握不好,刀刃很有可能伤到自己。父亲是庄稼地里的行家,别看他个儿不高,体形偏瘦,但却能熟练使用钐麦杆子,展示农耕文化的劳作技艺。父亲手提钐麦杆子,前腿蹬,后腿弓,左手拉纤绳,右手握木拐,抡起钐子,从右向左,连拉带抡,齐刷刷的麦子匍倒在竹筐里,像是要在竹筐里睡上一个舒服的觉,但很快被父亲一个麻利的倾斜动作倒在了麦地上。

  帮困记

那时没有扶贫帮困一说,但父亲的所作所为,却真的是在扶贫帮困。

那时,虽然我家的麦子钐完了,但邻居王大爷家的麦子才刚刚开始收割。王大爷是抗美援朝的老战士,腿脚不利索,耳朵有点背,走路一瘸一拐的,胳臂上残留着敌人的子弹。从部队转业后,国家给他安排了工作,但他执意要回到家乡,当起了农民。幸运的是,王大爷从朝鲜战场回来后,村里人张罗着帮他成了家,娶了媳妇,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遗憾的是,在城市,三个女儿就是三朵金花。在农村,三个女儿就是三朵棉花。长大嫁作他人妻,只顾着过自己的日子,70多岁的王大爷只好自己在地里忙碌。

父亲心底善良,年富力强,经常帮助王大爷干些笨重体力活。看着王大爷弯腰低头一镰一镰割麦子,父亲二话没说,就走过去,抡起钐麦杆子,三下五除二,很快把一块地的麦子钐完了。王大爷走过来,咧开嘴,嗬嗬的笑着说:“还是钐子快。”王奶奶从家里提了黑瓷罐罐绿豆汤,喊着让父亲歇会儿,喝口绿豆汤,败败火。父亲接过黑瓷罐罐,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几口下去,抹着嘴说:“婶子,你这绿豆汤里放糖了吧,甜、爽。”父亲一边说,一边叫我拉上架子车:“先把王大爷家的麦子运到麦场上,再运我们家的。”

没想到,拉运麦子成了难题。原来,我们的麦地在东塬上,途经漆水河。漆水河是季节河,有水就是河,没水就是干河滩。几天前下了一场大雨,河水暴涨。当我和父亲拉着满满一架子车麦子过河时,浑浊的河水己是齐腰深了。看着汹涌翻滚,一浪高过一浪的河水,我有点头晕。父亲朝我喊:“快,把裤子脱了。”父亲也只穿了一条裤衩,拉着架子车,走进了齐腰深的河水中。如泥如汤的河水翻滚着,在石头间激起层层浪花,架子车在乱石滩中艰难行走。正走着,忽听河岸上谁喊:“快走,山水下来了。”原来,上游下了雨,河水又涨了。夏天总是这样,下游的太阳还像火一样烧着,上游天空里一朵乌云飘来,很快就是倾盆大雨。而河水,说涨就涨。我们拉着架子车,死拉活拽,眼看就到了岸边,却不料车轮碾在了一块石头上,架子车翻了,一车麦子,倒在河水里,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情急之下,父亲大喊:“抢麦子。”只见他从水里抱起一捆麦子,扔到河岸上,又抱起一捆麦子,扔到河岸上….就这样,湿水淋漓的麦子被我们父子俩抢回了一半,另一半硬是被河水卷走了。望着被河水卷走的麦子,父亲难过的落了泪。

碾场记

拉完了王大爷家的麦子,又拉我家的麦子。当两家人的麦子全部拉上场,晾晒在麦场上,人在树下阴凉处歇晌、喝水、吃馍时,忽听天空一声炸雷,顿时黑云翻滚,狂风大作。大家赶紧放下碗筷,拿起木杈,把摊晒在麦场上的麦子往一块儿堆集。就是迟,那时快,又一声炸雷响过,铜钱大的雨珠劈头盖脑砸了下来,雨裹着风,风卷着雨,还夹杂着乒乓球大的冰雹。此时谁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疾步快走,在麦场上来回穿梭。

父亲拿了木杈,飞也似的赶到王大爷家的麦场上,帮他起麦子….

然而这是雷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见雨脚翻山一远,顿时风流云散,天空澄澈明净。虽然刚刚堆集起来的麦子湿水淋漓,麦场低凹处的水珠还在滚动,但三伏天,骄阳似火,湿漉漉的麦子很快被重新晾晒的干干当当,用木杈挑起时,能听到轻脆干爽的哗哗声。

第二天,又是一个热的让人睁不开眼的好日头。经过一天的曝晒,下午,家家麦场上碌碡滚滚,木杈声声。碾麦子,起麦草、扫麦粒、垛麦秸,忙的不亦乐乎。

很快,麦秸垒成了草垛。麦粒堆成了小山。“你们回家吧,累了一天了,你家的麦子,就交给我了,等后半夜有风了,我把麦子扬出来,明早,你们赶来晾晒吧。”“哪就辛苦你了。”王大爷说着,乐嗬嗬的走了。

我没有走。我要看着父亲扬场。

天渐渐黑了,但树不摇,草不动,风平浪静,一丝风都没有。下半夜,我睡的正迷胡。忽听父亲说:“风来了。”只见他一骨碌从麦场上爬起来,连声说:“风来了。”“真是好风。”“好风啊!”一边说,一边扔掉披在身上的棉大衣,拿起木锨,走到麦堆前,一上一下,扬起麦来。只见他手起锨落,麦粒就像宽阔舒展的瀑布,在朦胧浅灰的夜色里划着漂亮的扇形曲线,从空中纷纷撒落。这时,母亲拿了扫帚,在父亲扬起木锨时,恰到好处的在落到场上的麦堆上扫来扫去,很快,麦积壳儿,麦秸杆儿,麦稍芒儿,统统被扫在了麦堆的外边,扫帚下边的,才是干干净净的麦子。父亲说; 扬麦子,既是技术活,要瞅准风向,拿捏到位,也要有窍道,掌握要领,得法子,不然,扬出来的麦子不干净, 麦粒,麦积,麦草混在一块,怎么行呢。我知道, 父亲是掌握了扬麦子窍道的人,这样的人,在乡下,越来越少了。

麦堆记

当东方显出一丝鱼肚白,山脊的轮廓线渐渐显露时,黎明时分的风,更大了,父亲手里的木锨,扬的更顺畅,更欢快了。

第二天,当王大爷来到麦场时,一堆堆圆锥形的,干干净净的麦子已经被父亲晾晒在麦扬上了。“大伯,这是你家的麦子,今年呀,你家的麦子,往少里说,能装十几个蛇皮袋子呢,晒干后,至少能有三千多斤。”“是啊,我估摸着也是这个数。”王大爷舒心的笑着,说着。他弯下腰,抓了一把麦子,望着一粒粒珠圆玉润的麦子说:“今年呀,真是一个好年景呢!”

父亲和王大爷说话的时候,我拿着漏齿木粑子,把王大爷和我们家的麦堆一一撒开,让一粒粒麦子彻彻底底的晾晒在阳光之下。漏齿木粑子将麦堆撒开的样子,像拐弯抹角,走来走去的回字形曲别针;更像卷起的好看的千重浪花,颗粒饱满,晶莹透亮,别有一番情趣。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晒麦子也有窍道。麦子晒没晒干,父亲的窍道就是用牙咬。他翘着梅兰芳先生那样的兰花手指,捏一颗麦粒,放到牙齿上去咬,听着干蹦脆响,就说明麦子晒干了,如果听不到干蹦脆响,而是绵绵软软的,就说明麦子还没有晒干,还得继续晒,直到晒干。

心想着晒干的麦子装进蛇皮袋子后,就该拉运回家了。然而父亲却说:“不急,不急着往家里拉。”他和王大爷相约着,把扬净晒干的新麦子直接拉去粮站交纳公购粮。当他们手里各拿一张薄薄的完税单时,才长长的舒了口气说:“先有国,后有家。”此时,他们那布满皱纹,挂满汗珠的脸上,显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犹如田间地头到处绽放的山野菊花。“先有国,后有家。”这,就是父亲,就是父亲那一辈人纯朴善良的人生观,价值观,也是父亲那一辈人留给我的最后的念想。

换麦记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往事如烟,许多往事早已渐行渐远。但我却始终没有忘记乡亲们换我家麦种子的事。

那是我工作后,从粮站买回的“小偃五号”小麦新品种,种在我家的自留地里,等到麦收时,与我家麦地仅隔一个地畔,竟长出了明显不一样的麦子。东边的麦子是我家的新品种“小偃五号”,枝杆粗壮,颗粒饱满,锋芒毕露,长势喜人,金黄色的麦穗,足有一咋长,在夏风热浪中摇曳;而西边的麦子是碎牛家种的老品种“碧玛1号”。零零星星,稀稀拉拉,碎牛一家人,原指望有个好收成呢,没想到…….

我家这非同一般的”小偃五号”,一下子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大家争先恐后,纷纷前来观看。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齐整的麦子,从来不知道小麦还有新品种。“你家这麦籽是从哪里弄的,叫什么名字,你家咋浇水,咋施肥,这麦子咋长的这么疼人呢?”“我家这麦是…….”父亲一边笑着,一边给大家解释。

几天后,麦子收上场,刚刚碾打完,还没来得及晾晒,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当时,我和父亲正要把刚刚扬净装好的麦子往家里拉,村里人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家的麦子放下,扛起我家的麦子就走。嘴里说:“换了,换了,换你家十几斤麦籽…….”不等我和父亲回过神来,人们扛着麦籽扬长而去。

就这样,我家新收获的五亩地的麦子,眨眼功夫,就被村里人全部当作麦种籽换走了。

推广记

第二年,几乎是全村的人,都种上了“小偃五号。”一些没有换到麦籽的人,遗憾的直嚷嚷:“咋不给我留些呢?”“我也想种些新品种呢”。

一些人家又开始换别人家的麦籽。而更多的人则赶紧去县城粮站购买新品种。

几年间,故乡人普遍种植的“老红麦”、“蚂蚱麦”、“碧玛1号”、“矮丰3号等老品种全部淘汰了,全都种上了小偃五号。

我至今还记得村干部说的话:小偃五号大面积的推广种植,使我们村的粮食产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话今年粮食亩产过了“黄河”(800斤),明年,咱们一定要过“长江”(1000斤)。但不管咋样,眼下,咱们再也不为缺粮吃而犯愁了。

有一年,我从人民日报上看到中国科学院院士李振声的一篇文章,题目是:“三十年做好一件事”。说他1951年分到中科院后,响应党的号召,来到大西北,发现这里的小麦因条锈病毒导致大量减产,于是他着手进行科学研究。他选择小麦与牧草远缘杂交育种获得成功,培育出抗寒、抗旱、抗病虫害的“小偃5号”小麦新品种,因此获得了国家发明一等奖等多项奖项。他还从偃麦草中得来的蓝粒基因创造了一套蓝粒单体小麦,为染色体工程育种开辟了一条新路。

看了报纸我才知道,我种植的小偃五号小麦新品种,原来竟是我国小麦育种专家李振声智慧的结晶。我还从报纸得知,他的科研成果累计推广3亿亩,增产小麦150亿斤。因为这一特殊贡献,2007年2月27日,李振声院士被授予2006年度国家最高科技奖。

看着报纸,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缕敬意。

看戏记

麦收罢,秋种上,台子上的秦腔戏也紧锣密鼓的开场了。戏台子不远,就搭建在村子东边的空地上。戏是县剧团的名角---张惠侠的《三娘教子》。尽管此时张瑞芳的《梁秋艳》红遍三秦,但村里人说,还是秦腔戏看着过瘾,譬如陈仁义的《下河东》《铡美案》,譬如陈妙华,肖玉玲的《火焰驹》《三滴血》。而此时,月儿圆圆,凉风习习,听着张惠侠字正腔圆,韵味十足的演唱,真让人神魂颠倒,十分陶醉。而对于村里人来说,只有唱上一台秦腔大戏,今年的麦收才算完美收官。“明年麦子收罢,咱们一定要把西安易俗社的名角请来,要是能听上陈妙华,肖玉玲的一场戏,哪这一辈子就真把福享了。”父亲说。

后来有了电视,再后来有了彩色电视,我给家里买了一台18英寸的大电视。而经典秦腔戏《火焰驹》《三滴血》也拍成了电影艺术片,中央电视台戏剧频道播放时,父亲便叫上他的老伙计,一起来家里看电视,演员们俊美的扮相,柔美的唱腔,华美的服饰,精美的画面,让父亲和他的老伙计美美的过了一把戏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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