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处,一片灯的海洋
董小龙
一
1968年,我作为老三届知青回到乡下,和社员一起参加生产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一个秋雨连绵,淅淅沥沥的大雨天,我闲着没事,就坐在一个板凳上,看房东做木工活。
房东是个木匠,手艺不错,擅长做家具。见我坐着,就没话找话说:“回头,我给你做一个书柜,你们这些知识青年呀,就爱读书,爱读书的人,没有书柜咋行。” 我说,我现在农村,连书都没有,要书柜干什么?他笑了,说,现在没有,不等于以后没有。
真让他说着了,果然,我拥有了自己的书。 那是一套《毛泽东选集》,四卷本,是下乡插队时,学校送给我们知青的必读物。
有书,就得有个书柜,就像一个人,必须有个家,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后来,房东用杂木给我做了一个书柜,由于没有上油漆,也没有安装玻璃,显得其貌不扬,甚至有几分丑陋。但因为装满了书籍,看上去一点也不浅薄,反而有着几分深沉和厚重。
走上工作岗位后,家也搬到了城里,那个简陋的书柜也随同所有家具一起搬进了城里,占据了我房间的一角。
节假日,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就站在书柜前,翻拣浏览这些书籍。 这些书籍,不仅让我与古往今来的英雄才子会面,也常常把我带回到遥远的宋元话本、明清笔记、酒肆茶楼,聆听历朝历代的遗闻轶事,拣回那些失落了的中华文明。
二
现在,我是拥有一些书了,整整一柜子书,想看什么,什么时候想看,取出来就是。
但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要想拥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尤其是文艺方面的书籍,是很不容易的。
那时候,也正是我最喜欢读书的时候,对知识的渴求从来没有那样迫切,一些读过的书,深印脑海,有些警句,还能背诵。可是,那会儿找一本好书,比吃一顿好饭更困难。
终于,拥有好书的日子来了。
我工作的单位不远处,也就是县文化馆的对面,新开了一家新华书店,单位同事的哥哥是这家书店的经理,他知道我爱看书,每次我去书店,他都热情招呼:“你来啦,店里新进了好书,你要不要。”我喜出望外。“啥书?”“书法方面的,文学方面的,你要哪一种?”说着,让年轻漂亮的女管理员从柜台下面取出来,放在柜台上,让我挑选。“全是新书,还没上架呢。” 女管理员说。尽管当时我每月的工资只有30.5元,但买书,却不含糊。其中最早的是李长之的《诗经试译》(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虽然是薄薄的一个小册子,但译书却穿越了2500年的历史长河,让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进入了我的阅读视线,让我从作者的试译中看到《诗经》中305篇作品的绰约丰姿,尤其是民间歌谣所表现出的巨大艺术创造力。最珍贵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竖排版《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全书上下两册, 尽管是原色影印,但蝇头小楷,毛笔书写,极其恭整,又有红字眉批,蓝字笺注,还有冯其庸写的《序》和《后记》,极其漂亮。与《红楼梦》版本不同,这书的作者只有曹雪芹,而不是曹雪芹和高鹗合著,全书也只有80回,而不是120回。岳飞手书的《诸葛亮前后出师表》,据说是毛主席赠送给日本首相田中角荣的影印本,线装,竖排,古色古香,价廉物美,一册在手,爱不释手。
最让我手不释卷的是花3.2元钱购买的余冠英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三卷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回想起来,我阅读了不下10遍,如今仍在一页一页看。吴调材、吴调候编写的上起东周,下迄明末,展示我国古代散文风貌的《古文观止》(中华书局),则是我床头的必读物,临睡前看上几页才能安然入眠。只有1元钱的明代孔尚任的《桃花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0.44元的贾平凹的《月迹》(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都是弥足珍贵的好书。清代李宝嘉的《官场显形记》(人民文学出版社.上下册.1979年),闲暇时也常常拿出来细细翻看。外国文学名著也是我书柜的重要成员。俄罗斯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周扬译,竖排版,上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新月集》,曾让我读了又读。任继愈的《汉唐佛教思想论集》(人民出版社);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林语堂的《人生的盛宴》(湖南文艺出版社);赵朴初的《片石集》(人民文学出版社);《郁达夫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邓拓散文》(人民日报出版社);孙犁的《澹定集》(百花文艺出版社)等,也都排着队似的,让我阅读了一遍又一遍。
这些书籍,大部分是用我微薄的工资购买的,好在价钱不贵,一本包括李大钊、陈独秀、瞿秋白、鲁迅、郭沫若、朱自清、冰心、徐志摩、张恨水等100多位作家的精美散文,长达1749页的硬皮《现代散文鉴赏辞典》(农村读物出版社.1988年),定价才17.5元,记得购买时我一点都没心疼,掏钱拿书走人而己。当然,有些书籍则来自远方朋友的赠送。有一年,我几篇小稿子刊发在《宁夏税务报》上,被宁夏作家张涧先生看到了,于是便有了《塞上书简》的书信来往,他还给我寄来了他的诗歌和散文集《人生谁不老》《多情的秋天》两本书。
三
原以为我一个人爱看书,没想到,我工作的单位领导也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平常的日子里,总见领导手不释卷。但很快就发现,领导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最爱看的是文学期刊,而那时,最流行,最受欢迎的正是大型文学期刊,北京的《当代》、《十月》、广州的《花城》、上海的《收获》、福建的《中篇小说选》。有一次,与领导闲聊,我问他:“咋喜欢文学期刊。”领导微笑着说:“看长篇太累,看短篇又不解馋,只有中篇小说最好。”领导喜欢看书,我也跟着沾光,大型文学期刊每一期都买,每一期都看,有时去书店一买就是一大摞。有一回,领导发话说:“去,看书店最近有啥好书,给咱买些回来。”到书店一看,有《鲁迅全集》,20卷,价虽然贵点,但书好,买,值,就抱了一摞回来,领导喜孜孜的说:“真是好书啊!”然后取出一本,笑容可掬的说:“你们也看啊,年轻人,多看点书,对工作有好处,鲁迅的书,真是难得的好书呢!”只可惜,我的工作调动后,单位也分分合合,几起几落,那些书也不知去哪儿了。
四
离开基层,调到市上工作后,就听人说,市图书馆是全市藏书最多最好的地方,而且面向社会免费开放。我听了,心里激动,就拣了一个晴好的日子,去市图书馆看书。管理人员说,藏书在二楼,我顺着楼梯,转上去,一进门,果然藏书万卷,科技类、农业类、文学类、医学类,分门别类,应有尽有。我家住在北关,中午下班后,吃完饭,回不去家,又闲着没事,就去图书馆,办一个借书证,就可以带书出图书馆,看完后再还回去,不收任何费用,随便翻看。有些书刊,是抢手货,别人借走了,我想看时咋也借不到,管理员说,啥时还回来,还很难说,建议我去阅览室,那儿有报纸,可以尽情浏览。
初夏时节,阅览室静悄悄的,窗外飘来桐花的清香,《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等等世界名著,一本一本,如饥似渴,贪婪的读着,有时会忘了上班的时间。
冬天的大同桥象过风洞,要是遇上下雪天,北风呼啸,格外寒冷,顺着立交桥的水泥台阶,一台一台走上去,再一台一台走下去,凛冽的寒风穿透单薄的衣服,可是任凭寒风扑面,也抵挡不了我求知的欲望。有时去早了,管理员还没来,门不开,就在楼下一边跺脚取暖,一边耐心等待,直到管理员的身影出现,便相跟着上楼,在办证处,急切的拉开抽屉,翻拣卡片,查找书目,直到找到自已喜欢的书。
有时,遇到喜欢的书,一时不能记在心里,又舍不得放弃,便用小纸片抄下来,不过不是全部抄完,只是抄写一小部分,或是精华部分,虽是为了自已方便,有时也和同事交换着看,分享读书的快乐。
星期天也去,一走进图书馆,一拿起书本,就啥都忘了,有时看到夜幕降临,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夜晚呀!简直就是读书人的节日。
有一个时期,我们租住在供销社的房间里,夜深人静,想看书,又怕影响别人,就把电灯熄灭,打一支小手电,在被窝里看书,灯光摇曳,晃忽迷离,但却看的聚精会神,如醉如痴,不知东方之既白。
现在,单位有了阅览室,啥书都有,随时都可以去看。“这下好了,看书不用愁了,不用出楼,就可以一览无余了。”同事说。
五
有一段时间,我迷恋上了书法,尽管学书不成,但上海书画出版社《唐人摹兰亭序墨迹三种》却走进了我的书柜,里边不仅有传为唐代冯承素的摹本,还有虞世南、诸遂良的摹本。对于痴迷书法的人来说,虽是影印,但古人的墨迹仍然是心摹手追的绝佳范本。与此同时,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柳公权的《玄秘塔》;孙过庭的《书谱》等等,如今虽然纸质泛黄,边角破损,但仍宝贝一样占据着我书柜的一角。
六
“194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一个身体瘦弱、彬彬有礼的中年人,由两个青年人扶着走下汽车,来到煤渣胡同人民日报社,他,就是邓拓,是党中央派到人民日报的社长、总编辑。”这段话,就是我喜爱的一本书----1980年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吴作人先生题写书名、尚佩芸先生设计封面的《邓拓散文》中的一段话。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到农村征收零散税时,在一位村干部的家里,看见了这本书,随手拿起来浏览。村干部见我喜欢,就说:“你喜欢这本书,就拿去看吧,在我们乡下,它可是一本不值钱的废纸。”
“废纸。”我有些迷惑。
“你喜欢,就拿去看吧。”村干部说。
带着一份惊喜,一丝惆怅,我拿走了这本书。
这本书,收录了邓拓38篇散文,198个页码,15万7千字。书价极廉,仅售0。75元。从后记中得知,这些文章,绝大多数是他在1958年以后写的。
1958年前后,邓拓离开了人民日报,在复杂艰难的情况下,他深入基层访问,看一幅画,听一出戏,都会写出一篇动人的文章。
我正是喜欢这一篇篇动人的文章,几十年来,才一直将这本书放在忱边,常常翻看,从中受到许多教益和启发。
我喜欢邓拓散文,是因为他的敬业。书中收录了人民日报记者写的文章《邓拓和人民日报》,其中一段话非常感人:1952年春天的一个深夜,中央办公厅打电话给邓拓说,中央关于朝鲜战争的问题,要人民日报明天见报一篇社论。邓拓立即动笔。三个小时后,他用毛笔小楷写的草稿送到中南海了。黎明前主席亲手批回了这篇社论,只是用铅笔增添了几个字。批示写着:“照发,很好。”每看到这里,我的眼前都要一热,眼前浮现出了两个身影,一个是身体瘦弱,腰间用钢骨架紧束着,由爱人丁一岚搀扶着“笔走龙蛇”的邓拓;一个是身材伟岸,黎明前还在审批稿件、指点江山的伟人毛主席。
我喜欢邓拓散文,是因为他的人品。1956年孙中山先生90诞辰,报纸刊登了邵力子先生纪念孙中山先生的文章,标题字小了些,版面处理也不显著。当天,在全国政协开会时,周总理批评说,为什么把邵先生的文章放的那么低。邓拓说:“我疏忽了,以后一定改正。”短短一句,感人肺腑。
我喜欢邓拓散文,是因为他的才华。书中的文字非常优美。如:《苏东坡潇湘竹石图卷题跋》一文的开头:“我国湖南零陵以西为潇湘二水合流处。山水平远,风景清幽,历代诗人画家,或亲历其境,目睹山川形胜,或耳闻而神往…….”
我喜欢邓拓散文,是因为他的豪爽。邓拓生性豪爽,喜做诗填词。他一生写了500多首诗词,常常信手拈来,词意盎然,意味深长,如开篇《从天安门到全中国》一文中:“举国欢腾起舞时,天安门下动遐思,春秋大事书万卷,不敌英雄纪念碑。”
时光荏苒,流年似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今天,看着《邓拓散文》,想着这些陈年旧事,真让人不胜感叹。
在地处祖国西部小城,在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颠沛流离之后,还有人喜欢和阅读他的散文,邓拓先生倘若地下有知,一定会心领神会,颔首含笑。
七
在我的书柜里,不仅有名人的书,也有许多本土作家的书。有一年,我把我手头20多本本土作家的书赠送给我工作单位图书室,让更多的机关干部开卷有益,感受书的魅力。
书柜,只有一个,许多书只好委屈的放在床头柜里,茶几底下,甚至阳台上的纸箱里。但每天清早起来,我都要站在书柜前,恭恭敬敬聆听书籍们的教诲,有时则请它们出来,在我的灵魂深处作巡回报告。它们是我的老师,是我的精神支柱,也是我写作的动力。我常常想,面对时间,人总是无力的;面对书籍,阅读总是幸福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甫)。
从这个角度说,阅读,让我的文笔灵动,如清澈皎洁的月光;阅读,让我的生活充实,如颗粒饱满的谷穗;阅读,让我的人生变得有味,如越嚼越香的橄榄;阅读,让我的书柜和我简陋的房子,散发出悠远的馨香。我感谢书籍对我的垂青和厚爱。我感谢阅读带给我的快乐和温暖。
好书,如影随形,伴随着理想走进我的世界,伴随着我走过了青春年华,使我的生活忙碌而充实,甚至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几次搬家,许多东西都丢了,唯独书没有,满满的摞了一柜子。
买书、看书、藏书、赠书、写书,这样的例子很多,要写,即使用了比这更长的篇幅,也是写不完的。
如果说,一本书就是一盏照亮我前行的灯光的话,回首望去,早已是一片灯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