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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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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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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补丁

菜补丁

董小龙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一个叫做柳林的山区税务所收税,每天翻山越岭,走村串户,常常汗流浃背。每到吃饭时间,村干部就挨家挨户给我派饭,派到谁家就在谁家吃,但我最想去的是钱阿婆家。

钱阿婆全家五口人,老伴、儿子、儿媳和孙子。儿子和儿媳都在银行营业所工作,平时家里就她和老伴、孙子3个人。

钱阿婆虽说是个农村人,但看上去很慈祥,很善良,衣着朴素,干净利索,茶饭做的特别好,因为她的儿子在营业所工作,经常下乡发放贷款,自然也常常吃派饭,所以凡是来到她家的人,她都特别热情,做些好吃的招待。

我下乡收税,有时就被村干部派到钱阿婆家去。每次踏进钱阿婆家门,她都要笑吟吟问:“今天想吃啥,阿婆这就给你做去。”我会毫不客气的说:“煮粥吧。”

“今天不行了,太晚了,明天吧,明天阿婆给你煮粥吃。” 钱阿婆说。

那时人普遍穷,饭食很简单,白馍几乎没有,油也很少,主食大多是玉米糁,搅团鱼,蔬菜千篇一律,全部是自家出产的土菜和从山坡上掐的野菜。因此,每次到钱阿婆家吃派饭,差不多都是玉米糁,当地人叫“大糁子。” 钱阿婆煮的大糁子几乎就是一绝,特别好吃。钱阿婆告诉我,大糁子是用玉米糁,也就是一粒玉米碾成两半的糁子做的。先往大铁锅里盛上半锅水,然后舀上一碗大糁子倒进去,再往灶火里塞上几根树桩,或是瘦硬的树根、干枯的劈柴,任其火苗翻卷,火星乱溅,呼呼燃烧,噼啪炸响,不用盖锅盖,只管放心下地去干活,在地里忙活上一天,傍晚回来,洗去尘土之后,还没走到锅边,香味就会扑鼻而来,搭眼一看,哪大糁子呀,黄亮亮,金灿灿,稠呼呼,香喷喷,用铁勺子在锅里搅一搅,舀上一碗,吃起来粘嘴弹牙,特别有咬头有嚼头,就着辣椒拌的黄酸菜,哪滋味,真是吃在嘴里,香在心里。两碗大糁子下肚,还想再吃。“吃呗,锅里还有,你可要吃饱,没有馍,你还要跑路翻山去收税,不吃饱咋行?” 钱阿婆说。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钱阿婆不是本地人,是上海人。

原来,刚解放那会儿,钱阿婆家在上海开办的私人银行收归国有,并入国家银行。钱阿婆作为资本家的阔太太和丈夫一起,呆在家里没事干。恰好大学毕业的儿子响应国家支援大西北的号召来到陕西耀县(今耀州区),被安排在柳林营业所工作。随后便在当地取妻生子。为了照看孙子,也为了消愁解闷,钱阿婆和老伴一起从上海来到大西北,住在柳林,这一住就是20多年。文革中,造反派说钱阿婆是资本家的阔太太,过的是花天酒地的生活,要她好好改造思想。于是钱阿婆和老伴又来到了乡下,在安里公社扎了根。当我七十年代走上税收岗位时,钱阿婆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安里公社的社员了。

“刚来安里时,这地方特别荒凉,人烟稀少,土地瘠薄,日子苦焦,但时间长了,反倒觉得安里这地方还是不错的,虽然人烟稀少,但土地宽广,地里的五谷杂粮、山货土产生长的特别好。” 钱阿婆说。

当地人喜欢吃大糁子,吃大糁子又喜欢就酸菜。这酸菜是用萝卜叶腌的。因此,每年秋天,种完麦子,当地人就开始张罗着腌酸菜。

但钱阿婆喜欢吃米饭,可惜,那时连大米是啥样都见不上,只有过年时,儿子才弄回一点点,全家人也才能吃上一顿大米饭。

既是随乡入俗,也是随遇而安,钱阿婆很快学会了做当地饭菜。她发现,这地方人喜欢腌制酸菜,而且什么都腌,晒干的萝卜条,半湿半干的豇豆条,茄子片,青西红柿,雪里荭,红辣椒,紫甘蓝。“有一次,是在深秋时节,天不明,我一个人拉了一辆架子车,跑了30多里山路,到柳林镇庙嘴儿附近菜农家的菜地里,帮助菜农收摘甘蓝,等菜农把装满甘蓝的架子车拉往镇上赶集时,我就把菜农扔掉的菜帮子,老叶子拣拾起来,满满装上一车,拉到沮水河边,掏洗干净,回家凉晒干了,用盐腌成酸菜。当冬天来临,大雪纷纷,一些人家没有菜吃的时候,我腌的酸菜就派上了用场,东家送一碗,西家捞一碟,泼些辣子,调些花椒,就大糁子吃,别提有多香了。” 钱阿婆说着,眉里眼里都是笑。

“春天,这里的野菜特别多,我就到田地里、山坡上剜野菜,荠荠菜,野小葱,野蒜苗,麦平平,夫子蔓,蒲公英,都是些乡下人爱吃的野菜,我剜回来,洗净切碎,拌些杂粮面粉,做成菜,非常爽口。” 钱阿婆一边说,一边做给我吃,果然非常好吃。

钱阿婆有时也做劲道的手擀面,扯面,搓搓面,一眨眼工夫,合面擀面,切成小指宽细,抖擞开,下锅,满屋子麦香。

有时做葱花饼,我如果刚好派到她家,就一直守在锅边,烙一张吃一张,钱阿婆胃口不好,钱大爷牙齿不好,面不能和的太硬,所以常常做软饼子,面和得稀稀的,加点盐,加点调和面,摊得薄薄的。吃起来软软的,筋筋的,光光的。还有韭菜鸡蛋做馅的水饺,麦仁煮的稀饭,玉米面打的搅团,和些捣碎的蒜泥,间或用切碎的辣椒夹馍,就小葱拌豆腐菜,每样饭食,蔬菜,都非常好吃。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饭食菜蔬之所以好吃,其中的一个原因就在于这些食材都是钱阿婆亲手做的,麦子是钱大爷亲手种的,绿豆黄豆是钱阿婆一粒一粒剥的,然后精心挑选的,红萝卜、白萝卜、茄子、雪里荭、苤蓝、青绿西红柿都是钱阿婆细细的切了凉晒半干后腌制的,长线辣椒是她串起来挂在墙上或是在麻绳上晒干的,玉米面是钱阿婆亲手在石磨上磨的,偶尔做一回的粉蒸肉用的生姜粉,花椒粉、五香粉是钱阿婆悄悄积攒的,熬米汤的小米,调味用的辣椒,都是她在石臼里一下一下杵的,胡麻香油是她提前好些天去外村油坊里预订的,大块猪肉也是早已晾晒薰制干净的……

钱阿婆一一说给我听。“怕你吃不了,不然就多做点。”“下次,你来收税,就不要到别人家去了,直接来我家,我给你做……” “不行,我要赶回税务所呢,所长稍话叫我回去开会呢。”我很遗憾的对钱阿婆说。

细想起来,并不富庶的安里公社,却把钱阿婆一家滋养的淳朴而厚道,热情而大度。“没想到,这里一年四季五谷丰登,总有吃不完的物产。” 钱阿婆不胜感慨。

“我要去地里剜些野菜呢,经过冬天的荠荠菜包饺子可香呢。” 钱阿婆的话让我口水涟涟,似乎闻到了来自广袤大地的甘甜醇香,更感受到钱阿婆的浓浓情意。

其实,我家也在农村,这些乡间食物也常常把我带回到过去:堆满麦垛的场院,吱扭作响的碌碡,轰轰滚动的石碾,响声不断的连枷,蒙着眼睛的毛驴,慢悠悠,懒洋洋的一圈一圈的走着,雪花一样的面粉一遍一遍的筛着,弥漫的到处都是,还有,井台上的辘辘会欺负手生的人,木桶哗啦啦一下子放到底,半浮半沉总装不满水,种芝麻时偷偷嚼一把种子又香又甜,割麦子时针尖似的麦芒扎的人直喊‘疼’;拔谷苗时腰疼的快要断了,嘴里喊着咋还拔不到地头;贪图玉米杆红苕叶的清甜,把舌头都吃破了,嘴角总有一抹殷红的血……我珍惜那一段辛苦劳作的生活,它让我总也忘不了乡村亲情。

城里人的饭食在钱阿婆看来是吃不成的,比如面粉里的增白剂防腐剂使面粉吃起来不香;比如蔬菜里的残留农药使蔬菜看起来蔫蔫的咋也不水灵……

“安里人喜欢把肉斩成大块的。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钱阿婆偶尔炸一次猪排时总是这样说。“山菇、野笋、木耳、霉干菜烧肉,你们没见过,也没吃过,其实,泡一泡炖肉炒菜尝个鲜还是蛮好的。”“甜橙、柚子、芦柑、面拖小黄鱼,我要不说,你都不知道怎么吃。”钱阿婆摆弄这些精心挑选的,从上海带来的特产,满心欢喜。

有一段日子,钱阿婆回了趟上海,反倒吃不惯家里人做的菜了。“太甜、太软、糯糯的那种。”钱阿婆说。她特意按照安里人的做法,做了一桌子菜,但不受欢迎,上海人嫌味太重、太咸、太辣,“好大的鱼啊,就我一个人吃,吃了好多天。” 钱阿婆在上海人眼里,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安里人了。

文章该收尾了,还没说到题目:“菜补丁。”

“菜补丁”是钱阿婆挂在嘴边的话。她说上海人过日子特别精细,钱家过去虽然开着银行,但也非常节俭,常常省吃俭用,从不大手大脚。钱阿婆的话让我深感意外,也让我第一次见识了上海人的精明能干。

“菜补丁”看上去一塌糊涂,散开来却是晒干腌制的甘蓝叶子,泡发开,切碎后滴几滴胡麻香油,吃起来别是一番滋味,有韧劲,有嚼头,又有一抹油菜的清香,特别下饭。

“菜补丁”的做法很别致。钱阿婆说先要把老甘蓝叶子洗净切碎,腌制上一个冬天,捞出来切碎,然后搁麻油、酱油、香料、花椒、辣椒,用旺火煎油,往上一泼,泼剌剌出落成酱紫色,这就成了。

“其实,这是改良后的当地菜,真正的上海‘菜补丁’是用疙瘩菜做的。把疙瘩菜洗净晾干,放进大锅,用慢火烀上几天,再捞出晾干,出落的墨黑乌亮就可以了,可惜,这地方找不到疙瘩菜……”

但这改良版“菜补丁”也好吃有味,经久耐放。我更好奇这个名字,钱阿婆说这是她的上海家乡菜,没菜吃的时候可以垫补垫补,不就是给过日子打“补丁”吗,不知道何时何人因为什么创制了这么一种加工储藏蔬菜的方法,倒让钱阿婆效仿的真假难辩,还做出了特色,做出了家乡的味道。

现在,外出远行的人越来越多,各地方的人都有自已的“菜补丁”吧,也都有遇到难事措手不及的时候吧,咬一口“菜补丁”,就是吃上了家乡菜,记住了家乡的味道,那么,家乡也就在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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