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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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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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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老屋

董小龙

侄儿打来电话说,老屋倒了,持续几天的大暴雨,老屋没能挺住,倒了,成了一堆废墟。

老屋倒了,我在乡下没有了立足之地,百年之后,我将魂归何处。

老屋,是祖上留传下来的一处老宅院,分前院和后院,中间有二门隔着,前后院各有一座阁楼,两边是两排相对的抱厦。

打我记事起,老屋就按照祖传的法子进行了分割,前院归大伯,二伯住后院,父亲最小,被分在另外一处叫做马坊的老屋,但由于马坊闹鬼,祖父母就同意父亲住在老屋后院的阁楼下。

父亲将阁楼下的空间分为三处,一处做居室,一处做灶房,一处是走廊。而阁楼上,则堆放着全部的生活资料和生产农具,包括粮食,还有父亲喜欢的戏本、旧书…….

后来,父母贫病交加,撒手人寰,我孤身一人,四处漂泊,老屋从此门窗紧锁,无人居住。

一晃,十多年过去。等到我再次回到老屋,已经是文革后期,我随着上山下乡的滚滚洪流回到乡下,住进了老屋。

还记得刚刚踏进老屋大门时的情景,我背着简单的行李,怀揣一本毛主席语录,站在房门前,望着锈迹斑斑的铁锁和墙角斜织的蛛网,一阵心酸,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样走?!

侄儿来了,他找来一把斧头,把铁锁砸开,推开房门,一股刺鼻的霉味迎面扑来,我打了个趔趄,直往后退。

住进老屋,白天我照例要到地里去干活,挣工分养活自己,可又瘦又小的我能干什么呢?我去找队长派活,队长瞅着我,看了半天,厉声说:“去吧,给牛割草去。”

一把镰刀,一个筐笼,山坡上,沟渠里,不知有多少回,手指被镰刀割破了,鲜血直流,望着鲜血淋漓的手指,自己可怜自己,忍不住失声大哭。

老屋破败不堪,漏洞百出,下雨天大雨大漏,小雨小漏,有时半夜里下起倾盆大雨,一床被子便被淋湿一半。灶房更糟,没有门,只有半截土墙,我去地里干活,回来后灶房常常遭了殃,清早收拾干净的锅碗瓢勺,不仅蒙上了一层浮尘,而且,公鸡在土墙上放歌,野猫在锅台边取暖,母鸡在案板上觅食,更恼人的是,脚底下、案板上、锅台边,到处是一堆堆腥臭难闻的鸡屎。

几年后,我走上了工作岗位。再后来,我结婚了。但依然是“一头沉”,一家人还住在老屋。农忙时我总要回到乡下,在田地里忙碌,“春日春雨一身泥,秋月秋风泥一身。”孩子们渐渐长大了,老屋住不下,只好搬去马坊老屋。

一座比老屋更老的老屋。

马坊老屋年久失修,杂草丛生,苔藓浓淡,四围土墙经风雨剥蚀,已露出掺和在墙心里的砖瓦来。房屋早已倾斜,不知是那一年添加的几根椽檩,后来也遭虫蛀而变得斑斑驳驳,屋脊和檐口芜芜杂杂的长满了小草,早春时节,它们还竞相开放出一朵朵小而丑的黄花来。屋内光线暗淡,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见不到光亮,天阴下雨,更是漆黑一团。只有天气特别晴好的日子,才会有一缕薄薄的阳光从临村巷的墙壁上开凿的小窗口照射进来,算是一年中最明亮的日子。

马坊老屋地势低凹,每年夏季暴雨来临,或是秋雨连绵,院内积满了水,院内水眼常常被淤泥堵塞,排泄不畅,房门前的青石台阶格外湿滑,一家人行走不便,有时不得不淌水出门。夏天的夜,在屋檐下纳凉,原本是很惬意的,但也许是过于阴暗潮湿的缘故吧,蚊子特别多。到了冬天,院里的野草枯死了,只有一棵石榴树,而冬天的石榴树是不开花的,这时候的老屋则显出几分荒芜。那时,家穷,没有电灯,屋里只有一盏小油灯。小油灯平常是不点的,只有下雨天,或是过年时才点上一小会儿。

终于,苦日子熬到了尽头。在城里工作10多年后,家也随之搬迁进了城市,一家人走出了偏僻乡村,离开了马坊老屋,搬进了新的住宅楼里。

随着搬迁新居,亲朋故旧前来祝贺,在房价日渐看涨的今天,能在城市购买一套150多平方米的居室,真是令人羡慕。

这是一门关尽的单元楼,三室两厅两卫,光照充足,窗明几净,朝北朝南各有一个阳台,可以迎看初升的朝阳,可以目睹夕落的晚霞,极目远眺,半个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与往昔阴暗潮湿,简陋破败的马坊老屋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可是,奇怪的很,自从搬进新居后,一种莫明的抑郁便渐渐滋生了。

每天下班回来,循着回环的楼梯向上旋去,随着一声门锁的碰响,仿佛我被关在了世界之外,再也不似从前,可以听见初春的风抖动着嫩树枝的沙沙声,夏天的知了躺在叶片下的一声声长吟,秋雨滴落在芭蕉叶上的脆响。即便到了隆冬,也还可以听见肆虐的北风扑打窗纸发出的簌簌声,在各种声响的映衬下,会使我感到火炕带来的温煦和平添的生气,还有那躲在草丛里的蟋蟀和蝈蝈的鸣叫---一入夜,便竞相鸣唱,直至天明。伏案时,它似乎可以掀动你的文思,困乏时,仿佛又能催你入睡。每逢雨后初霁,清早起来不用拉开窗帘,一声雀噪,会向你预报,今天是一个晴好的日子,你可以出门办事了…….这一切声响都逝去了,仿佛消逝在一个遥远的世界。

以往,我总以为马坊老屋破旧不堪,房檐低矮,院落狭窄,风雨之夜,常常闹鬼,尤其是院墙边没有舍得仍弃的青色石槽和拴马桩,阴雨天,总有牛羊驴马的踢踏声、草料的搅拌声、缰绳的抖动声、水桶的磕碰声隐隐传来,还有院中的那盘石磨,每逢下雨的日子,总有驴拉着磨盘在磨面粉的嚯嚯转动声,毛驴的咴咴嘶叫声,哐当哐当的罗面声和人的乞求乞求的吆喝声在耳边回响,孩子们害怕,嚷嚷着要搬离马坊老屋…….那时,我最盼望的就是离开马坊老屋。可如今,我真的离开了马坊老屋,我宁静了,却也孤独了…….

以前,我总认为生活在马坊老屋里是艰难的。老屋没有自来水,吃水很难。因为我常年在外工作,吃水就靠妻子一人去挑,早些年,她天不明就去河里挑水,后来,河水受到了污染,她又去井里去搅水,每天的洗衣、淘菜、做饭,她不知要挑着水桶在水井间往返多少次,连村路边的草丛也让她的脚踩出了一条曲曲弯弯的蹊径。每逢大雨天,村巷泥泞,小路湿滑,挑水就更苦了。那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家里安上自来水,让妻子从日复一日的挑水中得到解脱。

可如今,有了自来水,她却多了苦闷。地里的农活是不用干了,家务活也少了许多,一些应做的事早早做完后,她便显得百无聊赖,许多时候总爱一个人坐着楞神,眸光里渐渐少了生气, 精神也萎靡了许多,整天无所事事,郁郁寡欢。

以前和哥嫂子侄同住在老屋小院,妯娌间相处免不了纷争为了一些小事,她们曾拌过嘴,可如今妻子却常常提及哥嫂子侄们,一说到她们,妻子总忆起与她们相处时的好处来,这使我想起我搬往马坊老屋时的情景----哥嫂帮着装完最后一车家什,我和妻子把他们送到门口,哥嫂显得有些依依不舍,回过头来再三叮咛:“你们一定要常回老屋呀,一定要回老屋看看啊,一定。”我突然感到,大家在老屋里共同生活了十多年,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口气,从前是未曾有过的,这是陌生的开始,还是亲情的疏离,不觉竟红了眼圈,声音也有点哽咽。这时,我那3岁的孩子从院子深处跑来,他仿佛此时才明白,伯伯和婶婶就此和我们分开了,他便闹着要跟去,哥嫂依依不舍,把孩子带走了,原本很调皮的孩子,其时,在他们眼里也变得乖多了。

以往一家人的活动都局限在老屋里,我看书写东西的时候,调皮的孩子总爱前来纠缠,妻子便蹑手蹑脚走过来将孩子拉开,然后将他拉到屋子的一边低声斥责一番。如今,我有了一间书房,她自然高兴,从此有条件避免孩子们对我的干扰----她向孩子下了禁令,不准孩子的脚步踏在书房的门槛。 每天,除了孩子从学校回来时,父子俩有一番短暂的叨唠和吃饭时听孩子絮语之外,就再也听不到他们的闹声、笑声、甚至哭泣。此时,我不禁觉得过去在那恶劣的环境下的生活也是甘甜的,我怀念那逝去的岁月-----入夜,妻怕孩子打扰我,就早早哄孩子睡觉,再去忙她的家务。床就在我的书桌旁,我能听见孩子均匀的呼吸,细细的鼾声和娓娓的梦呓,有时,妻哄孩子睡觉时,调皮的孩子则是装睡,待妻一走,他就眼开眼睛,悄悄叫起我来,和我絮絮叨叨摆龙门阵----或是讲鬼故事,或是说狼吃娃。我的笔许多时候是在他咿咿呀呀的话语伴随下在稿纸上流动。妻忙完活,每天夜里总要在书桌旁的床沿上坐一会儿,她是在我沙沙的书写声中寻劳碌之后的慰藉,她睡了,一声不响的睡了,我便用书将煤油灯遮盖起来,好让她好好休息,有几次,我不小心碰翻了书,弄出声响,将她惊醒,记得我为此还久久的内疚呢。

如今,我不用再去遮当光线了,也不用担心弄出声响惊醒妻子的睡眠了,孩子也绝不会打扰我了,新居使我获得了宁静----这是我过去渴望的,然而我却失去了…….

还记得离开村子时的情景。我去找队长,说要把全家人搬到城里,让队长出具证明,证明我与生产队没有任何财务、财产纠葛时,队长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他半张着嘴,半天没说话,真的:“你把婆娘和娃的户口迁到城里了?!”我取出香烟,递给了他一支,还拿出打火机,给他把烟点上。他抽着烟,说:“那你那三分自留地就归我种啦。”我说:“都给你,连旱塬上的几亩责任田,都归你耕种,我不要了。”他笑了,说:“旱塬上的责任田也归我?”队长不识字,但爱地如命,是种地的好把式。他说着,眼里流露出贪馋的目光。“种了一辈子庄稼,啥都不喜欢,就喜欢种地,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嘛。”队长笑着说。“你去找会计,让他给你写证明,就说是我说的,拿来我给你盖章子。”队长一边说一边问我:“把家搬到城里,连土地都不要了,你们吃啥?喝西北风去?!钱,不过是一张纸,能有一碗干捞面来的实在。”末了,又叮咛我:“到了城里后,你们一定要回村里看看,到地里看看啊,一定。”我突然感到,一贯生蹭冷蹶的队长,言里语里,竟是那样的温柔、和善、亲切。

不觉间离开老屋已经40多年了,如今,老屋没了,在大暴雨中轰然倒塌了,我站在朝北的阳台上远远望去,烟雾横斜的远处便是我的故园,那里,啥都没有了,只有一堆破砖烂瓦。

我竭力在那片废墟中寻找我的老屋,没想到我的孩子也居然在寻找我们原来的家。他指着那片废墟说;“为啥我们家的房子倒了呢?!”我告诉他,是暴雨下的。“哪,以后,我们还能再盖新房子吗?盖好了,我们还搬回去吗?!”我不能回答孩子什么了,我知道他也留恋我们的老屋,他那幼小的心灵也在追寻对逝去的美好生活的回忆。

其实,我无法说清,老屋给予孩子的温馨究竟是否多于苦难。记得孩子未满周岁时,一场大风掀翻了灶房的油毛毡棚,眼看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我和妻忙着重新铺上油毛毡,站在岌岌可危的木梯上,妻给我递油毛毡,当时孩子不会走路,妻只好将他背在背上,我艰难的攀上木梯,一阵大风刮来,木梯晃动起来,站在下边给我们扶梯子的侄儿吓哭了,连声喊:“下来,快下来,别铺了,危险?! ”那声音,竟使人怆然…...

又有多少个不能成眠的风雨之夜,窗外呼啸的风声令人悚然,屋内四处滴漏,孩子经常在我们仓皇忙碌的接雨声中惊醒,也许,这一切,孩子都已经忘却了,不过,未曾忘却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么-----如今常有这样的时候,当我早上循着回环的楼梯旋下三楼时,见到满地落花,四处湿滑,才知晓昨夜的风雨,我便突然倍加怀念我的老屋,昔日那些不眠的风雨之夜不再使我感到苍凉,倒使我觉得那时的生活离我们那么近,那么近…….

我仿佛由此悟出了一些人生的道理。心灵的弦索并不因物质的堆砌而奏出欢快的旋律,苦难和温馨之间并不存在一条明显的分界线。是什么构成了你的生活,使你认识到人生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这一点,看来要重新认识和探索…….

我突然想起了花云婶。前多年,我在山区工作,妻到地里劳动,幼小的孩子常常要靠花云婶照管。花云婶的丈夫---木子叔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她们生了三个女儿,一个个如花似玉,却因为没有生下儿子常遭一些人的白眼。木子叔去世后,花云婶的生活就更难了,村里人的热嘲呤讽和艰苦的农村生活使花云婶备尝了人世的辛酸和坎坷。幸运的是花云婶的女儿们学习很好,相继都考上了大学,小女儿还走出了国门,去年,小女儿从美国回来,打算把她接到美国去。那天,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我和妻为此兴奋,给她道贺。可是,她却显出异常的忧郁。当时,我很有些困惑,可现在,我理解她了,理解她的忧郁----她不想离开生她养她的故土,就象我不想离开我的老屋一样。

我伫立在我家阳台上,竭力在那堆破砖烂瓦中寻找我的老屋…….时至早春,我从西双版纳带回来的芭蕉该吐出嫩绿的新芽了吧 ?小院里的一株石榴树该长出新枝杈了吧?满院的青草也该又生新绿了吧?我家的大红公鸡到那里去了呢----每年初春,妻都要抱养一群小鸡,几年间,下蛋的,打鸣的公鸡、母鸡一大群,后来,妻将它们逐渐淘汰了,只留下几只母鸡和一只大红公鸡。大红公鸡不仅长相漂亮,而且能看护家门,生人进门,它堵在门口不让进来,你打它时,它会鸣叫着跳起来啄你的手,直到把你吓的后退出门----开始,我有些烦它,但它却时常帮助我们避免了收破烂之类生人的滋忧,以至对它渐渐产生了感情,称它为我的朋友…….如今,我的朋友到那里去了呢?!

我久久的伫立在阳台上,追寻我对老屋的记忆。侄儿在电话中告诉我:“对于家搬迁到了城里而老屋又倒塌了的人家,村里不会再批新庄基了,而是要统一规划,建设整齐划一的新楼房。”

是的,岁月在不经意间完成了一次嬗变,村子里许多像我老屋一样空闲的房子将被一一推倒,修建起一座座新房,老屋将彻底淡出我的视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我却在努力寻找,我似乎找到了它的位置,不错,它没有倒,它还在,还在村子里,还在我的心中, 尽管它是那样低矮,那样破旧,但它却是我们的根,守住了我们的根,生命就有了依靠,既使去世了,灵魂也不会四处漂泊,无所归依。

是的,我把家搬进了城市,40多年的春花秋月就这样声情并茂的走了,我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我离老屋越来越远,小院的影子也越来越淡。可在我的心里,不论老屋,还是小院,始终离我很近很近……

侄儿在电话中告诉我:“新建的楼房也没有你们的份,因为村里已经注销了你们的户口。”

其实,侄儿不大明白,真正让我挂念的,不是老屋,不是小院,而是那一缕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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