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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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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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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寒林

纸上寒林

董小龙

(一)

北宋建隆三十年(公元990年),在远离京城开封四百公里外的古城耀州,一个中年男子冒着萧瑟凄厉的寒风,走出家门,前往溪山。

一个书僮,一头毛驴,一个画,一卷被褥,一袋干粮,在荒僻的山径上踽踽前行。

到了,一座大山,一座巍峨的大山,突兀的耸立在他们面前。脚旁,一条山溪,从一处山崖石缝间淌出,泠泠淙淙,涓涓流淌,时而浪花飞溅,时而汹涌激荡…….

中年男子名叫范宽,他前往溪山,是要完成心中的一个美好愿景-----绘制一幅山水画。

溪山,位于陇东关中,历来是行旅者向往的神秘之地,也是范宽此行的目的地。

(二)

范宽,字中立,出生于五代后汉乾佑年间(公元950----公元1032)耀州古城书香门弟,祖上曾是饱读诗书的大户人家,与开封城里的达官显贵、豪门巨商、文人学子往来甚密,更兼有几家商号,米行、油坊、瓷坊、书画坊。尤以书画坊生意兴隆,耀州城里的阔绰富户,多从他的书画坊购买些前朝古画,纸砚笔墨,名帖真迹。

然而到了范宽这一代,却不喜经商,尤擅长绘画,更精于青绿山水,致使其生意先是一落千丈,继而门庭冷落。而范宽又“风仪峭古,进止疏野,性嗜酒,落魄不拘世故” ---《宣和画谱》。生意败落,身无长策,只好作罢,任其商号风雨飘摇。

北宋建隆三十五年(公元995年),范宽辞家远行,他要到山去,山,才是他绘山画水、施展才华的地方。

(三)

到了溪山,放下行囊,范宽与书僮一起,沿溪山河谷搭建起一座简陋茅屋,毛驴拴在外边,被褥放到里边,就是家了。

“不错,不错,足以遮风挡雨,抵御寒冷。”范宽满心欢喜。

作为画家,翻山越岭,涉涧淌河,对景作画,触情生情,范宽过惯了餐风露宿,绳床瓦灶的生活。“虽然茅屋简陋,但总算有个窝,能安顿下来就行。”

一阵山雀的吱喳吵闹声,范宽从睡梦中醒来。他匆匆漱洗,吃了几口米粥,就背上画箧,走出屋外,站在溪畔,凝视大山,开始作画。

他画的很慢,很认真,很仔细,点、线、皴、擦,山峰、巨石、古木、溪流,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很快,一幅草图跃然纸上。

然而,面对草图,他仔细端祥,却不甚满意。于是,扔下重画,画了再扔,这样反反复复,秋天过去了,一个季节就这样走远了。

(四)

很快,冬天来了。陇东关中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北风呼啸,雪花飞舞,天地一色,上下皆白。

范宽走出茅屋,拣一块山石,拂去厚重的积雪,踏踏实实的坐下,然后拿起笔墨,展开麻纸,用他贯常的“披麻皴”,“雨点皴”,勾画描绘,涂抹皴擦,点染着色,峰峦、巨石、古树、枯枝、沟壑、溪流、瘦驴、旅人…….一幅画作,跃然纸上。

画面上,奇峰突兀,怪石林立,溪流婉转,浓墨重彩,披霜带雪,厚实绵密,寒气逼人,气势非凡。

不知不觉,天色向晚,正想歇息,书僮唤他吃饭。

好丰盛的一顿晚餐呀!

野兔、山鸡、青菜、米粥…….原来,书僮趁他作画之际,来到山野,捡拾些干柴,采摘些青菜,不意,竟与几只山鸡、野免撞了个满怀。

“把酒拿来。”

书僮取来米酒,是家人用禾黍酿的。范宽端起酒囊,一饮而尽。他生性好饮,最喜酒酣耳热,痛快淋漓。

几杯米酒下肚,醉意来袭,他侧下身子,躺倒床前,醉眼朦胧中,再去审视刚刚完成的画作,远处巨峰,巍然耸立;中间山涧,飞流直泻;不远处,怪石兀立,旁若无人;密林老树,向上而生。曲曲弯弯的山路上,一行旅人,吆赶驮队,逶逦走过。山脚下的拐弯抹角处,溪水潺潺,雾气迷蒙;整体来看,山峦峻厚,林木茂密,岩石横卧,气势磅礴。在大山的映衬下,旅人、毛驴,似乎微不足道,逾发显得渺小,如蚁、如豆、如尘,但却生动传神。审视间,一阵毛驴的咴咴嘶鸣声,和着驴蹄的得得走动声,自远而近,悠悠传来…….范宽看着、听着,不觉兴奋起来,情不自禁,一跃而起,然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直呼,我要的,正是这样的笔墨…….他一边仰天大笑,一边对书僮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拿酒来,我要多饮几杯。”范宽给这幅画题名:《溪山行旅图》。

(五)

依然是一个书僮,一头毛驴,一个画,一卷被褥,一袋干粮。

北宋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出长安古城,向南五十公里,一路颠簸,艰难跋涉,终于,范宽来到了向往已久的终南山,寄宿在一座古寺里。

寺院住持待他不错,粗茶淡饭,倒也吃的舒心自在。

几天下来,范宽待不住了,他是个视画如命的人,一天不作画,心里就空的很。

这一天,清早起来,简单洗漱,范宽带上画,直奔密林深处。

书僮醒来,不见范宽,知他进山作画,就自个儿收拾停当,来到旷野,拣拾干柴,采摘蘑菇,回来煮粥烧菜,只等范宽归来,一起用餐。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漫天大雪,搓棉扯絮一般,越下越大。而此时的范宽,宽袍大袖,正襟危坐,今天这幅画,该怎样画,该从何处起笔,何处收笔,凝神静思间,却见天上飘起了雪花,眨眼间,远山近水,一片苍茫,范宽取过酒囊,大口喝了起来。几口米酒下肚,寒冷悄然散去,浑身燥热,情绪激动,他开始研墨作画。

面前是山峰巨石,峰顶是苍老古木,对景作画,按图索骥,一笔一划,一点一勾,他画的极其仔细认真,渐渐的,天色暗了下来,但画作,还没有完成,而且,没有画出他想要的意境神韵,也没有画出他想要的特质风姿。

他需要神来之笔。

第二天,雪后新霁,虽然阳光明媚,但山风凛冽,寒气逼人,他循着昨天的脚步,来到深山,继续作画,直到画完,直到他自己满意为至。

今天这一幅画,果真是神来之笔。“得山之骨”,“与山传神。”他想要的山墨水韵跃然纸上:大雪初歇,群峰耸立,寒林苍茫。山径、木桥、村舍…….万籁俱寂,四无人声。寒林密树,姿态矫健,为山寒水瘦的终南山,平添无限生机。

然而他的目光不肯停歇,继续在画上巡逡:从寒林起步,逶逦而行,半山腰,一座庙宇,白雪盖顶,再往上,一座高耸的山峰,拔地而起,在烟云的笼罩下,点点村庄,道道山径,若隐若现,时有时无。远处群峰,在云雾的衬托下,逾显飘渺,山涧小径,益发深邃,三五旅人,置身木桥,仰望巍巍山峰,只觉雪野茫茫,苍穹浩瀚,雾霭氤氲,烟云满纸,又有几重山峦溪谷,险峻而硬朗,宁静而神秘。整幅画,似有说不出的妙趣。更妙的是,山脚下的清浅溪流,犹如一条银丝白线,穿岩破壁,斗折蛇行,千回百转,蜿蜒奔走,也许,这看似毫不起眼的一眼山泉小溪,带着岁月沧桑,穿越历史时空,而置身其中,临流独坐的旅人、墨客、学子,或抚琴,或长啸,或读书,或吟诗。画面气势壮观,景象更是万千…….他提起画笔,想在画上题写《临流独坐图》的落款,但最终,他放弃了,扔下笔,啥也没写。

(六)

北宋景德十年(公元1014年),范宽离开终南山,辗转来到了太华山。

这一次,他不忙着作画,而是早观晨雾弥漫,晚睹云烟惨淡,午赏绮丽霞光,夜看星斗繁天。

之后,他又去观山。太华山一山的非凡气势,尽收胸臆,太华山一木一石的厚实绵密,尽现眼帘。

现在,他开始作画。他先画一座山。这山,雄伟壮观,这笔,强劲有力,这墨,汪洋恣肆。构图、笔墨、皴擦、晕染,一笔一划,若雨、似豆、如钉……很快,一幅草图现身白麻纸。

白麻纸上的太华山绝壁千仞,斧劈刀削,群峰耸立,雄奇险要,沟壑幽深,荆棘丛生,雄阔浑厚,气势磅礴。流水潺潺,绕石跳涧。山顶寒林,枯枝瘦硬。水边巨岩,萧瑟清冷,几处茅舍屋宇,浑厚端庄,墨色如漆,峰峦气势壮阔,雪景尤其绝美。

但范宽并不满意,他毁掉画作,另起一行,重新构图。

天公作美。清早起来,山野笼罩在白茫茫的大雪中,范宽大喜,这正是他想要的绝美境界。他取来纸笔,三天三夜,一幅作品呈现画卷:只见大雪覆盖下的深山幽谷,点缀些古寺、关隘、寒泉,再渲染些客舍、旅人、酒旗。天空阴霾,雪岭高寒,皴笔虽多,健硬有力,章法变化,极其严整,墨色晕染,气氛烘托,浓淡干湿,无不恰到好处。落款是:《雪山萧寺图》。

(七)

经历了雨雪风霜,颠沛流离,范宽回到华原故里。他认为,作为地方名山,故里蕴藏着太多的人文景观…….

他决意再次行旅溪山。

行前,家人为他设宴,从晚间直喝到东方既晓,喝的酩酊大醉,人事不醒。

第二天醒来,只觉浑身清爽,目光炯炯。书僮随他,赶紧上路。

再也熟悉不过的溪山,在他眼里,极其挺拔,极有力度,最能给人以视觉上的冲击。但也要看你怎样运笔、用墨、着色…….

他开始作画。

他先画树。溪山树多。这里的树很干净,树枝树叶,洁净清爽,一尘不染,象刚刚被大雨冲洗过一般。因为干净,树枝发亮,树叶耀眼,很率性,表现出一种原始美,无论是阔叶,还是针叶,仰或是落叶,一样的恣肆与任性,尤其是一些大树,虬枝粗干,遮天蔽日,张扬而不孤骜,狂傲而不放荡。

再画飞鸟。山上树多,鸟自然也多,但范宽笔下的小鸟,黑点似的,看不见眼睛,看不到翅膀,散散乱乱的,就像他的“披麻皴。”

再画石头。用披麻皴,先皴出一堆乱石。他用的是秃笔,乱石皴裂的质感极强,显示出一种粗糙美。巨石与巨石不同,风骨凛然,风格多样,千姿百态,无一相似,无一重复,极具个性和张力,厚黑苍老,滋润丰瞻,铿锵瘦硬,看上去撼人心魂。裸露的山石,粗糙的质感,山与水的美妙,点与线的组合,写实与抽象的关系,树与草的纠缠,给人以极强的艺术性,审美性和欣赏性。

最后画雪。在别人眼里,雪是最难表现的,但范宽画雪,却极其素净,特别传神,画雪景,范宽特别注重笔墨的浓、淡、干、湿和远山近树的层次分明,以粗壮的线条勾勒山石、林树;用细密的“雨点皴”表现山石的质感。皴擦、渲染时,留出坡石和山顶的空白,从而显示出浓厚绵密的雪意。

这幅画,山势苍莽,白雪皑皑,映衬霜叶,分外妖娆;山石瘦削,松槐交错,枝叶繁茂,林隐房舍。桥横两岸,行旅者骑驴踏雪,过桥而去;雪拥空山,庭户深闭,屋宇界画工细。山石以范宽惯用的披麻皴,淡墨层层积染,质感硬朗。

 “大片留白。”成为范宽之所以把雪画的精妙传神的点晴之笔。

再次的溪山行旅,范宽不仅收获了巨幅画作,而且收获了阳刚之美。他给这幅画的题款是:《雪景寒林图》。

(八)

一千年后,山舞银蛇的隆冬时节,我约了画界的朋友,冒着刺骨的严寒,踏着范宽的后尘,来到溪山,寻觅画家的踪迹。

然而,他走了,黄鹤一去不复返,更何况,他是一位画家,率性而为,画作完成了,他也就远走高飞,没必要留在这里。

毕竟,隔了千年岁月,山寒水瘦,雪花飞舞,苍烟落照,风云际会。

然而,我们坚信,他会回来的。我们终究会在溪山遇见他的,他舍不得他的画笔,舍不得溪山,他一定会沿着去时的路,重新回到这里。

我们在溪山脚下徘徊、留连、往返。我们也曾去终南山、太华山寻觅他的踪影。画界的朋友说:其实,画家没走,还在溪山。他是一个描山摹水的人,是一个穷究自然造化,对景造意,写山真骨的人,他怎能舍得离开溪山呢?!也许,他拜会朋友了,也许他正在他拜师学艺的荆浩、李成的竹篱茅舍吃酒喝茶呢?!也许,他在另一座大山深处作画呢?!他喜欢作画,他的一生都在作画。春寒料峭时,他在作画;秋风肃瑟时,他在作画;霜飞雪染时,他还在作画;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时,他仍在作画。他留给世人的画作,多达数千件,《宣和画谱》著录的就有五十八件,米芾在《画史》中提到他所见的真迹有三十件。至今,人们能看到的,仍有十多件…….他画呀,画呀,最终,他把自己化作了一幅画,独立寒秋,彪炳后世。

但他也有歇息的时候,僻如画累了,就坐下来歇息歇息。

这一坐,竟是千年过了。

我终究没有找到范宽,没有找到这位故里先贤。

然而画界的朋友却说,他还在。他不再别处,就在那一幅幅传世的山水长卷里,凄清而孤傲,遗世而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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