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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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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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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雨

黄昏雨(小说)

董小龙

(一)

早春的太阳一点也不暖和,柔柔的透过树枝,照进我临时搭成的草棚里。这时,小丫捧着一本看图识字跑过来,让我教她认字。我握着她的小手,认真的用树枝在地上写:大小多少,上下左右。

小丫很听话,认真的听着,写着,记着,她不象城里的孩子,十岁了,该念三年级了。这乡下穷,孩子念书难,翻山越岭的大人不放心。可是,谁叫我是个高中生呢,这不,既要伺弄自已的桃园,又要给村里几个失学的孩子教书认字,履行一个编外教师的职责。

其实,小丫是幸运的,在这偏远的乡村,象她这样失去父母的无依无靠而又瘦弱多病的孤儿,绝不止她一个。不过,几月前,听说她遇上了一个好心的省城大夫,不仅免费治好了她的病,还资助她几千元钱让她去学校念书。可村子离学校实在太远了,翻山越岭大人不放心,于是村长就把她领到我的桃园,让我教她。“先认些字,过两年再去山外小学校”。我答应了,去镇上给她卖了课本、铅笔和橡皮。

“中国”。多写几遍。“好,今天咱就认到这儿, 回头,你要把中国这两个字认会,写会,还要记住它的意思”。我微笑着叮咛小丫。这时,我才发现,小丫坐在一个小凳上,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的出神。

“老师”。她胆怯的站起身,用小鹿一样惊恐的眼睛望着我。

我想给那个阿姨写封信。

“阿姨”。

“就是给我治病的阿姨”。

“写信”。

“我有她的地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对了,是该写封信,告诉她,你已经认了好多字”。

“不,我想告诉她,我想她”。“非常非常想她,不是她,我的病不会好的。我要感谢她,让她有空到我们山里来”。“我还要告诉她,我要好好念书,认字,长大后,也当医生,给大家治病。”

“好,就这样写,你不会写的字,就问老师,我帮你写”。

小丫依在我的床沿,歪着头,认认真真的写信。我坐在她的对面,时不时帮她写几个不会写的字。当我终于看清了她那位大夫的名字时,不禁吃了一惊:“是她,平儿”。

怎么是她,真是阴差阳错。这世界太小,实在是不大的。给小丫治好病,资助钱财的,居然是平儿。那年,我们分手时,平儿还是个初出校门的大学生。转眼间,她已是个出色的内科大夫了。

(二)

收到平儿的信,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原本无心回避自已,然而未曾料到的是,平儿的信上只有一句话:“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是上午收到她的信。下午,当我正面对着摊在桌子上的信手足无措时,平儿,居然带着一缕余辉,走进了我的草棚。一只箱子,一个大包。长途跋涉后的她苍白而憔悴,仿佛一片深秋的叶子,再也不是我过去熟识的那张娇嫩丰满的容颜。她在看我,我也在看她,用那种倦极了的目光。

“你这是要干什么?”我目瞪口呆。

薄暮时分,桃园的电突然停了。我点燃了一支蜡烛,平儿,就在烛光摇曳中走近我。“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你娶我”。平儿依然在走近我。

十年的漂泊流浪,生活早已教会我一切,包括冷静与从容。我坚决的平静的挡她回去;“不,这不可能。”

“能,我说能就能。”她比我还要平静坚定。“只有你,才能帮我。”她的目光幽幽的,很快又明朗起来。“其实,我不是要你娶我,我要你充当我尚未出生孩子的父亲。”

“大年和我,我们…….”

“这怎么行呢?”我瞧着她。她似乎还苗条依旧。

“为什么不找别人?”

“你是我的同学,又是大年最要好的朋友,而且,你在这个偏僻无人知晓的乡下。”

“为什么不和大年结婚?”我冷冷的问。

“我不想拆散他和睦幸福的家。再说,狂热的爱过了,也就渐渐凉了,什么也没有了,除了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一切都是空的,都是梦。”她说着,紧紧的抓住我的手:“求求你,我求求你,我只要你给我一个名份,一个名义上的丈夫,我是你名义上的妻子。”她绝望的央求我。

我不忍拒绝她绝望的眼神。我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她不过是要求得一个男人的庇护,而我,又恰恰是个独身的男人。平儿贴近我坐下,泪珠纷纷滚落。“你明白的,我们没有权力相爱,我们承受不起世俗的指责。”她仰起脸看我。一脸的无辜和无奈。我点点头。的确,爱情是世上最富有的,而我们一无所有。

(三)

无论如何,我娶了平儿。就在我们的桃园,她帮我整枝、疏土、除草。教小丫认字也归了她。我卖来一张床,她要的是名份,我也只能给她一个名份。

我们结婚那天,原本天还晴着,不想,吃晚饭时,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平儿锁了眉,说她讨厌这雨,讨厌这欺绿摧红的黄昏雨。这倒使我颇为安慰。不过,到了晚上,当我们抬头对视的时候,我从平儿的脸上读出了寂寞。这份寂寞,久久的纠缠着我的心。有一天,平儿说,小丫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我要帮她念中学,上大学,她兴奋的说着,一脸的圣洁和庄重。象过去的平儿的模样。我冷笑一声:“别自欺欺人了,你不远千里远嫁于我,就是为了一个孩子走出文盲走进大学?”

“可你就眼睁睁看着小丫一样的孩子永远处在贫病交加中吗?”

平儿的脸涨的通红。

“别那么了,还是现实点,考虑一下自已的孩子吧。”

平儿不再说话。不一会儿,我听见她在抽泣。我意识到自已言重了。烛光摇曳中,我凝视着她那满是泪水而支离破碎的脸,略带歉意的轻轻揽过她的肩:“对不起,我只想说,咱们实际点,实际点,不好么,别想那么多,那么远。”

“没什么。”她扭过身子去擦泪。这天晚上,我们都失眠了。我整夜看着茅草棚,平儿则沉重而艰难的在床上翻来复去。黑暗里,我听见她长长的叹息。

(四)

平儿的肚子一天天膨胀起来,而平儿却一天比一天显得沉静。我则一天比一天感到惶恐。已经到了深秋,寒意阵阵,平儿不得不瑟缩着身子,整天闷闷的,一言不发。我开始怀疑,自已是不是该娶平儿,我甚至想去找大年,我不知我是否该是那个即将出生孩子的父亲。

桃子早已收摘了。然而平儿的孩子还是迟迟不肯降临这个世界,来看看这个将要属于他的世界,人们是怎样沉重的生活。我面对空落落的桃园傻了眼。我不知我还能否拥有这个桃园。

然而有一天,平儿却对我说:“放心,我不会拖累你很久的。”

我骇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平儿没有回答,转身走进茅草棚。她的身子笨拙的象只熊。我走进茅草棚,对她说:“要不要去医院,要不要去镇上扯些花布回来,给孩子做几件衣服?”她淡淡的回答我:“没必要了,没这个必要了。”

一天晚上,她把小丫找来,给了她200元钱。说:“我很喜欢你,可是我以后再不能帮你了,答应我,你要好好念书。”

小丫疑惑的看着我,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我点点头,示意她收起来,平儿阿姨喜欢你,她希望你好好念书,不要辜负了她。

小丫走了,她并没有明白辜负的意思。平儿坐在我身边,目光茫然,“你也许是有道理的,我或许不该来麻烦你,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

等到我明白平儿的时候,已经晚了。我正在桃园喷施农药,见有许多人向我奔过来,说在医院里的平儿不行了。这实在是命运的安排,而平儿却似乎祈盼已久了。

我看着医生把平儿推出来,她躺着,一句话也不对我说,一袭白布披裹了她。

我站在走廊里,泪如雨下。

我没有勇气再看她一眼。她显得很平静,很安详。在那袭白布下,她尝够了人世的爱恨聚散。终于知道何为终点。生活抛弃了她,她抛弃了生活。没有遗憾,悔恨……

“我们尽了全力,可是她,还是……”医生在我耳边轻轻的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清楚的知道平儿走前的宁静,而这是我的名份上的妻子,我仅仅拥有的三个月的妻子。

(五)

冬日的太阳懒散散的,苍白而无力。近天黑时,突然下起了雨。小丫望着我,眼神中含着深深的惊惧。“平儿阿姨呢?为什么不见平儿阿姨”。小丫问我。

“平儿阿姨回城了。”

“你骗人。”小丫瞪大了眼睛。

“是的,回城了。”

“那你为什么不哭。”

“小丫。”我的目光越过门框、柴扉。蓦然发现,外边下雨了。

天的眼泪。我的眼泪。原本都是一样的,是水。对于无依无靠的平儿,没有丝毫用处。

我们不是好演员,辛辛苦苦演了一场,谢幕时,却连掌声都没有,只有噼噼啪啪作响的雨点叩击窗棂……

我走进蒙蒙细雨中。平儿不知道,我也不喜欢雨,尤其是这怆然坠落的黄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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