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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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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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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花布(外3篇)

旧花布(外3篇)

董小龙

是母亲去世时留下的。尽管,50多年过去了,至今我都不能想象她的模样,但这一块旧花布,却执坳的穿过岁月,让我与她见面。

确切的说,这一块旧花布,叫蓝印花布,是以前乡下人常穿的那种,方格的,长条的,细细密密,蓝白相间,很瓷实,很耐看,也耐穿耐洗。

外婆在世的时候,曾告诉我,母亲是一个吃苦耐劳的人,有一双十分灵巧的手。

她每天干完全部家务活,闲下来的时候,就去织布,她一边织布,一边抬头看天,看天空那一片一片蓝花似的图案。

80多岁的外婆固执的认为,母亲的手艺来自天然美感,而绝不是人为编造。

外婆说,母亲不至一次告诉她,说她织染蓝印花土布最初的灵感,来自天空中流动的云彩,还有空中飞舞的雪花。

 “那是上苍给我的启示,是老天爷的美意”。母亲说这话时,微笑着的脸上,荡漾开阵阵涟漪,像绽放的山菊花一样好看。

那时候,在田地里劳作之余,她总爱坐在家门口织土布,时不时眺望一下湛蓝的天空。“依照天空的云彩纹路,加上我的美好愿望和奇怪想法,就那样,莫明其妙的,一匹匹白色的土布织出来了。”你母亲说。“白色的土布织好后,再用一种叫做‘靛蓝’的颜料染它,就成了蓝白相间的印花土布。”你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神秘而陶醉。

 “这种纯手工织染的印花土布,加上装饰奇特的回形图案,结实又耐看,用它做成头帕围裙衣服,颇受村里人青睐。”

那时,这种手工织染的蓝印花布在我家乡民间十分流行。

时光荏苒,半个世纪过去之后,这种土布踪影难觅,块布难求,似乎是消失在岁月的深处了。

但我却在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中,意外发现了这一块蓝印花布。

我常于雪花飞舞的日子,在午夜青灯下,取出这块蓝印花布,怀念母亲,怀念那些和母亲一起织染印花土布而早己流散失传的民间艺人。

捣衣声

“缝补浆洗,是你母亲一辈子都没干完的活。”外婆说。

“不过,我这辈子,最喜欢听的,就是母亲那时断时续的捣衣声。”我说。

“可惜,你母亲走的太早,连我都很少听到她的捣衣声了。”

然而我却听到了,似乎是在睡梦中。

夜,已经很深了,但我却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听到了咚咚咚的捣衣声。

那声音令我心魂不安。

仿佛从村口涝池边的某个角落传来的一声叹息,惊心动魄;仿佛从唐诗宋词中的某个五言绝句中飞来的一丝幽怨,孤寂清冷;那一遍一遍的敲打声,撞击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之后,就一直在我灵魂深处徘徊……

有一次,天亮睡醒后,我问母亲:“昨晚是你在捶打衣物吗?”

“是呀,是我在漂洗衣物。”

“真的吗?真的。真的是我在漂洗衣物。”

“那些蓝印花布,都是粗布,是用青麻纺线织成的布,质地粗硬,只有反复揉搓、漂洗,捶打,才能使之柔软,做成衣物,穿在身上,才绵软暖和。” 母亲的话,平静而柔和。

听着母亲的话,我突然想起了李煜词《捣练子》:“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李煜是南唐后主,他怎么知道,千年后,依然会有人在寒砧上捶捣衣物呢?!

 “其实,纺织蓝印花布除了棉花青麻外,还有一种原材料---芦苇。” 母亲说。

 “我查了字典,芦苇,其实就是一种种植在汉语里的草,具有一种低伏、顽强、无法折断的品德,是随地都可以生长的一种野生植物”。我告诉母亲说。

 “是一种极其寻常的草,随处可见,村口池塘边,就长满了这种叫苇草的芦苇”。母亲淡淡的说。

 “苇草的纤弱以及它所拥有的韧性,特别适合板结的土壤。” 我告诉母亲。

 “苇草的生长极其旺盛。先是瘦弱单薄的一支一支,不出三年,原先并不很多的苇草,像织布一样密植成大片的苇丛。” 母亲说。

 “苇草以粗糙的身体,承载着比死亡还要缓慢的乡村生活,它纤弱得随时都可能被意外肢解和粉碎”。母亲又说。

“如同植物对空气的依赖,母亲40多岁就开始依赖药物,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持久的疼痛一直折磨着她,她曾经几次昏厥过去,在生命的晚期又处在一种精神崩溃的边缘,多病给她的肉体带来的痛苦使她过早的踏上了后事的准备。”

然而母亲还是走了。

多少年后,我才渐渐明白,母亲似乎不是一根生长在乡间的无声无息的苇草,而是一个不断生长痛苦的灵魂,是一根沉睡着就可以演变为森林的苇草,只有强有力的针灸刺激才能将她唤醒,才能将她生命的秘密打开。

但药物终究无济于事,针灸也没法阻击她的渐行渐远。

我再也听不到母亲的捣衣声了。

但我却知道了一个秘密,要想再次见到母亲,就必须坐在村口的涝池边----那是她几十年不变的热炕头。不是站着,而是坐着,坐着才能谦卑,才能稳固。

虽然一枝苇草无法构成广阔的原野,但只要有风,一枝苇草就可以像土地的舞者,使天空产生倾斜,偶尔在叶片上展现它的一经一脉,棱面闪烁出白亮的光影,然后,一切又回复了常态。这,便是与我的母亲相关的青麻、蓝印花布、捣衣声。

腌咸菜

腌菜是母亲的又一手艺,也是一家人生活中最为普通不过的美味

每年初冬时节,母亲就开始忙活着腌咸菜,或是大白菜,或是雪里蕻

大白菜来自泾阳三原一带,个大水足,白里透亮,配上青椒,红白萝卜,维生素极其丰富,撒上花椒,既增色,又多一种滋味

那些年没有碘盐,母亲用的是青颗盐青颗盐颗粒饱满,白里发青,碾碎了撒进菜里

腌菜的粗瓷缸,来自陈炉小窑口的粗瓷器,颜色呈黑褐色,黝黑发亮,缸口和圈底露出白色的泥胎,粗糙而坚硬,笨重而厚实

 腌好的咸菜,缸口盖些烂菜帮子,再压上一块光滑干净的大石头,放在屋子外边

到了三九三,冻破砖的时候,母亲还要给菜缸盖上一床旧棉被,然后用细绳子扎紧,再围上麦草防冻,如果菜缸破了,菜就攒不住了

腌好的咸菜,端上桌子时往往带着冰碴子,但香味从上桌时就漫漫溢出白菜,青椒,生姜,大葱,辛辣,味足,咸鲜,与寡淡的玉米糁或是汤面条最为匹配

冬天的午后,寒风裹着雪花破窗而入,穿着黑色、灰色或是蓝色棉袄的大人、小孩,端着印有红色语录的搪瓷碗,津津有味的咀嚼着玉米糁子稀饭;有时是在夜幕降临之后,炊烟在暮霭里弥漫,草木灰若有若无,煤油灯忽明忽暗,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默默的吃着晚饭,这时,父亲总是忍耐不住,举起筷子,先尝为快

自从母亲去世后,一家人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的腌菜了

 

父亲

   父亲去世于1962年。他的坟墓在村子北边一块麦地里,旁边有一棵柿子树。每年春天,麦苗青青,绿草如茵,山花烂熳,景色迷人。到了秋天,柿叶半红半黄,柿子又大又甜。柿树顶端的枝杈上,常有鸟雀来啄食红透熟软的柿子,有时是几只鸟雀抢着啄食一只柿子,它们争着、吵着、闹着,喳喳的叫着,满树乱飞,九泉之下的父亲,不仅不感到寂寞,反倒热闹非凡。

    父亲因病死在县城一家医院里。按照村里的风俗,死在外边的人,是不能抬进家门的。因此,入殓后的父亲的灵柩,就停放在村口麦场边的一间草房里。

    那是个很冷的季节。

大人们忙着操办丧事,就再三叮咛我:“好好看着你大,别让野猫进来”。一个婶子还说:“野猫进来会惊尸的,你大会从棺材里跑出来的”。我听着有些害怕,但想到这是为父亲守灵,有父亲在我的身边,怕啥哩。

草房没有门,只挂了一张草帘子,墙上有一个小天窗,透过天窗,可以看见窗外高大的树枝树影,听得见杨树叶子窸窸窣窣的响声。

天色暗下来了,门外飘起了雪花,我跪在父亲的灵柩前。父亲的灵柩安放在土炕上,旁边点着两支蜡烛。一阵寒风,蜡烛摇晃起来,影影绰绰,明灭不定,天窗里映进来的杨树叶子也摇晃起来,零零碎碎,满墙的斑驳黑影,我一会儿看看草帘子,一会儿看看流泪的红蜡烛,一会儿听听门外飘落的雪花,一会儿看看父亲漆黑冰冷的灵柩,竟没有一丝的恐惧和害怕。

那一夜,野猫没有进来,父亲没有惊尸,我跪在父亲的灵柩前,为父亲守了一夜的灵。父亲则静静的躺在棺材里,彻夜未眠,他在为他的儿子操心,他知道,他瑟缩着身子打着冷颤陪伴着他的儿子还是个孩子,他不能吓他,只能保护他,他甚至恳求过往神灵一起来保护他。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大人们要我给父亲打粑粑,说是村里的风俗,不打不行。所谓打粑粑,就是拿个铁粑子,再拿些五谷杂粮,到墓地上撒了,把墓地的土坷垃打碎、夯实,把墓地拾掇的整洁一点,美观一点。现在想来,那无异给墓地美容、绿化,让墓地上的青草生长的更绿、更茂盛。家里人告诉我,打粑粑要在暮色四合,黄昏来临之际,而且神色要庄重严肃,不准说话。打完粑粑赶紧拧头往回走,不能往后看,否则墓地里的人就会跟着回来。

那天冷的出奇。

村子里原本就很少有人走动,大冷天更是无人出门,黄昏后,村里村外就只有呼叫的寒风。我拿了铁粑子,端了五谷杂粮,到墓地后,满地乱撒,最后用铁粑子打平。拾掇完,头也不回,赶紧往回走。山村空旷,北风呼啸,心里虽不害怕,但却十份紧张,我真担心父亲忍受不了九泉之下的阴冷潮湿和黑暗,跟着我回到这人世间来…..…..但父亲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他没有吓我,没有跟着我来,只是默默的目送着他的儿子渐渐远去,平安回家。

    父亲去世7天后,家里人说要给父亲出壤,说死在外边的人,他的阴魂不散,不走,必须出壤,让他回上一趟家,最后看上一眼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家院,这才会心甘情愿去阴曹地府。但出壤的时候,不能让活着的人撞见,撞见了活人就会飞檐走壁,惊尸而去。为了让父亲平安归来,平静而去,清早起来,家里人就把门窗打开,悄然出走,连同院里的人,也都到别人家躲藏,等到出完壤再回来。临走时,家里人在门口、窗台、炕席上洒满了草灰,为的是检验父亲是否真的回来,如果撒了草灰的地方没有父亲的脚印,说明父亲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壤没有出来,还必须另择日子,再次出壤,不管啥时,父亲必须回来一次,出一次壤,只有这样,家里人以后的日子才会平静安宁。

感谢父亲,那天的壤终于出了,父亲到底回了一趟家。尽管谁也没看见,但父亲的脚印却十份清晰的留在了门口草灰上。于是大家一片释然,所有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我说过,父亲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他不会因为他的壤没有出来而让别人恐慌,让同院住着的人不安,即使长眠地下,他也在操心着别人,关照着别人,这是他的为人,也是他的品德。

父亲活着的时候,在生产队当会计,从互助组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那时农村识字的人少,父亲有文化,会打算盘,为人公道正派,他的账目很清楚,粮食分配的很公道,得到了村里人的信任和敬重。他还爱唱秦腔戏,逢年过节,村里唱大戏,他总少不了去扮演一个角色。因此,他去世多年,村里人还念叨说:“再也听不到你父亲唱的《铡美案》了。”

父亲是一个农民,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魂归故土是他最后的归宿。他的坟墓和世间所有坟墓一样,只不过是一堆黄土而已。但他的墓地却占去了一块平整的麦地,这也许让他不安,因此,在后来的日子里,麦田的主人不断铲除、平整、浇灌……..终于,那一堆黄土经不住水的浸泡,塌陷了、泯灭了、不复存在了,倒是墓地上每年长出的麦子,格外青翠碧绿,茁壮茂盛。

也许,那里边有父亲的一厢情愿,即使离开了人世,即使“零落成尘化作泥”,也要滋润出一抹绿意,让活着的人生活得颗粒饱满。这,既是父亲的心愿,也是父亲的美德。

父亲的坟墓不在了,清明节回到故里,我扫墓没有了去处,但父亲墓地上依然麦苗青青,绿草如茵;田地里的油菜花依然金黄耀眼,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到了秋天,墓地边的柿子树仍是叶绿叶红,雀噪雀闹,父亲长眠地下,有时醒来,看着这麦苗碧绿,闻着这油菜清香,看着这柿红柿黄,听着这喳喳鸟叫,定会怡然自乐,颌首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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