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龙
我工作的这座城市,20年前整体搬迁,我也随着我工作的机关单位搬迁到了新建城市。
新建城市街道宽阔,高楼林立,集市繁华,人流如潮,与原来的城市形成鲜明对照,人称新城。原来的城市,自然而然,成了老城。
岁月流金,时光溢彩,20年,一晃而过。
听说政府即将进行大规模的旧城改造,到时,老城肯定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但对于我这样充满怀旧情绪的人来说,到哪儿去寻找旧时的老城呢?到哪儿去慰藉那一缕乡愁呢?而我工作了近30年的老城,如今,还在吗? 还是旧时的模样吗?
一个星期天,我破例没睡懒觉,去寻找老城,看老城的旧模样。
没想到,竟不用刻意寻找,信手拈来,随处可见,旧楼房、旧画面、旧影子……
漆水河是旧的,和以前一模一样:不深不浅的河水,不宽不阔的河面,不大不小的石头,细瘦窄长的河床,凹凸起伏的河堤;河岸边的弱柳、野草、闲花;石桥上的车辙、水坑,磕碎了边儿的道沿、碎石,甚至石桥廊柱上苔藓、杂草,依然是旧时斑斑驳驳的模样。
虎头山是旧的。粗线条的轮廓,大墨团的沟壑,层层叠叠的工房,散散落落的民居。有着水墨写意的神韵,但确实是一座灰头土脸的山峁。
火车站是旧的。旧的广场,旧的站台,旧的铁轨,旧的道岔、栏杆。火车不用说,也是旧的,就连火车的喘息声,轰隆隆的滚动声,也显出几分沉闷、陈旧和疲惫,早已没有了喷云吐雾、汽笛长鸣的那份气宇轩昂、荡气回肠。
居民区是旧的。低矮的房檐,潮湿的工棚,狭窄的过道,灰暗的光线。油漆斑驳的木板门前,有老人坐在长条木凳上,嘴里噙着破旧的旱烟袋,脚边放着磕碎的旧茶壶,不时的抬抬头,瞅瞅过往行人,间或使劲一声咳嗽,便是老城一天中最生动最响亮的响声了。
黄堡至川口一带,则更旧了。电瓷厂、电石厂、纺织厂、灯泡厂、钢铁厂、水泥厂……一切都是旧的。旧门、旧楼、旧厂……从这里一直走下去,你会走到从前。从前的这里,一切都是新建的:新建的厂门是新的,车间是新的,宿舍是新的,工人也是新的。在经历了少年的成长和青年的蓬勃之后,这里渐渐的沉寂了。工厂、机器、车间,一天天旧了下来。之后便在人们的搬迁中被遗忘了,在遗忘中依然经受着岁月的尘埃与风雨:那坚硬的锈迹斑斑的铁锁铜扣;那冰冷古旧的木门以及老墙、残窗、破洞,像一个个孤傲倔强的灵魂,无数次与我的目光相撞,让我骤然一惊。
走在老市区的大街上,霓虹灯、广告牌遮挡点缀着的背后,显得十分忧伤和破旧。
站在一座四层的楼房前,青砖垒砌的楼梯烂了,油漆涂抹的栏杆断了,没有玻璃的窗户破了,漆黑一团的楼道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风采……这一切,似乎失去了实质性的意义,变成了一种存在,一种令人伤感而又错落有致的参差美、形式美、残缺美。
走进一户人家,我看到了许多旧东西。腌菜的坛子,盛水的大缸,吃饭的老碗,都是旧的。主人说不清这是唐代的瓷器还是宋代的瓷器,但却肯定的告诉我,这是旧的,是旧物,是旧时的东西。
走进一家饭店,老板正在抹桌子,见我进来,吆喝一声:“客人你想吃啥?”在这家饭店,我喝上了当地出产的风味醇厚的老烧酒,吃上了老板亲手做的地道正宗的手擀清汤面。我吃着喝着,望着窗外,恍若隔世。
大同桥边的烧饼摊还在,还是旧时的模样:一个简易的摊子,一个泥糊的炉子,一摞黑漆漆的蜂窝煤,一个弯腰弓背打烧饼的老婆婆……刚出炉的烧饼,冒着丝丝热气,远远的,香味扑鼻而来。
那个老旧书店还在,还是旧时的模样,尽管新建城市也有书店,简装版、精装版,豪华版;精美、漂亮、大气的书籍,琳琅满目,极其丰富;纸质图书、电子书刊、音像制品,不胜枚举,应有尽有。阅读环境,阅读手段,极其先进。但我还是喜欢这个老旧书店,它使我想起我曾经的借书、读书、还书的陈年旧事,在过往岁月里,坐在阅览室里,或是翻阅报纸,或是诵读书籍,或是摘录名言警句……那样温馨,那样美好。
漫步老街,遇上了一个旧时的朋友。20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满头白发,一脸沧桑,衣服过时而陈旧。看得出,他是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人,他只活在他自己的时光里。
漫步老街,我发现老城一下子静了许多:没有了车水马龙,没有了鼓噪喧哗,顺着十里长街,我细细搜寻老城的每一个皱褶,眼睛不放过任何一处可以透露老城秘密的商铺、店堂、门脸,试图破解被时间啃食了的旧日时光,品味今日老城的岁月静好。
漫步老街,我看见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聚在一起唱大戏。戏是秦腔。一阵儿《金沙滩》,一阵儿《秦香莲》,唱词是旧的,唱腔是旧的,演奏的乐器——板胡也是旧的,而唱戏的老人穿着的衣服也是旧的……正看着,忽然一声声唱腔传来,有男声,也有女声。男声粗犷豪放,节奏铿锵;女声缠绵悱恻,委婉动听;伴随着唱腔的是秦腔牌子曲,那曲调,山泉流动般轻脆;浪花飞溅般悦耳……长长的唱腔,有如一缕炊烟,钻进了我的耳朵……那唱腔,那唱词,虽然老旧,但却动人心弦,它是老城人割舍不掉的情怀,它把老城人色彩斑斓的生活呈现的活灵活现。让我感叹到奇怪的,是这些唱戏的老人,尽管嘴里念念有词,但面部表情却极其平和,动静结合,自娱自乐,巨大的反差吸引了我,忍不住上前问道:“你们天天来这里唱戏吗?”老人七嘴八舌告诉我:“是的,天天来唱。”
“天天来唱戏,不累吗?”我问。
老人的回答很奇妙:“越累越要唱,越唱越不累。”
我心上一动,忽然觉得他们似乎并不是在唱戏,而是在休息,一种更高层面更高意义上的休息。
如今许多人,表面看上去是在休息,但心灵却得不到休息;而这些唱戏的老人,尽管高喉咙大嗓子,身体在明显扭动,但他们的精神却是昂扬的、甜美的、安详的。他们似乎不是在唱戏,而是在休息,在自娱自乐,浸透着老城人生活的安稳和富足。
其实,不仅唱戏的人是旧的,听戏的人也是旧的。从他们的衣服和表情上,不难看出,黄军帽,白风衣,宽裤腿,老布鞋,几丝旧的慰藉,一缕旧的惆怅。
离开这些唱戏老人时,蓦然间,觉得我也是旧的。
是的,经历了磨难坎坷和无数变迁之后,老城显得很旧。
但精神很好,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点也不萎靡,微笑的眼中充满了坚定,坚定的注视着繁复多变的世事,认真的谋划着艰辛快乐的生活。
这种坚定执着、淡泊平静的心态,令我感动,满怀崇敬。
是的,在共和国的建设发展史上,老城经历了种种磨难,倾注了满腔热忱,付出了巨大牺牲,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书写出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坐在街边的一条长凳上,似乎觉得脚下刚刚走过的不是已经搬迁走了的老城,而是一段历史。这段历史,就隐藏在一个个拐弯抹角的街巷里;就凝结在一间间残损破旧的店铺里;就浓缩在一张张饱经沧桑的脸庞上,尽管眼帘里升起的是现代化的紫云霞雾。
走在返回新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随着旧城改造的完成,一座崭新的城市一定会让我再度寻觅,也一定会让我刮目相看。
然而此时此刻,天色已晚,破旧的街道,昏黄的路灯,怅惘间,一抬头,山脊间探出一张姣好的眉脸来,竟是月, 竟是旧时月,与我在这座城市工作时见过的月亮,一模一样,又大又圆,又明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