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的雾
董小龙
五月春深。草木葱茏。繁花似锦。
我起了大早,乘坐朋友的车,去一个叫做锦阳湖的水库看雾。
都说,这里的雾很美。
晨光熹微,冷风阵阵,站在高高耸立的水库大坝上,放眼四望,水天一色,白雾茫茫。那雾,如丝如缕,如云如烟,虚无飘渺,随风飘荡,远山近水,景物花树,看不真切,只觉朦胧胧一片平和景致。
不一会,雾渐渐消散,这才看清锦阳湖的真面目,只见两岸青山,一湖碧水,湖边柳绿桃红,湖中波光潋滟,湖岸游人如织,舟船往来,如诗似画,湖光山色,令人心旷神怡。
我站在堤坝上遥望,在幽静的南山之北和喧嚣的城市之间,聆听雾霭下的一段流水如低语如倾诉,轻快舒缓的流淌,揣度着这一湖白雾缘何而起,又意欲何往。
没有一丝风的打扰,湖水之间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这湖绿波,湖上的白雾自由自在,可以把触角伸向任何一个角落,于是,白雾的声势便越来越大,大胆、放肆、狂野,夹裹着淡淡的水腥和丝丝凉意,细雨般从我的脚下,悄无声息的升腾起来,再升腾起来,不知不觉间,我的身心和视野尽被掩埋于这浓郁厚重的白雾里,仿佛一下子坠入了岁月深处,方位、时间等一切现实的感觉纷纷消失,内心充满了莫明的孤独和兴奋。
此时,我只能与堤坝上那些绿树青草为朋,近半个世纪以来,它们每天守望在堤坝上,看湖上日出日落,雾起雾散,与湖水一起感知日子的阴晴圆缺,一起感受湖水的载沉载浮。
转下堤坝,拐上旁边的路,继续在白雾中行走,终于感觉到了雾中看雾的局限。于是,返身回到临湖的房间里,站在白雾之外,继续看湖和湖上的雾,我把房间唯一的一扇小窗推开,就成为一个照相机的变焦镜头,倏的一下,就把眼前的湖水白雾与远处的城市景物推的很远,湖与湖上的雾,湖与岸边的景物,以及湖的前世今生,来龙去脉,都尽收眼底。
湖上的白雾,时浓时淡,时深时浅,如飘渺摇曳的烟岚,在湖面时隐时现,有如一个人记忆中忽而模糊忽而清晰的往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这地方还没有湖,人们和流水一样,都沿山沟行走,有人要从山沟走向山外,有人要从这里走向那里, 也有人走出山沟走向城市。下雨的日子,这里也常常积满了水,一汪一汪,晶莹闪亮。
后来,有了湖。人工修建的,我也曾挥汗如雨,抡蹶舞锨,干了好些个日子,为湖铺垫了坚硬结实的底子。
今天,湖面上空阔宁静,波澜不兴,有如一本信息浩繁的大书,严严的闭合着,封面上只有一抹捉摸不定的白茫茫的雾做插图。
想当初,湖水从数百里之遥的山沟起步,谨守水的大德,一路逶迤前行,也波折,也顺畅,安然于道,几十年来,作为一道人工开凿之水,湖水从没有想到过要改变自己的状态和节奏,但水的性格就是随波逐流,顺水行舟,安于低位又至温至柔,你让我流到哪里我就流到哪里,水利万物而不争,无论流到哪里,都要滋润一方沃土,染绿一片青山,这是水的本分,也是水的使命。
锦阳湖这道巨大的门槛,是壮大和改变自己的机缘,面对不可逾越的堤坝,湖水只能长久驻足徘徊,进而沉默的积蓄着水位、力量和势能,并在无意间扩大自己的疆域,几十年之后,上游数百公里的山川都纳入了这块版图,千沟万壑的雄阔,千山万水的加盟,让这个崭新的湖泊一夜之间,美名远扬,如诗如画的美丽,却并没有让它因此而滋生出骄纵和孤傲,而是变得更加沉稳、平和、安静、低调。
湖水从堤坝底的孔洞潜流而下,推动了水轮发电机的叶片,往日里积攒下的奔跑的动能和满腔热忱,转化成无形的电流,沿高压输电线路传向远方,只在每一个夜晚的黑暗中强调一下自己的主张。
锦阳湖水在发完电,完成了浇灌任务之后,像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以散步的方式,舒缓的向下游流去。有时,也就静静的蓄积,等待着下游城市供水的电闸门打开。
湖,还是原来的湖;水,还是原来的水,但已经转变成另外一种心态,另外一种境界。湖水依然清冽,但流淌起来,却不再有以往的浪花翻卷,雀跃欢呼,沉寂中仍有几分宁静,躁动中呈现出几分冷清,酷热时送几分清凉,寒冷中透出几分温暖。
虽然也有帆樯如林的繁华,更多的是一叶扁舟的自由舒缓。
也有与鸥鸟为伴的日子,任由鸟儿们在水边和湖岸独来独往,甚或成群结队;也有鱼儿在湖中飞跃浅翔,悠哉游哉,肥美生长。在那些风平浪静的恬淡时光,湖水有如一幅青山倒影,细数其间的春花秋叶和茂林修竹,让泱泱湖水发出愉悦之光;也有雁、牛、马、羊来岸边喝水,更有兴味盎然的游人在湖边摄影、绘画、垂钓,湖水视为一种善缘,将他们的声音影像一一收藏在心,作为纪念。
湛蓝清碧的湖水堪称一幅美丽的画卷,与从前一样丰富,一样深远,每当这时,它就扯起一层雾的帘,挡住眼前的景色,也挡住自己的脸,深深的沉浸在往昔岁月。
天色大亮。湖上的雾气开始浮在湖面,我望着潋滟的湖水,决定离开堤坝,到古城走走,我想去岁月深处探访几位我心仪已久的故里先贤,不知道柳公权是否还想饱蘸湖水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不知道范宽是否还想涂白抹黑,淋漓尽致;也许,他们的灵感,就来自这一方山水的千年滋润……是的,他们是沾了这方山水的灵气,尽了自身的本分,留下了可续燃烧的文脉火种。
朋友要走,我恋恋不舍,走下堤坝,上了他的私家汽车,离开锦阳湖,乘车返回,临近古城时,我紧紧的靠在车窗一侧,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渐行渐远的湖水,始终没有离开湖面上那丝丝缕缕渐渐消散的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