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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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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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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之味

茶之味

董小龙

眼前的这一杯茶,茶色清亮,香味扑鼻,几枚茶叶,在杯中载沉载浮,袅袅氤氲。

看着玻璃杯中的茶叶,姑姑一家人的不幸遭遇,悄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母亲去世早,我从小在外婆家长大。7岁时,要上学了,父亲只好把我接回到自己的家里。不幸的是,两年后,父亲也去世了。虽然有大伯、二伯照顾,但姑姑还是把我接到她的家里,管吃管住,供我上学念书。

长大后我才知道,姑姑年轻时,嫁给了县城一家有钱人。然而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姑父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死在了外边。那时,全国还没有解放,姑姑和她的儿子,孤儿寡母,兵荒马乱,在县城实在生活不下去,就逃回到了娘家,在我大伯、二伯的帮扶下,东挪西借,凑了点钱,在我们村里,给他们母子置了几间破瓦房,后来又为表哥娶了媳妇,算是有个立足安身的家了。

表哥和表嫂先后生育了三个儿子,就叫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

“咋叫这么简单的名字。”长大后,我问过表嫂。表嫂说:“乡下人命贱,叫简单点儿,好养活。”

那时表哥年轻,又舍得下苦出力,整天东山日头背到西山,风里雨里,泥里水里,依靠几亩薄田,养家糊口,艰难生存。

上世纪六十年代,遇上了自然灾害,粮食连年歉收,日子井绳似的,一日比一日紧。

为了生计,表哥的大儿子去了附近一家煤矿,说在井下挖煤挣的钱多。

没想到,发生了矿难,正在井下挖煤的大儿子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年,大儿子才刚满17岁。

噩耗传来,表哥像是疯了,他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忽儿捶胸顿足,忽儿把头使劲往墙上撞……偏偏,姑姑病了,病的很重,表嫂也病了----不知怎的,连惊带吓,就患了尿失禁。那时也不知道去医院,也没钱去医院,可怜她,整天以泪洗面,冰天雪地,依然穿着硬帮帮、湿淋淋的尿裤子下地干活,操持家务。两年不到,风烛残年的姑姑,疾病缠身的表嫂先后离开了人世,原本高大结实的表哥一下子没了人样,酱紫色的脸膛,苍老憔悴,黑瘦黑瘦,头顶上的灰发,一下子掉了净光,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烂桃,更像两堆炭火,整天蔫巴巴的不说话,一手拉着13岁的二儿子,一手抱着8岁的三儿子发呆。

后来,在左邻右舍的帮衬下,表哥挺起了腰身,咬着牙把二儿子、三儿子拉扯长大。

我工作以后,每次回家,都要带些糕点糖果去看表哥。

有一次,我带了糕点糖果去看望表哥,表哥说要给我泡茶喝,但摸索了好一会,还是没有找到茶叶,就顺手从他抽着的旱烟袋子里,捏了一撮烟叶出来,泡在一只黑瓷缸子里,说:“没茶了,烟叶也能当茶喝,劲大,味道酽的很,你尝尝。”

我这才知道,表哥喜欢喝茶,但没钱,买不起,既使有钱,也舍不得买。“农村活重,活苦,喝茶能解乏。”表哥说。

“这烟叶茶,能喝,你尝尝。”我抿了一口,那味,似乎比黄连还苦。

有一次,我带了2斤茶叶去看表哥。一推门,我惊呆了,满院都是泥土,盆盆罐罐,坛坛碗碗,全都装着泥土,里面栽满了各种花草。但表哥不在家,下地干活了。我坐在门口青石上等他,不一会,表哥回来了。“嘿,是表弟回来了,我说门咋开的四大五圆的。”表哥一边招呼我坐,一边放下肩上的镢头,从怀里掏出几根葱,“给,表弟,把这几根葱择了,我给咱和面,剁驴蹄子面,这饭硬实,吃了顶饱,我二儿子最爱吃。”二儿子…..我听着,泪落如雨。

就在前一年的冬天,那天我正在办公室写材料,忽然门开了:“表弟,二儿子叫四轮压死了。”我一惊,一抬头,是表哥。只见他蓬头垢面,眼睛红肿,胡茬上沾着鼻涕,眉骨上凝着霜花,虽然穿着一身臃肿的棉衣,却怎么也抵挡不了老来丧子的悲怆。

“已经说好了,明天就给他订婚,可翻箱倒柜就是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刚好隔壁顶替了他大在水泥厂上班的小刚说,他有件绿军装,还新新的,他不穿了,有工作服,让二儿子去他厂里拿去。”

表哥瑟缩着身子,靠墙蹲着,一边抹泪一边叙说事情的经过。“那天吃完午饭,二儿子说他要骑自行车去厂里拿衣服,刚出村,碰上了给建筑工地送白灰的四轮车,是同村的小民。小民听说他去取衣服,就说:“别骑自行车了,坐我的四轮,帮我卸完灰,咱一块去给你拿衣服。没想到,半路上,二儿子从冒尖的四轮车白灰上摔了下来,后轮子从他身上压了过去…..”

“小民他大说了,这事就等我开口,要么让小民去顶命,要么赔上5000元命价。我思谋着,天灾人祸,反正娃没了,顶了命也活不过来,要了钱也顶替不了娃的命,可人家处理事故的人不依,小民他大心里也过不去,没法子,我就拿点钱,5000元太多了,我只要500元,够买一台黑白电视机就行了,黑天白日,刮风下雨,出不去门,干不成活,我就闷在屋里,看看电视,就权当和我娃说话里。”表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着,眼睛红肿红肿,像是在流血。我听着,心如刀割。

表哥是个农民,不识字,也不会说大道理,他一辈子都在和庄稼泥土打交道, 从不让手脚闲着,农忙种庄稼,农闲就到河里刨石头。冬去春来,星落日升,他刨的石头一摊一摊,一摞一摞,垒的整整齐齐,满河滩都是,谁家盖房要用石头做根基,就用拖拉机去拉,给钱也行,不给钱也行,表哥从不计较。

有一年夏天,一连几天的暴雨,河水猛涨,一夜间把他刨的石头冲了个净光,望着满河滩七零八落的石头,表哥没有吭声,只是怅怅的望着,末了伸开手,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又抡起了镢头。

那时,人们普遍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粮食尤其金贵。

推行责任制那一年,表哥承包了20亩河滩地,那是谁都不要的烂河滩,蒿草荆棘丛生,砂砾卵石遍地,表哥硬是拼着一身力气一身苦,搬石垒堰,挖草刨根,担土挑肥,几多汗水,几回月圆,硬是将不长庄稼的盐碱地开垦成了丰产田。白露种麦子,谷雨种玉米,种黄豆,一年两季,季季丰收。每年粮食收上场,晒干扬净,留下吃的,其余全部卖给国家。几年内,他卖粮攒了一些钱,但他舍不得自己花,村上建学校,他拿出一部分,河上要架桥,他又拿出一部分,灾区要捐款,他再拿出一部分。

“快吃吧,想啥呢,这驴蹄子面要趁热吃,凉了不好吃。”表哥将我从如烟往事中拉扯回来。

吃完饭,望着表哥饱经沧桑,屡遭磨难,又红又肿的眼睛,我对表哥说,我给你带了2斤茶叶,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要是好了,我回头再给你多带点。

“不了,这2斤茶叶够我喝上一阵子。你工作忙,就不再费心了。”

没想到,这竟是我与表哥的诀别,表哥走了。那年冬天,他在烧炕时,不慎失火,他没能躲过那场灾难…..“都怪我,村上给我批了一片庄基地,我盖了房子,住到外边去了,就他一人在老屋住着,我要是和他住在一块,就不会出事了。”三儿子听说我来看表哥,就从他家赶过来,安慰我说:“我大都走了三年了,你也别难过了,走,跟我回家。”我拿着茶叶,腿颤抖着,软的不行,三儿子扶着我,慢慢往前走。

又一年,三儿子来找我借钱,说是到县种子站买麦种子,带的钱不够。我当即取出钱来,给了他。几年后,他又来找我,说是给我还钱。我让他坐下,沏了一杯茶递给他,他端在手里,没喝,又放在了桌子上。“这钱,你拿着,都借了几年了。” 三儿子说。我推托说:“按理,我应该接济你们,我在城里,比你们挣的钱多。”说着,再取了些钱给他,他不要,说:“我女子从县卫生学校毕业了,应聘到县上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专门负责精神病人的康复治疗,每月能挣2000多元,现在,日子好过多了,我借你的钱,你拿着,你在城里也不容易。”说完,放下钱,走了。

我楞在那里,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看着桌子上的钱,不知如何是好。

一回头,我给三儿子沏的那一杯茶还冒着丝丝热气,我舍不得倒,端起来,喝了几口。回想着姑姑、表哥、表侄这一家人,一时,竟百感交集,心里很不是滋味,就连那茶,也不知是苦,还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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