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龙
妗子是个农村妇女,一辈子围着锅台转,除了操持家务外,她还擀的一手好面条,谁吃了她擀的面条,都说一个字:“好。”
我母亲去世早,我小时就住在外婆家,由外婆带大。那时妗子刚过门,年轻、泼实、能干。平常的日子里,外婆大多在纺线织布,为一家人的冬暖夏凉在操劳,家里的蒸馍做饭、缝补浆洗、养鸡喂猪,都是妗子一人在操持。尽管那时生活艰难,粗米淡饭,但妗子知道我爱吃面,总是隔三差五给我擀一顿面条吃。
妗子擀的面条,有三字诀:薄如纸、圆如月、白如雪、细如丝,炒些葱花,调些盐、醋、油泼辣椒,吃起来光滑爽口,看起来透明清亮,咬起来绵软筋道,别有一番滋味。
“擀面时,先要用温水和好面,醒到、揉到,面揉千把,白如雪花。”妗子说。
其实,妗子不仅面擀的好,还心底善良,乐于助人,村里谁家娃过满月,老人过寿,妗子总是案前锅后,帮忙到底。妗子擀的鸡蛋面、长寿面、棍棍面、刀剺面,让村里人啧啧称奇,赞不绝口。她还有一手推拿捏骨的好手艺,谁家有了病人,或是伤风感冒,或是中暑发热;或是骨头脱臼,或是头疼肚胀,请她去掐、揉、捏、推、拔个火罐,扎个银针,病立马就好了,灵验得很。我曾见过她给一个孩子治病,只见她手里拿根绣花针,在煤油灯火焰上燎几下,然后托起孩子的手,一边抚摸着,一边轻轻的在十个手指肚上点几下,又在鼻翼处,耳轮上,肩胛骨等各个穴道关节处轻轻点一下,挤出一点血水,没等孩子哭出声,她说:“好了,回去让孩子捂着被子睡一觉,醒来就 ‘松泛’了。”说来也奇,不用吃药,不用打针,不用花钱,只在各个穴道关节处扎上几针,病就好了。这对于常常为没钱治病而发愁的农民来说,实在是一件积德行善、实惠方便的大好事。因为妗子有这样的手艺,所以在村里她的人缘很好,威信极高,受到了全村人的敬重。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做了一辈子好事,擀了一辈子面条的妗子,在她80岁的这一年,在她经历了生活的裂变和磨难之后,老了,连面条都擀不动了,以至于让舅和她在三个月内,都没有吃过一顿面条,每天靠喝玉米糁、面糊糊、青菜汤过活。
“妗子把日子过烂了。”妗子一声长叹,眼里噙满了泪花。
我知道,妗子另有苦衷。
舅和妗子生养了4个孩子。4个子女中,大表姐已经60多岁了。40多年前,表姐夫在生产队办的小煤窑当电工,一次上电线杆处理线路时,不慎从电线杆上摔下来,摔成重伤,在疼痛中熬过半年,离开了人世。撇下表姐,拉扯着3个儿子,孤儿寡母,看够了眉高眼低,尝尽了人世辛酸。如今,3个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分家另过。
说起来,大表弟算是过的最好的。农村实行责任制那会儿,大表弟和他媳妇除了没黑没明的在责任田里干外,还办起了一个榨油作坊,每天推一辆自行车,前塬后村,逐门挨户,到处收购油菜籽。回家后,扬净晒干,炒热蒸熟,压榨成菜籽油,然后又推上自行车,挨家挨户去叫卖。就这样,汗水珠子甩八瓣,用血汗钱供3个子女分别考上了大学,走上了工作岗位。如今,大表弟媳妇去杨凌替儿子带孩子了,大表弟一人在家,也快60岁的人了,仍不想歇着,整天骑一辆电动车,到处揽活干,挣些零花钱。
二表弟因为儿女大学毕业联系不到工作岗位到处瞎闯而熬煎,整天愁眉苦脸,房子盖了几年了,一直没粉刷,既是手头紧,没活钱,更是心情不好,不想收拾,就那样毛墙毛地的住着。
三表弟刚结婚那会儿,夫妻关系非常好,没想到,好日子才开了个头,也不知因啥事,俩口子吵了架,媳妇跳了水窖。
妗子说,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那天傍晚,他们从地里干活回来,我亲眼看见小儿子俩口子放下肩上的镢头,进了自己的房子,不一会儿,就听见两人在吵架,媳妇气鼓鼓的从房子里跑出来,疯了似的跑出大门,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听门外有人喊:“你媳妇跳水窖了。”妗子听着,心惊胆颤,人,差点晕了过去,赶紧央人去救,谁知,人是救上来了,但却咽了气。“把外没良心的,就这样,悄没声的走了,撇下两个女娃,一个5岁,一个3岁,叫我咋办哩”!妗子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衣襟擦眼泪。
“哎,你看快不快,眨眼功夫,10多年过去了。”妗子长长的叹着气。
这10多年里,三表弟一直在内蒙、青海、甘肃打工,也没有再娶媳妇,家里就舅、妗子,拉扯着三表弟的两个孩子娟、小娟。
如今,娟到杨凌念书去了,小娟到镇上念中学去了。“平时家里也没人,就我和你舅两个人。星期天,小娟从镇中学回来,给我蒸些馍,把脏衣服洗一洗,娃还小,才13岁,全凭小娟照顾我和你舅哩。”
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妗子一直在摸索着找药。我这才知道,妗子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手边离不开速效救心丸,自己感觉不好时,就赶紧吃上几粒。因为患病,妗子说话时,嘴唇不停的颤抖,走路时,腿颤抖的更厉害。因此,她平时不大出门,整天就守着一个空院子,或是坐在土炕上,从透风的玻璃窗口,看着舅到地里去干活。
舅比妗子大3岁,已是88岁的老人了。舅的身体也不好,浑身都是病,到处都在疼,尤其是各个骨节,天阴下雨,疼的非常厉害。前些年,舅还上树挟柿子,下地割麦子,泥里水里,风里雨里,不肯歇息。如今,他干不动了,走路腿软,浑身乏力,但在乡下,居家过日子,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到井台上吊水,去场院里碾米,到地里割麦子、收豆子、晒谷子……舅,一直不肯歇息。何况,媳妇跳水窖了,儿子外出打工了,家里、地里的农活,就全指望舅一个人干了。
妗子吃了几粒药,感觉好些了,对我说:“妗子这一辈子算是快到头了,是不会看见阳光了,再也享受不到阳光的温暖了。”
妗子的话,让我的内心无比难受,无比辛酸。我知道她的话不是无病呻吟,是指儿子没有媳妇,家里缺少温暖的人气。
在农村,一个中年汉子,死了媳妇,就等于把“家失”了,没有媳妇的家,还是家吗?!但谁又能让这个家“失而复生”呢?
“你也别太伤心,你三儿会有媳妇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安慰妗子。
“娃呀,我都三个月没闻到面香了,都快不知道五谷杂粮的味了。”妗子转了话题。
“妗子,不愁,今天,我不是来了吗?现在,我就给你擀面吃。”虽然我也不再是年轻人,但在妗子眼里,我始终是个没长大的娃。
妗子说着话,哆嗦着从炕上下来,来到灶房,要在电瓷炉上烧水给我泡茶喝。时在深秋,凉气袭人,妗子哆嗦着手,拿起一只小铝壶,在水龙头上接上水,一边往电瓷炉上放,一边告诉我,电瓷炉是在杨凌工作的大孙子给她买的,说用起来方便。她弓着腰,拿起电线插头往插座上插,却怎么也插不进去。我接过插头,说:“妗子,你歇着,让我来。”我插好了插头,不一会儿,水开了,我给妗子倒了一杯开水,妗子却在给我找茶叶。嘴里嘟囔着,也不知你舅把茶叶放哪儿了。我说,不用了,就喝白开水。这时候,舅从地里回来了,他瑟缩着身子,在脚地下转悠。妗子让他上炕,他说,不冷,有火炉子呢。我这才发现,还不到冬天,但俩位老人已经生上火炉了。
我知道,今天,我是来看舅和妗子的,只能呆上短短的一天,既使擀面条,也只能擀上这一回,吃上这一碗,今后的日子还长,舅和妗子咋办呀,谁,每天能给她们擀上一碗热呼呼的面条呢?!
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惊人的一幕却在我要离开妗子时发生了,也让舅和妗子在凄凉的晚境中看到了希望,有了依靠。
一阵风,把50多岁的三表弟和一个女人带进了门。这是我娶的新媳妇---一个被男人抛弃了的中年妇女。“我那没良心的,把我开了几年饭馆挣的钱,全都卷包上,跟另外一个女人跑了,把我和娃撇下了,他这一走,就是10年,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走了这一步,跟他离了婚,进了你家的门……”刚进门的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
“好了,别说外些伤心的事了,都过去了,从今后,咱们把娃管好,把老人伺候好,把日子过好,这就成了。”三表弟替他的新媳妇擦拭着泪水。
看着三儿子突然领进门的新媳妇,舅是一脸惊喜。“进了咱家门,就是咱家的人。”舅张着没牙的嘴乐嗬嗬的笑着说。妗子悲喜交加,破涕为笑,眼里涌出一丝阳光,很温暖,脸上流露的,是不愁没人擀面的慈祥和满足。
“不说了,我给咱做饭去,打鸡蛋,擀细面,吃了再说。”不等妗子的话音落地,新媳妇抢前一步说:“妈,你歇着,我来。” “你会擀面?”“会,开了饭馆的,会擀面、会炒菜、样样能。”三表弟快人快语,替他的新媳妇回答。
很快,饭熟了。“来,尝尝你兄弟媳妇的手艺,她擀的面,只怕比妗子擀的还好呢,尝尝,你尝尝。”妗子掩饰不住满脸的高兴。
让我措手不及的是,舅去世了,在他90岁的这一年,带着乡下人难得的满足走了。我紧跑慢赶,到家时,还是迟了,舅闭上了眼睛,我没能见上大舅最后一面,也没能给大舅给说上最后一句话。
光阴似箭,流年似水,不觉又是几年过去了。
去年农历八月十五,我去给妗子送节,妗子变了,脸上的气色好多了,她面容清瘦,身骨硬朗,发丝如雪,两眼有神,不像是快90岁的老人。她哆嗦着要从炕上下来,给我擀面条吃。我说:“咋能让你擀呢,你媳妇呢?”妗子乐了,说:“她开了农家乐了,这不,正在饭馆里忙碌,每天挣不少钱呢,真是个过日子的好媳妇。”我说:“那好,妗子,你在炕上坐着,让他们忙着挣钱吧,今天,我给你擀面吃,也尝尝我的手艺。”
“行,今天就依你。”妗子说。
面好了,擀的薄薄的,切的细细的,在开水锅里煮熟了,下了些绿菠菜,调了些油泼辣子、盐、醋、葱花,我给妗子连汤带水,满满盛了一碗。“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这是妗子你说的。”
“我娃擀的面真薄,切的真细,葱花炒的真香,吃在口里,香在心里呢。”妗子说。
其实,比起妗子的手艺,我擀的面就差远了,但妗子依然吃的很香,很舒心。
妗子姓王,没有名字。外婆在世时,叫她王阿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