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龙
这条水渠很长, 从战国时期开挖的第一掀黄土算起,雨雪风霜,斗折蛇行,寒风凛冽,曲里拐弯,至今已走过了两千多年沧桑岁月。
云卷云舒, 潮起潮落,至今,仍发挥着它浇灌田地、蕴育生机、滋润生活的作用。
今夜,吃过晚餐,我离开同伴,独自一人,来到渠畔,久久盘桓。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升起来了,我在渠畔东张西望。我期望遇上一个人,最好是附近村子里的庄稼人,只有他们,懂得水渠,热爱水渠,喜欢亲近水渠,甚至整修水渠。
离水渠不远,有树,是杨树,笔挺高大,树多成林,一片一片的树林,月亮照着,一片一片的树影,汪洋恣肆,有如泼墨,远远看去,轮廓分明,曲线优美,十分生动。
在我来说,今夜,水渠的性灵,其实就全在这一轮夜月清辉里。
夜色薄冥,玉盘初上。侧身望去,水渠里居然有哗哗流淌的水,月亮照在水面,涟漪轻轻晃漾,有如散碎的银子,空灵含蓄,晶莹透亮。
月影朦胧,明光闪闪,在水渠与流水之间闪着粼粼波光,极其生动。我知道,当地人厚道,他们喜欢抓住秋收大忙时的一点儿空隙,进行农田浇灌,尤其是在这有月亮的夜晚,他们,绝不会辜负水渠里的流动着的清亮月色。
行旅中人,青衫一领,清风两袖,对月、望月、问月,那一份恬静寂寥,思绪消长,断非俗尘中浸淫的人所能消受的。
好在是圆月,银盘似的,又明又亮,又大又圆,亲临大地,辉洒人间,与冥思默想的人,默默为侣,闲静中自有村庄、田地、石桥、流水、人家,意境浑然天成。
小路细瘦,如丝如带,渠水清澈,蜿蜒而去。白日里游览观光者的兴奋早已消逝得无踪无影,间或有归家赶路人匆匆而过,踢踏的脚步,低沉的咳嗽,细碎的哼唱,逾衬出渠畔的寂寞。
夹岸是茂密的芦苇、青竹、柳枝、杨树,也有许多叫不出名的杂花老树,干枝瘦硬,颜色墨黑,盘曲扶疏的潇洒,浓密浑厚的旷达,在这昏黄垂暮中,夹杂着一声两声的归巢雀唤,三个五个的石凳映现,衬着密匝匝,从远处一直铺陈过来的萧瑟寒烟,和从附近村庄依稀渗出的几星淡薄的灯影,俨然一幅绝美的山居秋暝图。又有月色下那一渠的流水,夜风里那一丛婆娑的竹影,清凉之境是有了,踏月之趣也有了。
而此时此刻,暮色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无形无迹,深沉的夜色,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围拢过来,那种颜色,恰似大手笔的波墨,由淡而浓,由远而近,不经意间,已溢满了整个画面。
待察觉,步履间杂着的,正是淙淙的流水,身形映着的,也已是浓得发亮的波光。
抽身度去,只觉得夜色浓浓的裹着缠着,身正不由自主的溶入夜色,化入其中而不知所终。
渐逝的白日的明朗,渐沉的夜幕的深远,如脚下流水般自然,须臾之间已滤过浮躁,给人一个凄迷的世界。
感怀造物者的伟大,一人独行此境,惊诧于跳脱熙熙攘攘的红尘羁绊,置身于这衍衍大化中来,感受世间万物的静穆,甚而觉出了冷清,便由不得慨叹,纤细如带的水渠,也会有如此极致的深沉,圆月渐升,夜风又软,平添多少恬然。
然而,很快,天空中一朵乌云飘来,疾步快行,一霎时,竟是云遮月。
密浓的乌云盖得严实,参差的杨树遮得稠密,天空如墨染的锅底,抬眼看,一线夜空,只见三两颗星星,仿若眨闪不定的眼睛,散乱分布,只不知它们是什么星座。
据说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座,形离神聚,只要认真寻找,就可以找到那份归宿。可今夜星座稀疏,任你怎么寻觅,终也寻找不到那份祝福。
好在渠畔不远就是人家,家中多办有“农家乐”。
渠畔人聪明,鲤鱼大虾,羊肉鸡汤,断是少不了的。更多的是手擀面,搅团鱼,虽是夜深,但月色清明,总是食客不断,放松身心,前来品尝美味佳肴。
平常的日子,游客来了,美美的吃上一顿,既遂了远方客人古渠踏月的思古幽情,也满足了品尝农家饭食的清香美味,更少不了增加一点庄稼之外的经济收入,真是难得的一份心思。
今夜的“农家乐”有了新的动作,那掌勺的大厨,家住不远,就在附近的村庄,两杯水酒下肚,佐以一碟花生米,一盘辣子鸡,一条黄河鲤鱼拌米饭,客人吃的有滋有味。酒足饭饱,打着饱膈走了。
主人盘点一天的收入,却想着那些花衣革履的游客,此时此刻,不知又去何处宵夜。
我饭量小,晚饭几乎不吃,夜深后,更是水米,不敢沾牙。
此时此刻,我独自一人,披一身月色,在水渠边徘徊。
水是那样清,树是那样绿,蝴蝶翻飞,鸟雀鸣啭,一苇飘过水面,笑语如水荡漾,河渠中曾恣意捕捉过秋色,一次履痕竟温暖着我长久记忆。
其实,细想起来,热闹都在身外,于我,却是寂寞的厚赠,水声潺潺,落叶瑟瑟。唤起我难言的亲切之感。
“渠成,注填淤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折今110万亩),收皆亩一钟(折今100公斤),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命曰‘郑国渠'。”《史记·河渠书》中的记载,读来很是亲切,意味深厚,悠远绵长。
原来,战国末期,秦、齐、楚、燕、赵、魏、韩七国中,秦国国力强盛,韩国最弱,弱到不堪一击,随时都可能被秦国并吞。
公元前246年,韩国桓王走投无路,听从计谋,采取"疲秦"策略,派水工郑国入秦,献策修渠,十年完工。
如今,一个千年过去。又一个千年过去。那些开凿修渠的艰辛,那些挥汗如雨的疲倦,早已化作了薄薄的一页史册。
但浪花飞溅,渠水哗哗,却成为我的亲眼所见,一直在脚下流过。只是,渠水已不是昨日之水,踏月者也已不是当年的风华少年,青春不再,鬓染秋霜,溯源而上,直抵生命的源头,再认真的人,多活些年,似乎成了我无福消受的非份痴想。
遐想间,一个农人披了月色,眯笑着朝我走来。原来,他是在浇灌田地,用的正是我脚下哗哗流淌的渠水。
他见我颜面清瘦,态度和蔼,便与我攀谈起来。他告诉我:“他家乡的这个郑国老渠,如果渠首从东边中山算起,到西边瓠[hù胡]口,总长300华里,流经陕西泾阳、三原、富平、蒲城等县市,在蒲城县一个叫做晋城村的南边,注入洛河。”
“这一浩大工程,在修建过程中,曾拦腰截断沿途流经此地的多条河流,如冶水河、清水河、浊水河、石川河水等。这些河水,统统被收入了郑国渠,从而在关中平原的泾河、洛河、渭河之间,修筑起了密如蛛网的水利灌溉系统,使干旱少雨的关中平原数万公顷的农田得到了浇灌和滋润。”
不难看出,他是一个灵醒人,也是一个有心人,竟将老渠的枝枝叶叶,根根稍稍全都记在了心里。
我们的闲聊,很是投缘。夜风吹来阵阵瓜果的清香,浓郁、怡情、清甜。还是瓜果知秋呀,想来树荫下必有辞枝掉落的脆枣呢?田地里也有熟透待摘的苹果、西瓜呢?真叫人不忍左顾右盼,却又忍不住馋涎欲滴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考古工作者对郑国渠进行过实地调查,证实郑国渠全长2300多米,当年拦截泾水的残余大坝也被发现。但河床部分早已被洪水冲毁,其他残存部分底宽100米,顶宽20米。不难想见,在遥远的古代,该是一项多么浩大宏伟的工程。”
正说着,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加入到我们闲聊中来。没想到,他竟是渠长----如今普遍实行的河长制,湖长制。他说他很幸运,能成为郑国渠的渠长,既需要本事,也需要运气。
他是靠了本事加运气,最终成为郑国渠道的管理者。他告诉我:“新中国成立后,地方政府先后投资2000万元,对郑国渠进行大规模除险加固,坡脚砌护,衬砌翻修,加固改造,干沟整修,通讯线路更新改造等整修建设,建成渠、井、电、路、树,相互配套,互为一体的大型水利工程,有效提升了灌溉面积,目前,全灌区的灌溉面积达到134万亩。”
“ 2016年11月8日,在泰国清迈召开的第二届世界灌溉论坛暨67届国际执行理事会上,郑国渠成功申报为世界浇灌工程遗产。”这位郑国渠的渠长说着,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和自豪。
“郑国渠是以泾河水为水源,不仅发挥灌溉效益长达100多年,而且开创引泾河水灌溉田地的先河,对后世的水利灌溉产生了深远影响。千百年来,在水利建设和完善水利设施上,多有仿效,比如汉代的白公渠,唐代的三白渠,宋代的丰利渠,元代的王御史渠,明代的广惠渠和通济渠,清代的龙洞渠等等。”
这位年青的“渠长”不仅是一个优秀的渠道管理者,也是一位知识渊博,底蕴深厚的水利人。这让我深感意外又十分欣慰。
浇灌田地的农人和中年“渠长”还在絮叨,然而我却是盼月了。听边响起了蟋蟀的鸣叫,远处又有许多虫子发出持续不断的唧唧声,还有什么虫子似乎要振翅飞走,这一切都似乎在催促我,回去吧,秋夜凉,露气重,白霜浓,但月亮很好,银辉闪烁,亮如白昼。我不在踽踽独行,而是放开脚步朝前走。
正走着,耳畔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是又一段河渠。昨晚秋雨下得急,河渠大涨,水流似乎比平日大了许多,流速也湍急了许多。我趋步置身一棵杨树下,放眼望去,奔流的水势看不分明,只觉水声激越,凉气袭人。头上星光依稀,俯瞰大地。
都说月华如水。这水,可是月色的本源。
这郑国渠水,不舍昼夜,浪花飞溅,这流淌着的、潺湲着的、滋润着的,不就是有声的如水月华。
细想起来,周、秦、汉、唐、宋、元、明、清…..千百年来,守候着这古老水渠的,分明是一份孤独。而这,又该是怎样的一份孤独呢?伸出手,只怕惦不起那份沉重呢?!
且容我守着那份孤独,翻拣一渠涌动的册页,心随渐渐东升的晓月……正要离开那一棵杨树,密叶间突然一阵蝉鸣,声如裂帛,破空而来,倒让人一惊。抬头一看,云彩早已散去,一轮明月,静静悬在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