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原上看晚霞

一

农历辛丑年暮春时节，河岸边的柳绿已经发芽,山坡上的桃花开的正艳,我们几个上了岁数的人，趁着明媚春光,起了大早，驱车来到一个叫乐游原的地方，兴致勃勃的去看晚霞。

二

时近黄昏，但夕阳没有衔山，鸟雀没有归巢，我们站在乐游原上，耐心等待。不一会儿，晚霞出现了。只见遥远的西天边，太阳将落未落、欲坠未坠之际，晚霞映天，红光四射，大半个天空被渲染得通红，片片霞光，道道红云，横亘涂抹在遥远的天际。有人说是火烧云，但我认为，这就是晚霞。“这不就是我们要看的晚霞吗？”几个人异口同声。是的，正是晚霞。此时的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太阳失去了白日的酷烈，不再光芒万丈，变得又白又圆，又大又亮，白亮的阳光，尽管有些刺眼，但却似一轮巨大的金色光圈，在西天上悬着，散射出道道彩色的光芒，锦缎霞披似的，已然十分绚烂，但这满天的晚霞，却不是静止的，而是极有层次，不断变幻，时而橙黄，时而橘红，时而似胭脂，时而如花朵，时而像大海涌起的万重浪，时而如山峦卷起的千堆雪，时而仿佛田地里的红辣椒，时而宛若奇特的丹霞地貌，时而又像是俄罗斯的点彩油画…….原以为，天空不是白色就是蓝色的。没想到，傍晚时的天空，竟然是绚丽的彩色的，五光十色，美不胜收，云蒸霞蔚，十分壮观，看的人神魂颠倒，如醉如痴。

三

无意中，我突然发现，远处有湖泊，静水深流，清澈透亮，而天上的万道霞光，流泻在水面，时而水波荡漾，波光粼粼，时而金光闪闪，如锦似缎……眨眼间，瑰丽的光景又变了，一半还在天上，一半却落在了水中。水中的霞彩云影，经了水波的荡漾，颜料似的洇开，把一切都濡湿了，金红色的光雾散尽了，热血的沸腾也已消歇，凝眸的一瞬，我犹如走进梦里。毕竟是湖泊，将漫天晚霞收进水中，固然凭了水的晶莹清澈，而水中的石头，泛着白光，像是凝了一片清霜，更像给晚霞的倒影笼上了透明的薄雾，光景愈显缥缈了。我在粼粼波光中寻找沧海的陈年遗迹，寻觅生命之前的前朝往事，然而我只能怅然,只能叹息，天地苍茫，多少天翻地覆……忽然想起沙里淘金的话，这流泻在水面上的霞光，莫不是传说中张献忠沉船失落的金银财宝……晚霞渐逝，天色转暗，迸射的斜晖，金箭似的穿向暮霭深处，宛若被天风吹散的万匹奔马的乱鬃，消隐到云烟里去了，湖水愈加苍茫了。

四

正如醉如痴，沉迷于晚霞的绮丽，却发现远处还有一座小山。晚霞映照山脊，金光闪闪，犹如万千金色的羽毛，织成斑斓的雀屏，尽情的在山脊飞泻、渲染、展示，扫荡所有的阴霾，天空一派明净。而朵朵晚霞，则变化无穷，光线色彩似乎益发浓烈，比玫瑰色厚重，比胭脂色浓郁，比人们丰富的想象力更加丰富。而那横亘在遥远天际的一抹红色，还在不断变幻，先是浅显，后是浓烈，先是羞涩，后是奔放，先是蓓蕾，后是芳华，先如云锦，后如火焰，一片一片，忽隐忽现，漂移游走，深浅浓淡，愈走愈远……我犹如走进炫丽的霓虹中，眼前幻出天使的容颜，我抗拒不了它的召唤，一种强大的力量，把我提升到无比曼妙的境界，我走向色彩的旋涡，听凭它冲激魂魄，我迎向情绪的波澜，听凭它扑向胸膛，我只感到周身热血沸腾，洋溢起火一样的激情，我看见了一张张幸福的笑脸，彩晕灿明，活力四射，晚霞一样，燃烧着我的心。

五

还有树。一棵一棵，一行一行，大小不一，高低错落。而此时，随着黄昏渐近，树形已然模糊，看不清是杨树，还是柳树，甚或是柏树、槐树，只有树的轮廓，树杆、树枝、树杈、树叶，黑色的，扇形的，一棵一棵，影影绰绰，浓浓淡淡，仿佛妙趣横生的蔚县农民画，更像古色古香的陕北剪纸，在晚霞映照下，色调古雅，黑白分明，屹立在乐游原上，粘贴在遥远的西天边。夕阳衔山，鸟雀归巢，晚霞映在山脊，远看浮光跃金，近观如梦似幻。

六

又有人，是些老人，是附近村庄的农民，也来看晚霞。这些老人，身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衣着朴素，满面红光。我走过去，与他们闲聊。一个老人说：“人老了,就走到了人生的拐点,意味着年轻时的豪言壮语偃旗息鼓，意味着一辈子的辛苦劳作到此结束；现在，啥话都别说了，只能另起一行，安度晚年，享受幸福快乐的好时光。”“你倒是个性情豁达的人。”我笑着说。一个老人说：“原以为晚年的生活孤独无助，没想到国家一系列尊老、敬老、爱老、助老政策，让我们这些孤寡困难老人的生活，不仅无忧无虑，而且锦上添花，现在，我啥都不缺，米面油盐酱醋茶，一样不少，每天就像生活在蜜窖里，这不，还有兴致，结伴来看晚霞。”“你倒是个知足常乐的人。”我依然笑着说。这些老人，乐哈哈的笑着、说着，诉说着祖国的美好，叙说着儿女的孝顺，时不时扬起头来，看看天边的晚霞。看得出来，他们的晚年生活是幸福的、满意的。

七

原以为，乐游原是平常的。没想到，这看似平常的乐游原，却因为李商隐“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诗句而变得不同凡响，成为游人向往之地。每天车辆穿梭，人来人往，游玩赏景，络驿不绝。我正是因喜欢这种诗意的美好而跟随游人，来到这里。这里虽然地处旷野，但道路不错，是水泥路，路面平整，人走上去，脚底轻快，带有弹性；再往原上走，道路却显得粗糙，成了石子路，鞋底与石子磨擦，发出沙沙的响声。但我们不肯停下脚步，继续行走。人走着，视线却伸向远方，收不回来，前边不远，就是乐游原。据说，汉宣帝偕皇后到此游玩，因迷恋这里的绮丽风光，以至“乐不思归。”后人在此建庙，乐游原故此得名。“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押城堙；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唐太平公主在此营造了私家园林，韩愈的这首《游太平公主庄》诗，就是为此而作。放眼望去，这儿果然地势高耸，登高远眺，四望宽敞，京城之内，俯视如掌。“每年三月上已、九月重阳，仕女游戏，拔楔登高，幄幕云布，车马填塞。”景色宜人，游人自是络驿不绝，更何况还有芙蓉园、大雁塔、曲江池、青龙寺、樱花树等等历史人文景观，难怪，暮春时节，人们常常到这里赏景踏青。时近黄昏，遥远的天边，一抹晚霞，朵朵淡云，缕缕白雾，在阔大的天空独自存在，犹如雕塑一般，自是一付笔墨。

八

渐渐的，暮色涌了上来，霞光散尽，日落西海，天地一片静穆。这般绮丽的晚霞，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沐浴着落日余晖，享受着绮丽的晚霞，我们这一群老人，相约着何日再来。“怕是来不了了，都这一把岁数了。”一个老人感叹起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你看，天边的晚霞还在，余韵犹存。” 一个老人补充说。是啊，“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走在回家的路上，回看天边，晚霞还在，是最后的一抹霞光了。这最后的晚霞，虽然沉坠到了山的那边，但它弥散的赤红，还在发挥最后的余热，感染了众多坚毅的灵魂；它那淡雅如诗，绚丽如画，散作无数天光云影的彩晕，看上去很美，酷似一幅剪影，朦胧而美丽；而它送出的奇丽美景，并以最隆重的仪式，告别白昼，给世界留下深久的眷恋。有人说，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东西，但我以为，完美是存在的，它不在别处，就存在于天地自然之中，但要把它描写出来，则是困难的，良辰美景不需要繁丽的辞藻，西天的晚霞也一样，不需要纷披的笔墨，而人，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意思到了就行。

九

毕竟，晚霞还是走了，黑暗终将莅临，人们各奔东西，四散而去，我们这些老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去，吟诵着“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诗句，心里却是别样的滋味和情怀。而此时，我倒觉得，我们不是“驱车登古原”，而是驱车“离”古原了，莫明的，一缕淡淡的愁绪春水一样，在心头荡漾，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