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龙
(一)河水
我是相信自然的力量,尽管自然的力量大到无边,比如强烈地震,山洪迸发,火山喷涌…….大自然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气的势,人是无能为力的,也是没有力法的,只能任其自然,顺势而为,不可强求。然而大自然也有温柔的一面,比如“水流百步净。”我是相信这句话的,而故乡的小河也愉快的支持了我的这一观点。
故乡的这条小河叫漆水河,是故乡人的母亲河,流到我们村这一段时,尤其清亮。从我懂事起,就一直在村边的这条小河间往返穿梭,有时是去玩耍,有时是去上学,有时是去割草…….十多年间,我对小河产生了依恋,也结下了深深的情结。只要是去河边---不论是春暖花开,我们踏着河水中的青石跳跃过河;不论是夏天一夜暴雨山洪暴发,全村人站在河边望着汹涌翻滚的河水胆颤心惊;不论是冬天河面结冰,我们在河床溜冰玩耍;都会让我产生一种奇妙的想象,觉得故乡的小河温柔的就像我们的母亲,她肩负着滋润万物,浇灌天地的特殊使命,却不辞辛劳,任劳任怨,从不停步,一刻不歇,涓涓流淌。这种奇妙的感觉和想象,尤如一种力量,鼓舞着我,早出晚归,耕作碾打,田间劳作,颗粒归仓。那时,每天劳动归来,我也总喜欢坐在小河边,洗洗脚,歇歇乏;有时也会趁着皎洁的月光,在小河边漫步。那时的小河妩媚极了,不仅是它那蜿蜒曲折而又一刻不停往前流淌的姿态,而是傍着山,依着田,纯净而舒缓,清澈而透明,站在水里,能看得见水底小鱼螃蟹的浪漫风姿,能看得见水底石子泥沙的柔情质地。夏天的傍晚黄昏,一些大爷大伯总坐在河边,让穿河而过的凉风吹过痛快,间或也脱去衣服,在河水里痛痛快快的洗个澡,舒展舒展筋骨,然后回家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然而后来的情形却有些不妙。有一天,父亲去河里打水,不知什么时候,小河的水变了,原本潺潺流淌、干净清亮的河水,变得黄黄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挑了一担水回来,用白矾沉淀之后,水还是比往日浑浊。“这水,是不能用了。”父亲说。此后,河水越发变得污浊不堪,颜色不仅是黄色的,也有蓝色的,白色的,甚至黑色的,水面上还飘浮着一层油花花的东西。再后来,河水变得越发糟糕,河床上,原本是沙子石头的世界,此时却布满了塑料垃圾,一片狼籍,野草开始在河岸边疯长,石头与石头之间不再是激湍的清流,而是摇曳着千丝万缕的黑色絮状物;就连小河的上空,也是布满了灰尘阴霾和翻滚的浓烟。从此,清亮不再,澄澈全无,飞鸟不来眷顾,鱼儿不来戏嬉,螃蟹青蛙,踪影全无,小河变成了臭水沟,孩子们再也不到小河边去了,到田地劳动必须淌水过河的大人紧锁愁眉,一脸无奈。
更糟的是,春、夏、秋三季原本是河水汹涌澎湃的旺盛年华,但这时则水源萎缩,时断时流;冬季河水枯竭,继而彻底干涸,有如弯曲的僵蚓,青石裸露,触目惊心。失去了水的滋润,女人的脸上不再红润光鲜,枯燥和皱纹过早的爬上了男人的脸庞。就这样,一条春情荡漾的小河就此山穷水尽,了无生机,一脸的疲惫和倦怠。
有一年,城市实施大规模搬迁,全市居民搬迁到了新地方-----城市发展空间狭小,居住空间越来越窄,政府抓住了难得的改革机遇,报经国家批准,批准了一个新的发展空间,于是,热火朝天,大干快上,十多年间,一座充满勃勃生机的崭新城市拔地而起,挺立在西部高原上。随着城市的搬迁,人口的转移,那条曾经抚育过无数生命的小河,落寞了,荒凉了,渐渐的被人遗忘抛弃了,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忘记了那条曾经千年流淌的小河。
二十年多年后,我故地重游。我惊讶的发现,那条消失在记忆里的小河还在。还是原来的样子,依旧流淌在村子的东边,看着那清清亮亮、潺潺流淌的河水,我惊讶的半天没说出话来。我脑海里不断闪现的是:是谁,帮它洗涤了污垢?让它洁净清爽,一尘不染?是谁,让它恢复了原貌,显出勃勃生机?!
我没有想到,绝对没有想到,改变这一历史旧貌的,不是别人,竟是小河自己。
我站在小河边,观看着,思索着,河水清澈,透明清亮,河岸边,水草丰茂,碧绿青翠;河滩里,青石滚滚,圆润光洁;铺满河滩的沙子,细腻而温柔。鱼儿在水中戏嬉,蜻蜒在水面点染,青蛙在石间跳跃,飞鸟在空中穿梭……这是我故乡的小河吗?!
其实,这些年,政府在环境污染治理上不遗余力,是花了血本,下了狠功夫的;政府在每一条河边,都竖立着醒目的“河长制”之类的牌子,规划了山水林田湖草修复项目,制定了严厉的管理制度。比如:沿途污染和污水排泄企业一律关停;沿河居民一律不准挖沙取石,一律不准私自开挖种菜;行人游客一律不准在河边乱扔垃圾,抛弃烟蒂、纸屑、塑料袋等等人为破坏以及“谁破坏谁治理”等等强硬措施,这给了河流补充元气、休养生息的机会,漆水河沿岸生态得到了有效恢复。我故乡的这一段河流,也完全可以让专业的山水林田湖修复人员来做,然而专业修复是需要一定资金的,是需要纳入修复规划办理相关手续的。
但眼帘里的这一段河流,显然不是专业修复的。它似乎是率性而为,显得随意而驳杂。 也许,它地域偏僻,人烟稀少,政府不大愿意把有限的资金投放在这既无经济价值又无社会影响力的河段上,于是,这一段河流就处于自生自灭的空白地带。然而人们不知道的是,这一段河流压根就不需要人为修复,它有它的思路,它有它的风骨。它不喜欢人为做作,尽管可以得到别人的帮助,但要想保持原始风貌,还得依靠自己。流水不腐。只要不被人为破坏,静水深流,暗潮涌动,只要不离不弃,水流百步净,只要不放弃,不懈怠,不断流淌,荡涤污泥浊水,冲刷一切腐朽垃圾,自然会洁净清爽,干干净净,泥沙俱下,一尘不染,恢复勃勃生机,这是河水给出的答案,也是我的亲眼所见。
原以为,生态修复,非人莫属。只有人,才能改变一切,只有人,才能创造新的天地。然而,我错了,除了人的能力外,大自然也是一个强者,也是有能力弥补缺憾,修复生态,恢复生机,弥补短板,原本想都不敢想的事,大自然却做到了,大自然给我上了一课:人能做到的,大自然也能,只要给它休养生息的机会,只要不被人为破坏,人能做到的,它也能,而且天衣无缝,做的更好,更完美,更纯粹,更自然。
我记着宋朝画家郭熙的一句话:“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我的故乡,因为这一段河水的滋润,而显得格外生动和鲜活。只可惜,城市搬走了,我们也搬走了,再也看不见这清澈明亮、奔腾不息,日夜流淌的小河了。
(二)石山
我一直觉得,爱美,是人的天性。梳头洗脸,涂脂抹粉,人,应该是最会打扮的。没想到,爱美,也是大自然的天性。披绿挂翠,泛红凝紫,大自然,也是会打扮的,甚至比人还会打扮。
距家不远,是一座大型煤矿,几十年的煤炭开采,不仅地下被掏空,地面上也堆起了一座巨大的煤矸石山。
每天清早起来,不论开门,还是推窗,映入眼帘的,总是那一座黑黝黝的煤矸石山。
那座煤矸石山,虽是隔门远望,但那灰头土脸的狰狞面目总让人胆颤心惊,那呲牙咧嘴凶巴巴的样子更是触目惊心,总让人心里像塞了团棉花----堵得慌,时不时的发出难言的疼痛。
无奈的是,那些煤矸石,几经风化,风吹雨淋,颜色也变了,灰黑掺杂,灰白相间,光怪陆离,斑斑驳驳;远远望去,白花花一片,像是光秃秃的石头山,更像是盐碱滩、泥石流。更糟的是,那些掩藏在矸石夹层的煤炭,经过长期的堆积,遇到下雨天,内部积蓄的能量会突然迸发出来,不知不觉,竟然会燃烧起来。一串串蓝色的火焰,在绵绵细雨中上跳下窜,飘忽不定,像幽灵,如鬼火,孩子们常常被吓的哭出声来;而那丝丝缕缕的烟雾,随着空气流动,跳跃飘荡,弥漫出一股刺鼻呛人的硫磺怪味;一阵山风,那鬼火,那怪味,竟会扑面而来,让人躲藏不及。
多少年来,父母每天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依着门框,望山兴叹;盼望头顶的那片天空,不再乌烟瘴气;盼望上跳下窜的鬼火,不再跳跃飘荡。
其实,不仅是我的父母,凡是工作和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每天出门上街,回来时,总是灰头土脸--- 25亿吨的煤炭储量,近百年的煤炭开采,数以千计的大小矿井,万余辆拉运煤炭的大卡车,每天车轮滚滚,往来穿梭,撒落的煤炭沫子,扬起的煤屑灰尘。。。即使是最讲究卫生的人,头上、身上、脸上、脚上,都不会洁净清爽,都会尘灰满面;而5亿吨的石灰岩石储量,持续生产的电石厂、造纸厂、钢铁厂、石渣厂、石灰窑和随之带来的高消耗、高排放、高污染、低效率、粗放式的发展模式,不仅使丰富的资源日渐枯竭,而且使生态环境极其脆弱,让所有走过这座城市过的人,总会自觉不自觉的掩口遮鼻,眉头紧皱。还有,出差外地,每次听到那首《谁不说俺家乡好》的老歌时,心里总会涌起一缕难以启齿的隐痛。
终于,有一年,政府实施环境污染治理和山水林田湖修复改造工程,那些大小煤矿关停并转,那些南来北往拉运煤炭的大卡车悄声匿迹不见了踪影;那些煤屑滚落,灰尘飞扬的日子不翼而飞,渐行渐远,以至淡出了人们视野;那些电石厂、造纸厂、钢铁厂、石渣厂、石灰窑纷纷关闭。居住在矿区、厂区附近的居民、群众,随着政府实施的沉陷区、滑塌区、棚户区搬迁改造工程,搬离了矿区、厂区,住进了新居。我家也一样,也享受了国家的搬迁优惠政策,住进了新居。
然而煤矸石山还在。没有人愿意把这座巨大的煤矸石山也一起搬走。
在岁月的流淌中,矸石山成了废墟,被遗弃在荒山野岭。
一晃,20多年过去了,当我再次来到矸石山时,我惊讶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父母隔门相望的矸石山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草木葱茏,繁花似锦,秀色可餐,生机勃勃的绿地。那呲牙咧嘴的矸石山呢?!那飘忽不定,跳跃飘荡,弥漫着刺鼻呛人的硫磺怪味的鬼火呢?!,
原来,自从煤矿关闭后,矸石山少了车水马龙,少了扰攘吵闹,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在绵绵春雨的滋润下,煤矸石山竟奇迹般的恢复了生机,闲花野草,次第开放,小鸟昆虫,自由飞翔,蜂飞蝶舞,好不热闹。
昔日的煤矸石山,变成了一座花园;昔日的一片废墟,变成了一块绿地。
山,终于像一座山了。煤矸石山,它是怎么做到的?
我在煤矸石缝里寻找答案。
一朵小花,小到比指甲盖还小,攀缘在几枝细草上,精神十足,色泽艳丽,仰望蓝天,享受着雨后空气的清新和太阳的温暖。
一支细草,丝线似的,但性格却极其倔强,硬是从矸石缝隙间冒了出来,在半空中探头探脑,努力的伸枝展叶,然后,与无数支细草牵手,纠缠,形成了绿色的网络状,把一块硕大的煤矸石包裹起来,像覆盖了一层绿色的植被。
一支酸枣,尖锐的刺,瘦硬的枝,丑陋到了极点,但却开满了米黄色的花,一簇簇,一丛丛,蓬蓬勃勃,繁繁密密,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岁月静好。如花绽放。如今,这些闲花野草,让矸石山不再是矸石山,而成为绿色大地的一部分。
煤矸石山变了,生态越来越好,空气越来越清新,白色变成了绿色,枯燥变成了湿润,没有了刺鼻呛人的怪味,到处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煤矸石山到处都有,但我曾经居住过的这座煤矸石山却独树一帜,它竟有如此神奇的自我修复功能,它把自己打扮的如此美好,如此郁郁葱葱,充满勃勃生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然而它却做到了。
我相信,如果不再遭遇人为破坏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岁月的更替,这座煤矸石山一定会变得更加美好,映入人们眼帘的,一定是绚丽多姿的青枝绿叶,芬芳清香的山野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