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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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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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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泡桐树

一棵泡桐树

董小龙

老家的院子里,生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树的旁边,还有一块青色的石头,家里人叫它捶布石,是用来捶打衣服的。

遗憾的是,多少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这棵树是谁栽植的。父亲说他小的时候,这树就已经在院子里了,泡桐树的旁边,就是这块捶布石。

父亲补充说,应该是你爷爷栽植的,仰或是你爷爷的父亲或他的爷爷栽植的。此话一出,家里人都对泡桐树敬仰起来,叫它祖先树----祖先们栽植的树,能不叫祖先树吗?!

作为后人,我从这棵祖先树上不仅看到了祖先的秉性脾气,也看到了祖先的音容笑貌。

在乡下,泡桐树是很实用的树种。泡桐树的遮荫效果特别好,只要院子里栽植有一棵泡桐树,既使炎炎夏日,酷热难耐,大半个院子都是清凉的,燥热自然会退避三舍,大打折扣。

我家院子里的这棵泡桐树,树皮斑驳,身材魁梧,枝杆粗壮,叶片阔大,庞大的树冠舒展在空中,如伞如盖,凝成一团翠绿的云覆盖在房顶上。

但乡下人栽植泡桐树不是用来乘凉的,也不是用来赏花的----初夏时节,是泡桐树开花的季节,泡桐树开紫色的花,花朵硕大,繁密聚集,散发着馥郁的清香,而且花期很长,一茬一茬,这一茬花朵刚凋谢,另一茬花朵又绽放。泡桐树开花时,不是一条巷子,而是整个村子,都散发着阵阵清香。那香味,浓郁厚重,而且跟人走,随风飘,人走到哪儿,香味就跟随到哪儿,风吹到哪儿,香味也就飘散到哪儿,绚丽而多姿,神奇而美妙。

   但很少有人知道,泡桐树还有一个用途---制琴。“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李商隐);“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梅尧臣)。每年秋天过后,待一切浮躁都沉淀下来,水波不兴,静影沉璧的时候,泡桐树迎来了一次凛冽的秋风,它的片片叶子,被秋风拧了下来,落叶满地,黄绿相间,之后,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其上,光秃秃的树枝,晃若一把琴弦,在风雪交加中不断摇晃,似在弹奏一首曲子,村里村外,弥漫着浓浓的音韵之美。这时,人们开始砍树-----将粗壮的枝杆砍下来,置放一个冬天,再置放一个冬天,待自然干燥后,用来制琴。我认识村小一位老师,他既拉得一手好琴,又是一位制琴高手,他曾经用我家的一截老桐木,亲手制作了一把胡琴,并拉琴给我听。坐在我家院子里的泡桐树下,望着东山脊渐渐升起的一轮圆月,聆听着悠扬舒缓的琴声,再抬头望望覆盖在头顶的泡桐树,一颗浮躁的心,立即静了下来。由老桐木传递出的音韵之美,恰似天籁,既填补了乡村的清冷寂寞,又流露出乡村老师的热切呼唤,寂寞中透着厚重的烟火气,呼唤中让人生出丝丝缕缕的氤氲芬芳,音韵优雅,声情并茂,执着从容,动人心弦。

当然,乡下人栽植泡桐树的真正目地是用来取材的。泡桐树木质轻而软,薄而柔,而且能屈能伸,干也行,湿也行。家乡人大多喜欢用桐木做厨房用具。比如烧火做饭用的风箱----桐木风箱拉起来轻巧灵便,经久耐用;蒸馍用的蒸笼、篦子,既耐得高温,又受得干燥,尽管铁锅上沸水滚烫,热气蒸腾,但桐木篦子湿润而不炸裂,干燥而不变形。父亲曾经担水用过的一付水桶就是桐木做的,木匠把桐木一片一片箍成圆形,并在水桶外边箍上铁圈儿这样的水桶,不仅特别结实,而且不怕磕碰,父亲用它挑水几十年,直到挑不动了,歇息了,这付桐木水桶才彻底弃之不用,束之高阁。

我还记得,每一次要用桐木做家具,父亲总要爬上树去砍伐树枝。每一次砍伐树枝,他都不径直砍伐树的主干,而是砍伐那些横逸斜出的树枝树杈。“够用就行了,砍那么多没用,还把树糟蹋了。” 父亲说。有时,邻居婆婆来串门,说她家做饭的锅盖坏了,想买一个新锅盖,父亲就主动说:“买啥哩,我给你做一个。”说着,就爬上树去,砍些树枝,待晒干了,做成锅盖,让母亲送去。不过,每次上树砍伐树枝,母亲总要心疼的说:“别砍了,都砍成这样了,成光杆司令了,还砍。”“这泡桐树,怕是活不旺了。”父亲也心疼的直摇头。

就这样,几十年间,泡桐树的枝节枝杈,被父亲一次次砍去,制作成各种实用家具。或自家用,或送给左邻右舍。但奇怪的是,院子里的这棵泡桐树,不仅没有因砍去树枝树杈而死去,而且活着,生长的极其旺盛。

多少年来,这棵泡桐树不负众望,枝杆横逸,枝杈斜出,孤身挺立,青翠碧绿,主杆高大壮实,叶子阔大繁密,而且,生长速度极快,每年春夏,是泡桐树生长的旺季,这时的泡桐树,最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几天不见,就长高一截,阔大几分;每年秋冬,泡桐树开始走下坡路,但却是它养精蓄锐的最好季节。这时的泡桐树,阔大的叶子飘落一地,细小的枝杈也折断掉落,泡桐树开始沐雨浴雪,经受寒冷的鞭打和拷问,但却从容不迫,默默生长,矢志不愈,无怨无悔。

但泡桐树毕竟是一棵老树,近百年的风吹雨打,雪染霜欺,一次又一次的刀砍斧跺,使它伤痕累累,衰老而沧桑。

不幸的是,有一年冬天,泡桐树遭受了一次灾难----母亲喜欢把烧炕用的柴禾堆在院子里,而院子原本就不大,许多柴禾也就堆在泡桐树下。有一天晚上,不知是那个来家串门的邻居,走时将没有熄灭的烟头扔进了柴禾堆里,柴禾就此燃烧起来,很快殃及到了泡桐树。因为是在夜间,一家人都在梦里,没有人想到火蛇已经窜进了窗口,待被浓烟呛醒时,已经迟了,大火映红了夜空,烧红了大半个院子,赶紧抢救,为时已晚。这一场大火,不仅泡桐树的树冠没了,树枝树杈没了,全被大火烧焦了,只剩了半边身子,泡桐树遍体鳞伤,黑如焦炭,紧的两间房子也被烧毁了。事后,父亲心痛的说,泡桐树木质松软,是极易着火的,是我大意了。母亲则后悔的说,都怪那一堆柴禾。“这一回,泡桐树是死定了,只剩了半截身子,还有,就是空洞的树皮,只剩了一个壳儿,叫它咋活呢?” 邻居们心疼的议论说。

 “把它挖了吧,连根挖了,重新栽植一棵泡桐树。”母亲说。“不行,这是先人栽植的,咋能随随便便就挖了呢?”父亲生气的说。

就这样,这棵伤痕累累的泡桐树,没有被连根挖掉,而是一直在我家院子里存在着,固守着自己的地盘。

几回花落花开。几度风流云走。泡桐树不知是死是活,只是黑黑的在院子里存在着。因为泡桐树只剩了半截身子,枝叶枝干全无,树皮黑漆漆的,中间成了空空荡荡的空洞,调皮的孩子们捉迷藏时,总喜欢藏在树洞里。“没想到,这泡桐树虽然成不了板材,却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父亲一边感叹,一边自我安慰。就这样,在后来的岁月里,泡桐树始终没有倒下,而是挺立着半截身子,顽强的存在着,犹如挺起的脊梁,一如既往,挺立在我家院子里,像是为家人站岗放哨。

桐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桐叶落了一地又一地。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一辈人走了,一辈人来了,父母相继离世,我也搬进了城市。每次回家,打开家门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那棵顽强的生长着,默默的存在着,为我看护家院的半截泡桐树。

有一天,我惊讶的发现,在这棵泡桐树的根部,居然又冒出了一个嫩绿的新芽----原来,泡桐树是从根部发芽的,就像竹子一样,从根部再生长出新的竹苞、芽苗。家乡人将泡桐树新长出的根芽叫“桐蒿(羔)子。”意思是泡桐树的儿子---俨然就是一只小羊羔。

老树发新芽,泡桐树有了自己的子孙后代,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是断然不信的。由此让我生发新的想法,既然老树能发新芽,新芽肯定会再长出新的枝芽,枝枝相连,绵绵不绝。都说,后生可畏,青出于蓝胜于蓝。果然,这“桐蒿(羔)子”刚刚钻出地面就十分惊人,竹子似的往上窜,身姿挺拔俊美,笔直向上生长,开始只有胳臂粗,几天不见,很快就有茶杯粗细了,再几天,竟有碗口粗细了,眨眼间,已经窜到房檐那么高了,很快,“桐蒿(羔)子”的顶端,长出了枝杈,枝杈伸展开,再伸展开,枝杈上长出了叶子,一片,两片,三片,我家房顶上一角天空绿了,村子大半边的巷道浓荫遮蔽,绿意葱茏。望着这青翠碧绿,风华正茂的“桐蒿(羔)子”,竟让我悲欣交集,泪如泉涌。似乎觉得,祖先们栽植的泡桐树枯木逢春,复活了,再生了,有了自己的树子树孙。

几年间,这棵“桐蒿(羔)子”居然长成了大树,让人想起“参天大树”,“树高千尺”之类的词语,心头不由一震。“桐蒿(羔)子”紧紧依靠着半截老树,像是依靠着自己年迈的父母,自然而然,自由生长。

而那棵半截泡桐树是真的老了,毕竟,岁月不饶人,岁月何曾饶恕过一棵树,何况是一棵百年老树;但半截泡桐树没有倒下,我也没有连根挖它,而是让它继续挺立在院子里,为我看守家院。

不过,最终,这棵半截泡桐树还是枯萎了,朽烂了,倒下了,仅剩了半截的树杆也被眼尖手快的人用刀砍去,当作柴禾烧了,仅剩了深埋在土里的根部----也就是树桩了,人们似乎懒得再去“刨根究底”了。

让我再次没有想到的是,围绕着这棵半截泡桐树的树桩,一些花草长了起来,很快便攀爬依附在这棵半截泡桐树的树桩上-----我搬家到城市后,很少回家,老家的院子从此荒芜起来,杂草丛生,杂花生树,一些花朵繁花似锦似的,开的十分绚烂茂盛,望着这棵被花草缠绕的树桩,我突然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话:落花依草。是的,有了落花依草,就有了“杂花生树”的妙趣,有了“杂花生树”,就会有“群莺乱飞”的世间美景,世界就会以此雄阔起来,丰富起来,多彩起来,绚丽起来。

这次,乡下进行房屋确权,我因此回到乡下,当晚没走,就睡在以前睡过的这间房子的土坑上,土坑下边就是实实在在的土地。睡梦中,我突然觉得,祖先们的灵魂似乎就依附在院子里的泡桐树上。寂静的夜晚,那些树梢摇晃的声音----或许就是祖先们在拉家常,说闲话,话桑麻,而我们听到的,正是他们说的心里话,既便我身心疲惫,无心细听,他们也会轻轻抚摸拍打,让我们酣然入梦…..一觉醒来,红日东升,艳阳高照,院子里的泥土湿润,空气清新,如水洗过滤了一般。

现在,老泡桐树是真的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树枝、树杈、树叶,都被人们砍去做了家具,烧了柴禾。而那些砍伐的刀痕、伤口、疮疤还在,伤痕累累,历历在目。

围绕老泡桐树根的是丛生的杂草,缠绕的花枝。这些花枝招展,繁荣茂盛的花草,犹如泡桐树膝下环绕的树子树孙,是那样美好自然,仿佛人生的一个又一个轮回,仿佛树木的一个又一个季节。尽管,近百年来,有不少人在这棵泡桐树下走过、路过,乘过凉、躲过雨、抽过烟;也有不少人在这棵泡桐树下拌过嘴、吵过架、抹过泪……这些,泡桐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间。人生代代无穷已。屈指算来,这棵泡桐树从栽植到朽烂,其间经历了近百年的人间烟火,红尘往事,沧桑变迁,见证了乡村变迁,家族兴衰……人,经历了一代又一代,泡桐树也有了自己的树子树孙,当年鸡鸣狗叫,活蹦乱跳的村子如今已不复人烟。

现在,我家院子里只剩了那块青色的捶布石,还有,距离捶布石不远的那棵年轻的泡桐树。如果祖先们地下有知,他们的树子树孙,繁衍的如此山高水长,昌盛的如此声情并茂,一定会颔首含笑,点头称是。

十一

离开村子回城,车在路上,心却一直想着泡桐树。下车回望,老树当然不见了影子,但那一棵年轻的泡桐树,却还坚定不移的挺立在院子里,那一团浓郁翠绿,如一双深情的眼睛,目送我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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